“說說看。”韓琦淡聲道。


    “我覺得咱們開封府近日有血光之災。”崔桃告訴韓琦, 她昨日夜觀星象,發現開封府的守衛星不僅蒙塵,還有微弱的紅光閃爍, 這都是預兆。


    韓琦挑眉, “開封府的守衛星?”


    崔桃連忙點頭如搗蒜。


    “哪一顆?”


    “就……我昨晚看得那顆。”崔桃用不太確定的語氣道, 然後用手指撓了撓臉頰, 眯著眼對韓琦嘿嘿笑道, “韓推官別完全不信啊, 上次我說有血光之災就準準的。”


    韓琦看著崔桃沒說話。


    崔桃知道他又不信邪了, 特意用驚悚的語氣對韓琦道:“那不如咱們打個賭,不做法事了,倒看看這開封府近日會不會有血光之災。真出事了,韓推官也不必自責,我會跟大家好好解釋,真不是你的緣故才讓開封府陷入浩劫。”


    韓琦輕笑, “威脅我?”


    崔桃麵上連忙作惶恐狀搖頭, 心裏卻點頭。


    “安排吧。”


    韓琦這麽快就讓步了,倒讓崔桃挺驚訝的, 沒想到他這麽快就‘信了邪’。


    “好嘞。”崔桃高興地告辭, 轉身往外走了兩步,旋即折返回來,“倒把重要的事兒給忘了, 杏花巷也得來一場,破陣的。既然凶手那麽講究風水祭祀, 且大費周章折騰這麽多年,若破了它,他一定氣急敗壞, 指不定會有動作。”


    “既是無人知曉的秘術,你如何破?”


    “倒也不用全摸透,很簡單的道理,他的布局都是凶,那就拉起辟邪的符咒旗帳,再請兩尊神破煞。”崔桃解釋道。


    韓琦發現崔桃應對事情的辦法總是比一般人要靈活,不糾結於一角,而是從大局縱觀,尋縫而入。很多事在別人那裏還在糾結的時候,到她這裏不費吹灰之力便輕鬆化解。


    韓琦讓崔桃盡管去安排,個中花費都可報公賬,讓開封府出。


    “等我安排好了,便知會韓推官一聲。”崔桃應承後,就歡快地從屋裏跳出來,剛好看見包拯徐徐踱步而來。


    崔桃忙跟包拯見禮。


    包拯打量一眼崔桃,便笑問她如今在開封府做事感覺如何。


    “多虧包府尹和韓推官提攜,讓屬下得機會將功贖罪。”崔桃畢恭畢敬道。


    “勉哉。”包拯又笑道。


    崔桃多謝包拯給她加油,然後再行一禮,邁著歡快地步伐去了。


    包拯回頭望一眼崔桃,對迎他出來的韓琦道:“倒是難得,若換做平常女子,那般出身,又落得這般境地,連活下去見人的膽量怕是都沒有了。”


    韓琦:“能人不以常論,如呂武。”


    包拯怔了下,“幸虧這丫頭並無呂武之野心。”


    “是。”韓琦應承,忙請包拯進屋。


    崔桃辦事效率極高,傍晚就請了當地有名的大師在開封府做法事超度。


    第二天,杏花巷那裏也都安排妥當了。就是錢稍微多花了一點,不過沒關係,可以報公賬,她不心疼。


    韓琦應邀來杏花巷驗收結果,還沒到地方,便見杏花巷口供奉著一座金燦燦的一人多高的大佛。


    這佛渡了金身,價必不菲,她倒是真敢。


    隨即進入杏花巷,又見各家各戶的門口都掛著符咒旗帳,隨風搖晃著,另掛有艾草、五色絲、桃木等驅邪之物。


    以為這就完了?卻沒有,走到巷尾,又見三座新砌的石台上供奉著三清神像,前麵都擺著香爐,竟香火不斷。,這一會兒的功夫,就看見巷子裏有兩家住戶跑來拜一拜了。


    “崔娘子這破煞怎麽還請了兩家不同的?”王釗覺得新鮮了。


    “不知凶手信哪家,隻能煩勞兩家都出馬了,務求周全。”崔桃笑著解釋道。


    韓琦看了一眼崔桃,已經沒話說了。


    隨後不久,李遠便帶著老木匠王關的女兒王氏來到了杏花巷。


    王氏剛進杏花巷,見巷子裏這陣仗,著實嚇了一跳,逢佛逢神必拜,雙手合十,低聲念叨著。


    崔桃見王氏此狀,小聲跟韓琦道:“她必知此巷凶。”


    王氏見過韓琦和崔桃之後,便坦白承認是她爹王關改建了這座杏花巷。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賤妾那會兒十二歲,爹爹愁我是‘喪婦長女’,不好嫁給好人家,便想給賤妾多籌一些嫁妝,讓賤妾以後在娘家不至於被瞧不起,日子能好過些。


    為這事兒爹爹整日唉聲歎氣,忽有一日他突然高興回家,將一袋錢交與賤妾保存,另還有幾樣銀首飾。這錢和首飾加一塊兒,怎麽說也值百貫了。賤妾問他錢從何來,爹爹說他接了一個大活兒,雇主爽快,提前付錢給他了。


    再後來過了半月,賤妾見爹爹又整日陰沉著臉,惶惶不安,似乎在擔心什麽事。問他何故,他又不說。之後他突然跟賤妾商量,說要把錢還回去,活不做了。


    那天晌午,賤妾記得很清楚,賤妾正在午睡,忽聽外麵有爹爹激動的說話聲。賤妾便扒窗去看,卻見爹爹站在院外的矮牆後,低頭在那自言自語,說什麽‘造孽啊,喪盡天良,我不幹了’的話。


    賤妾以為爹爹中邪了,便喊他。他身體定住了一下,才恍然回了神來,回頭看向賤妾,匆匆跑來打發賤妾回屋。”


    此之後的幾個月,王關早出晚歸,忙著幹活。後來活兒幹完了,王關又領了一份錢回來,但他把錢交到王氏手裏的時候卻並不高興。


    他又畫了很多張圖告訴王氏,以後這樣的宅子都要避開不能住。汴京的杏花巷最去不得,這輩子都不要去。


    “再後來賤妾就遠嫁了出去,爹爹叫我無事的時候,最好不要回家。等他去了,悄悄把他安葬就是,不必大操大辦。”


    王氏提及這些,眼中不禁含淚。她或多或少有些明白,當年他爹為了給她攢嫁妝,似乎是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因怕遭報應,又不想連累她,才不許她回家。


    正所謂父愛如山,大抵如此。


    王氏從袖中取出一遝發黃的紙,跟韓琦和崔桃表示,這就是她爹當年給她留下的凶宅圖。


    崔桃接過來翻看,這些圖中包含了所有杏花巷的凶相宅宅形。


    難怪王氏一進杏花巷,就害怕得雙手合十,念叨著什麽。原來木匠王關在此之前,特意囑咐過王氏。


    “為何一定要在這?”


    崔桃突然發問,引來韓琦和王釗等人的目光。


    “為何一定要這建凶相宅,為何一定要在這殺死八對夫妻去祭祀?九年前的改建是關鍵。”


    韓琦告訴崔桃,他已經命人去尋近十年杏花巷內所有住戶的戶籍記錄,尋到了一問便可知曉緣故。


    崔桃也這麽想,不過時隔久遠,翻出陳年案卷可不那麽容易,看來要費些時候。


    “杏花巷這裏當派人繼續暗守,我布下這些東西,凶手如果看到,應該會被刺激到,而有所動作。”


    崔桃馬上表示,她要留守杏花巷,可以偽裝成一名新搬家到此的婦人。


    “若有個郎君在,偽裝成夫妻,就更像了。”王四娘忙提議道。


    崔桃便看向王釗和李才。


    倆人的眼睛立刻就亮了,雖說是偽裝,大家一堆人在一間屋子裏,做不了什麽。可跟這般俏麗的女子做名義上的夫妻那也是長臉的事兒。倆人都要跟韓琦表示他們可以,便聽韓琦先發話了。


    “你們常來杏花巷巡邏,容易暴露。”


    王釗和李才頓時一臉失望,偃旗息鼓了。


    “那我——”


    崔桃剛開口,就聽韓琦再度發話。


    “做寡婦。”


    “也行,可一個寡婦是沒可能把凶手勾出來。”崔桃提醒韓琦道。


    韓琦明明聽清楚她的話,卻置若罔聞,轉頭交代別的事去了。


    在場人懂韓琦這點心思的人不多,但張昌心裏卻明明白白。他家郎君非必要時候,不會隨便開口,偏說要崔桃做寡婦,可見他並不想讓崔桃以身犯險,哪怕是很微小的可能。


    傍晚的時候,崔桃就打扮成了婦人樣兒,她把水粉顏色調暗了,撲在臉上就讓膚色變黑了一些,還點上了雀斑,灰蓬蓬地裙裳往身上一套,在係上半舊的頭巾,眉眼裏再多了幾分市儈,怎麽瞧她都像足了一名已婚的市井婦人。


    王四娘見崔桃此狀,不禁驚歎:“這可真是扮什麽像什麽,上次花魁那副打扮,便驚呆了我們了,這次更是,不論哪一位都和娘子本人完全是兩個樣子的感覺!”


    “明明這五官模樣沒變多少,卻叫人不敢認出是同一個人。”萍兒跟著感慨道。


    崔桃當初去天香樓做臥底的時候,大家還擔心過她的畫像曾在外城內張貼過幾天,容易被人認出來。可當她打扮好一現身的時候,便沒人有這種擔心了,隻覺得她就是花魁,她若不是花魁,這世上便沒人配當花魁了。至於原來的崔桃是誰,大家在麵對花魁的時候,都險些忘掉了。


    萍兒不禁好奇詢問崔桃,到底是怎麽做到這一點。


    “我以前也假扮過別人,但被人一眼就拆穿了。”


    “那你假扮別人的時候,是不是還會幽怨地看人,說話也像你平常那樣柔柔弱弱?”崔桃問,


    萍兒不解,“這有何問題?”


    “服飾的不同,妝容的微調,不過都是起輔助作用,靈魂演繹才是人物扮演的最核心關鍵。”崔桃道。


    “靈魂演繹又是什麽東西?”萍兒更加疑惑了。


    崔桃今天心情好,就跟萍兒多講了幾句。


    “將你想要假扮的人物化成一個真正鮮活的人,讓她和所有人一樣,有過去,有現在,有將來。以她的立場去看,去感受,去談吐做事。即便是有人認出你和一個叫‘萍兒’的小娘子長著同一張臉,也要讓他們覺得你就是你,你和那個萍兒不同。


    總之,就是舍棄你本來既定擁有的一切,然後把新人物的一切裝進你的身體裏,你要比任何人都肯定自己就是這個人,而不是等著別人去肯定你。”


    萍兒聽得雲裏霧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就是說我要完全把自己當成那個人,可是這太難做到了,很容易就忘了。”


    “自然是難做到,不然人人都是扮演高手了。”崔桃告訴萍兒,若有心想學,就要經常琢磨,反複練習。


    萍兒忙點頭,很感興趣道:“我想學。”


    “那我也想學!”王四娘跟著湊熱鬧。


    反正三人這會兒搬進杏花巷的宅子裏住,也沒什麽事兒做。


    崔桃就把帶來花生米、穀瓜子和幾樣點心擺在桌上,一邊吃一邊吩咐倆人,從現在開始就演對方。


    “演對方是什麽意思?”萍兒愣了愣。


    “看給你笨的,就是我演你,你演我。”王四娘表示不難,打量萍兒一圈後,便把自己裂開笑的嘴閉上了,轉而成了抿嘴微笑,不露齒的那種。走路也要輕輕盈盈的,稍微扭一下腰肢。


    王四娘隨即斯文地在桌邊坐了下來,抬手就要抓一把花生到自己身邊來吃。崔桃當即拿起竹棍打她一下,告訴她不對。


    萍兒噗嗤一笑,糾正王四娘道:“我都是這麽吃的。”


    萍兒坐下來後,翹起小拇指,隻有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拿了一顆花生,然後斯文地剝了皮,先將一粒花生粒放進嘴裏,微動唇咀嚼了幾下之後,才將第二粒送進嘴裏,繼續咀嚼。


    王四娘驚呆地瞪著萍兒的吃相,撇嘴嫌棄道:“我的娘咧,有你這功夫,我能把一盤子花生吃完了。”


    崔桃用竹棍敲了敲桌,示意王四娘繼續表演。


    王四娘隻得翹起她胖胖的小拇指,從盤子裏輕拿一顆花生,然後學萍兒那樣去吃。可臉上控製不住得流露出自己對這種吃法的嫌棄。


    崔桃隨即讓萍兒演一個王四娘看看。


    “那我該演她什麽呢?”


    萍兒看向王四娘的時候,王四娘當即拍桌起身,一腳踩在凳子上,粗魯地喊道:“你們兩個撮鳥,看我不剜口割舌,扒了你們的皮,送你們進糞坑,先喝上它三斤尿!”


    萍兒目瞪口呆,直搖頭,表示她不行,她演不了。


    “怎麽耍人玩兒呢?是誰剛才起頭說要學的,好容易崔娘子有心情教我們,你還矯情上了。今兒不管你想不想學,都得給我學!”王四娘就不愛慣萍兒這臭毛病。


    萍兒趕緊求救地看向崔桃,卻見崔桃樂嗬地剝著花生吃,隻是靜靜地看她,沒有幫忙的意思。萍兒轉念想想,也確實是自己主動提出的要求,隻得硬著頭皮來。


    她輕咳了兩聲,然後學王四娘那樣,猛地拍桌,然後抬腿踩在凳子上,不大舒服地維持著這個不雅的姿勢,試著張口說髒話,但她幾度猶豫張嘴又閉上了,說不出來。最後在王四娘的再三逼迫下,萍兒紅著眼睛,抖著嗓音,終於開口說起來。


    “你們、你們……兩個……撮、撮……鳥,看我不剜口割舌,扒了你們的皮,送你們進……進……糞坑,先喝上它三斤——”


    “還差個字兒,快說啊!”王四娘催促道。


    萍兒憋紅了臉,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哭唧唧道:“尿!”


    “不行,你這話說得太磕巴了,重說。”


    萍兒臉更紅了,她又一次求救地看向崔桃,見崔桃沒有救自己的意思,鼻子一抽一抽地哭得凶猛,眼睛一閉,幹脆一口氣把那句話說完了。


    隨後,屋子裏陷入了長久詭異的寂靜。


    萍兒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正奇怪倆人的反應怎麽這麽安靜,居然沒笑話她?她忽聽王四娘突然喊了一聲。


    “韓推官!”


    萍兒擦眼淚的胳膊頓時僵住了,隨即她扭頭真的看見韓琦來了。她便捂著臉,哭得更凶,直接奔逃到裏屋去了。


    韓琦也沒想到他剛來,就聽見萍兒哭啼啼地在罵人,似乎罵得痛苦又痛哭?


    王四娘憋著笑,趕緊跑到崔桃身後站著,不吭聲了。


    “另外三對夫妻的墳地也已經找到了,開棺驗過,都有銀針。”韓琦將這些銀針都放到桌上。


    崔桃看了看這些銀針,大小、長度和粗細都一致。


    “所有的繩扣也一樣。既然到目前為止,沒有倆人作案的證據,我更偏向認為是一個人作案。”崔桃揣測道,“九年了,會是什麽樣的人令人一直疏於防備?”


    韓琦命張昌將十年間的記載杏花巷戶籍情況的案卷,都放在桌上。厚厚的一摞,看起來就很費神。


    崔桃二話不說便翻閱起來,“本以為這些東西要找幾天呢,想不到韓推官這麽快就找到了。”


    韓琦沒說話,斂眸也拿來兩本,認真翻閱。


    “使喚了近百人去找,自然快些。”張昌不禁代韓琦回答道。


    崔桃馬上稱讚韓琦破案態度認真,招呼張昌也一起找。


    兩個時辰後,三人將這些戶籍記錄都看完了,把所有有關於杏花巷的記載都謄抄記錄下來。最後綜合放在一起來看,發現九年內杏花巷的住戶們都在頻繁搬遷,竟沒有一家住在這裏超過三年以上。


    其實這其中的原因,倒也好猜測。


    杏花巷曾頻繁發生夫妻自盡案,讓人覺得晦氣外,還有流傳的吊死鬼傳說讓大家人心惶惶。另外,巷子裏的這些凶相宅都風水極差,科學點的說法就是布局不合理,會在心理上給人一種有消極的暗示,讓住著的人心裏不舒服,心情不好自然辦事恍惚,辦事恍惚自然就會覺得事事不順,認為倒黴晦氣,如此更呼應了杏花巷傳說,故而有條件能搬的住戶便都搬走了。


    但杏花巷到底是在寸土寸金的東京汴梁,即便有一些傳說,但還是不乏有不信邪貪便宜的人,想低價買下宅子在汴京安家。可每到新住戶住得快忘了過去的傳說的時候,夫妻自盡案又發生了,便會再引發一波搬遷。


    “巷子裏沒有一個人在這裏住過九年以上,這麽說來,凶手未必是住在巷子裏的熟人。”


    “九年前杏花巷到底發生過什麽,以至於整個巷子後來都修葺改建了?”


    崔桃沒在戶籍資料中找到這方麵的信息,不過她找到了一戶姓陶的人家,這家在杏花巷改建完畢不久之後,就搬離了杏花巷。這之後的一個月,杏花巷出了第一樁第一對夫妻自盡案。後來又出了第二樁,巷子裏的其他住戶才開始陸續搬離。


    崔桃覺得這個陶家是關鍵,奈何時間久遠,想尋到實在是太難了。“哪怕能找到九年前杏花巷其他的老住戶,知道當時各家各戶為何會改建也行呢。 ”


    韓琦命張昌將當年所有住戶的情況都騰謄抄下來,命王釗等人立刻著手尋人。十幾戶人家,總會有一兩家還在汴京,沒有搬走。


    等韓琦告辭走了,一直躲在裏屋的萍兒才紅著眼出來,直歎她沒臉活了。


    “我說的那些話都叫韓推官聽見了,以後可怎麽再見他!”萍兒急得直跺腳,怪王四娘非說那些髒話讓她學,害她在韓推官麵前出大醜了。


    “可別太把自己當回事,韓推官連提都沒提,問都沒問,自然是無所謂你如何。”王四娘摸了摸鼻子,其實也替萍兒尷尬。她才不會承認,承認肯定更糟萍兒埋怨。


    今天外麵多雲,夜色很黑。


    崔桃一手拿著瓢,另一手提著燈籠,讓王四娘抱著一袋麵粉跟她出門去。萍兒則被打發去裏屋睡覺,哭成那樣了,還是早點睡比較好。


    不一會兒,倆人就折返回來,那一袋麵粉卻是空了。


    王四娘隨後去東廂房睡了。


    崔桃將桌上盤子等物都挪開,直接坐在桌中央閉眼打坐。


    至後半夜,油燈快燃盡的時候,正引氣入體的崔桃感覺到遠處有波動。她猛然睜眼,拿起手邊的木棍直接跑了出去。杏花鄉內漆黑一片,唯有涼涼的夜風吹拂。


    崔桃細聽有悉嗦的聲音來自巷尾,立刻喊:“巷尾有人!”


    隨即,她便往巷尾跑。


    李遠等人暗伏在牆頭守夜,聽到崔桃的喊聲,立刻警覺起來。他們率先追跑到巷尾,細小的聲音卻沒了,隻聞到一股子濃腥味兒撲過來,卻見原本擺放在這裏的三座三清像,都被潑了烏黑發臭的東西。拿燈籠湊近了仔細一照,更嚇一跳,原來是血。有一個沾血的陶罐,就被在丟在神像邊上的地上。


    “是腥魚血,玷汙了神像,便不得效用。”


    崔桃用燈籠照著地麵,李遠這才注意到神像前撲了一層白色的麵粉,有兩個很明顯的小腳印印在那上頭。


    腳印沾了麵粉便有痕跡,大家順著痕跡繞到巷尾這戶人家的後牆,便在牆頭上發現有微量的麵粉殘留。


    李遠隨即帶人包圍整個宅子,進去搜查。後院牆翻過來,地麵上還有麵粉的痕跡,但是到院中央就沒有了,畢竟腳底粘著麵粉量有限,跑幾步也差不多就沒了。


    住在這間宅子裏的是一家七口,上有兩位六旬老人,下有三個孩子。一家子人聽到院子裏的聲響,都披著衣服推門出來,顯然都是一副剛睡醒的樣子。


    李遠將宅子裏裏外外搜查個遍,也檢查了每個人的鞋子,並沒有在這些人的鞋底找到麵粉的痕跡。


    不過這家有個八歲的男孩,他鞋子的大小,剛好跟三清像前留下的鞋印差不多。


    李遠當即問他,是不是他魚血在畫像上。孩子搖頭不認,孩子父親卻舉巴掌就打在他屁股上,罵他是不是又調皮了。


    “這孩子從小就作,愛惹事生非。求各位官差行行好,諒在孩子不懂事的份兒上,饒了他這遭吧!”


    兩名老人都心疼孫子,跪下懇求李遠饒恕那孩子調皮。


    李遠便跟崔桃打商量道:“似乎隻是孩子調皮?”


    這宅子有三間房,夫妻二人住東廂房,正房是兩位老人在住,正房西邊的耳房給三孩子住,另有一間是廚房和放雜物的。


    崔桃推了一下這幾間房的房門,在打開和關閉的時候都有很明顯的‘吱呀’聲。而李遠剛剛帶人闖進院的時候,這三間房的門都是緊閉的。


    如果剛剛給神像潑血的真是這戶人家的孩子,且不論他是如何及時藏匿了沾著白麵粉的鞋子。他逃回來的時候,這開門和關門聲總該有,但是當時當時大家可是在仔細分辯聲音,並沒有聽到。


    崔桃便問了一嘴這孩子,到底是不是他所為。孩子哭著直搖頭否認。


    孩子爹卻不信,又打了一巴掌,罵他平時謊話連篇也罷了,如今對官府的人竟然也撒謊,“你是想把我們全都害死呀!還不快跪下,給官人們賠罪!”


    崔桃環顧一圈,看到院東邊有一口井。


    在那孩子被迫跪下,給李遠等人賠罪的時候,崔桃叫停了他們,告訴李遠她在井邊發現了一點點麵粉的痕跡。


    李遠挑燈籠來看,發現果然如此。再看這井,有些深,主要是這天色太黑了,裏麵黑洞洞的,即便在上頭挑著燈籠,還是什麽都不太清。


    “這井裏有水?”


    “對,我們一家子都從這井裏打水吃。”


    “你們搬來的時候這口井就在了?”


    “在。”夫妻倆隨後告訴崔桃,他們一家七口是在兩年前搬到杏花巷的。


    “近來有沒有發現這口井有異常?”崔桃再問。


    “好像沒有,對了,有時候我記得我明明把桶放在邊上,但當我再打水的時候,卻發現這桶在井裏。”


    這是一口手搖井,搖柄卷著井繩,繩子另一頭拴著木桶。


    崔濤讓李遠派人守住這口井,同時也要派人包圍整個杏花巷,任何人都不能出入,也包括孩子。


    崔桃本打算下井瞧瞧去,但天色太黑,這井又深又窄,對方如果是個使針高手,這個時候選擇下去對峙,反而不安全。


    “崔娘子懷疑剛才那個人跑到這井下了?”李遠問。


    崔桃點頭,讓李遠盡快把這個情況通知給韓琦。


    誰知話音剛落,那邊就有人傳話說韓琦來了。


    韓琦一見崔桃,便告訴她,他的人已經打聽到了九年前那戶陶姓人家的情況。如此也得以解釋了,這些被害者為何會對凶手毫無防備。


    “侏儒。”崔桃說完了,然後問韓琦對不對。


    韓琦點了下頭,略有些驚訝地問崔桃是如何查知。隨後他聽崔桃簡略聽說了這裏發生的情況之後,便再去看了三清神像前的腳印,然後就蹙眉盯著這口井。


    “井下應該不隻有水,還有別的通道。”崔桃把自己擔心的問題告訴韓琦,提議他還是不要派人擅入,安全第一。


    最終韓琦還是決定,等明日天亮了,再考慮對井裏的狀況進行探查。


    一行人就暫時回到崔桃的那間宅子。


    崔桃這時候才明白過來,“王氏說過,當年她目擊她父親在矮牆後自言自語,實則是他父親正跟凶手說話,不過凶手因為身材矮小,以王氏的角度並不能看到他。王氏說過他喊了他父親之後,他父親愣了一下才回頭看他,匆匆過來找他,打發她回房。我懷疑凶手很有可能拿王氏的性命做威脅,逼王關就犯。”


    “侏儒狀如孩童,這就解釋了,為何凶手力氣小,在移動和掛起被害人的過程中比別人更費力一些。也解釋了為何這麽多被害者們對他毫無防備,他很可能在作案的時候裝天真無邪,扯謊忽悠受害者彎腰或附身,他遍尋機會刺銀針入耳了。”韓琦應承道。


    “真想不到竟是侏儒,可是他個頭小小的,為什麽要費力做這種事情?”萍兒震驚感慨之餘,不解地問道。


    “若你自小開始,便發現個子就長不高,同齡人都長大成了大人,他卻始終是個孩子,甚至因此總被另眼相看,甚至被嘲笑,你會不會難受,想改變?


    有很多地方有一些謬論傳言,說侏儒長不高其實是被詛咒了,跟著這種人來往也會跟著倒黴。我猜凶手必然是急於想破除這種詛咒,想讓自己或者他們的子孫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卻也不知是被哪一個走邪門的人給騙了,教了他們這種邪術,讓他們以為可以通過這種方式擺脫詛咒。”


    萍兒點點頭,有些理解,卻也有些不理解,“被嘲笑了就要殺人,那我豈不是要殺王四娘幾百次。侏儒的情況的確值得同情,卻不該是他們殺人的理由。”


    “終於聽你說一次漂亮話,你這話很對。”崔桃讚美了萍兒,轉頭問韓琦,“為了查清楚陶家,韓推官莫非一晚都沒睡?”


    韓琦淡淡應承了一聲,似乎對此不以為意。


    其實這一晚上,韓琦都泡在衙門的檔房裏,終於尋到杏花巷相關連的一名老住戶現今居所,派王釗連夜去尋了她。


    這時,王釗就將此人帶了過來。


    崔桃當即打量來人,是一位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衣著普通,身形有些微胖,頭發略有些淩亂,顯然沒有來得及梳理整齊就被匆忙叫了過來。


    此女子就是九年前曾住在杏花巷的老住戶蘇氏,在那之前,蘇氏在杏花巷已經住了八年。


    蘇氏給諸位見禮之後,就陳述了當年杏花巷的情況。


    當時,杏花巷確實住著一對侏儒父子。父親叫陶酒章,年紀三十五歲,個子不高,隻到成年男人的腰際那裏。兒子陶高,年十九,長得比他父親還要矮一些,而且有一張嫩嫩的娃娃臉,看起來跟七八歲孩子那麽大,乍一瞧,沒人會覺得他已年近弱冠。倒是聽說陶高的母親是個正常人,但後來她見兒子也同他父親一樣長不高,一氣之下就跟人跑了,所以便隻有陶酒章父子倆相依為命。


    這陶酒章雖然個頭小,卻有一手極好的鎖匠手藝,特別會做機關匣子。有不少大戶人家找他做這種活計,所以沒少掙錢。整個杏花巷,反而是陶酒章家最為有錢。


    “當年杏花巷各家之所以改建修葺,全因巷子裏的這些房子都被陶酒章高價買了下來。但是並沒有辦地契交接手續,他還允我們這些人繼續住下去,隻是他改建房子的時候要求大家要幫忙協助。


    當時大家都問過陶酒章緣故,他說是為了多做善事,破了他們陶家的詛咒。以後這杏花巷的宅子,就用來收留流民。不過大家都是老鄰居,如果還想繼續住,他也歡迎,說這也算是善事的一種。大家都覺得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便誰都沒有搬走。”


    後來陶酒章病故了,杏花巷的住戶們都發現陶高對於他父親買杏花巷的事並不知情,加之沒有文書證明當初的買賣,大家就一起商量騙了陶高。陶高也不知是真不知情,還是不計較,隨後就搬離了杏花巷。眾住戶們都高興占了便宜,誰知過了沒多久,巷子裏有一對夫妻就自盡了,接著又有一對。


    “大家都覺得邪門,也覺得吊死鬼傳說晦氣。本來當初賣給陶酒章房子的時候,都做好了搬家的打算,所以就紛紛就房子又賣了一次,搬離了杏花巷。”


    “這陶酒章當時可出殯下葬了?”崔桃追問。


    蘇氏立刻點頭道:“出了,人就葬在城外青柳坡,我們因憐惜那孩子可憐,都一起幫了忙。”


    次日天亮,崔桃建議韓琦還是別著急派人下井,若是這出口隻有一個,那凶手肯定還在裏麵,出不來。若有別的出口,要跑也早就跑了,卻也不用著急。倒不如先去了城外的青柳坡挖墳看看。


    韓琦覺得崔桃如此堅持,必有其緣故,便同意了崔桃的建議。


    一個時辰後,大家在青柳坡挖出了陶酒章的棺材。這棺材隻有四尺半長,撬開之後,卻發現是一具空棺,並無白骨。


    “這怎麽回事?”李遠伸長脖子,確定這口棺材空得不能再空了,驚訝地問。


    崔桃則冷哼了一聲,“果然不出我所料,杏花巷下才是陶酒章的墓,那口井便是入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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