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釗隨後帶人到後街街口包抄, 但因為街市人員雜亂,陳善明和簡明月都是擅於逃脫之人,沒能尋到二人的蹤影。


    崔桃在簡明月的房間內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末利香, 再一次確定她之前沒有聞錯。


    這房間不算整潔, 有好幾個大箱子, 裏麵裝著亂七八糟的東西, 有大紅布,各色魚線和顏料, 桌子上還有沒有剪完的紙。剪下來的幾張紙都是蝴蝶狀, 看來是打算用來畫蝴蝶所用。桌子那邊還有備有的毛筆、墨硯和有少許顏料殘存的碟子。應該是打算剪完蝴蝶之後,準備用這些東西上色繪製。


    那床榻也是淩亂的,像是剛起床沒來得及疊被子。


    萍兒掀開被褥搜查床鋪的時候,崔桃就站在一旁,便又聞到了末利香。木箱上堆放了兩件簡明月穿過的衣服,崔桃稍微靠近聞了一下, 並沒有在衣服上聞到末利香, 但她發現其中一件衣服上有很多的粗針眼大小的洞。


    這末利香有些意思。崔桃記得她上次見明月的時候,並沒在她身上聞到有末利香, 倒是聞到了於掌櫃和他的妻子潘氏身上有。


    崔桃讓李才現在就跑一趟米鋪, 去找陳善明穿過的衣物,確認是否也有末利香。


    王四娘將她剛剛用茶水撲滅的鬥篷盡量抖落幹淨,擦拭幹上麵的水漬, 才拿過來找崔桃。


    剛剛在戲台上距離遠,又事發突然, 且在台上的陳善明動作飛快,大家隻注意到了突然出現抖動翅膀的諸多蝴蝶,卻真的沒有來得及注意到這些蝴蝶是從何而來。


    如今瞧見這沒燒完的鬥篷, 大家總算明白了怎麽回事。


    這黑鬥篷的表麵很有玄機,細看發現上麵有很多黑色的‘鱗片’,每一個‘鱗片’都連著一條黑色的魚線,當把這些魚線往上提拉時,‘鱗片’便都會打開,露出裏麵逼真的紙蝴蝶,若再扯住魚線抖一抖,那效果就更像了,想真蝴蝶落在上麵張開翅膀。


    “原來這就是他們有滿身蝴蝶的緣故。”萍兒驚奇不已,“看的時候,真覺得玄妙,如今瞧破了,才恍然意識到不過如此。”


    “這便是戲法,人對猜不透的神秘有敬畏,所以這戲法必須要注重保密,千萬不能被拆穿了。”


    崔桃又去了戲台,在戲台左右兩側靠後的位置,分別有兩塊的紅布,上麵有跟鬥篷衣相同的‘拉動鱗片就會現出蝴蝶’的機關設計,這些‘鱗片’同樣是用魚線相連,不過貼近紅布的魚線是紅色,這樣就有隱藏於紅布表麵的效果。


    戲台上方架著橫縱交錯的竹竿,這些竹竿看起來是便於掛著燈籠和紅布,其實也有輔助掛魚線的作用。


    如今這些竹竿上或多或少都纏著一些黑魚線,但這些魚線已經顯得十分淩亂了,倒分不太清這些魚線原本的走向。這戲台為漆黑漆的木板搭建而成,也可見這些木板上麵散亂著一些黑魚線。


    崔桃從地上撿起幾根魚線扯了一下,發現另有幾根魚線在回縮,好像有人在另一頭扯走它們一樣。順著魚線找到了戲台邊緣突出的木板下有幾個收線軸。當你固定好一處,拉動收線軸另一個方向的線,收線軸便被會拉緊,隨即再鬆手,收線軸就朝相反的方向轉動,達到收卷另一個方向魚線的目的。


    崔桃大概明白了簡明月的幻蝶之術的機關設計。先拉動一頭魚線,使得蝴蝶‘飛’到她身上,然後鬆開手,這些蝴蝶就會因收線軸的力,迅速被收走。


    至於那些安排在紅布上蟄伏的蝴蝶,如何是從‘鱗片’下準確飛出落在簡明月身上,想必簡明月自己的衣服上也有穿線機關,想來之前在她房間裏發現了的那件布滿粗針眼的衣裳,就是她用來表演幻蝶時所穿的衣服。


    總的來說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設置,比起之前陳善明的那個披風幻蝶版本,簡明月在戲台上即將表演的這一版更有震撼力。


    在剛剛簡明月所站的戲台位置有暗格機關,可以令她從戲台上下落藏身,這也解釋了蝴蝶飛走後為何人會何消失。


    “我的天,這麽多線,跟蜘蛛網似得,這在戲台下麵居然看不出來?”王四娘看到戲台上的這些線,簡直難以置信,她之前在台下居然一點都沒看到。


    “因戲台前方前上端的燈籠明亮,又是夜晚,從戲台正麵去看,很觀察到戲台上這些魚線的情況,加之表演的時候,大家都會全神貫注在人身上,便更難發現這些小機關了。”


    韓琦一直負手站在戲台一角,靜默觀察戲台上的這些情況。


    韓綜則有意思了,他一動不動還坐在他原本該看戲的桌邊,腳邊跪著雜趣樓的於掌櫃,人哆哆嗦嗦似乎很害怕。韓綜卻一眼都沒理他,專注於剝桌上的那盤五香花生吃,似乎很樂在其中。


    於掌櫃多次跟韓綜求饒數不得回應後,轉而朝著韓琦所在的方向磕頭賠罪。解釋他真真不知剛剛發生了什麽情況,更加不知道簡明月居然會跟開封府通緝要犯陳善明有關。


    韓琦也沒理他。


    於掌櫃無法,隻能慘兮兮地跪伏在地上,默默發抖,小聲委屈地哼唧哭著。一定要出聲,這樣他才能引人注意,這些總不至於一直把他給忽視了吧?


    這時候,韓琦突然出聲。


    “簡明月的幻蝶演敗了。”


    正悠哉剝開花生殼的韓綜,手突然頓住,看向韓琦。


    王四娘、王釗、萍兒等人也都不解地看向他。


    “對,她演失敗了。”崔桃附和韓琦的話,“我猜她兩次高舉雙臂,是有意拉動魚線來觸動‘幻蝶’機關,但並沒有蝶飛出來。陳善明的出現她很意外,我見陳善明將她護在披風下的時候,她推了一把陳善明,想來是在埋怨陳善明。很可能她當時意識到她的幻蝶會失敗,是陳善明做的手腳。”


    崔桃隨即問看過幻蝶表演的韓綜,簡明月在給他們表演幻蝶的時候,可曾也有高舉雙臂的動作。


    韓綜回憶了下,點頭應承,“可這陳善明為何會跟簡明月有關係?”


    韓綜問完了還不忘再丟兩顆花生入口。


    “不知道,知道了就不用查了。”崔桃跳下戲台,看向仍然跪地的於掌櫃,“或許他知道。”


    於掌櫃慌忙搖頭解釋他也不知情。


    崔桃看向那邊靠著門框,正遠遠瞧著他們熱鬧的潘氏。


    “你若什麽都不知情,為何這般心虛賠罪,一直跪地不起。瞧瞧你妻子,怎麽沒見她如此?”崔桃反問。


    於掌櫃愣了下,回頭看一眼潘氏的所在。


    潘氏立刻揚頭回看於掌櫃,發出一聲輕嗤。


    於掌櫃歎氣,忙跟崔桃再度賠罪,“內人小孩兒脾性,不懂事,更不懂人情世故,都怪我把她寵壞了。”


    一旁的韓綜聽了於掌櫃這話,忙‘嗯’了一聲點頭附和。大概是因為他之前親眼見到於掌櫃捉奸,居然還能繼續忍受這樣的女子在自己身邊,覺得他實在是‘氣度非凡’,都這樣了,若不用‘寵’來解釋還能用什麽?


    崔桃對潘氏招了招手,潘氏便走了過來。


    潘氏目光隨意掃過在場的眾人,便問崔桃找她何事。


    韓綜嗤笑一聲,“你倒是無禮。”


    潘氏便草率地行一禮,重新對崔桃道:“不知官人喚奴家有何事?”


    “你身上的香味兒很好聞。”崔桃湊到潘氏身邊,突然傾身頷首,聞了下潘氏肩頸處的位置。


    眾人:“……”


    若不是知道崔桃為女子,他們真覺得崔桃這動作在當眾調戲有夫之婦。


    於掌櫃見狀,呆了呆。


    “多謝官人賞識,官人若喜歡,我可以把我自製的末利熏香分給官人一些。”潘氏說話的態度比之前正經了些,似乎很高興崔桃識貨。


    “你自製的?別處沒這香味兒?”崔桃確認問。


    潘氏應承。


    崔桃神神秘秘地帶著潘氏去另一處說話。


    “潘娘子的私事其實我本無意過問,但事關案子,我便不得不開口問潘娘子了。不過你放心,非必要時候,我不會把這事兒外傳,盡量做到不會影響潘娘子的名聲。”


    潘氏聽崔桃這麽一說,自然是明白她要問什麽,哼笑一聲,“我倒無所謂,死不死,活不活,也不過就那麽回事罷了。官人有話請盡管問。”


    崔桃便問了潘氏奸夫的身份,共有幾名現在還在保持來往。崔桃不忘解釋一下,她之所以問‘幾名’,完全是出於查案方麵嚴謹的考慮,希望潘氏不必介懷。


    潘氏見崔桃以如此私下的方式問她,還肯解釋這麽多,自然是明白崔桃是好意。不然的話,她作為官府的人,便是當著眾人的麵兒叱問她,她又能如何?


    “就一人,昨日已經被姓於的給打跑了,本是雜趣樓演頂缸的。”


    潘氏隨即告訴崔桃此人名叫張樹清,現在梧桐客棧住。


    崔桃繼續帶著疑問看潘氏。


    潘氏撇了下嘴,解釋道:“他跑了之後,派人捎話給我來著,我還沒來得及去。”


    崔桃跟潘氏道一聲謝,立刻請王釗派人調查張樹清,要知道他今天都做過什麽,是否有機會來過雜趣樓見過簡明月。


    半個是時辰後,王釗調查清楚,折返回稟。


    張樹清今天一整日都混在城西的賭坊,賭坊有很多人可以為他作證,也便是說張樹清今天是不可能有時間來雜趣樓。


    於是,崔桃懷疑的目光隻在於掌櫃身上逡巡。


    雜趣樓廣收天下會雜趣表演之人,考核通過之後,會以契約約定的雇傭關係,在於掌櫃名下做活賺錢,簡明月便是其中之一。


    說起來簡明月幻蝶之術的表演,需要戲台以及很多道具當麵的配合。之前在表演前,崔桃提出要見簡明月一眼,潘氏卻說簡明月不喜在表演準備的時候,被外人打擾他,於掌櫃也有過類似的表達。也便是說,簡明月很提防外人,生怕被別人竊取了她幻蝶之術的秘訣。


    但這就讓崔桃有一點十分好奇了,作為雜趣樓的掌櫃,於掌櫃是否曾對簡明月的幻蝶之術起過覬覦之心?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於掌櫃連連擺手,並向天發誓,如果他做了竊取之事,就讓他被雷劈死。


    “這倒是奇怪了,於掌櫃是生意人,難免重利。這簡明月來雜趣樓沒多久,便經於掌櫃的周璿和張羅,在汴京有了不小的名聲。於掌櫃就不擔心她名聲大噪了,另起爐灶,跟於掌櫃做對家?”崔桃問題尖銳。


    於掌櫃笑著連連否認:“做生意講究的就是厚道誠信,既然簽了契約,便沒道理欺負人家。她有能耐掙錢是她的本事,我豈能攔得住?”


    “是呢,我們於掌櫃對人家關照得很。“潘氏用譏諷的口氣附和一聲。


    於掌櫃忙嗬斥潘氏別失禮,亂說話。


    潘氏哼了一聲,終究沒再吭聲。


    “那這戲台的布置,這些魚線,還有那能飛出蝴蝶的紅布,都是簡明月一人操辦?”崔桃問。


    於掌櫃應承,“她要什麽東西,我們供給她,但具體這些東西怎麽做,怎麽用魚線相連,都是她自己來弄,我會打發人清場,省得她怕被外人偷學了去。”


    “於掌櫃未免太厚道了些。”崔桃笑歎。


    於掌櫃挺著胸膛,語氣頗有幾分驕傲地跟崔桃道:“想正經長遠做生意的,就得這樣做,不然這天下手藝人的哪裏還會慕名來我雜趣樓!”


    “這樣聽來,於掌櫃真真是一名厚道的人。”崔桃再度歎道。


    韓綜附和地點了點頭,覺得崔桃現在不管說什麽話都對。經過剛剛見證崔桃那一遭查案的表現,韓綜現在看崔桃的眼神更是閃閃發光的欣賞之意。真搞不懂她那漂亮的小腦袋瓜子裏,怎麽會藏了這麽多智慧,看穿了那麽多東西?


    果然不愧是他韓綜看上的女人,失憶了居然比沒失憶更厲害,更吸引人!韓綜的這雙眼幾乎要黏在了崔桃身上。


    聽到韓綜、崔桃對自己的肯定和讚美,於掌櫃高興地嘿嘿笑起來,還很客氣地道謝了。


    韓琦這時候無聲地勾起一邊嘴角,在打量於掌櫃的時候,眼睛裏平靜中透著幾分犀利。


    “這麽厚道的於掌櫃,卻在明知我和韓二郎身份的情況下,不舍得拿最好的茶給我們喝上一口。”崔桃話鋒一轉,於掌櫃的臉色頓時青白不定,冷汗也不知怎麽就那麽快地從他額頭滲出。


    韓綜這才反應過來崔桃才剛所謂的‘誇’不過是在逗弄於掌櫃,不禁再想起於掌櫃之前拿茶怠慢他們的的事兒來。他本來不計較的,可這會兒聽於掌櫃在那吹噓完自己厚道後,再聽崔桃距離他不厚道的事,韓綜就覺得於掌櫃格外欠揍,所以抬腳便踹到了於掌櫃。


    於掌櫃狼狽地在地上,慌神了,他本想試著狡辯幾句,但一抬頭就見不遠處的韓琦負手冷冷睥睨他,太嚇人了,那一雙眼也跟看透了一切一般。


    於掌櫃嚇得渾身哆嗦,連連告罪,便承認自己確實有點覬覦的心思。


    “覬覦什麽的心思?是人還是幻蝶之術?”崔桃追究問。


    於掌櫃眼睛一閉,乖乖認道:“是人,是人!小人跟簡明月有私情!”


    在場王四娘、王釗、萍兒等眾人,在這一刻才恍然明白,為何崔桃一直在糾結這位於掌櫃經商是否厚道的問題,明明感覺那些事兒跟這樁案子也沒多大關係。原來事兒出在這!


    可真是神了,崔娘子到底是如何瞧出來於掌櫃跟簡明月有私情?仙姑!神算子!簡直無所不能!


    於掌櫃隨即交代了他跟簡明月有私情的經過。簡明月在十天前找上雜趣樓找他的時候,於掌櫃便覺得她有幾分姿色,所以當簡明月要求保密的時候,他就盡可能地滿足她的一切要求,讓她瞧見他的誠心。如此來往了兩日,便有了的奸情。


    於掌櫃其實也不是沒有私心,隻不過現在他正跟簡明月歡好得快活兒,所以暫時還沒存別的心思,一切任憑簡明月予取予求。


    那邊聽了於掌櫃坦白的潘氏,發生連連冷笑了兩聲,便行禮向崔桃和韓琦請求告退。


    “實在是覺得耳朵太髒,奴家想回房去好生洗一洗。”


    韓琦點頭,允了。


    潘氏一走,於掌櫃更加狼狽地痛哭流涕,深刻懺悔自己的錯。


    “但我真的不知道這賤人居然跟陳善明有一腿,若知道的話,便是不論她是否獻身,是否會幻蝶之術,我都不會留她!”


    “何曾是她獻身,明明是你先覬覦人家,欲跟她通奸?如今卻又罵她是賤人,你就高貴了?”崔桃故作不解地問。


    於掌櫃愣了下,忽然感覺到身側的韓綜用極其陰狠的目光在盯著自己,他渾身打哆嗦,深知如果得罪了這一位貴人,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倒不如現在就不要臉了,乖乖裝孫子。


    於掌櫃便聽地打自己巴掌,自己罵自己,“我也賤,我賤,很賤……”


    崔桃懶得再理會於掌櫃如何,她臉色嚴肅地跟韓琦道:“簡明月與於掌櫃的私情,陳善明未必早就知曉。他今日是突然現身,出乎簡明月的意料,他還擅自破了簡明月的幻蝶機關——”


    “你擔心簡明月也會死?”韓琦直接道出崔桃的想法。


    崔桃重重地點了下頭。


    “畫像通緝。”韓琦吩咐下去,王釗等立刻領命,進行了全城戒嚴搜捕。


    崔桃還親自出力,畫了兩張最像的陳善明和簡明月的畫像。隨後開封府裏的畫師都按照崔桃的兩幅去描繪,畫的時候都不禁嘖嘖稱奇,這工筆細膩,惟妙惟肖,太驚為天人了。


    次日晌午,崔桃聽張昌說韓琦忙於公務沒工夫吃飯,”估計過一會兒才能得閑,休息片刻,最多喝一盞茶的工夫,肯定又要忙。“


    崔桃這才得知原來王判官又生病告假了,所以王判官如今負責督繳糧稅的活計也落在了韓琦身上。這種涉及錢糧賬本的活兒,自然是冗雜費時,又費精力。


    “正經飯菜擺上去了,來不及吃。備了點心,卻沒見他動過。”張昌接著道。


    崔桃覺得韓琦一忙起來的時候,就拿點心果腹,雖然方便卻也因為味道單一,容易吃膩。


    崔桃就做了黃雀卷給韓琦送去,兩樣做法,一種為清蒸,另一種為油炸。


    隻有三寸長的黃雀卷,用薄薄的麵皮包裹著胸脯肉和清香鮮美的薺菜,麵皮兩頭掐上,上鍋小蒸片刻便好,基本上兩口一個,無油清爽,取用十分方便。


    油炸的黃雀卷則要在麵皮外表裹麵漿,再粘上一層饅頭渣下鍋炸,口感更為酥脆。兩樣口味各有特色,非要一定選哪樣去吃便沒趣了,成年人不做選擇,當然全部都要。這一口清蒸,那一口油炸,享盡齊人之福。


    韓琦沒想到自己吃黃雀卷的工夫,居然還能聽崔桃說到‘齊人之福’之說。


    不禁想起昨日從粥鋪出來後,崔桃費盡心思跟他說的那一番話,什麽好姐妹和和氣氣……


    韓琦放下筷子,崔桃立刻把一碗熬得軟糯的酸梨銀耳蓮子羹送到韓琦麵前。


    “娶妻不像吃菜。”


    崔桃乍聽韓琦說突然來這麽一句,一時沒反應過來,疑惑看他。


    “我也鹹有一德,重情重義。”


    韓琦端起碗,用湯匙舀了一口酸梨銀耳蓮子羹送進嘴裏。他垂眸吃飯的樣子專注認真,像極了一名乖乖聽話的孩子。


    屋裏靜了片刻之後,突然傳出女子‘撲哧’的一聲笑。


    韓琦放下空碗,看向崔桃。


    “韓推官還能這樣自己誇自己!”崔桃驚歎道。


    “遠不及崔娘子,還需學習。”韓琦對於崔桃的‘嘲笑’倒是淡然處之,還以虔誠學者的身份謙虛求進步。


    崔桃眨了兩下眼睛,下壓著嘴角,忍著笑意坐在韓琦對麵,抬手順便要收拾桌上的碗筷。卻見韓琦先她一步伸出他那雙修長如玉的手,將碗筷都規整地收到托盤之內,並淺聲跟崔桃道了謝。


    “雖不是戴罪之身了,我這身世境況卻也是個麻煩。”崔桃托著下巴發出一聲冗長的‘嗯’聲,似乎在感慨她的身世難題太難解決,“所以有些事情,還為時過早。”


    “主動提,得了答案,又為時過早了。”韓琦淡淡凝視著崔桃,眼底波瀾不驚,語調更是四平八穩,“很好。”


    觀察韓琦這反應,真看不出他有什麽情緒波動,但‘很好’兩個字已經明顯在彰顯他來脾氣了。


    聰明如他,自然知道她所謂的難題,不過是推脫的借口。一個樣樣擅長什麽都會的人,會有什麽難題?即便有,加上一個他,也不會再有了。


    “生氣了?”崔桃忙問。


    韓琦利落地起身,去桌案邊整理卷宗,背對著崔桃。


    “真生氣了?”崔桃追過來,湊到韓琦身邊歪頭看他。見他垂著眼眸,睫毛微微抖著,假裝認真整理簿冊的樣子,真有幾分可愛。聰明人生氣又可愛起來,倒是比任何時候都叫人覺得好看。


    “別氣了,是我嘴巴沒把門,亂說話。但現在的確時機不合適,為時尚早,我們還需要相處呀。”


    崔桃用兩根手指捏住韓琦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揪了兩下,抬眸瞄他的時候,眼睛裏透著‘我知道錯了’的可憐小眼神,分外惹人憐愛。


    韓琦隻打算看一眼崔桃,卻無法移開目光了。眼前人突然膽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又忽然踮腳,兩片柔軟的唇輕輕地在他左臉龐掠了過去,如蜻蜓點水一般,猝不及防到你還沒來得及抓住這種感覺,卻已經結束了。但他可清楚地聞到了她身上的清甜氣息,見她顫抖如蝶翼的睫毛,俏皮勾起的嘴角,出處透足了鬼機靈,卻撩人入骨而不自知。


    韓琦黑漆的眸子裏暗流湧動,他極盡克製自己,平靜地看著眼前正對他笑的崔桃,啞著嗓子問她:“你心悅我?”


    “為什麽要這樣問,人家表現得還不夠明顯麽?”崔桃低頭擺弄自己的手指,發現韓琦比她想象中的要難搞定。


    便是太明顯了,明明之前未見你如何在意過。


    但這話,韓琦不會說。


    他喉嚨微動,默了片刻後,才對崔桃道:“磐石無轉移,你且行且看。”


    崔桃怔了下,從這句話中似乎感覺到韓琦好像看穿了什麽。她乖乖點了下頭,笑眼彎彎地仰眸看著韓琦,當真是一張皎皎如明月的臉,雋朗無雙。


    韓琦這才抬手,為崔桃理了一下鬢邊的碎發,但之後他的手沒落下,懸了片刻後,才輕輕落在崔桃的臉頰上,輕撫了一下。


    真的好斯文、內斂、自持!


    崔桃抿起嘴角,用手指戳了戳韓琦的胸膛,他身上的冷檀香味兒很好聞,人看著身材修長,但上次在天香樓和他接觸的時候便感覺到,身材應該有料。這一戳,十足的結實感,讓崔桃腦子裏產生廢料畫麵了,不知道脫了會怎麽樣?


    要不現在脫——


    崔桃走神之際,占便宜的手指被韓琦握住了。


    “哎呀,忽然覺得有點不甘心。”崔桃歎口氣道。


    “怎麽?”韓琦嚴肅凝視著崔桃,以為她這麽快就反悔了。


    “今天這算是我主動啊,不對的。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君子,”崔桃把剛才被韓琦握住的手指抽出來,指了下韓琦,然後又指向自己,“來求我。”


    “原話可不是這意思。”韓琦失聲笑道。


    崔桃當然知道原話的意思,是指美好的女子是君子好配偶的意思。


    “可到我這,就是‘求求你’的求。我不管,我讀書少,就這麽理解的。”崔桃跟韓琦耍賴道。


    “嗯。”韓琦又笑了下,讓崔桃且等著。


    崔桃見韓琦看自己眼神裏不乏有寵溺,有點小知足了,正想著要不要獎勵他一下的時候,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


    崔桃立刻退離韓琦跟前,假裝去端桌上的托盤。


    門外的張昌先通傳一聲王釗來了,便端茶進屋,順便也引王釗入內。


    王釗見崔桃也在,歎了聲‘正好’。


    崔桃忙問王釗:“查到陳善明和簡明月的線索了?”


    王釗搖頭,表示陳善明那邊還沒線索,“但袁峰的父親來了。”


    袁峰的父親?崔桃記得袁峰的父親在隨州,雖然韓琦已經派衙役前往隨州去找袁父,可這才過去三四天,從隨州到開封府往返少說要十天,更不要說袁父年邁,必然不能趕路太快。這怎可能人這麽快就來了?


    崔桃和韓琦互看一眼,都覺得其中有蹊蹺。


    二人隨後見了袁峰的父親袁徹,老人家人至中年,卻有年近六旬之相,可見他以前生活辛苦,沒少操勞。歐陽修與他同來,滿臉哀傷擔憂著之色。


    袁徹給韓琦見禮之後,就抖著嗓音,激動地問是不是真的,“峰兒已經、已經……”


    韓琦應承。


    袁徹就失聲痛哭起來,嘴張得老大,臉色通紅,從椅子上痛哭蜷縮至身體發軟,然後就直接跌倒在了地上。歐陽修忙去攙扶,幾番寬慰他老人家卻都沒用。


    十幾年的寒窗苦讀,耗費了老父親不知多少心血,好容易一朝得中進士,正該是他為這唯一的兒子感到驕傲,感慨終於熬到頭了,可以等兒子來孝敬自己的時候,人卻死了!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為什麽?老天爺啊,你為何要對我袁徹如此!”袁徹捶胸痛哭,對天怒吼喊著。


    半柱香後,終於勸慰袁徹好些了,袁徹又提出要親眼去看袁峰最後一眼。見過袁峰屍體狀況後的袁徹,又是一頓捶地痛哭。


    一個時辰後,袁徹終於好些了,情緒終於不再那麽激動。這期間他已經暈厥了兩次,好在有崔桃為他施針,及時緩解了情況。


    本意見老人家這情況,便是不好在今日再就袁峰的案子問他話了,但袁徹堅持他可以。


    “我想早日抓到傷害峰兒的凶手!崔娘子有什麽話盡管問吧,我挺得住。”


    崔桃先求證了簡明月父親當年買賣幻蝶之術的事,袁徹點頭證實了情況屬實。當時確係為家中情況艱難,他不得不將祖傳的幻蝶之術給賣了。


    “一則我不會去做雜耍那種事,二則我也不想讓兒子如此。照理說是祖上留下的東西,不用了也不該賣,但為了活下去,隻能如此。”袁徹懊悔道,“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有報應在峰兒身上了!都是我的錯,怪我啊!”


    “此案極大的可能是複仇,不管是否賣了,隻怕都不會耽擱凶手動手。”崔桃再問袁徹可知道袁家祖上如何得到幻蝶之術。


    袁徹目光閃爍,尷尬地搖搖頭,表示他也不清楚。


    崔桃等人都看得出袁徹有所隱瞞,但又因為袁徹現在身體的狀況,不好逼迫太過。


    韓琦則示意歐陽修來。這種時候隻有跟袁徹比較熟悉和親近的歐陽修來勸說最合適。


    “伯父,袁兄死的太慘了!那凶手居然連給袁兄一具整屍都不留!還將他的屍體切成一塊一塊的,隨便丟到大街上,何其惡毒殘忍!


    伯父若想為他報仇,就必須得告訴府衙,到底是什麽人曾跟袁家結怨,憎恨到如此殺人甚至還把頭顱祭奠的地步?”歐陽修溫聲勸問袁徹,請他別再猶豫了。


    袁徹卻還是支支吾吾,不敢說。


    韓琦這時突然道:“一把年紀,失了獨子,還有何懼?”


    言外之意,袁徹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又有什麽可顧忌?


    袁徹因韓琦這句話的刺激,終於肯坦白了一切。


    “這幻蝶之術為我們袁家祖傳,當年如何傳下來的我確實不知曉。我年少的時候,那時我父親還在做監司,家中情況還算顯赫。我年少輕狂,常跟些狐朋狗友廝混在一起,在街上惹是生非。


    有一天,有一名獨臂男子攔住了我的去路,懇請我還回他們陳家的幻蝶之術。左右我們袁家發達了,也用不上那種不起眼的幻術。我自然是知道我家有祖傳的這門手藝,袁家長房的人為此還在胳膊上有了刺青。


    可我當時想不開,明明是我們家祖傳的東西,如何能算他們家的,還敢來厚臉皮討要?我見那男子不自量力,便假裝答應了他,隨後在約定的地點挖了陷阱,欲教訓他一通。那日我沒赴約,那之後我也沒掛心,直到三天後聽父親說出了一樁命案,一名獨臂男摔死在了陷阱坑裏。我一問屍體地點,正是就我約獨臂男的地方。 ”


    袁徹不敢把這事兒說出來,等了些日子,見事情就這麽混過去了,忐忑了一段日子之後,就把這件事壓在心底,跟誰都沒有提過。


    “可這件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是我害死了那個人。”


    袁徹說著就痛哭流涕,捶胸喊著就算報仇,死的人也應該是他才對,為什麽要殺他的兒子。


    韓琦再問袁徹,因何緣故會在這種時候來汴京。


    “半個月前,峰兒托人捎話跟我說,他這次肯定會高中,要來汴京跟他一起享福。”


    歐陽修納悶道:“不對,半個月前還沒放榜。在沒放榜前,袁兄一直擔心自己不能高中,他可從沒胸有陳竹地肯定自己可以。”


    再問袁徹這送信的人是誰,竟是完全不熟的陌生人,並且是口頭捎信,也沒有袁峰的親筆可證實。袁徹當時聽說兒子能高中,也沒有多想,隻顧著高興就準備來京了。


    “這陳善明想來是獨臂男的後人,並且知道當年你殺人的真相,他長大之後便來為獨臂男子複仇了。卻故意不殺你,大概就是要你先體會生不如死的喪子之痛。”崔桃分析道。


    這時,李遠臉色肅穆地匆匆進門,跟韓琦稟告道:“街上又出現屍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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