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熙啞口無言。金似鴻自然是不一樣的,跟曼麗不能相提並論,但哪裏不一樣呢?比如自己絕不會為曼麗這樣煞費苦心、小心翼翼,金似鴻一直在他心裏占據一塊特殊的角落,這幾乎成了一種習慣使然。“你喜歡我,我很高興這一點。”金似鴻用冰涼的手撫摸他的臉頰,然後無限珍惜地捧起他的臉,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一個吻,“但我不喜歡分享。”這個吻如此冰冷,並不足以再讓杜恒熙迷失了。第10章 初見杜恒熙第一次見到金似鴻是因為一個荒唐的原因。他小時候身體不好,有方士來給他算命,說他是撞了邪,還給他留下一句批語:禍來見鬼,鬼病淹纏,金羊得路,身脫災殃。意思是說他被不幹淨的東西纏上了,需得找羊年羊月羊日羊時出生的人替他擋災,最好是跟他一般年紀的小孩,這樣能迷亂邪祟的眼睛,李代桃僵,不被察覺。如此,在街頭混日子的金似鴻就通過重重篩選被挑了出來,送到他身邊。既是金姓,年齡差不多,生辰竟然絲毫不差,簡直沒人比他更合適。那時杜恒熙已發天花發了三天,一會高熱一會寒戰,身上長滿了水皰膿皰,沒有人敢靠近他,隻有他的奶娘會定時給他送些吃喝。為了防止他抓破膿皰留下疤痕,奶娘用毛巾把他兩隻手裹了起來,讓他除了躺在床上獨自煎熬外什麽都做不了。第四天的時候下人把那個孩子放進來照顧他。杜恒熙早晨醒來就感覺身邊窩著什麽冰涼的東西,踢開被子,就看到個蓬頭赤腳的陌生小孩躺在自己腳邊,簡直要嚇得尖叫起來。他那時候還很小又病的糊裏糊塗,險些以為自己是大限終至,見鬼了。金似鴻被他的叫聲嚇醒,揉揉眼睛盤腿坐起來,看見原先躺著的那個瘦棱棱的小孩驚恐地縮在床邊,知道是自己嚇著他了,就訕笑著跟他道歉,“實在抱歉,昨晚地上燒的太燙,我睡不住,看你的床這麽大,空餘位置還多,就爬上來了。”又急急說,“我上來前問了你了,你也沒說不行,我就當你同意了。”金似鴻說的滿臉真誠。而過了初醒時的那一驚,杜恒熙其實已經鎮定下來了。他好像天性就比同齡的孩子早熟聰慧,接受能力也比別人強。眼下他再仔細看看這闖入的外人,發現他年齡跟自己差不多大,雖然穿著簡陋,但一看就是新換的衣服,還算整潔,頭臉都洗過,亂發下一張臉清瘦白嫩,尤其是眼睛,渾圓透亮,像水洗過的黑葡萄,轉動起來時卻顯出狐狸般的狡黠,睫毛又密又長,雖然還沒長開,也能初見五官的標誌,比他所有見過的小孩都長得好。杜恒熙很少見同齡人,其實很新奇,但還是不放心地又盤問了句,“誰領你進來的?”金似鴻撓了撓頭,“一個胖胖的女人,我也不知道她叫什麽,臉皺的像老樹皮,一身灰衣服,看著挺凶,說話粗聲粗氣。”杜恒熙點點頭,知道他說的是自己的奶娘。他放鬆一點,背貼著牆壁坐下來,“你叫什麽名字?來這裏做什麽?”金似鴻規矩地說,“我叫金似鴻。他們讓我來照顧少爺。”又笑著衝他眨眼,“我猜,你就是少爺吧?”杜恒熙一臉老成地仍是點頭,甚至擺出少爺的架子,“怎麽寫?”“金子的金,相似的似,鴻雁的鴻。我媽媽說我會像鴻雁一樣飛的又高又遠。”杜恒熙哦一聲,“原來是一隻小鳥。”金似鴻,“是鴻雁。”“那是鳥嗎?”“好像也是……”“那就行了,你就是隻小鳥。”杜恒熙拍板性的一揮手,像他曾見過杜興廷做的那樣,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卻不知道他學出來隻剩下小孩子穿大人衣服的別扭,讓金似鴻悶聲笑了一下。杜恒熙不知道他笑什麽,隻覺得自己被他看輕了,因而立刻有些慌亂著急。“你不要笑了!”“為什麽?你這裏笑也不可以了嗎?”金似鴻挑釁地問。杜恒熙惱怒地瞪著他,卻說不出理由。此時屋裏的暖氣不知什麽時候停了,這樣一番折騰,杜恒熙隻穿著睡衣就受了涼,氣上心頭後,立刻低下頭咳嗽了兩聲。而一咳就停不下來。金似鴻看他咳得麵紅耳赤,渾身散了架一樣哆嗦,簡直要背過氣去。瞬間嚇得要命,忙讓他躺到被子裏來。“身體不好,怎麽脾氣還這麽大?”一邊照顧他一邊嘀咕。把他裹嚴實後,金似鴻抓起他一條胳膊看,驚訝地問,“你身上怎麽發了這麽多紅點子?”杜恒熙縮回手,麵無表情地說,“是天花,會傳染的,你再靠近我,你也是這樣子。”金似鴻鬆開了,畏懼地往後縮了一下,“我們那兒也有人發過,最後抓的全身都是血,被草席卷起來帶走了。”杜恒熙察覺到他的畏懼,眼珠子朝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嗯,我應該也是這個下場。”金似鴻歎息一聲,“你真倒黴,怎麽就碰上這種事了呢?”杜恒熙心口一陣絞痛,不再說話了,閉上眼睛假裝自己睡過去。他斷續聽到一陣微弱的動靜,是那個小孩在圍著自己打轉。聲音響了一會兒卻停了,門一開一合,小孩走了。杜恒熙在心裏冷笑一下,閉上眼睛,說服自己睡過去。但哪那麽容易睡著?他隻是閉著眼睛胡思亂想。一會兒想自己已經病了幾日,他第一次病的那麽難受痛苦,再過幾日是不是就要病死了?一會兒想隻見過數麵的母親,也曾把病的昏沉的自己抱在懷裏輕柔地哼過歌,最後一次見好像穿了件紺碧色的旗袍,可除了衣服外,他幾乎連她的樣貌都記不得了。一會又想到上一次見到父親是什麽時候?好像還是去年過年的時候,他被奶娘領著去另一個大房子裏給父親拜年,他打扮得齊齊整整,期待排練了好幾天,睡覺時都是該怎麽向父親問候,但去那裏還沒來得及開口,匆匆一眼就被塞了個紅包趕出來了。小孩不能上桌吃飯,他又被奶娘抱著回了這個冰冷的屋子。那天真冷啊,一路上坐著三麵透風的膠皮車,街道上沒有人,車輪子支嘎吱噶響,冷風呼呼地刮,混著雪珠子,淚水凍結在睫毛上,起了霜花,他幾乎看不清東西,手冷腳冷,和現在是一樣的冷。他不由地打了個哆嗦,終於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迷糊著真睡著了,但隻是一會兒,他又被聲音吵醒。他睜開眼,看到去而複返的小孩正托著腦袋在床邊看他,見他醒了,小聲地說,“我打聽過了,其實也不是都會死的,你要忍住,千萬不要去抓傷口,不然好了,也會變成花臉貓。”金似鴻指了指那些疤,又從懷裏掏出個小盒子,把裏頭的白藥粉細心地灑在杜恒熙皮膚上,“我好不容易弄來的,這會讓你沒那麽難受。”杜恒熙漠然地側過頭,窗外的月亮正升到最高處,墨灰的天,一輪缺月,幾點疏星,樹梢上纏繞著絲縷白雲,路燈的餘暈灑進來,白亮亮的,照得房間一片雪白,“你怎麽又回來了?”“我沒打算走啊,”金似鴻弄完手臂和脖子,又開始給他往腿上抹,小手劈劈啪啪地拍打,好像手下的是坨軟綿綿的糍粑,“我收了你們家好多錢,我得陪著你,我要講信用,不然太沒義氣了。”“你收了錢嗎?”杜恒熙仰麵朝天,任他去做無用功,有些嘲諷地笑了下,“那你要跟我一起死了。”金似鴻因為死這個字眼打了個寒戰,但還是說,“不會死的,人哪有這麽容易死?隻要你不想死,就一定能熬過去的,過去了就知道這些都沒什麽大不了,天無絕人之路嘛。”事與願違,金似鴻第三天就傳染上了,先是咳嗽再是高熱無力,渾身出疹子,燒得頭暈眼花,可憐兮兮地在床腳蜷縮成一團,看起來比自己還嚴重。反而杜恒熙日漸好了起來。也許真像那個方士說的,金似鴻是來給他擋災的,有他在身邊,杜恒熙就會百毒不侵。在杜恒熙快要康複時,金似鴻已經病得很嚴重了,為防止再交叉傳染,金似鴻就被抬走了,杜恒熙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幾乎以為他是死定了。杜恒熙有一些難過,如果早知道是這樣一個結局,那時候不該對他這樣壞,畢竟他也是個可憐人。但杜恒熙沒想到的是,金似鴻硬生生挺過來了。杜家連藥都沒給他吃,但一離開杜恒熙,他就奇跡般的康複了。也許是這遭同生共死過的交情,讓杜恒熙覺得金似鴻順眼了很多,並不隻是個愚蠢貪財的下人。而患病後被人決絕拋棄的遭遇,又讓杜恒熙對他生了幾分同情和一點同病相憐的依賴。他們兩是一樣的,沒有人愛,不被人在乎。金似鴻重要的是他的生辰八字,自己重要的是杜家長子的身份。往昔散去,已成昨日之事。從熱水的浸泡中睜開眼,頭露出水麵,發濕漉漉地貼著臉。杜恒熙坐起來,抹了把麵上的水,手臂放在浴缸邊緣,將頭靠上滿是水汽的牆麵瓷磚。他又想到白天在馬場時金似鴻的話。這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金似鴻要他拋棄曼麗。但杜恒熙並不願拋棄曼麗。曼麗家有沉重的負擔,不得不把自己賣了賺錢,年紀大了就害怕一輩子困在那個恐怖的地方,自己買下她的理由隻是因為她知情識趣。自己那時急於驗證是否落下了終身的毛病,上了床才發現真成了廢物,鬧了這樣一個笑話,困窘又難堪,曼麗沒有取笑他白眼他可憐他,而是很好的化解了這種尷尬。自己買她即是為了堵她的口,也是為了她的這點識趣,僅那一刻的溫柔就足以讓自己以後都善待她了。當然他對她心中是沒有多少愛意的,也許在某一時刻也愛上過她。他時常覺得愛太縹緲,是倏忽而逝的感覺,並不是恒久不變的東西,連自己也把握不住,誰知道什麽時候就尋不見了呢?他對金似鴻的想必也不是愛,而是更頑固更可靠的本能,是人類耽於舒適、趨利避害的本能。他喜歡金似鴻,這遠比愛情來的持久。他歎了一下氣,沉重地閉上眼,平靜下來後,就有些想摸根煙卷來抽。剛想叫小石頭過來,又突然想起自己讓他去軍區送信了,隻能無奈作罷。他身邊親信不多,尤其是缺少帶在身邊可以無顧忌使喚而不是當兵來用的親信。他無端地想到了用金似鴻替換曼麗養在公館裏的場麵,雖然本來沒這打算,卻突然覺得這樣也很不錯,簡直是很值得期待的美夢,有了一處秘密的溫暖的可親的巢穴。也許是童年沒有得到過什麽好的東西,他對於曾抓住過的溫暖總這樣不舍眷戀,幾乎執拗地保護。而對於金似鴻提出的條件,他其實並不算太憂心。他是下了決心要得到金似鴻的,也不見得就沒有兩全其美的好招。畢竟金似鴻不過是個無依無靠來天津闖蕩的年輕小子,自己相比他,實在有太多優勢了。唯一的問題是,如果真的對金似鴻動起情來,自己身體這幅樣子是否太不堪了?他不由把手探入水麵,試探著輕輕撥弄了那軟綿綿的物事,死氣沉沉的,他低下頭看著水麵下倒映出的模糊形狀,他從不覺得這玩意兒醜陋,此刻卻因此覺得卑瑣起來。他下了狠勁又揉搓兩把,疼痛讓他清醒,對那無能的東西近乎生出一種憎恨。他從浴缸裏站起來,濕漉漉地跨出去,擦幹身體,取了件浴袍披上。進入房間後被冷颼颼的空氣凍了個哆嗦。他爬上床,熱水泡過的身體貼上冰涼的綢緞,很快地失去了溫度。他睜眼看著天花板,覺得手冷腳冷,於是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個蛹。手拂過下身時,那裏也冷得像塊冰,被冰涼的手指撫過,連戰栗都沒有一點。他無奈地收回手蜷起身子,火熱的氣息從嘴裏呼出。他閉上眼,想到了白天的那個吻,臉頰就發燙起來,嘴唇上好像還殘留著一點柔軟的觸感。也不見得全然沒有反應,起碼那時候他真實地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第11章 薛瞎子青磚壘就的平房,外頭圈出一個小院子,正中是磚砌的天井,角落生著棵樹,一樹的枯枝橫叉在淡青的天空,縫隙間響起啾啾的成雙的鳥鳴。一個穿著白襯衣的青年坐在小板凳上,袖子向上挽起,半彎腰守著一個煤球爐,爐子上架著口鍋,騰騰火苗從爐腔內燃起,白煙滾滾地往橫裏飄去。那人目光灼灼地看著爐火,並不在乎熏燎的煙霧,拿著破蒲扇又扇了兩下,即使蓋著鍋蓋,香味也已經四散開來。薛瞎子鼓動著鼻翼嗅了嗅,已經饞得口水直流,“小子,這魚好了沒有啊?”金似鴻看了看火,坐直了身,“還沒呢,這點耐心都沒有,還想吃白食?”薛瞎子忍氣吞聲地咽回了催促,好不容易釣上來的這十斤重的大鱖魚,想想就鮮嫩肥美,令人垂涎三尺,的確得好好烹調。他是個瞎子,平常燒點白飯填飽肚子已費了大勁,這等時令美食不可糟蹋,於是好言好語地把人請過來燉魚湯,有求於人不得不做小伏低,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這點性子他還耐得住。薛瞎子重又坐回靠椅上,拿起黃銅做的水煙鬥自在地抽了一口,一口氣吐完,他動了動鼻子,忽然又問,“咦,你身上到底是什麽香?怪好聞的,你剛進來時我還以為是哪裏來的姑娘,比胭脂胡同的姑娘的熏香還厲害。”說著又古怪笑了笑,“你不會就是從那兒染上的吧?”金似鴻看了看自己手上戴著的玉蘭花串,花瓣垂下來,像個小小的鈴鐺,嘴角不由勾起,敷衍地回他,“你都這個歲數了,還有餘心餘力去逛胭脂胡同?”薛瞎子翹著腿,吧嗒吧嗒地響亮地抽著水煙,“那就是你不懂了,老了有老了的好,經驗豐富,知情識趣,可比你們這些年輕的後生崽兒討姑娘的喜歡。你說吧,就你下頭那把玩意兒,統共才用過多少次?又怎麽能懂這裏頭的奧妙?把人帶上銷魂極樂?”金似鴻並不想跟他開黃腔,在四周看了圈兒,然後走到院子裏的梧桐樹那兒折下了根一指粗的樹枝。薛瞎子聽到他的響動,轉動身子,仍對著他說,“說起來,司令給你放假,是讓你回鄉娶媳婦生個胖小子留後的,你非要跟著我這個半入土的老頭子來天津做什麽?”煤爐上的魚湯咕嘟咕嘟地在滾,金似鴻走回來重新坐下,閑閑地掏出一把小刀開始削那根樹枝,“怕你沒死在戰場上,卻暈船吐死在水路上了。更何況我要是不來,你能指揮誰來幫你燉魚湯?”“嘖,你小子少騙人,你會有這麽好心?來了天津就不管我老人家了,在外頭鬧得風風火火,我眼睛雖然瞎了,耳朵可沒聾,”水煙鬥的嘴口掉轉方向,直指向金似鴻,“你真不得了啊,野心可大了去了!”金似鴻用指腹抵著刀背,把那樹枝上的疤口都削平了,“我有我的事,你不要插手。”“你不肯說我就不知道了?”薛瞎子哼了聲,叼回煙鬥,“你膽子不小,敢來這兒置產業,但你以為天津衛是誰都能闖出來的?統共那麽大點地,早被各種勢力瓜分完了,你單人匹馬的,哪有這麽容易?當然你要願意把司令搬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金似鴻淡淡說,“我不靠他。”“你不靠他,靠別人不是一樣?”薛瞎子又不死心地湊過去拿筷子去戳那鍋裏的魚頭,鼻子湊過去聞香氣,饞得鼻孔都大了一圈,“我聽說前兩天你讓那姓杜的給你店站了台?要搭上他的話可得小心,別抱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你知道司令跟他父親鬥了這麽多年。雖然現在他父親鬥輸了,下了野,可我看那老頭子心思還活絡著,並不安分,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要卷土重來,到時候跟司令打對台,爭得你死我活,你裏外不是人,還受司令猜忌。”金似鴻不耐煩了,啪的一下放下小刀,從他手上抽出筷子,“給你吃的還堵不了你的嘴,得了,別吃了,這魚我現在就端回去。”“你看你看,怎麽說著說著就急眼了?我就是給你提個醒罷了,未雨綢繆總比惹禍上身了還什麽都不知道強。”薛瞎子說了兩聲,就抬手去搶鍋子。金似鴻眼疾手快地壓了他的手腕,“急什麽,得再煮一會兒,還沒到時候。”薛瞎子一陣悻悻,“哎哎,好了好了,這事你是權威。”兩人重又坐下。金似鴻已經把那樹枝處理完了,對折兩半,從懷裏掏出之前買糕點捆紮的棉繩,利索一紮,竟然成了個彈弓的模樣,又用小刀在頂上鑽了兩個孔,隻是還缺根皮筋。薛瞎子沒什麽事,就來跟他閑聊,“說實話,你來天津究竟是做什麽的?”金似鴻說,“也沒什麽,我以前從這裏出來的,葉落歸根,我的根就在這兒,我也有朋友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