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熙虛無的視線焦點落到他身上,“我父親從前跟我說,他是寧可馬革裹屍死,也絕不願投降屈辱終老的。之前他會投降,是因為我的隊伍被圍困,如果他不下令,我和其他人都不能活著回來。”金似鴻略微一愣,“想不到他還有點人性。”杜恒熙歎一聲,站起來,“於情於理,做兒子的都不應該姑息弑父之仇。”金似鴻說,“我知道杜興廷死了你心裏別扭,你想報仇我理解,現在外界對丁樹言是一片聲討之勢,你跟總理大人聯手,定然就能報這仇了。”杜恒熙轉過身,“但如果沒有安樸山的勢力,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了,我又能做什麽呢?”“如果總理大人肯幫你,你又何必要獨自出頭呢?”杜恒熙不再多言,他看著金似鴻,似乎有千言萬語想交代,又好像無從說起。最後隻抬手抹去了他嘴上沾著的白沫,輕聲說,“走吧,我給你把胡子刮了。”他從櫃子裏拿出了個西洋盒子,裏頭是一片四方的刮胡刀,隻有半個手掌大。他先把刀片浸入熱水洗淨,再讓金似鴻抬起頭,用香皂在下巴處打出一層白沫,然後再用小刀貼著皮膚刮。他動作的小心,神情專注,不至於傷到人。金似鴻乖乖坐著,顯得安靜又乖巧,他看著靠近自己的杜恒熙,突然問,“雲卿,你說我們這樣,像不像一對夫妻?”杜恒熙手上的工夫沒有停,“什麽夫妻?我是妻嗎?”金似鴻繃著下巴,因臉抵著刀片不敢做表情,“我隻是打個比喻,”口型也張得小,幾乎用氣流說話,“你懂我的意思。”杜恒熙還是嫌他亂動,一手扣住他的下巴,不讓他張嘴,“小心,這刀片鋒利得很,把你弄傷了,可不怨我。”“你是拿槍的,我知道你手有多穩,更何況就算你真讓我掛了彩,我也不怨你。”杜恒熙鬆開他,扯了毛巾打濕了給他擦去臉上多餘的香皂沫,“沒心氣,別人弄傷了你,你還不打回去?”“那是你嘛。”金似鴻拖長了調子。杜恒熙微微一笑,他摸了摸金似鴻光潔的下巴,皮膚緊致,五官實在是長得好,英氣勃勃,一張臉好看得像畫一樣。杜恒熙覺得自己的長相太小氣,他就喜歡金似鴻這樣有棱有角的麵孔,挺拔卻不過分犀利,笑起來又不失親和鈍感。杜恒熙垂眸看著,感覺自己心中是有柔情的。平淡溫馨,有一瞬他的確覺得像金似鴻說的做一對平常夫妻也不錯。但想想隻是想想,一瞬間的綺夢是做不得數的。第42章 準備杜恒熙眼看金似鴻離開了天津。杜恒熙拿著那遝信紙,思考很久,去找了王國惠。王老帥在這一幫人中資曆最老,跟杜興廷關係也沾親帶故,不止是普通朋友,也許還可以主持公道。可臨進門時,他看到客廳內坐著一幫軍官,安樸山也在,杜恒熙才想起那晚眾人商議時,去請安樸山來主持局麵的正是王國惠。安樸山要借杜興廷之死為由頭,網羅北洋將領為他所用,替他打上北京。而王國惠等人也自有打算,待安樸山掌權,或權力或土地,自然有好處給他們。誰都不可信任,杜恒熙對誰都無法完全放心,生怕打草驚蛇,反陷自己入羅網。思來想去,他決定自己動手。殺歸殺,他還要先找好退路。他雖然有赴死的勇氣,也沒打算輕易就引頸就戮,白搭上一條性命。他在天津城留有100衛士,都身有武裝,是當初軍隊解散時,他唯一保留下來的武裝力量,現在歸梁延管理。他之前讓梁延清點過,衛士班的倉庫裏還有成箱的步槍、輕機槍和手榴彈。公館內有十餘名平日伺候杜興廷起居辦公的副官和勤務兵,雖然和那些衛士相比,在武力值上不堪大用,卻都是對杜興廷忠心耿耿的人。殺了安樸山後,這些他都要帶走,做他東山再起的本錢。他不打算做鬼鬼祟祟的暗殺行徑,即是複仇就要做的光明磊落。待他離津後,便會將殺安的原因公之於眾,到時候是成為喪家之犬還是正義之師,全憑大眾口舌。哪裏願意接納他,他就往哪裏去。所謂樹倒猢猻散,自己是師出有名,他倒不覺得會真落個無處可去的下場,比如馬回德可以甩掉一口黑鍋,一定樂見其成。隻是事發前萬萬不可走漏風聲,安樸山有了防備,自己就成了天津城內甕中的鱉,不僅是功虧一簣,恐怕還會命喪於此。杜恒熙將家裏的錢財地契清點好,現鈔都換做了本票,為了以防萬一,留了點金條等硬通貨,用幾個皮箱裝了,讓梁延帶著衛士班先走,約定在上海碰麵,自己隻挑選了十個人在身邊護衛差遣。家裏的仆人一並解散,那幾個副官都是杜興廷的人,他不好差遣,想留的跟梁延離開,不想留的走。他左右找不到白玉良,才發現他隻在杜興廷死的那天出現過一次,和他說了兩句便離開了。杜恒熙倒沒有多想,也許杜興廷死了,對他倒是解脫。將一切安排妥當後,杜恒熙便包下了一間飯店,當日除了廚師外,都換做自己人,訂了包廂設下一桌酒席,邀請安樸山赴宴。杜恒熙這邊箭在弦上,另一邊金似鴻接應完陸安民的軍隊,在保定駐紮後,安樸山又急召他帶一支小隊驅車返回了天津。一路坐在軍車上,金似鴻看著車窗外淡青的天色,勾勒出綿延起伏的群山輪廓,心中不知為什麽總是惴惴不安。離天津越近,越是心緒不定,好像會有大事發生。他抬手按住了跳動的眼皮,心裏不定,便越發著急,擔心是司令那兒會出什麽事,一個勁兒地催促司機開快點。車在山道上顛簸,沒多久就進了城,直奔安樸山下榻的住所。走進屋內,卻不見人。問了才知道安樸山晚上是赴宴去了。金似鴻的眼皮跳得越發厲害,神情格外嚴肅,“是誰設的宴?哪些人跟著去的?”“誰請的不清楚,但有兩名保鏢跟著。”金似鴻擰眉,“地方在哪?我去看看。”那人報了一串地名。金似鴻又返回門口,驅車去了設宴的飯店。這是一處僻靜的地方,林木參天,少有人煙,飯店是數層的西式小洋樓,門口站著兩位迎賓員。到了飯店門口,金似鴻才覺得自己這擔憂衝動且毫無根據,但來都來了,還是決定上去看一眼。便沒讓別人陪同,獨自進門,卻被迎賓員給攔下了。“請回吧,今天這裏不對外接待。”攔他的人,男性,方臉,說話聲音硬邦邦的,全無表情。金似鴻一打量,就看出他身上衣服不合身,像臨時從哪裏扒出來的,頓時起了疑,故意裝出飛揚跋扈的二世祖樣子,“包下了一整家飯店?誰這樣霸道,是在開什麽宴會嗎?”“無可奉告。”那人仍舊回答的生硬。為了不惹人生疑,金似鴻沒有跟他多爭執,嘟嘟囔囔抱怨兩句就轉身回了汽車。他讓汽車繞著飯店外圍兜了一圈,結果在後門連著的一條巷子那兒看到了被迷暈的安樸山的兩個保鏢。金似鴻心知不好,不知道裏頭埋伏了多少人,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派人回去叫增援,自己則潛進去,又讓剩下的幾個護衛守在後門,一旦裏頭有什麽異動,就一齊衝進來。後門連通著廚房,用鏈子繞著鐵門,金似鴻撿了塊石頭砸爛了鎖,從後門溜進去。偌大的廚房空空蕩蕩,可油鍋還熱著,人走了沒多久。金似鴻放輕腳步,穿過廚房,推開連通外間的門,開一條小縫,看到外頭還守著兩個人,手擱在腰側,外套凸起槍管的形狀,都背對著他。有人堵著樓梯口他就上不去。金似鴻想了想,退回後門,讓一道來的幾人把車開回前門,就說爆了胎,製造出響動,把飯店的人引出去。如此一番,金似鴻果然順利潛入了飯店。第43章 荒唐杜恒熙給安樸山倒酒時,聽到樓下傳來瑣碎的爭吵聲,安樸山喝了口酒,推開窗,享受了陣涼風,探頭看看樓下,“那是怎麽回事?”小石頭進來匯報,杜恒熙說,“是樓下有人的車爆了胎,在飯店門口想找人幫忙換一下,飯店的人催他們快走,不讓他們堵在門口。”安樸山搖了搖頭,“幫個忙舉手之勞的事,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怎麽還要把人趕走呢?”杜恒熙笑了笑,“的確是這樣的說法。”說著走過去,把開著的窗重新關上了,“喝完酒就吹風,容易頭痛的,尤其是最近天寒降溫。”安樸山已經有兩三分醉意,意態懶散地靠坐在椅背,他看著杜恒熙,笑了笑說,“看不出你倒是很懂得保養。”杜恒熙重新坐回來,“小時候身體不好,身邊的人總嘮叨就記得一些。”安樸山的手閑閑敲擊著桌麵,“多注意點總是沒錯的。最近天津城命案頻發,好像就在你父親出事前幾天,還死過一個司機,鬧過幾場鬥毆,局勢不是很安全。我聽說那丁樹言可組織了個什麽暗殺團,你出門在外要當心點,多帶兩個人。你要是再出了什麽事,我可真不知道如何跟你父親交代了。”杜恒熙聞言,半斂了睫毛顫了顫,“刺殺團的事也是從醫院那位口中得知的嗎?”安樸山一愣,“這倒不是,是看報紙上說的。”杜恒熙淡淡笑了下,“這些新聞記者的嘴真真假假,筆杆子裏定天下,連當事人都不知道是非的事,到他們筆下全都成了確鑿無疑的真相了,還是不要被他們騙了才好。”安樸山本來是好心提醒,卻被他這麽一堵,就有些不樂意,“小心駛得萬年船,更何況丁樹言那個凶殘性格,指不定狗急跳牆現在被逼成什麽樣了,人到窮途末路時做出什麽事都不一定。”杜恒熙搖了搖頭,態度仍舊平穩,“其實我對這件事還有些疑惑,他前兩日登報發表的聲明,內容誓天賭咒的,說自己若真幹了刺殺的事,死妻死兒子,我看倒不像說謊。”安樸山瞬間板起麵孔,“賢侄你也太容易輕信別人了,被這種小人三言兩語就唬過去了嗎?”杜恒熙抬起眼,目光深邃,“我還聽說,那位幸存者口供中提到,他其實並沒有見過丁樹言,隻是在開來的支票上看到了丁樹言的名字,可丁樹言對外曆來是隻用印鑒不用名字的。”安樸山神色冷峻,原本懶散的態度也收起來了,正襟危坐,“你什麽意思?你是覺得他受了誣陷?”杜恒熙微笑一下,“總理大人是河南出來的吧,好像跟在身邊的那位良庭先生也是河南人?”安樸山瞪大眼盯著他看了片刻,然後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你好大膽子,別在這跟我含沙射影地試探,你父親都被我趕下台了,你個小子想懷疑我,你還不夠格!”安樸山說到氣憤處,情緒激動,血液流速加快,結果剛站起來說完那一串話,就感覺頭暈目眩的厲害,四肢都沒了力氣,他向後踉蹌一下,又重重跌坐回了椅子內。一下知道不妙,眼前昏花的視線中,他看見杜恒熙站起來,頂著一張冷白涼薄的瘦窄麵孔,如冰雕雪砌般的不近人情,除了眉毛和眼珠是黑的,哪裏都像是冰涼的瓷器。杜恒熙從後腰抽出一把手槍,安樸山看著逼近自己的黑洞洞的槍口,冷汗瞬間沿著脊梁骨筆直下淌。“你幹什麽!你竟然給我下了藥!”杜恒熙舉著槍向他走近,冷冷開口,“你坦白說,我父親是你殺的嗎?”安樸山在槍口麵前,雖然淪為弱勢,毫無反抗之力,但還是雙眼冒火,並不肯服軟,“愚蠢!愚蠢至極!杜興廷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愚蠢的兒子!算我瞎了眼想要跟你合作!簡直是個是非不分的白癡!”杜恒熙手臂平穩,並不因他語言顛倒的謾罵生氣,“不要說廢話,你沒有多少時間。”安樸山嘴唇哆嗦了下,他手臂撐著椅子麵,全身力氣都已經用在不要讓自己就此癱軟下去,“沒有,我沒有讓人殺你的父親。我為什麽要殺他,那對我有什麽好處?”杜恒熙冷笑一下,“因為你不放心?你想跟我父親合作,可我父親卻一直左搖右擺地敷衍你,跟你搞起了拉鋸戰。你怕滿足了我父親的要求,到時候他重新得了勢,又會成為新的馬回德,動搖你的位置,找你算舊賬,可你又沒有其他可以依仗的人。雖然都是姓杜,我可比我父親要好掌控多了,又和你有翁婿關係,如果再添上一個弑父之仇,我肯定會忠誠老實地替你賣命,和馬回德不共戴天。”杜恒熙越說,安樸山臉上的血色就越淡,到最後幾近蒼白,卻找不到反駁的突破口,嘴唇囁喏著,“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這都是你無理由的推測。”杜恒熙淡淡點了點頭,“的確隻是推測,但也足夠了,總比一無所知地被人牽引著耍著玩要好。”“我思來想去,丁樹言搞暗殺的理由實在不夠充足,你說的一切都隻在籌劃之中,其在北京也遠沒到四麵楚歌的地步,他也不是不知道我父親在軍中威望,不至於蠢到引火燒身。反倒是栽贓陷害要合理一些。”安樸山大睜著眼睛,麵上有一種負隅頑抗的灰敗,還掙紮著不肯妥協,“無論你怎麽說,你父親的確不是我殺的!”杜恒熙看他這樣頑固,也沒有和他僵持下去的意思了,看著安樸山的反應,他心裏就有了數。手臂平舉,他準備扣動扳機。電光火石間,房門突然被踢開,杜恒熙轉身看清來人的樣子,因驚訝而停頓了一秒。就是這遲延的一瞬,後腰已經抵上了冰涼的槍管。他渾身一悚,身體瞬間僵直。“把槍放下!”一聲嚴厲的嗬斥,最後一個尾音卻卡在喉嚨,沒有徹底地吐出來。在飯店的人造燈過分刺目的光線下,金似鴻震驚地看著麵前的人,而杜恒熙也是滿臉不可置信。前一秒還是溫情蜜語的情人,這一刻竟然槍口相向。命運好像在每一個拐口貓著,悄聲說,逗你玩兒。杜恒熙指著安樸山的手,並沒有絲毫鬆動。而安樸山在槍口下,本來都以為今天自己是死定了,眼下看到了救星,簡直驚喜得快要落淚。“好小子,算我沒白疼你!”金似鴻腦子裏空白了一瞬,才把視線從杜恒熙臉上移開,看向癱軟在椅子上的安樸山,“司令,您沒事吧?”安樸山搖搖頭,“沒事,你來的還算及時。”他又把自己撐坐起來一點,努力擺出一些威嚴架勢,不至於太過丟臉。“這小子吃裏扒外,立刻把他給我拿下!”這一下僵持的功夫,安樸山的衛兵已經大規模地趕到,樓下爆發幾聲槍響,很快就是踩踏樓梯的紛雜腳步,人群一擁而上,全都湧進了包廂。一瞬間,形勢驟然逆轉,杜恒熙孤身立在房間中央,被團團包圍。拿著槍的手還是很穩,杜恒熙站著,好像大洋中央的一座孤島。臉上不見驚慌畏懼,他早就習慣把情緒藏到麵皮底下,永遠是一副冷靜坦蕩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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