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被扔在這裏昏睡,晚上吳新成過來不是抽就是打,或者把他從頭到腳地撕扯一通。然而有一次,似乎隻是咬他揍他抽他還不夠解氣,吳新成隨手從牆上掰下了燃燒的蠟燭,然後掐住他的腰,杜恒熙拚命掙紮,隨即瞳孔一縮。從裏到外地撕裂灼燒,杜恒熙拉長脖子長嘯一聲,身體像掉入了油鍋,能清晰地聞到皮肉燒焦的味道。即使手被釘住,他仍然拚命地掙紮起來,這就導致了手心的傷口撕裂得更加厲害,手掌一用力,結痂的傷口再次破裂,鮮血流出來,每一下動作都成了一場酷刑,他像條離了水的魚一樣絕望地彈動了一下,又被永無止境的絕望的疼痛給壓了回去,他仿佛置身於一個漆黑的世界,在遭受無盡的重複的輪回,沒有解脫,沒有生路。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淌,身上的汗黏答答幹涸在身上。杜恒熙側臉貼著冰冷粗糙的土炕,因為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痛苦,突然狠狠地把頭往下一磕,想要把自己撞暈過去,得到一時的解脫。吳新成卻眼疾手快地揪住了他的頭發往後扯,貼著他的臉問,“想幹什麽,想尋死嗎?”杜恒熙冷汗津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吳新成冷笑一下,扭曲的臉貼近他,在他的顴骨處狠狠留下一個牙印,“想的美,有我在的一天,你都死不了。”-再說金似鴻追隨著杜恒熙闖進了密林,然而很快就失去了人的蹤跡。追尋一天,最後隻在密林的盡頭看到一匹被砍死的馬,卻沒有杜恒熙的身影。金似鴻下馬,牽著馬走到林子外圍,看到不遠處的平原上羅列著整齊的一排土炕窯,拉了鐵絲網,聳立著炮台,還能看到巡邏的扛槍士兵。果然如那名連長所說,這裏駐紮著另一方勢力的隊伍。可是杜恒熙去了哪兒呢?真就這樣平地消失了不成?還是投奔了那邊的隊伍?金似鴻覺得不可能,杜恒熙吃的還是馬回德的飯,馬回德和田笠僧是競爭關係,還沒站穩腳就倒戈相向,杜恒熙不至於這麽愚蠢,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然而心中是如此的不安定,心髒快要跳出來,他不知道為什麽會感到這麽慌張,手顫抖得近乎拿不住槍。金似鴻抬手按住了胸口,隱約感覺到了某種恐怖的預示,從剛剛追捕開始就揪心揪肺地提醒著他,隻是他讀不懂看不透。一時的憤怒和仇恨快速地消耗著他,蒙蔽了一切,而現在情緒褪去,他感覺從未有過的疲累。他仰首看向天空,白日將盡,夕陽浸染,日複日不可阻擋地走向終結,無邊的山林間他顯得如此渺小無力,微如螻蟻。贏了怎樣,輸了又怎樣,他還不是這樣孑然一身。找人找了一整日,身心俱疲,止不住地心慌心亂,然而找到人後應該如何處置,他也沒有想好。他想把人帶回北京,藏在身邊,不要放他再出去作亂,這次無論杜恒熙怎麽恨他,他一定心如鐵石地不會放手。這樣想著,才覺得有一點盼頭。在一片茫茫的天地間,他恍惚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然而循聲望去,卻隻有一副太平安好的北地風光。他駐足片刻,覺得是自己思念得太過,出現了幻覺,於是往回走,決定多帶些人再來搜尋,人多一些,找到杜恒熙的幾率就大一些,時間也能早一些。第62章 有我在找到杜恒熙是三天後的事。金似鴻破門而入,窯洞昏暗陰冷不透光,他點亮了火折子,摸索著走到炕邊,最後在一堆破棉絮裏看到了杜恒熙。兩隻手被鐵鏈拴在牆上,左手的掌心血肉模糊,結著黑血。渾身遍布著各種青青紫紫的傷痕,幾乎沒有一塊好皮,臉上還有鮮明的咬痕。身體滾燙發著高熱,閉著眼神誌不清。金似鴻不禁呆滯,手上的火折子啪嗒一下掉落在地,無聲無息地熄滅了,房內又墮入了昏暗。金似鴻蹲下身,耳內嗡鳴一片,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去摸索炕上的人。觸手的皮膚滾燙,像著了火一樣,還有黏膩的血跡。手指劃過頭發眉毛再往下移動,和記憶裏一模一樣的弧度,突然間他的手指就被狠狠地咬住了。牙齒格外用力,一瞬間就咬破表皮,碰到了指骨,恨不能生生咬斷。金似鴻心一揪,卻沒有抽出手,在這樣弱小的攻擊下,他幾乎痛苦地快落淚。他放任杜恒熙咬自己,人靠過去,在一片黑暗裏憑著直覺把杜恒熙整個抱進懷裏,又不敢用力,害怕弄疼他,隻能虛虛環抱著。把頭貼靠著懷裏人的頭發,金似鴻強忍哽咽,小聲地說,“雲卿,是我,不要怕,是我來了。”懷裏的人卻好像沒有聽到,毫無反應,隻是近乎執著地用牙齒咬著他的手指不肯放鬆。金似鴻身上大大小小受過無數次傷,對疼痛從不陌生。而如今那微小的禁錮著他指骨的力道,卻好像在生生啃咬著心髒,幾乎令他窒息。他把頭埋進懷裏人的頭發,任由眼角的淚水淌進去,“你應該怪我,我知道,我不該來的這麽晚,不該去追你……你咬吧,我不怕疼,隻要你能好受些,咬斷了也沒關係。”杜恒熙燒得頭昏腦漲,對外界事物的敏感度極低。隻是感覺到有人靠近自己,撫摸自己,就本能地開始恐懼,在察覺到有東西落在自己臉上後,就毫不猶豫地咬了上去。他等著被人一巴掌扇開或者擰斷下頜。雖然知道這樣的抵抗是蚍蜉撼樹,但能將自己所遭受的痛苦對等地施與一二,也是一種發泄。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有什麽能支撐自己清醒下去。金似鴻忍著疼痛,掏槍打斷了困縛杜恒熙的鎖鏈。被槍聲所驚,杜恒熙鬆開了牙齒,在一片黑暗中往內側縮起來。金似鴻抽回手,脫下身上的大衣,把杜恒熙囫圇裹住。把他抱起來時,才發現股間有凝固的蠟油和血跡。金似鴻直起的身子一頓,不敢想象是怎樣的行為造成的傷情。他抱著人走出窯洞,外頭整個營地已經被他的人馬控製。“次長,那個姓吳的營長怎麽處置?”金似鴻麵容冷峻,“把他吊起來,我等會再來審。”杜恒熙的情況現在不適合上馬,金似鴻叫人從市裏調來軍車,又讓人打來熱水,把杜恒熙抱到了一處臥房,用柔軟的錦緞棉被搭出一個窩才把他放在上頭,大衣仍給他蓋在身上。熱水打來了,金似鴻把熱毛巾浸濕,然後坐到床上,仔細擦拭起杜恒熙。屋內拉了電線,亮著電燈,剛剛光線昏暗沒有看清,現在在明亮的電燈光下,杜恒熙境況之糟糕更無從遮掩。而在他的胸前,還掛著一枚碧綠的佛牌。金似鴻盯著它,呆滯了,隨後痛哭般的笑了下。所以杜恒熙並不是將自己決絕地舍去了,做了這麽多狠心的事,說了這麽多恨心的話,但還是無法割舍。一切都不重要,他心裏始終有自己。一寸寸用毛巾把髒汙擦去,還原出杜恒熙的本來麵目,很快一盆水都被血浸透了。烏黑的血痂被熱水化開,杜恒熙痛苦地呻吟起來,內心有些惶恐,不知道吳新成又想出什麽方式來折磨他。聽不得這樣的聲音,金似鴻受驚似的一哆嗦,把目光移向他,怔怔看了半天。再不敢動,低下頭,把臉埋入杜恒熙的掌心,在床前如此靜止著,像一尊塑化的雕像。直到杜恒熙的肚子發出了小串咕嚕聲,金似鴻才抬起臉。他眨了眨通紅的眼睛,對著床上昏迷的人擠出一點笑,小聲說,“你餓了嗎?怪我,我都忘了,我來給你弄點吃的。”叫人煮了米糊用碗盛了,抱著杜恒熙半坐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身上,給他一點點喂。可能太久沒有吃東西,杜恒熙灌進一點又吐出來,剛剛穿上的衣服又變得一片狼藉。金似鴻隻能給他喝了點溫水,然後替他重新換了件衣服。下午的時候軍車到了,金似鴻抱著杜恒熙坐了進去,讓他平躺在後座椅上,頭枕著自己的大腿。吃喝過東西又溫暖地睡了一覺。杜恒熙在路途中醒過來,有了點意識。金似鴻一直在看他,因而杜恒熙剛睜眼,兩人的目光就對上了。杜恒熙的眼神不對焦,還十分恍惚,好像認不出他是誰。金似鴻摸了摸他的臉,很燙,沒有退燒,“醒了?我們在去醫院的車上。”過了會兒,杜恒熙才遲鈍地“嗯”了一聲,是認出了他,疲倦地重新閉上眼。他把頭往金似鴻的方向轉去,將臉埋入他製服的衣料中,躲避光線和冰冷的空氣。他覺得自己很累了,又渾身都疼,累的不想再跟金似鴻宣戰,隻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躲藏起來。金似鴻輕輕撫摸著他後腦的頭發,對杜恒熙突如其來的軟弱不知作何反應。隻有漠然無言著,轉頭看著軍車駛過荒涼的黃土。人被送入醫院,肩上的兩處槍傷,掌心的穿刺傷,以及身體內側的燙傷,傷口清洗消毒挖出爛肉再上藥包紮。手術的時候,醫生要給他打麻醉,被杜恒熙搖頭拒絕了。他說之前有人給他喂過東西,他身體內還有藥物殘留,不想再陷入神誌不清的狀態了。既然受傷的時候是清醒的,那治療的時候也可以是清醒的。醫生還想再勸,杜恒熙說話都困難,沒什麽力氣堅持。金似鴻打斷他們,“按他說的做吧。”手術期間,金似鴻堅持站在他身側,在醫生動刀的時候,垂下頭伸手攥住了杜恒熙還算完好的那隻手。杜恒熙側了點頭,抬起被冷汗打濕的眼睫,瞳仁很黑,仍然透亮,虛弱地在他掌心裏動了動指尖。等一整場手術下來,杜恒熙的衣服被汗水浸透,嘴唇也咬得血跡斑斑。金似鴻陪他回到病房,拉起簾子,給他解開衣服,用熱毛巾擦拭身體,再換一套新的衣服。金似鴻是服侍慣他的,做這些自然熟練。在金似鴻做這些的時候,杜恒熙就一直看著他,等扣完最後一顆紐扣,他才說,“你什麽時候走?”金似鴻把遮擋的簾子拉開,自然地坐到他身邊,“等你好了再說。”杜恒熙有氣無力地說;“這次謝謝你。請你幫我帶封信給梁延或者替我招一名下人,我會把錢給你。”金似鴻從床頭擺放的水果中挑了個又圓又大的蘋果,然後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刀,一手抵著刀背開始削蘋果的皮,並沒有理他。杜恒熙等著他回答,但金似鴻隻是安靜地削完了蘋果,長長的果皮垂下來,一點都沒有斷。他很滿意,用刀尖挑了塊果肉,喂給杜恒熙吃。杜恒熙看著遞到唇邊的果肉,猶豫了下,還是張開嘴,小口咀嚼。金似鴻看他吃了,才說:“蘋果,是平安的意思。上次沒讓你吃到,這次總算是吃到了。”杜恒熙不動聲色地注視他,咽下甜膩的汁水果肉。金似鴻抬手拂過他的眉心,眼神溫柔,“既然吃到了,怎麽能不平安呢?”楠封杜恒熙一怔,撇過頭,不再看他了。到了夜間,杜恒熙睡了沒一會兒就做了噩夢,閉著眼手腳掙動,扯到了傷口。金似鴻壓住他的四肢,不讓他動,“好了,別怕,隻是做夢,有我在呢……”在耳邊輕聲地哄,杜恒熙才慢慢安靜下來。金似鴻以為他又睡著了,便鬆開手坐回去,卻聽到他說:“他愛咬我,咬出血了。”金似鴻轉過頭,看到杜恒熙睜開眼睛,漆黑的瞳仁異常安靜,神情卻十分遙遠,好像處在另一個世界。杜恒熙仰麵看著天花板,又說,“真髒,我惡心。”金似鴻走近,看到他頸肩烏青的痕跡,手指碰了碰,解開他的衣扣,彎腰在那鎖骨上殘留的咬痕上輕輕吻了一下,“不髒,我的雲卿最幹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