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留守在原地,杜恒熙隻帶了兩人回西安複命。登門後,總督府卻氣氛嚴峻,馬回德臉色鐵青,連看到杜恒熙的捷報也沒有太多舒緩。原來是中央下了新的任命文書,要將馬回德調往北京,派新的總督孫振遠督理陝西。雖然給了更高的職位,但離開了陝西這個大本營,其後的命運便生死難測了。恐怕是田笠僧被打敗,安樸山徹底慌了,索性撕破臉麵,釜底抽薪。此刻,馬回德的參謀團整整齊齊在花廳裏圍坐了一圈,嘰裏呱啦地爭吵起來,一個個臉紅脖子粗,總督府又熱鬧成了一鍋沸粥。有人甚至提出將總督的印章偷偷藏起來,拒不交接,又或者聯合商界學界和工人鬧罷工,用民眾來逼退孫振遠,再或者讓馬回德稱病不能遠行,賴他個幾個月,總不見得強行把一個病人拖上路吧?雖然意見五花八門,但都很認同兩個觀點:一是不能和北京政府麵對麵地硬杠;二是絕不能離開陝西,放棄軍權。話談到此時,杜恒熙卻冷冰冰地截斷眾人說,“既然安總理已不講情分,大帥又何必諸多顧忌?既要趕走孫振遠,卻又不希望抓破臉皮,這無異於又吃魚又嫌腥。此時此刻,已是萬不得已之時,即使抓破臉皮,也應在所不惜。”杜恒熙撐了把沙發扶手,慢慢站起來,雖然言辭激烈,眼神卻十分銳利冷靜,他徐徐掃視過在場眾人,給人一種深沉的壓力,“安樸山自上台後,意氣驕盈,隻手遮天,不斷伸張勢力,攫取財富,暴露了其窮兵黷武的狂妄野心,已經招惹諸多不滿。”“恐怕各位還不知道,前段時間,原在東線與德國作戰的俄國突然爆發革命,新生的蘇維埃政權與德國單獨媾和,退出了戰爭。這不僅意味著德國減除了來自東線的威脅,還可能會從蘇俄那裏得到援助和支持。戰爭的走向也由此變得撲朔迷離起來,我們當初參戰的決定也許是失策之舉。而安總理於前月之所以不顧各地反戰情緒,強迫各省同意參戰,聽聞是因為他暗地裏和日本結盟,收了他們的經濟和軍事援助,置國家利益於不顧。”“若將此事捅出去,到時候群情激憤,大帥起兵便名正言順了。說不定還能聯合對安不滿的其他各省共同革命,事實上,不少被打壓的軍官現今都在尋求一條出路,隻是我知道的便有浙江的曹安俊,綏遠的王老帥,湘北的陸將軍。”現場不由嘩然,馬回德盯著他問,“這些消息你是從哪兒知道的,你跟他們都有聯係嗎?”杜恒熙說,“如果大帥需要,晚輩不才,可以先代為打探一番。”又有人十分輕蔑不忿地說,“你是什麽身份,什麽資曆,貿然上門,那些人會理睬你嗎?”馬回德卻揮手製止,意味深長地說,“他是什麽身份,有多大的麵子,到時候自有定論。”如此便定下了。杜恒熙頂著滿背質疑的目光走出大門,站在日頭下,暖融融的陽光破開雲霧直射下來,他定定地望著前方,一切來得太快太順利了,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他可以借馬回德的力量向安樸山報仇,殺到北京,真相大白。杜恒熙攥緊的拳頭微微顫抖,苦熬許久,不就是為了此刻嗎?果然幸或不幸,總是接踵而至。一個人若是幸運起來了,一切都將為他開路,連老天都會站在他這一邊。杜恒熙拿了馬回德的印信作為憑證,馬不停蹄地奔赴各省開始周旋拉攏,南下北上地穿針引線。而中央政府在遲遲沒有收到馬回德的回應也不見其交接動身後,竟直接勒令新任命的總督早日蒞任,以免再生變故,為防不測,還給他配備了一個營的護衛。馬回德采取先禮後兵的方式,先是對孫振遠堅決擋駕,預備渡輪靠近長江江岸,限孫振遠即日離開陝西。同時又派他手下的師長夏壽良與孫談判,雖是談判卻陣勢甚大,幾乎刀兵相見,孫振遠在他人地盤下,不得不示弱,當夜就乘輪船離開了漢中。可走雖走,孫振遠仗著有安樸山撐腰,並不肯就此罷休,還是滯留在鄖陽周邊,徘徊不去。現在馬回德公然趕走了孫振遠,就等於公開得罪了安樸山,隻差沒有宣告獨立。誰都不知道中央何時會派兵武力討伐。而此時,杜恒熙恰好回來了,並為其帶來了不少外援,其中不僅有綏遠、熱河王李二老的支持,還包括長江三督之領袖蔡成斌,幾方勢力一劃分,已對在北京的安樸山形成了鉗形攻勢。馬回德一掃連日來的愁眉不展,霎時精神抖擻,立即向全國各省發電,曆數安樸山十大罪狀,無異於一則討安檄文。其中不僅包括其為安插黨羽,實行軍閥政治,擅自違背國民自決精神,阻攔民治,強迫更換總督;還同時披露了北京政府向日本國秘密借款的事,並讓報界大做文章,直接將其指為亡國借款。舉國嘩然,人們對於“二十一條”的遺恨被重新勾起,抗議浪潮此起彼伏,對安內閣乃至安本人的聲譽造成了極大的損害。馬回德口述電報內容時,杜恒熙也在旁邊,這兩月的風塵仆仆,讓他整個人顯得更為瘦削,連膚色都曬黑了一層。杜恒熙這一圈南北跑下來,已是名聲在外。各省軍閥都知道杜興廷的兒子不僅沒有死,反而改頭換麵,投靠了馬回德,而且本領了得,憑借三寸不爛之舌,拉攏了不少實力派。杜恒熙在這趟旅程中,躲過了不知多少輪暗殺。行蹤詭秘,神出鬼沒,好像真的成了一個晝伏夜出的鬼魂。連被他求見的政客也隻有在他登門時才知道此人已到了自己的轄地。他警惕性甚高,且極為自律,在路上一律不吃外食,隻吃自己隨身攜帶的食物或親手烹調之物,睡覺時,也是槍不離手,常常一夜連換幾個駐點。使得安樸山雖連下了幾道暗殺令,卻連他的影子都沒捕捉到。馬回德慷慨陳詞到一半,看了眼杜恒熙後,和顏悅色地說道,“安樸山暗殺你父親一事,屬於背信棄義,狠辣冷血,實在令人側目,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杜恒熙站起身,微微彎腰,“多謝大帥。”待杜恒熙離開,馬回德轉身對留下的夏壽良說,“安樸山這個老糊塗,連杜興廷都敢殺。杜興廷威望軍功已到顯赫地步,他不講規矩,其他人自然兔死狐悲,有相煎何急的感慨,擔心他長久掌權,自己也會落得相同的下場。他之前將髒水潑給我,現在也該是他自食其果的時候了。”夏壽良說,“這就是您當初留下此人的理由嗎?”馬回德微笑點頭,“我留了杜恒熙這麽久,還生怕他是一枚定時炸彈,到而今總算賭對了,沒看錯人,發揮了他應起的作用。”宣戰公告一出,馬回德先拿滯留鄖陽的孫振遠開刀,一營隊伍覆滅,直接將其趕回了北京。安樸山派兵支援,於是第二次內戰就拉開了序幕。等到三路大軍紛紛起兵直撲京師時,安樸山才慌了神,三線同時作戰,已無將領可用,還要留人守衛京畿,隻好將稱病的金似鴻請出來。戰事焦灼,給他的卻是剩下的殘兵老將,可用的隻有千餘人。金似鴻也不爭辯,帶上原先跟隨自己的一個團,將剩下的挑揀一番,組建隊伍,匆匆練三天後就火速奔赴前線。金似鴻打仗風格素來彪悍狠絕,不留一線。所有跟他交手的隊伍,無論投降還是頑抗,最後都是慘遭屠殺的下場。在他手下,從來沒有活口能留下來。戰場上,他簡直成了比惡鬼還要恐怖的名字。恨他的,懼他的,所有士兵得知自己會對上他後,無不嚇得兩股戰戰,喪失鬥誌。因為沒有存活的希望,遇上金似鴻的隊伍中,負隅頑抗的有,逃兵也變得格外的多。恐懼怕死是天性的弱點,真能背水一戰的好漢卻不多。金似鴻看穿了這份劣性,他那一路,是唯一告捷,將叛軍殺回指揮部,還連奪下三四個縣的隊伍。第71章 談判越往北走,天寒日短,大風刮起,越發奄奄得冷。金似鴻這一路由古北口以趨熱河。安樸山表麵是說古北口這一路關係重大,非勁旅不克勝任,實際是因此路遙遠險阻,接濟困難,想要陷金似鴻於絕境。還派了自己的親信率部相隨,下了命令,若金似鴻有何異動,就近解決。這份牽製,雖未放在明麵上,彼此都心知肚明。金似鴻單手攏著韁繩,騎在高頭大馬上,這裏道路荒僻,百八十裏都沒有人煙,朔風強勁,行路困難。走了一段時間後,經過一間破廟,金似鴻下令人馬停下休整,懸釜而炊。他雖在戰場上殺人如麻,卻並不侵擾百姓,一路遇見村莊都盡量繞路而走,隻在破廟村口等地休息。白玉良給他端了碗白水,就著軍需食品壓縮餅幹來充饑。他們雖然一路告捷,白玉良對這場戰事卻並不樂觀。畢竟在全國大勢前,個人的力量是多麽渺小,一個戰場的勝利放在全局上幾乎毫無撼動。在對局勢的擔憂之外,他尤其不滿於安樸山的態度,情況已至此,還一毛不拔,要求他們出兵所需的糧秣餉項,統由各本軍隨地籌辦。致使他們一路行來,不僅要打仗,還要籌備糧草。而當地富紳個頂個得油滑難纏,費了不少口舌,才不至於落得忍饑挨餓的下場。他曾試探地問過金似鴻對這次馬回德等人革命事件的看法,那裏打頭的是杜恒熙,他篤定金似鴻愛這人愛得發瘋,絕不願和他刀刃相見,本來心思就不堅定。可金似鴻素來涼薄寡恩,唯獨在這件事上,沉默得固執,他對安樸山所為十分不滿意,又不願撕破臉麵。細說來安樸山對他的確有救命之恩,提拔之情。他是個公平的人,恩是恩,仇是仇,列列分明。簡單休整後行至兩省交界,金似鴻一線開始向王國惠統帥的熱河發起大規模的進攻。炮彈紛飛如雨,彈道所經之處,照亮暗寂的天空,閃著炫目弧光,一輪一輪地爆炸。強光倏現,地動山搖,將陣地上的鐵絲網、麻布袋炸得四分五裂,守軍在戰壕內拚死抵抗,仍不得不節節敗退。前線拚死搏殺,金似鴻卻不斷得到消息,一會兒是中路傷亡慘重,連失數城,一會兒是下路某位旅長戰死,手下將士仍死守不退,上頭卻下令讓其放棄防地,沿鐵路線後撤……如此越打,他越是心涼,有種不詳的預感。畏戰苟全的思想從上頭往下蔓延,才會如病毒般一發不可收拾。這邊廂打得火熱,那邊廂也亂成一團。中國混戰爆發後,在華的列強反而急了,英美日都派出駐華公使前來幹涉,要做和事佬,希望和談,形成和平穩定的環境,不要起爭鬥。在外國勢力強硬幹涉下,雙方不得不坐下談判。談可以,但為防異動,要求三線將領齊聚。金似鴻被連下三道命令,調回參加天津的談判,無法隻好坐火車去了天津。一整列車都是他的兵士,到站後立時有黃發藍眼的外國人來接,他帶來的所有人被要求留在車站,不許離開。金似鴻下車後,被領到了日租界的一座洋樓,拾級而上,推門踏入,長條形的會議桌,安樸山和馬回德都沒有出現,各自派了代表出席。金似鴻坐到長桌一側的第三把位置,長桌對麵,坐在主位的卻是杜恒熙。二人自上次一別,許久未見,金似鴻看著他,見他渾身都透出鋒利,麵容剛毅,有恍若隔世之感。那糾纏在心口的愛與恨,都讓他磨牙切齒,恨不能把這個人吞吃了,揉碎了。廝磨耳邊的甜言蜜語,裹纏上陰謀算計,都成了粘稠的毒藥和芬芳的罌粟。情感如此洶湧,杜恒熙卻隻是輕飄飄地抬起眼看了看他就落了回去,好像不認識他這個人。金似鴻陰沉著臉色拖開座椅坐下。三國公使主持,雙方對坐,談判卻很快變成了一場低級罵戰,三言兩語不合,這邊的丁樹言操起桌麵上的煙灰缸就砸了過去,杜恒熙側頭躲開,額角還是被擦傷一塊油皮,流下血。金似鴻臉色一變。傷勢不重,但位置刁鑽,滿麵鮮血得還是很嚇人。杜恒熙身後站著的人拿出手帕,杜恒熙接過手帕捂住傷口,血漫過手腕。杜恒熙那兒還沒說什麽,金似鴻先冷冷開口,“怎麽還打上人了?想談就文明點好好談,要打就到外頭戰場上去打,別那邊打不過,到這裏來趁威風。”丁樹言看自己真打到了人,也有些驚嚇,但又聽金似鴻幫腔,扭頭罵道,“你是站那一邊的?胳膊肘向外拐,怎麽幫著別人說話?”“誰講理我就幫誰說話。”“行了,”杜恒熙閉閉眼,轉頭對公使說,“今天先到這裏吧,問題和條件也都擺出來了,各自回去商量一下,明天再談吧。”先前已到了僵局,再耗下去的確沒什麽用處,眾人紛紛離場。隻有杜恒熙沒有動,金似鴻向後靠著椅背,冷冷盯著他,也不打算起身。有同僚請他之後一道兒吃飯,被他找借口推了。等人都走空了,金似鴻才起身,先去關上了門,外頭西照的光線被遮住。他轉身走回來。杜恒熙手肘撐著扶手,單手捂著傷口,閉著眼突而說,“和談要外國介入,國家到了這樣的地步,各軍還要自起內戰,不過是爭權奪利,禍國殃民。”金似鴻走到他身旁,杜恒熙繼續說,“現在不過是在兩個壞掉的李子中,選一個還沒壞得徹底的罷了。他們爭得不是國家,什麽觀點和方向的鬥爭都是假的,隻有自己的權力鬥爭是真的,怎麽會有結果?”金似鴻抬起手,似乎想要觸碰,卻最終沒有落下,垂在身側問,“那你覺得推翻安樸山,扶持馬回德就是對的了嗎?你也說他們二人不過是伯仲之別,卻要讓國民經曆這麽一場牽連甚廣的浩劫。”杜恒熙睜開眼,淡淡一點頭道,“是,我也是為了一己私利,不高尚,上不得台麵。”金似鴻被他的坦蕩氣得發笑,“你很好,連假慈悲都不願意裝了。”他伸出手,把杜恒熙捂著傷口的手帕抽出,目光盯著額角的傷,“還疼不疼?”血已經止住了,杜恒熙放下空著的手,“不疼,隻是破了點皮,沒什麽感覺。”金似鴻俯身過去,唇附上傷口的位置,舌尖在上麵舔了一下,“你這打不聽的,吃了這麽多虧,也學不乖,總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這種場合你出什麽頭?你才去了多久就能在這裏露臉了,看不出馬回德是讓你做出頭鳥嗎?”裸露的傷口沾上唾液,受了刺激,杜恒熙輕輕一哆嗦,睫毛煽動一下,“沒關係,這是大帥的信任。”金似鴻上移一點,手扣住他的後腦把他拉近,恨恨地在他額頭上一吻,“笨蛋。”杜恒熙感覺額頭上的吻是溫涼的,像一滴水一樣的涼,他心中泛起波瀾,遲疑著抬手摟上金似鴻的背,低聲說,“你現在還有機會,你要是願意投降,我會保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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