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抵在脖子上,靜靜地畫下,脖子上出現一道紅線,由此迸發出炙熱的狂流。若將嘴巴直接蓋上傷口,舌頭就能品嚐到濃厚的味道,如鐵鏽與鹽混合的味道,一滴也別浪費。喝完所有的血之後,要從哪個部位開始享用這些放過血的肉就是我的自由了。我帶著目眩神迷的喜悅挖出眼球並吸吮著。還有,用湯匙舀出的腦漿味道十分奧妙,遠勝於其他任何一個部位。我割下肉並試吃味道,接著繼續肢解。新鮮的肉才是好肉,繼續肢解。剛割下的內髒好美,繼續肢解。我拔下所有的牙齒,然後將它們排列整齊。


    ——繼續肢解。


    *??*??*


    我抓著巧克力丟到窗外。晴朗的藍天之下,包裹著彩色巧克力糖衣的圓球不斷飛出去,簡直像是某種和平的象征。我裝出一個與和平完全相反的邪惡表情回頭,隻見繭墨坐在沙發上,蹺著腳,露出燦爛的笑容。


    她穿著招牌的歌德蘿莉洋裝,莫名其妙地搭配一頂有毛線球的帽子。


    她很可能才剛剛睡完午覺。


    看到的人也許會覺得這樣的場麵很可笑,但是我跟她都非常認真。


    繭墨紅潤的嘴唇微揚,發出那種像是跟小孩說話的聲音:


    「聽好了,小田桐君,你現在對我做的是很過分的事情喔!」


    頭上的青筋「啵」的一聲斷裂,我再也受不了了!雖然繭墨就在這裏,我還是想拿香煙出來抽。如果尼古丁也像巧克力一樣製作成一塊一塊的,我會考慮直接拿來啃。


    不過,直接啃應該會死掉吧?


    「哪裏過分?恕我直言了,小繭,過分的是你,你也該好好反省一下。」


    我拿出另外一包巧克力。繭墨依然笑得燦爛且不動聲色,但是我能感覺到她的眼睛裏散發出難得的怒氣……也就是說,我的威脅已經達到目的。


    我拿著巧克力伸出窗外,另一隻手則拿著香煙,繼續說道:


    「你隻有兩個選擇,選擇讓我把全部的巧克力扔出去,或者是吃你該吃的藥。」


    攝取過多的糖分有害健康,而且營養不足會讓感冒越拖越久。在我像野獸般躺在地上哀號了數日之後,繭墨的感冒依舊沒有任何起色。當我肚子上的傷口再次愈合後,她的咳嗽仍舊持續,不過我不是氣她還沒痊愈。


    病沒好也不能怪她。問題是,她本人根本沒有努力養病。


    『是嗎?那我們下次再見羅。』


    銷聲匿跡的日鬥不知何時會再出現,繭墨卻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


    「他不可能殺掉虛弱的我,畢竟再怎麽說,我也是他重要的妹妹。小田桐君,殺掉一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殺死的對象,基本上算是自己的失敗。」


    你這種人可能無法理解這個道理,不過這樣的概念最好不要懂比較好。


    繭墨說完,又咬了一口巧克力,我按捺住肚子上的疼痛,看著她吃巧克力。一旦動怒,內髒之間的東西便開始蠢蠢欲動,我得盡量保持平常心才行。或許是察覺到我的不快,繭墨說:


    「小田桐君,你不要著急,把現在當成是休息時間,好好休息,讓受傷的身體與心靈好好恢複一下,畢竟讓那女孩死在麵前的懊悔已經對你造成不小的精神損耗。不需要這麽介意,因為是她自己選擇了死亡這條路。」


    當她說完後,我好像又看到許多泡泡沸騰著——皮膚色的、溶解了人類皮膚的泡泡。泡泡消失後,我拿起裝著巧克力的箱子大步向前,拉開窗戶。


    接著一股腦兒地將裏頭的巧克力倒出去。


    大量的巧克力在蔚藍的晴空中飛舞著。


    *??*??*


    「多謝招待!」


    「蒙你不嫌棄招待不周。」


    彼此低頭致意後,我們又互相瞪著對方。最後我取得勝利,繭墨乖乖地吃了感冒藥。盡管她笑盈盈的眼睛似笑非笑,但是這一次我不想妥協。再怎麽說,就算這次的提案要讓全人類進行表決,我也有自信能夠取得勝利。


    感冒了就必須吃藥,不要吃點心,還要暖和地睡上一覺。


    就是這麽回事。不必多想,這樣的要求絕對不過分。


    「既然吃了藥,順便喝點粥吧。」


    「我說,小田桐君,你不要太得寸進尺了,我之所以接受你的提議,是因為你說的有點道理,畢竟身為上司,理應照顧到部下的精神安定度。但是你要知道,即使是你,也不能要求我吃下巧克力以外的食物,這是很嚴重的事情。」


    吃巧克力以外的食物也算嚴重的事情?這一點本身就很不正常。


    然而我隻敢在心裏想,沒有說出口。我站起來,想煮顆蘋果,淋上巧克力醬讓她吃,這時背後卻傳來說話聲。


    「————小田桐君。」


    「有什麽事嗎?小繭。」


    繭墨像隻貓咪似地鑽進毛毯,用左手抓起帽子戴上,並說道:


    「我要睡了,不要吵我。」


    她是故意的吧?


    還有,真搞不懂那頂帽子。


    我盯著帽子上的毛線球,隻見上頭兩隻青蛙的嘴巴隨著繭墨的動作一張一合……帽子的毛線球果然不斷地進化中。當我正想摸摸看的時候,門鈴響了。


    門鈴很猶豫地響著,一股寒氣竄上我的背脊。


    有人敲著事務所的門,這代表一件事——


    又有人死了,或是再度發生了奇怪的事件。


    回頭看向背後,宣稱要睡覺的繭墨似乎打定主意不起來。我試著忽略不祥的預感,走近對講機,並在吞了一口唾液之後詢問道:


    「你好,這裏是繭墨靈能偵探事務所。」


    『很抱歉臨時打擾你們,請問繭墨阿座化小姐在嗎?』


    對講機傳來溫柔的女人聲音,但是不安的情緒依然撩撥著我的背。通常直接上門來找我們的客人,聲音會充滿被壓迫的緊張感,可是這道聲音裏聽不出任何端倪。


    就像那個已經化為泡沫的女孩。


    「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繭墨千花。』


    繭、墨?


    我一瞬間好像突然聽不太懂對方說了什麽,這熟悉的姓氏讓我再度轉頭看著後麵。


    怎麽回事?


    由於包著毛毯的繭墨頭也不抬地繼續窩在毛毯中,我無法得到答案。


    『阿座化小姐,千花來見您了——是您的千花呀!拜托您,請打開門好嗎?』


    訪客的下一句話是直接針對繭墨說的,語氣跟對我說話時明顯不同,帶有哀求的聲音。我回頭看向繭墨,不過她並沒有回答的意思,看來我隻好代替她回覆了。就在這個時候……


    「——————別理她。」


    背後射來一道冰冷的聲音,我有種脖子被人捏了一下的錯覺。我惶恐萬分地回頭,隻見繭墨自毛毯中露出一雙眼睛看著我,野獸般的眼神在黑暗中閃爍著。


    「我現在不在這裏——知道嗎?小田桐君。」


    說完,那雙眼睛又躲進黑暗中。繭墨將毛毯拉起遮住臉孔,隻剩下帽子還露在外頭,不過即使看到那頂可愛的帽子,依舊消除不了我的恐懼,汗水就這樣滴到下巴。我緩緩地開口說道:


    「很抱歉,我們所長外出中,不在這裏。」


    『您……果然還是不肯見我,阿座化小姐。打從您離開本家的那天起,千花就一直等著您回來。』


    女人的聲音充滿悲痛,她繼續說。


    『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等了您一百年之久。』


    但是繭墨還是不回答,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炎然,女人不再說話,然後又用恢複冷靜的聲音說:


    『——我知道了。那麽,小田桐先生,您現在有空嗎?』


    ——————我?


    突如其來的邀約讓我有點手足無措。繭墨依然默不作聲,卻突然傳來幻聽似的呢喃:


    「想去的話就去吧。」


    其實我並不想去,就算拜托我去還是不想。


    但是,我很在意對方的姓氏——繭墨,除了日鬥與阿座化以外的、繭墨家的人……即便知道「想認識這個怪物之家」是個很不好的念頭。


    就這麽讓對方回去,真的好嗎?


    「——我一點也不想管他們的事。」


    繭墨讓我自行判斷,也就是說,和對方見麵應該沒有任何危險。考慮過後,我的手慢慢放上門把,並用力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名身穿黑色和服的美女,偏銀色的白發以紅色發簪固定成發髻,與發色矛盾的是女人的臉孔看來十分年輕,稍微下垂的眼角帶有柔和的感覺,眼睛下方有一顆黑色淚痣。她妖豔地微笑著。


    她的嘴唇彎曲成柔和的弧線。


    「謝謝您,有您在真的是太好了,阿座化小姐能夠豢養一個隨從在身邊是件好事。」


    我的確是繭墨的部下,但是不太喜歡被人稱呼為繭墨的「隨從」。


    她是我的上司,不是主人。


    先不論這個詞匯,她的用語也好像有點怪怪的。


    ————————豢養?


    坐上黑色的出租汽車,我們目的地是一家高級日本餐廳,這段路遠得嚇人,很難相信這家餐廳一樣位於奈午市。就這樣,我們經過一段不算短的路程,來到一家風格古老的建築物前。服務生帶我們到最裏麵的包廂,我與她麵對麵坐著,店裏的擺設品讓我不敢去想價值究竟多少。這名有著溫和笑容的女性閑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話題非常豐富,談話技巧高明,不過最令人欣賞的是她的美貌。然而,那種緊張的奇怪氣氛依然存在著。


    她所說的一些話真假難辨,讓我有些介意。


    「很抱歉這麽晚才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繭墨千花,目前是繭墨家族長代理。」


    這名女性——千花從衣袖裏取出名片,以雙手遞給我,但是我不能收下名片。


    「非常抱歉,我不能拿,因為所長嚴格地命令我,不要跟她老家的人有太多接觸。」


    這是我在瞬間所下的判斷。也許應該先問過繭墨才對,但不管怎樣,我都不想製造出不用透過繭墨就能聯絡她家的狀況。因為如果我能聯絡她家,相反的,等於她家的人也能透過我聯絡到繭墨。


    會變成不管繭墨願不願意,我都能夠找她家幫忙的狀況;或是她家能找我幫忙的狀況。


    光用想的都覺得可怕。


    「我不清楚所長家的事情,但是我沒有名片可以和有能力給離家的女兒一棟公寓的人交換。」


    我擺出投降的手勢開玩笑似地說著,千花則笑了笑。


    「哎呀,您說這是什麽話,我也隻是替主人家打雜的人而已,卑微得很。對本家來說,我隻是代表繭墨家的人而已,與族長都一樣,地位如同老舊的女兒節人偶。我反而很羨慕您呢,小田桐先生。」


    灰色的眼睛緩緩地張開,她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您等於是被繭墨家的神所飼養的人呢。」


    她的眼神裏有著很明顯的情緒。


    就我所知的詞匯中,最接近那種情緒的字眼是「嫉妒」。


    「那是——什麽意思?」


    「就是那個意思啊,小田桐先生。千花很羨慕您、很仰慕繭墨家的神,也就是繭墨阿座化小姐。我很信她。」


    她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喃喃地說:


    「我——信仰著她。」


    見服務生打開紙門走進來。千花停止說話。也許她事先曾交代過吧,服務生一進來便直接將懷石料理與酒一起放在桌上。紙門再度關上,濃厚的沉默刺著耳朵。盡管我的喉嚨有些幹渴,卻不想伸手拿起酒杯,而是再度開口詢問。


    飼養——我很想知道她為什麽要用這樣的詞匯。


    這個女人的常識很可能與我所生存的地方差異頗大。


    這就是繭墨家的風格,這就是繭墨家的人啊!


    想到這兒,有個問句從我的喉嚨跑出來。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說。」


    「你是繭墨家的人吧?就是與所長……繭墨阿座化,還有繭墨日鬥同族的人?」


    「沒錯。」


    千花平穩地回答。如果她真是繭墨家的人,那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不過不知道這個把繭墨當成神明看待的女人知不知道答案。


    該不該確認清楚呢?但是既然問了,就幹脆問到底吧。


    「這麽說,你知道我的存在羅?」


    千花微微挑起單邊眉毛,像是用毛筆寫出u字型的微笑,讓她的嘴唇綻放出光彩。


    其實在開口詢問之前,我就猜到答案了。


    這個女人知道我的存在。


    「知道。我聽說——您就是那個肚子裏孕育著鬼的人。」.


    眼前彷佛燒出一片紅色,肚子裏的東西同時蠕動著,耳邊再度聽見過去曾經聽過的話語。


    櫻花盛開著。沒記錯的話,我是在握住某雙白皙柔軟的手之後聽到的。


    『讓你遇到這些事情的人是我哥哥,他離開了我們家——也就是繭墨家。他恨我,也恨這個家,沒有人能阻止他,所以你才會變成這副模樣。』


    她將紅色紙傘放在肩膀上,一邊低頭看著我,一邊說著。


    『想恨的話就盡管恨吧!雖然我救了你,但是——你會變成這樣,我也要負一部分責任。』


    若我能如她所說的去憎恨她,也許會好過一些。


    就算將所有帳算在她頭上,這個少女也不會多說什麽。


    她就是這種個性。但是,不小心接近那隻狐狸的人是我自己,即使我體內之所以會有隻鬼的部分原因是她,也無法把所有的過錯怪在她身上。當我憎恨她的本質時,甚至會感到害怕,因為那個少女是個很有問題的人。


    但是,我不恨她,不能恨她,恨她隻是一種逃避。


    而且,眼前的女性並不是那名少女。


    「為什麽你們不阻止日鬥?」


    我無法掩飾自己的怒意。聽到我的疑問,千花疑惑地歪著頭。


    「我想……應該是阿座化小姐告訴您有關日鬥少爺的事情吧?阿座化小姐的哥哥脫離了我們這一族之後,到處惹事生非,引起各種怪異的現象……隻是因為恨繭墨家與阿座化小姐,或是隻為了好玩。您說得沒錯,這些我們都知道。」


    千花以極為認真的眼神繼續說著:


    「這次我會來找小姐,是因為聽說日鬥少爺來找你們麻煩,小姐可能有危險,否則我們絕對不會無視於小姐的交代,擅自登門拜訪。小姐有危險……對我們來說,最害怕的就是日鬥少爺對小姐不利。」


    她帶著一種作夢般的眼神說:


    「所以,若有人因此而死,或是必須孕育什麽東西,也算是某種尊貴的犧牲啊!」


    「————你!」


    這種說法讓我的呼吸為之一窒。當我正想大聲質問她時,她卻突然又低下頭。


    「而且,我們很想阻止日鬥少爺,卻苦無方法。這次我們之所以能得知日鬥少爺的行動,也隻是因為他接觸了小姐。不然不管哪裏出現什麽樣的屍體,是不是日鬥少爺的傑作,抑或單純是怪現象造成的,我們一律無法判斷。」


    人類是多麽脆弱的生物,相信您一定很清楚這一點吧?


    徹底地打斷別人的怒吼之後,千花兩手碰地,向我磕頭……我看傻了。雖然這個人擁有怪異的常識,說話與行動看起來卻很理智。


    這女人究竟是怎樣的生物?


    她的眼裏依然閃著濃烈的情感。


    「我才想問您,為什麽不知道繭墨阿座化小姐是何方神聖,就隨便地決定留在小姐身邊?還有……雖然這樣說可能有點過分,不過千花很難理解為何您能大大方方地出現在繭墨家的人麵前。」


    千花眼裏的情感像是殺氣。


    而且這股殺氣散發的對象是我。


    沉默降臨。我沒回答問題,隻是看著千花。她所說的這些匪夷所思的話好像哪裏不太對勁,但我說不上來是哪裏讓我覺得奇怪。


    千花稱繭墨為神。


    「我來說一些古老的故事如何?」


    千花露出微笑,並拿起酒瓶倒酒。酒緩緩地流出,像條透明的線。


    杯子內側染上了殷紅如血的顏色。


    「——————很久很久以前,繭墨家曾經吃了鬼。」


    很久以前,繭墨家是鬆代的富農,擔任村長的職務。有一次,村民跑來說村裏有「鬼」,於是繭墨家捕捉了那隻鬼、殺了它並喝下它的血。


    「很棒的故事吧?小田桐先生,繭墨家的人吃了鬼而超越人類的界線,最後獲得靈異的力量。」


    擁有能聽見死人的聲音、詛咒人或是讓人脫離詛咒的能力,這種力量令人畏懼,同時也引發人類的欲望。繭墨家靠著這種能力,得以與各領域的有力人士保持密切的關係。


    這種神秘的力量,在繭墨家的女人身上特別強大,於是擁有這種力量的直係男丁便成為族長,女性則成為「活神」,負責替上門求助的人們實現欲望。


    明治維新之後,繭墨家利用從前累積下來的人脈關係,乘著殖產興業措施(注3:明治維新後,日本政府為了發展資本主義社會與振興產業所實施的政策。)的浪潮,建立無數成功的事業。當時的族長幾乎沒有任何特殊能力,反而是被選為「活神」、名為阿座化的女子擁有驚人的強大力量。


    「然後……為了克服自身缺乏靈異力量、隻有女子繼承力量的不足,也為了鞏固在表麵世界的成功與地位,愚蠢的族長試圖改變繭墨家的傳統……實在是愚蠢至極,竟然想要忤逆神!殊不知想要忤逆神的旨意是會遭到天譴的。」


    族長認為這些來自「鬼血」的「神奇力量」會阻礙繭墨家的發展,於是打算將有能力的人一網打盡,排擠那些反對改革的人。然而,族長由於從小對「活神」所抱持的恐懼,加上擔心引起全族人的反抗而沒有殺掉「活神」,隻將「活神」與其所有近親軟禁在牢房中。結果,推行改革的族長與族長的血親陸續橫死於意外。


    「這就是『活神』所帶來的奇跡,也是上天給他們的懲罰。愚笨的人們想忤逆『鬼血』,下場就是如此。」


    繭墨家的幸存者後悔將「活神」軟禁起來,來到「活神」身邊懇求原諒。這次會談的結果,確立「活神」的地位高於族長的原則,同時也是繭墨家唯一的支配者。名下的所有產業歸分家所有,本家則擁有「神奇力量」,是私底下真正當家作主的人。新族長由「活神」的近親擔任,他祈禱繭墨家能有全新氣象,決定今後被選為「活神」的女子都將命名為「繭墨阿座化」,這也是當代「活神」,也就是第一代「繭墨阿座化」的指示。直至今日,這個規定依然是繭墨家的家規之一。


    「換句話說,您的主人就是繭墨家的神。」


    您了解了嗎?


    千花說了一個頗長的故事。見我不發一語,她又繼續說下去:


    「最特別的是,現代的阿座化小姐被視為第一代『活神』的轉世,同樣擁有強大的力量。雖然不知為何,她選擇離開我們身邊,但是對我們來說,她仍然是那位獨一無二的繭墨阿座化,是我們的神,沒有人能取代阿座化小姐的地位……沒想到您竟然不知道小姐的重要性。」


    千花感歎地搖頭,我突然感受到來自她的嫌惡。她彷佛正看著一個玩青蛙屍體的小鬼一樣,雖然小孩隻覺得那樣做好玩,看著小孩的人卻覺得這種行為很詭異、惡劣。


    吃了鬼、喝下鬼的血、取得神奇的力量、製造出活神。


    好像沒有必要把這種故事說得如此陶醉吧?


    一點都沒有必要。


    更何況……


    「我認識的繭墨阿座化若被人稱作神,應該會很生氣吧?」


    繭墨很討厭被人當做崇拜的對象。


    『我說啊,為什麽要崇拜我?雖然人有時必須依賴著某人才能生存下去,但是千萬不要依賴我,實在太變態了。』


    她一定會笑著這樣說。


    「你說的話我了解,但是這跟我沒有關係。」


    繭墨是她家族的神。


    那又如何?


    我定定地看著千花。她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隻給了一個沉穩的笑容。


    「我知道了,我不介意您這樣想,畢竟您是阿座化小姐——獨一無二的小姐所挑選出來的人,對此,我不會再有任何意見。」


    說完,千花又笑了,但是她剛才沒說出的話卻沒有消失。


    ——————你這個狗畜生。


    「好了,我們開動吧。」


    為了轉換氣氛,千花催促我開始用餐,然而我沒有食欲,甚至連勸人用餐的千花也沒動筷子,桌上的菜彷佛隻是道具,營造出我們相談甚歡的假象。但仔細一瞧,我突然發現放在千花麵前的盤子被收走了。我不禁張大雙眼,記得千花隻喝了一點酒,並沒有吃東西啊……


    喀、嘰。


    我突然聽到很細微的聲音。抬頭一看,隻見包廂的角落有個人影,跪坐並蜷縮著身體,手裏拿著碗,正大口大口地扒著飯。


    他狼吞虎咽地吃著,並在吞下所有食物之後,伸舌舔了舔嘴。


    我看到令人大呼過癮的豪邁吃相。男人一口氣喝完茶,以爬行的方式靠近桌子,將飯碗放回桌上,並在伸手拿起甜點之後低垂著頭。


    然後,像隻狗那樣開始吃起甜點。


    「久久津、久久津,我們談完了。我說過你可以吃,但也應該吃夠了吧?」


    「是的……對不起,對不起!真糟糕,時間拖太久了,很糟糕啊……真的——很糟糕……」


    男人將最後一塊甜點送入口中,以厚實的舌頭舔著嘴唇,並抬起頭。


    混著白發的黑發沿著削瘦的臉龐垂下,一張大嘴微微揚起。


    「嘿、嘿嘿,你好啊,這位先生長得真好。初次見麵,我是繭墨久久津。如您所見,敝人一向坐在末座,本來是不能與您平起平坐的下賤人,請您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男人忽然磕了一個響頭,然後以一雙漆黑的眼睛抬頭凝視我,眼神卑微得讓人訝異。我忍不住皺起眉頭,他卻笑了。


    像是很習慣被人輕視般的表情。


    「能不能讓久久津留在小姐身邊呢?若是您帶他回去,小姐找不到人帶他走,自然不會趕走他了。家事、打掃他樣樣精通,一定能幫您很多忙的……」


    聽到千花突兀的提案,我看了男人一眼,隻見名為久久津的男人低下頭,一動也不動。我忽然覺得,要是現在朝他肚子踢上一腳,他一定也不會有任何反應。


    「是不是因為日鬥出現,所以你想安插一個護衛在我們這裏?」


    千花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不是護衛,請把他當做人肉盾牌。」


    「————啊?你說什麽?」


    人肉盾牌?這是什麽意思……見我疑惑地皺眉,久久津接著說:


    「從試毒到替主人擋劍都是我的工作。不管是什麽工作都樂意服務!」


    他口齒清晰地說著。我驚訝地瞥了千花一眼,她卻沒有否定久久津的說明。


    久久津依然趴在地上,沒有抬起頭。我感到全身雞皮疙瘩都站起來,他們似乎把這種奇怪的工作當做理所當然。


    我開始懷疑起人類的價值。


    別開玩笑了!


    正當我想破口大罵時,久久津以跪坐的姿勢來到我身邊,低垂著頭,輕聲對我說道:


    「非常、非常抱歉,先生,請容許我在您身邊說話。是這樣的,如果您趕我回去,我可能會因此被處死。如果要死,我寧願為了主人而死,這是我的宿命。很感激先生的好意,我感動到想哭,謝謝您,但是您不需要擔心我這低賤的狗畜生,請先生務必帶我去阿座化小姐的事務所!」


    我不需要薪水,也不需要喝水吃飯,或是洗澡……都不需要。


    久久津再次磕頭。我無言以對,很難相信會有這樣的人……他究竟是怎樣被製造出來的?


    「——您也可以拒絕我們喔。」


    千花悠閑地開口。久久津還是低垂著頭,但看得出他的肩膀正微微地顫抖著。


    混帳!


    我用力地咬著嘴唇,忍下咒罵的衝動。


    *??*??*


    「哎呀呀,真是太感謝了,先生。謝謝、謝謝,您果然是個好人啊!人品也好,不愧是阿座化小姐身邊的人呢!」


    「不好意思……你可以安靜一下嗎?」


    我強忍著頭痛,掏出鑰匙。帶一個人回家跟在路上撿狗或撿貓完全不同,完全想不到該用什麽藉口。雖然沒辦法狠下心拒絕,卻也剛好中了對方的伎倆……被對方牽著鼻子走,自找麻煩的我實在很沒用。


    打開門,隻見繭墨依然像隻蓑衣蟲似地把自己包在毛毯裏,隻露出帽子的部分,看上去活像新品種生物。她好像從我走之後就睡到現在,我搭上她的肩膀搖醒她。


    「小繭、小繭。」


    「唔……你回來啦?小田桐君。咦……」


    繭墨皺著眉,像隻全身處於警戒狀態的貓咪一樣。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隻見久久津正拿著感冒藥,仔細地端詳裏頭的成分表。


    「不能吃這個藥唷,先生。我不知道您是從何時開始讓小姐吃的,但是這個藥不行!藥會殘留在肉裏。這樣好了,我去買一些中藥,請讓小姐吃我買回來的藥。」


    「不用費心,我吃小田桐君買的藥就可以了。我不想讓來路不明的人繼續待在我家。」


    繭墨斷然拒絕,接著拿起可可亞與感冒藥,一口氣吃下去,然後喝了點開水。這種感冒藥其實是餐後才能吃的,要是在平常,我可能就大聲糾正了,這時的我卻以出奇諂媚的聲音說:


    「那個……是這樣的,小繭……」


    「你不必多說,我知道原因,反正一定是他們逼你這樣做的。既然這個人是你帶回來的,就交給你處理,我不管了。連小學生都知道,誰撿回的流浪貓就歸誰照顧。」


    對我而言,這個人要走要留都無所謂。


    藥的苦澀讓繭墨蹙起眉,好像又變成某種奇特的生物。她身後的久久津則快樂地開始打掃。


    「阿座化小姐比我想像中來得瘦呢。」


    久久津很惋惜似地發表感想,不知道他之前以為繭墨是多豐滿的女孩。


    我歎息著,並從久久津手上搶下差點被當成垃圾丟棄的香煙。


    *??*??*


    刀子自側腹刺入,拿出肝髒後趁新鮮時切成薄片,柔軟的內髒在舌間纏繞,甜美的脂肪隨之融化;帶骨胸肉經過烹調,連骨頭一起啃得幹幹淨淨;剩下的腦拿來燉煮好了……好吃到讓人想掉下眼淚啊!我要吃到一口不剩;骨頭能燉成上等高湯,這樣的吃法才能稍稍滿足我的口腹之欲。多鮮美的肉啊!好想找個人傾訴這難得的珍饈滋味。


    ■的肉真址好吃。


    醒來時,我的嘴裏彷佛嚐到鐵鏽的味道,讓人作嘔。走到洗臉台,用自來水漱口,殘留在舌上的鐵鏽味卻怎麽也衝不掉。


    那令人覺得好吃的肉味也依然存在。


    可能是聽了千花所說的故事,我才會夢到這麽奇怪的夢,夢到自己正在吃某種肉……不,其實我知道那是什麽肉——如果是因為那個故事才夢見的夢,我吃的應該是那個吧……


    ——也就是鬼的肉。可是,鬼的肉竟然那麽……


    鏡子裏映出我滿是血絲的眼睛。繭墨與久久津在客廳睡覺,繭墨睡在沙發上,久久津則身手靈活地鑽到桌子底下睡。


    雖然我本來想帶久久津回家的,但是他拒絕了,說是這樣一來就沒辦法保護繭墨;即使如此,還是不能讓他與繭墨單獨住在這裏。既然人是我帶回來的,我一定要負起監督之責,結果連我也一起住下了。事務所是兩房一廳的格局,客廳之外的房間被繭墨塞滿了書或衣服,她則把客廳當成臥室使用,所以我也隻能跟他們一起擠在客廳了。久久津開心地窩在桌子下麵,隻要桌子大小的空間就能滿足他的需求。


    他平常到底睡在什麽樣的地方啊?


    回到客廳,我發現久久津不在桌子下方,同時從廚房傳來一些聲音,原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廚房去了。他埋首於冰箱中,露出像是在思考什麽似的表情。


    「冰箱很空吧?」


    「啊、先生,早安!這裏真的什麽都沒有……」


    久久津歎息著,並關上冰箱。冰箱裏隻有我買來做鹹粥的材料,有中式鹹粥與日式鹹粥的食材,但是不管是什麽風味的粥都難逃被丟棄的命運。我自己也不在這裏吃飯,所以冰箱一直保持空空如也的狀態。


    「沒有菜的話,做不出像樣的一餐啊……隻有雞蛋、米、雞柳條、梅幹,還有高湯。」


    「煮一鍋飯,將雞柳條川燙後淋上梅子醬,然後再煎個日式煎蛋如何?不過,就算煮了,也隻有我跟你會吃而已。」


    我一邊伸出手拿雞蛋,一邊這樣說著,久久津聽了一臉驚訝。


    「先生您會做菜?」


    「嗯,算是會吧。」


    「哇……不過,您好像不太講究食材喔?」


    久久津拿出雞柳條,喃喃地說著,聽了讓人火大……搞清楚,鹹粥的材料費可是我自掏腰包買的!而且煮了之後還有確認味道如何才端出去的。問題是繭墨不吃,粥遲早要倒掉,既然如此,我沒有必要買高級食材來浪費吧?


    雖然這盒雞肉是特價品,而且還是被出清的即將過期品,你也不需要這麽嫌棄它吧。


    「先生,對不起呀!我不是故意挑剔您的眼光,都是店家的錯,竟然厚臉皮地販售品質遭詹差的肉……下次由我來采買吧,請不要介意我說的話。」


    說完,久久津打開保鮮膜包裝,一直盯著裏麵的雞柳條。接著,他突然拿起細長形狀的雞柳條扔到嘴裏,巨大的嘴巴一張一合,將生雞肉吃下肚子。隻見眼前的久久津舔著嘴唇。


    「雞肉我處理掉了,早餐吃梅子粥與日式煎蛋吧,先生在一旁等候即可……對了,請問砂糖在哪兒?我想做點甜點給阿座化小姐。」


    他若無其事地說著,我隻能傻傻著看著空了的保麗龍盒。


    *??*??*


    「像他那樣如同狗一般活著的人是不會吃壞肚子的。」


    我忍不住問了繭墨關於久久津吃生雞肉的事,結果吃著巧克力布丁的繭墨這樣回答。久久津做的早餐很好吃,日式煎蛋鬆軟可口,梅子粥的味道也很美味。但是,久久津並沒有吃自己做的早餐,隻吃掉了蛋殼與梅子核,然後如他之前所宣告的,出門買菜去了。


    「像隻……狗啊……」


    「沒錯,就是狗。都是千花的教法不好,即使繭墨家的人一向毫無人性,也不至於製造出那種卑微到極點的家夥,一定是千花的養育方式讓久久津認為自己比人還不如。千花是分家的人,最近很積極地運作,讓自己當上族長代理,成為除了阿座化以外,在繭墨家位居高位的人,真是不簡單啊……可能是被周圍的人嫌棄的緣故吧?因為她並非身為阿座化的轉世而失去生存的價值。不過……她也吃了不少苦頭呢。」


    繭墨露出嘲諷的笑容,我則回想起千花。


    記得千花一提到阿座化小姐時總是麵泛紅潮,盲目地信仰著繭墨。繭墨狀似不耐地吐了吐舌頭。


    「什麽盾牌嘛!那種人就算死了也不有趣的。」


    繭墨的說法有點毒辣,但是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她不想被任何東西綁住。


    ——也不想讓什麽人肉盾牌保護自己。


    「千花會做到這個地步,是不是因為你是她心中的神?」


    我一邊在腦中回想著那對灰色眼眸,一邊問著繭墨;她卻露出笑容,露出像是洞悉一切的表情。


    「我討厭盲從的人,小田桐君,看不清事物的眼睛應該蒙起來,不要使用它們算了。」


    從這段話中感覺得出繭墨複雜的情緒,她溫和的眼神中藏著近似悲傷的神色。


    「我隻擁有接觸異界的能力——藉由紙傘這個媒介,連結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彼岸,也可能聽見死人說話,或是用咒語來升華人類的怨念與苦痛,還有解咒等等。在條件允許的狀況下,也能操縱人的夢境……不過我的能力僅止於此。你可以說我這樣的人並非一般人,可是……」


    她的嘴角微微揚起。


    「神這個名詞的定義太過模棱兩可,畢竟我不會拯救任何人。」


    第一次看見繭墨露出這種表情的我不發一語。繭墨放下湯匙,閉上雙眼,我還以為她睡著了,結果她卻突然開口說道:


    「千花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麽?」


    你是被繭墨家的神豢養的人。


    我一邊回想著千花的話,一邊將內容告訴繭墨。聽完,繭墨臉上的笑容更深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跟你說了繭墨家崛起的經過啊。」


    繭墨倏地麵對我,然後問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


    「小田桐君,你認為這世上真的有鬼?」


    「啊?」


    真的有鬼嗎?


    這個問題讓我緊蹙眉頭。如果要問相不相信有鬼的存在,我當然很想回答沒有,畢竟我認為這種東西隻存在於傳說之中。但是,現在……


    我肚子裏就有一隻鬼。


    「沒錯,你肚子裏孕育的就是鬼。人的情感有時會創造出非人的物體,因為怨恨或是怒意而改變肉體的人便可稱之為鬼。可是,我問的鬼是那種圖畫書中常見的鬼喔!有很多很多關於鬼的傳說——安達之原上的鬼婆婆、酒吞童子、茨木童子、宇治的橋姬等等……另外還有很多。有形的鬼、無形的鬼,世上有許多關於鬼所帶來的災厄的傳說,我們繭墨家則吃了傳說中才有的鬼。問題是,繭墨家的人吃的……真的是鬼嗎?」


    繭墨一邊露出輕蔑的笑容,一邊天真地問著。


    「從前的人們會將發育過早,或是太早長牙齒、具有靈異體質的孩子當成鬼而棄養。」


    或是將一出生就「與眾不同的人」當做「非一般人」養育長大。


    人們常因為恐懼,將這些不太一樣的孩子帶到深山裏丟棄,任他們死在山裏。


    然而,也有人就這樣活了下來。


    「我的祖先吃的鬼,很可能是這些被丟到山裏卻僥幸生還下來,同時被村人所嫌惡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們吃的是……人?」


    「自古以來,人們一直相信若吃下對方的肉,就能得到對方的全部。既然特殊的能力大多傳給女子,被吃掉的應該想必是個小女孩吧?」


    繭墨咧嘴一笑,同時拿起巧克力。


    「還有,繭墨家的『超能力者』幾乎都很短命,有力量的直係血親不是病死就是意外死亡。擁有力量是好事?哈!別笑掉我大牙了。」


    我忽然回想起曾經產生的印象——融化的巧克力很像胎盤,是隻存在於女人體內的器官。然而繭墨無視於我的聯想,逕自啃咬著巧克力。


    喀滋!巧克力應聲崩碎。


    「換句話說,我們家族隻是因為吃了人肉而被詛咒了。」


    詛咒是一把雙麵刃,殺了人自會得到報應。


    吃了人也一樣會有報應。


    「不過,這隻是茶餘飯後的話題啦,畢竟根本無法證實我的祖先是否真的吃了鬼。我們家族常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我們是鬼的家族,我們也一直利用人們的畏懼。與其被說是『沒人性』,還不如讓大家說是『非一般人』並抱持恐懼,對我們比較方便。好了——接下來要聊聊現實世界的事情羅!小田桐君,其實千花的故事裏還少了一些情報。」


    我不禁重新端正坐姿,不做任何回應,一心等待著繭墨的說明。


    那個以恍惚口吻說出的故事到底隱藏了什麽樣的謊言?


    「為什麽第一代『繭墨阿座化』會擁有那麽強大的力量呢?那是因為冒險進行『近親通婚』而產生的結果。」


    繭墨以平淡的語氣敘述著。


    我的反應遲緩,無法將聽到的話好好地傳達到大腦。繭墨不等我回答,繼續說了下去:


    「繭墨家裏某些執著於力量的族人為了保有純正的血統,從以前開始就常常近親通婚,這樣的行為加速了詛咒的惡果,陸續出現不少犧牲者。犯下最大禁忌的結果,終於製造出最可怕的怪物。」


    同一對父母所生下的孩子共同孕育了後代。


    為了讓即將失去的血緣親上加親。


    「那個後代就是『繭墨阿座化』。套句祖先的說法,她是繼承了最純正的鬼之血統的生物。」


    那個生物與眼前的少女有著同樣的名字。


    跟這個對人的死亡嗤之以鼻並樂在其中的生物一樣的名字。


    我突然很想知道,繭墨是怎麽看待這件事的。


    「小繭,關於這件事……你覺得——」


    「吃了人、兄妹亂倫、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違背常理而為。我們這些人打從出生之時開始,就已經是畜生的身分了。從這個角度來看,也許這是我們最像普通人類的地方也說不定。」


    繭墨打斷了我的疑問,笑著回答。雖然說出了貶低自己家族的話,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她的語氣中聽起來不帶一絲鬱悶,輕鬆地繼續說下去:


    「人們倒是常說我們是鬼。」


    我們倆陷入一片沉默。繭墨突然打了一個嗬欠——可能是說了太多話的緣故,她又閉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繭墨戴上帽子,補充說道:


    「對了,最後為了『繭墨阿座化』的名譽,我要補充一點。『活神』的地位高於族長,同時也是繭墨家唯一的支配者。名下的所有產業歸分家所有,本家則擁有『神奇力量』,是私底下真正當家作主的人——千花說這個原則是依照繭墨阿座化的命令而製定的這點也是假的。據說第一代阿座化的個性和我很像——應該說她和我是同種生物,我絕對不會下達這種命令,所以這點應該是近親中的某人製定出的無聊規則。名譽或權力都是低俗的裝飾品,要我將它們掛在身上,沉重的重量會讓我的肌肉分崩離析。雖然如果真的有的話,我也許會好好地運用,但是我並不想擁有它們。」


    繭墨微微一笑,這次的談話似乎結束了,我則再次保持沉默。即使心裏有著無數疑問,卻又不覺得有哪個問題值得拿出來問。


    結果,脫口而出的是非常單純的問題。


    「小繭,這樣你不覺得辛苦嗎?」


    好像是個很多餘的問題,卻是我最想知道的。


    她是如何看待這個事實——這個與繭墨一族有關的古老傳說呢?


    繭墨半睜著眼睛。


    她露出另一種笑容,好像我問了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似地回答說:


    「我是繭墨阿座化,如同天空就是天空,大海一直是大海那樣理所當然,所以我不會因此自卑,畢竟若失去這個名字,便等於我這個人死亡;不過我討厭被大家所膜拜。在我出生之前,繭墨家曾經讓幾個並未繼承力量的女子成為權力象征,接受大家膜拜。他們可以製造出許許多多被操控的人偶,因為人類需要神隻的力量,但是崇拜我沒有任何好處。」


    繭墨緩緩閉上眼睛。


    然後說出了我覺得她一定會說的評論。


    「——崇拜我實在太變態了。」


    她的確很沒人性。


    卻不以身為神而自傲。


    緊閉雙眼的她看上去也隻是個平凡人而已。


    *??*??*


    「嗨……咦?先生,繭墨小姐還在睡啊?」


    「嗯,應該睡著了。」


    我的回答讓久久津緊抿著嘴——還以為他連呼吸也停止了——接著,他小心翼翼地將食材塞進冰箱。他原本好像是想等繭墨醒來才放的,畢竟食材短時間內不會腐敗,但繭墨似乎沒那麽快醒來,所以隻好先放進去。隻見冰箱裏塞滿各種食材,卻沒有任何肉類。


    「為什麽沒買肉?」


    我彎著身子詢問,久久津的嘴則像金魚那樣動了動。


    好像表示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的立場。


    「對了……小繭睡著之後不太容易被吵醒,你不需要特意壓低聲音。」


    久久津再次咂吧咂吧地動著嘴巴說著,看起來頗為困惑,但察覺到我的不悅,他終於發出細如蚊蟻的聲音。


    「買不到好的肉,所以……多虧先生的好意我才能留下,原本很想為您買好一點的肉的,真的很抱歉沒買肉……請您稍等一會兒。今天的菜色是湯豆腐與豆皮,先生討厭大豆食品嗎?」


    「我要先聲明,你不必費心張羅我的黌點,反正小繭也小俞吃。」


    「不可以!不不不!我不能讓先生您吃那麽難吃的肉啊!雖然我是個狗畜生,但也有屬於我的堅持。」


    久久津瞪著一條放了很久的不新鮮紅蘿卜,然後將乾得皺巴巴的紅蘿卜放進嘴裏咬碎。


    「肉很好吃喔!我喜歡做菜,千花小姐讓我做的工作之中,我最愛做菜了!比其他工作還有成就感。」


    然後,他啃掉高麗菜的芯,嘿嘿地笑著。


    「反正隻不過是狗的堅持罷了。」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繭墨的話,憤怒慢慢湧出,肚子跟著疼了起來,隻好趕緊壓抑住激動的情緒。不管怎樣,亂來也該有個限度。


    怎麽可以讓一個人接受自己比他人卑微的想法,將他養大呢?


    為什麽那個女人要這樣對待久久津?


    「你不要再說自己是狗了,在我眼裏,你就是人類。」


    「不,我不是人類,怎麽可能是人類呢?」


    久久津說完,壓扁了空牛奶盒,接著回頭,開朗地笑著。


    「對了,這附近好像有一間女子高中……這個年紀的少女看起來好柔軟呀!如果繭墨小姐也像那些少女們一樣豐腴就好了。」


    說完,他拿出大量的巧克力,打算拿來隔水加熱。看著他準備午餐的身影,我歎了一口氣。


    看樣子多說無益,他的心彷佛被一層硬殼包住,怎麽說也突破不了這層殼。


    他或是其他人都很詭異,但是他們不覺得自己奇怪。


    包括狗、神,甚至是鬼或是狐狸。


    每個人都一樣。


    *??*??*


    我咬了小孩的手指頭。


    眼前出現一根肥肥的人類食指,顯然是故意想戳我的眼睛,這隻手指停留在我的眼球前方,明顯的惡意刺激著頸項。一旁竊笑的小鬼們對我又罵又踢,把我當隻小狗那樣玩弄著,這就是為什麽我隻跟書做朋友,隻有書本不會因為人的出身而歧視別人。我沉迷於書本的世界裏,其中某個傳說最吸引我——


    ——吃下鬼就能變成鬼。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我一直有這樣的想法,覺得最能迅速於物理上超越人類的方法就在這個傳說中。


    傳說告訴我,吃下鬼的人就能變成鬼。


    而且,這個傳說裏所敘述的肉的滋味是那樣美味。


    吃下對方就能擁有對方的全部,這樣的進食多麽高效率啊!凝聚著靈魂的肉一定好吃,也許是這世上最頂尖的美食。


    我的眼前有一隻肥胖鮮美的手指。


    這是絕佳良機,找不到任何不吃這隻手指的理由。


    我咬上媲美蒸糕的肌膚,犬齒深深埋進柔軟的肉裏。隨著溫熱的血液湧出,耳畔響起刺耳的尖叫聲。他們毆打我的頭,但我繼續用力咬著,並在下巴用力與對方指骨斷裂的同時,硬生生咬下一節指頭。


    我忍著下巴的疼痛,吞下猶自痙攣中的指頭。這時,我確信……


    在這之前,我從來沒吃過好東西,新鮮的肉才是最棒的,是一直自怨自艾、苟延殘喘地匍匐在地的我,唯一能擁有的至高快樂。世上的人隻不過是我的食物,我不是人,吃人也沒關係。


    人肉的滋味如此鮮甜。


    那……神的肉不知道會有多好吃?


    *??*??*


    我瘋狂地漱著口,拿起牙刷,擠上牙膏,粗魯地刷著牙,然後衝出房間,點起一根煙。當熟悉的煙味充滿肺部時,喉嚨的痙攣終於神奇地獲得解脫。我掩著臉,深深地歎息,在夢裏感受到的味道仍殘留在舌尖——濃厚的美味,還有肉在口中跳動的感覺依然鮮明,眼前彷佛看得到白胖而美味的手指頭。


    怎麽會作這樣的夢?夢竟然如此真實?我到底吃了什麽?


    重新思考之後,我不禁呆了。肚子裏的東西似乎覺得我的動搖頗為有趣,正因此蠢蠢欲動。我在打了肚子一拳之後回到房間。可能是聽了繭墨談話的緣故,我跟昨天一樣又作了個怪夢,最奇怪的是,夢的一切如此詳細,簡直像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事情。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很像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之後夢見的夢。


    我想起上次的骷髏事件——肚子裏的生物吃下了某人的思念與記憶,它最愛吃那些帶有淒慘內容的東西。


    想起這一點後,我打了個冷顫。這個怪夢很可能基於某種理由而出現,該不會也是某個人的記憶吧?


    問題是,是誰的記憶?


    我的嘴裏又湧出鐵鏽的味道……怎麽會覺得這惡心的味道很美味呢?真想吐。我蹣跚地踱回房間,房子裏充滿香噴誘人的味道。


    久久津正在烤肉。


    我忍不住張大眼睛,隻見美味的肉正在平底鍋裏燒烤著,手工醬汁淋在肉片上。久久津手握鍋鏟,將煎得恰到好處、滿是肉汁的肉片放在切得細細的高麗菜絲上。他接著拿出略有硬度的麵包,夾起菜絲與肉片,然後轉過身。


    「啊,先生早安!您的臉色不太好,沒事吧?」


    我沒辦法好好回答他,因為腦袋仍處於很混沌的狀態,好像有點混淆了夢境與現實,無法正常地讀取眼睛所看到的情景,隻覺得很詭異、很不舒服。


    為什麽這裏會有肉?


    「久久津,我記得你之前沒有買肉啊?」


    「是我早上去早市買的。先生,您應該開心才是,我終於買到了很棒的肉喔!雖然量不多,但拿來做早餐剛剛好,請賞光試吃看看。我知道我不是很好的廚師,不過,先生吃了一定會很驚訝的喔!好吃的肉跟一般的肉竟有如此的差異。」


    久久津靦腆地笑了。的確,這些肉聞起來很香,然而帶有脂肪焦味的香氣讓我想吐,想像中的肉片味道與方才在夢境裏嚐到的肉味重疊了。


    兩種肉都非常好吃。


    這種好吃的感覺究竟是什麽?


    胃部有點逆流,我隨著這股逆流吐出胃裏的東西,肚腹之中的物體踢著雙腿訕笑著。久久津一臉擔心地問我:「您沒事吧?」我睜開眼睛,感覺到汗水正自背脊流下……對了,我是從何時開始作這個怪夢的呢?


    是在與千花見麵、久久津來到這裏之後。


    受到某個預感驅使的我惶恐地轉過身,然後開口問道:


    「久久津……這是什麽肉?」


    「豬肉……怎麽了嗎?」


    久久津好奇地歪著頭。的確,桌上有個標示著「豬肉」字樣的保麗龍盒,盒子旁則放著巧克力蛋糕。他是什麽時候準備了這些食物?難道一直沒睡覺?他的樣子看不出有任何不良企圖。


    這討厭的預感可能隻是我想太多,應該沒有什麽奇怪之處。


    然而大腦逕自響起警報聲。截至目前為止,我看過不少怪事,腦袋裏回想起最近這幾起事件——子宮從天而降,骷髏發出笑聲,人類化為泡沫……跟這些怪事比起來,現在感受到的根本是小菜一碟。


    人吃人這種事也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沒有什麽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我再次轉過身,同時差點驚叫出聲,因為久久津的臉貼得好近,嚇死人了!我的整個背都麻了,同時再度想起那根直指我眉間的白胖手指。


    眼前出現肉,所以我就吃了。


    現在久久津的眼睛裏映出我的臉,隻見我像個孩子似地懼怕著,反射性地想推開他的臉,久久津卻像狗那樣動了動鼻頭並皺起眉。


    「先生,那個……恕我冒昧地問了,您是不是有吸煙的習慣?還這麽年輕卻喜歡抽煙,不太好吧?」


    「啊、啊啊……是啊,我有抽,但那是因為——」


    「不可以抽煙啊!不可以唷,先生,香煙有害健康喔!煙會汙染肺部、肉、還有血管,請戒掉它,先生,不可以抽煙,香煙這種東西跟西藥一樣,都很不好。」


    久久津一邊歎息一邊搖頭。發現我不回話,他不滿地皺著眉,繼續做菜。看著他盛湯的動作,我忽然察覺到一件事——西藥、香煙,他好像討厭任何會留下毒素在肌肉裏的東西。


    比昨天還豐盛的早餐擺放在我麵前。


    「先生,來!請享用。」


    久久津以開朗的笑臉勸誘著。


    「我已經吃過早餐了。」


    一股寒氣竄上背脊,我就是不願意坐下來吃他做的早餐。


    冒著熱氣的早餐看起來像是某種可疑物體。


    *??*??*


    結果,我還是拒絕了那份早餐,讓久久津不是很高興。但當我請他丟掉早餐時,他依然默默地吃掉所有食物——他不吃飯,卻會吃廚餘——看著他洗碗的背影,某種不知名的恐懼再度浮現心頭,感覺像是身上有顆定時炸彈一樣不安。


    繭墨從早上開始就沒吃藥。


    原因是她說身體已經好很多,從昨晚開始也不太咳嗽了。


    聽到繭墨這麽說,久久津露出了由衷的歡欣笑容。


    藥會殘留在肌肉中,但經過一、兩天之後,就會被身體代謝掉。


    這個認知讓我的心情頗感沉重,理由我很清楚——因為隻要一個不注意,嘴裏便能感受到甘甜的血腥味。


    新鮮的肉最棒。


    如果人肉就這麽好吃了,神的肉一定更美味。


    好恐怖的夢。如果那個夢是怪物吃下某人的記憶後而出現的夢,這個「某人」一定是個真正的變態。但是,久久津是千花派來的部下,也是繭墨本家的人,並非什麽可疑人物,不可能是變態吧?頂多是個工作過度的仆人,怪夢也可能是肚子裏的妖怪以繭墨說的故事為範本製造出來的夢。


    我想聯絡一下千花——真後悔當時沒有收下她的名片——於是試著從繭墨那堆積如山的書堆裏找出類似記事本或是便條紙之類的東西,卻徒勞無功。


    到底她會把電話記在哪裏?抑或是連繭墨也沒有記下本家的聯絡方式?


    她可能根本不會記下無法引起她興趣的電話號碼。


    想把這堆東西恢複原狀,卻不小心弄掉一本筆記本,整堆書就這麽散落一地。嘴裏的味道讓我無法冷靜地行動——那是夢裏嚐過的味道。我有點搞不清楚那個味道是來自於夢中,還是自己的記憶,所以很難保持理智。


    人肉如此好吃,人類竟然不吃人肉,實在太奇怪啦!


    真是的……人類好悲哀。


    這時,電話響了,我慌張衝到客廳接電話。接起來之後,耳邊傳來一道沉穩的聲音。


    「好久不見——請問久久津有認真地工作嗎?」


    是繭墨千花!我忍不住握緊話筒。當我正想找她時,她正好打電話來詢問久久津的狀況,正合我意!我看了背後的沙發一眼,躺在那兒的繭墨似乎還在睡。以防萬一,我還是壓低了聲音說話。


    「太好了,你這通電話打得正是時候……我有點事情想問你。」


    「怎麽了,小田桐先生?您的聲音怪怪的,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


    我請她稍等一會兒,然後走到繭墨的房間。電話子機在這昏暗房間的收訊很差,聲音不太清楚,不過,要是在這裏講電話就不必擔心被繭墨聽見。如果被她知道我作了一個關於吃人肉的夢,我一定會遭到無情嘲笑,她一定會問我人肉好不好吃之類的問題。我一股腦兒地將怪夢告訴千花,接著又問了久久津的事情。


    「……結論是,你送來的這個人真的信得過嗎?」


    短暫的沉默過後,我的耳邊聽到有些沙啞的聲音。


    「實在太驚人了……您體內的鬼竟然能感應到別人的思念與記憶,對於無法窺探別人內心的人來說,這種能力實在很可怕。」


    「這不重要吧?重點是,久久津到底會不會吃人……說啊!」


    那個夢究竟是真的發生過的事,還是另有隱情?


    針對我的問題,千花回答:


    「那東西是我養大的,我不記得他有過任何不正常的言行舉止,對人肉也沒有特別感興趣,可是……既然您的鬼那樣說的話,一定有原因。雖然我相信他不會造成威脅,但是如果繭墨小姐因此有危險……那我……千花……」


    千花的語調顫抖著。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她突然停止說話,陷入沉默;不過沒多久又恢複成平常的說話語氣。


    「我知道了,既然您的鬼傳出這種訊息,那麽那個記憶一定屬於久久津所有。可是,久久津端給您吃的肉應該不是人肉,最近繭墨小姐的身邊沒有發生殺人事件。」


    千花的說法讓我聽了很無力,畢竟就算最近沒有人被殺,也改變不了久久津吃了人肉的事實。如果他真的想吃掉繭墨,那麽繭墨現在的處境堪慮。


    當我正想開口時,千花打斷我的話:


    「我會想辦法處理久久津的問題,今天會做好準備,明天一早到事務所拜訪。小田桐先生,請您找個地方暫時避難好嗎?最好不要將繭墨小姐帶出去,若是久久津真打算吃掉小姐,那麽隻要有一點風吹草動,我實在不知道久久津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情……讓我們來處理吧,小田桐先生請逃到別的地方。」


    千花的建議讓我大吃一驚,若我逃了,事務所不就隻剩下繭墨與久久津了?


    「但是,我不能丟下小繭啊。」


    「沒關係的,久久津還不至於失去理智,在你隨時可能回去的狀況下攻擊繭墨小姐……而且,其實我們更害怕的是你體內的鬼可能失去控製。」


    我不懂她在想什麽。


    難道她覺得我體內的鬼比吃人的怪人可怕?


    千花很認真地繼續說著。


    「我們抓久久津的時候,他很可能會拚命掙紮,這時你體內的鬼很可能會把阿座化小姐與久久津一起吃下去喔?」


    我沒辦法斷言這種事情絕對不會發生。


    肚子裏的東西隻要有東西吃,一向來者不拒。


    假設久久津待在繭墨身邊,千花擔心的事便有可能發生。


    「千花會保護阿座化小姐……千花一定會拚死保護小姐。」


    聽到她的話語,我忽然感覺到她這樣說的用意——看來她並不希望由「我」來保護繭墨,所以要讓我離開繭墨身邊,自己抓久久津。看來,和她多談也不會有其他結果,與其讓我獨自想辦法抓久久津,不如讓她找更多人來製伏對方。


    這樣做,總比讓我體內的鬼跑出來吃人還來得好一些。


    我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


    「好,那就麻煩你明天去事務所一趟。」


    決定時間與程序之後,千花慎重地再次道歉並叮嚀:


    「請您務必別讓久久津起疑心,拜托您了,請想辦法讓他鬆懈,別讓他或是阿座化小姐發現我們的計劃。」


    答應她並互道再見之後,我掛上電話,話筒中隻剩下空虛的嘟嘟聲。我站在滿是灰塵的房間裏,深深呼出一口氣,接著靠在繭墨的衣服堆上,看著微髒的天花板。


    我的鬼把繭墨吃掉……一想到這個可能性,頭就好暈。我想著明天的計劃,壓抑心中的不安,靜靜地念著:


    人吃了人,變成鬼。


    人吃了人,變成神。


    那麽,鬼吃了神又會變成什麽呢?


    回到客廳,久久津還在料理餐點,專心地做著奶油燉菜——從旁邊的奶油與小麥粉研判,他應該是從麵糊開始做起——看見燉菜裏的肉塊,我的寒毛又豎起來,但是一臉擔心的久久津要我坐在餐桌旁,為了養病而一直昏睡著的繭墨也醒了,很無聊地吃著點心,久久津看著我,以眼神詢問我是否要來一份餐點。


    要讓久久津鬆懈。


    想起千花所說過的話的我,要了一份沒有肉塊的燉菜與麵包,慢慢吃著。嘴裏的馬鈐薯鬆軟好咬,洋蔥也燉到熟爛。


    花功夫燉煮的燉菜果然好吃。


    *??*??*


    吃了人肉之後不再是人,吃了鬼卻會變成鬼。


    若真是如此,那我想變成神。吃了神,變成神。


    同化為神,讓這個非人的我升華為神。


    叉子叉下眼前的肉塊,煮到軟爛的肉塊滋味跟生吃相比,又是截然不同的風味,添加香料的醬汁真是絕品啊!這超凡的醬汁是以骨頭與骨髓高湯熬煮而成的。肉塊融化在舌尖,我想著——我要變成神,吃了神之後變成神……啊啊,多麽美妙!


    美食的境界提升至此,可說是無比神聖。


    我整晚都沒熟睡,一顆頭昏沉沉的。今天是與千花約定好的日子,接到她來電的當天,我幾乎一夜未眠,即使隻是稍稍打個盹,也會夢到那個怪夢,嘴裏充滿甘甜的滋味。不知為何,夢境越來越真實,我真切地感受到難以抗拒的美味,吃東西所得到的喜悅真的能強烈到這個地步嗎?


    再這樣下去,我怕我會開始雀躍地期待夢境的到來。盡管愚蠢的念頭讓人嗤之以鼻,我卻暗自擔心起來。


    其實,我並沒有食欲。喝了幾杯咖啡之後,我站起身,因為睡眠不足而導致頭暈。回頭一看,隻見繭墨又把自己包得像隻蓑衣蟲,看樣子,她真的下定決心要乖乖養病。我一方麵替她的決定感到欣慰,另一方麵卻又因她尚未恢複精神而擔心不已。


    我盡量平靜自己的語氣,對著她蜷曲的背影說:


    「小繭,我出去一會兒喔。」


    「唔?你要出去啊,小田桐君?記得穿暖一點,外麵冷風陣陣喔!」


    一隻手從毛毯伸出來揮了揮,她雖然沒有轉頭麵對我,但是似乎正靜靜地目送著我。久久津還在廚房工作,讓他與繭墨獨處一室的擔心湧上我的喉頭……可是,千花他們馬上就要到了,應該不需要擔心吧。我壓抑下不安與焦慮的情緒,對久久津說:


    「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你一大早就馬不停蹄地工作,要注意不要太累了喔。」


    「您太客氣了。請您外出時務必多小心,我會做好香噴噴的晚餐等您回來吃。」


    久久津深深一鞠躬,送我出門,我往外頭踏出一步,然後快步走向電梯,按下按鍵,電梯門倏地打開。當我走進電梯之後,門再度關上,我按下一樓的按鍵,沒多久……


    肚子裏的東西笑了。


    妖怪的嘴裏宛若冒泡泡般地吐出一些字匯。


    內髒旁的生物蠢動著,產生難以忍受的疼痛讓我忍不住跪下,指尖不住顫抖。肚裏的生物一邊喝著我的血,一邊嗬嗬笑著、大聲笑著,表達開心的情緒,我則忍受著痛苦,本能地伸出手,在連自己也不太懂緣由的情況下,就這麽撫著控製板上的樓層數字——五樓、四樓、三樓,沒有反應,但當我摸到二樓時,笑聲卻突然地變大。


    我按下二樓的按鍵。


    下降中的電梯戛然停止,我的整個人跟著震動。


    電梯門打開了。


    妖怪的笑聲轉為竊笑,我聽著它的笑聲,邁開發抖的雙腿向前走。這棟大樓的所有人是繭墨,沒有其他人住在這裏。盡管心裏覺得應該快點到一樓去,腳卻不聽使喚地繼續走著。我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下,腦海裏浮現出幾個場景——某一天的夜裏,我好像也曾走在這樣寂靜的走廊。


    獨自一人走著。


    我按著肚子,忍耐著疼痛與惡心的感覺走著。走到某個房間之前,肚子忽然被踹一了腳,接受到訊息的我停下腳步,背脊上又流竄過一股寒氣。很明顯的,門把不太對勁,好像被人用力撬開過一樣,留下受到金屬物體擦傷的痕跡。


    門沒上鎖。


    到底是誰、為了什麽目的而撬開門鎖?


    我握著門把,耳邊聽見怪物的笑聲與金屬轉動的聲音。我打開門,看著裏頭的一片黑暗。


    地板是木地板,格局跟繭墨那兒一樣,但是並沒有放置任何家具。受到陽光照射的地板中央放著一個保冷箱,箱子周圍整齊擺放著除臭劑……真是怪異的放法,我卻立刻理解除臭劑放在那兒的理由。


    那些除臭劑是為了消除箱子裏「某樣東西」的臭味而存在的。


    浴室裏傳來水滴滴落的聲音,鼻子則聞到刺鼻的鐵鏽味與微弱的腐臭……我不想一探究竟,不想知道保冷箱裏頭放了什麽東西,但是不知為何,腳還是自顧自地移動了。保麗龍箱的表麵摸起來濕濕的,似乎有個人在不久前才用濕漉漉的雙手碰過箱子。我解開扣環,慢慢打開蓋子。


    蓋子發出「啪嚏」的潮濕聲響。


    裏頭塞滿保冷劑,冰冷的空氣凍麻了手指。我挪開幾個保冷劑,底下是個塑膠袋,袋子裏放著幾塊已經放過血的肉塊,這些肉塊被切成容易處理的大小,妥善地保存在這個保冷箱中。我看著染有些許血跡的袋子——


    不知道其他比較不好處理的部分在那裏?比方說那些手指、耳朵、或是鼻子。


    我猜那些部位八成已經進到他的胃裏,看起來才不至於太過血淋淋。


    袋子裏的肉塊顯然並不是動物的肉。


    「哈……哈哈、哈……」


    這些帶有肋骨的肉塊應該是從人類的胸部切下來的吧?切成數份的肉塊,形狀跟那天早上夾在麵包裏的肉片一樣——這是肩膀,這是大腿,從纖細的尺寸看來應該是女性的肢體……這麽說來,他好像說過高中女生很柔軟?現在更可以證明,我作的怪夢果然來自於某人的記憶。


    他什麽時候準備了這些肉?從肉尚未腐敗的狀況看來,應該是最近的事情。記得久久津開始買肉回來是昨天早上的事,利用這個溫度與冰箱相仿的保冷箱,將這些肉放到今天並不難。冷靜下來之後,我又想起那道燉煮得極為入味的奶油燉菜。


    那道燉菜實在好吃。


    裏頭的肉塊難道就是……


    「嗚、嘔……呃……」


    盡管現在催吐也沒用,但胃酸仍然無法控製地持續逆流。今早隻喝了杯咖啡的我,在硬吞下苦澀的胃酸之後站起身,腹中的怪物開心地笑著……它一定覺得昨天的肉湯很美味吧?因為希望我再多吃一點肉才那樣笑。肚子彷佛又快裂開了,但是現在的我沒時間管它。


    人肉既然已經如此美味,神的肉一定更好吃。


    我掙紮著站起來,腦海浮現出千花的模樣。她說要代替我去事務所,但是久久津已經殺了人,失去理智,不是她能處理的狀況了!危機意識驅使我走回電梯,回到五樓繭墨的家。我躡手躡腳地打開門溜了進去,偷偷觀察廚房的狀況。


    桌子上放了很多肉以外的食材。


    久久津正專心地做菜,不知道他想做什麽菜?旁邊放了很多大盤子,卻沒有足以成為主菜的食材。看著他處理配菜用的蔬菜,我忍不住瞪大眼睛,因為他手上握著的是一把大刀,閃耀著光芒的巨大刀刃


    這把刀連鮪魚的頭都能輕鬆斬下,保冷箱中卻沒有其他需要剁切的肉塊。


    我知道他這次要切的是什麽了。


    我壓低身體,潛入客廳,隻見繭墨依然包成蓑衣蟲的模樣,躺在沙發上。我抓起紅色紙傘與錢包,打算輕便地逃走,接著搖了搖繭墨的身體。


    「小繭、小繭……快醒醒!」


    「啊?怎麽了,小田桐君?嗚……」


    繭墨還沒完全清醒,我搗住她的嘴,不由分說地橫抱起她。這樣總比一起走出去還要安靜吧?再說她的身體還很虛弱,也沒辦法跑出去。


    「抱歉了,等一下再跟你說明……我們先逃吧!」


    繭墨皺著眉,不發一語,頭上的帽子緩緩地掉在地上。她默默地從我手裏接過紙傘,我小心地走著,不發出聲音。一步、一步……我們慢慢地往門口走過去,心髒瘋狂跳動著。我這時不禁感謝繭墨輕盈的體重,覺得繭墨還是保持纖細的身材就好,不需要養肉。


    就在我淌著汗水的手握上門把時……


    「咦?先生,您回來了?」


    背後響起懶懶的嗓音,害我背上冷汗直流,心髒幾乎要跳出胸口。久久津的聲音裏不帶任何善意,我慢慢轉過身,看見很可怕的景象。


    「又要出門了嗎?」


    久久津笑容滿麵,手裏拿著兩支長菜刀。


    我跌跌撞撞地衝出事務所,繭墨則雙手交握,乖乖地被我抱著。我朝電梯一路跑過去,卻還是能感覺到與久久津的距離隔得不夠遠。久久津的腳步聲很怪異,啪啪啪的,不像是人類的腳步聲,反倒像某種野獸邊跳邊跑的聲音。他的身影就在我的腳邊,那可怕的走路方式讓我感到莫名恐懼。


    我這平凡的人類能逃出非人類的追捕嗎?


    到達樓梯之後該怎麽辦?跟那個時候一樣,就算逃了,依然逃不出地獄。


    無計可施,不管使出什麽絕招都沒用!


    頭好像快炸開了。當陷入混亂的我正想大喊一聲時,忽然有隻小手拍了拍我的臉;低頭一看,隻見繭墨一如往常地以冷靜的表情望著我。


    「不好意思,麻煩你先下樓好嗎?小田桐君。」


    說完,繭墨閉上眼睛,在她的指示下,我趕緊跑下樓梯,背後依然響起惱人的腳步聲。我就這樣一路跑到地下停車場,往出口的門衝出去,還差點跌跤。這時,我想起一個民間故事——有個差點被鬼吃掉的人後來想辦法逃掉了,記得那人是因為跑到寺廟而得救的,問題是,這附近彷佛被石頭圍起來的墓穴,沒有寺廟。我跑到寬闊的空地之後才停下來,這時繭墨張開眼睛,從我手上跳下來。


    輕巧的腳步聲響起。


    拿著菜刀的久久津站在繭墨前麵。


    繭墨拿起紙傘靠在肩上。


    紙傘啪地綻放出紅色的花。


    繭墨露出一道溫和的微笑。


    「如你所見,我們不逃了,久久津君,你也冷靜一下,大家一起談談吧?」


    我不會逃到別的地方。


    久久津默不作聲,像隻沉默地佝僂身軀的怪物,手上的兩支刀彷佛是肢體的延伸。我緩慢地壓抑呼吸;盡管繭墨似乎無所畏懼,但我苦無對策來解決眼前的困境。


    現在的久久津完全不像人類。


    在夢裏曾聽過的話回蕩在腦中——我不是人,吃人也沒關係。我從來沒吃過好東西,所以覺得人肉有著絕妙的好滋味。


    所以才養成吃人肉的習慣嗎?


    最後甚至產生想吃掉神的念頭。


    被當做神、受到崇拜的繭墨,即使處於被獵者的立場依然麵帶微笑。


    「好,幹脆來問你吧。」


    繭墨朝久久津的方向往前踏了一步,輕柔地說著。


    她使勁轉動著紅色紙傘,一邊玩傘,一邊問道:


    「為什麽千花想吃掉我?」


    聽到這個問題的瞬間,久久津抬起頭來。


    露出一臉想哭的表情。


    那是個無奈到極點的人類表情。


    *??*??*


    「……是千花?」


    我呆呆地複誦著,但眼前這個拿著菜刀的人是久久津啊!想把繭墨剁來做菜的人也是久久津,為什麽繭墨會提到幹花呢?還有,繭墨不知道我在二樓看到還沒被煮的死肉,卻說想吃掉她的人是千花。


    怎麽會是那個將繭墨奉若神明的千花呢?


    我完全想不通,也無法整理好思緒,不知道是哪兒出了問題。


    接著,久久津開口了:


    「我不是人類……先生,但是也有我的自尊……我是廚師啊!不是美食家,而是一名廚師,對肉有一定的堅持。我不知道食物的味道,不管吃進什麽食物都覺得難吃。先生啊,我從小便吃了很多腐敗的食物,味覺都被破壞殆盡了,但我還是能分辨出好吃的肉,因為千花小姐隻讓我拿好吃的肉做菜。用這些好的肉、好的人肉來做菜,吃的人也會感到滿足……千花小姐常因此而稱讚我喔!」


    這時我突然想到,久久津從來沒品嚐自己做的肉類料理,隻吃那些廚餘,但也不很積極地吃。他已經拋棄了進食的樂趣。


    跟夢裏那個以吃人肉為樂的人完全相反。


    吃人的記憶屬於誰?從談話那天開始便不停出現的怪夢,是因為肚裏的怪物喜歡千花的記憶而讓我夢到的夢。


    「我……隻想讓先生開心,所以不惜說謊,替您張羅了好吃的肉。千花小姐也說過,那是最好吃的食物啊!因為千花小姐偶爾也會為了吃新鮮的肉而弄髒自己的雙手。」


    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不想吃的東西,但是……我真的很想讓先生吃看看。


    千花小姐不知道我這麽做,是我自作主張的。


    說完,久久津臉上又出現泫然欲泣的神情。


    「按照計劃,最後得背叛您,但是您對我很親切,所以我才……」


    久久津喃喃地說著。他的意思是,那些人肉是他基於善意而替我準備的。


    我呆呆地望著他。繭墨搖搖頭,繼續說著:


    「你打算等我體內的藥代謝之後才殺我,殺了我之後做成食物,讓千花品嚐——這才是她下給你的命令,我說得沒錯吧?千花一直很執著於我的存在。小田桐君,你知道她為什麽叫做千花嗎?」


    繭墨突然問我,但我猜不出答案。然後,她揚起一道宛若貓咪似的笑容。


    「千花的發音——跟『鮮花』一樣,也跟『阿座化』一樣喔。」


    千花是在他人希望她能成為阿座化的期待之下出生的孩子。


    可惜,她並沒有任何特殊天賦。


    幾年之後,另一個被生下的孩子一出生便成為阿座化。


    「她把你當成非人類養大,自己卻是在這一刻開始才變回普通人類。」


    可是她本人並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繭墨穩重地笑著說。我的腦中浮現出某些妖怪吃下的記憶。


    某人被孩子們瞧不起、被欺負的記憶。


    被雙親當做「神」養育,受到周圍的人高度期待——這個享受著特殊待遇的孩子一夕之間失去了神的地位。


    無法成為阿座化的女人沒有生存的價值。


    從這一瞬間起,她的地位比人還低賤。由於她對人一向驕傲,加上又是分家的人,於是其他人開始歧視千花,她本人卻不願意接受現實。


    『我不是人!』


    「她崇拜我,仰慕我,把我當神那樣膜拜,像是在人世間等待了我有百年之久地那樣等著我、信仰我,可是這並不算愛情的一種。」


    無法愛人的人也能夠仰慕神。


    能夠盲目地信仰「繭墨阿座化」這個名字。


    「而且,這樣的信仰裏並不需要對『繭墨阿座化』這個人抱有任何愛。」


    千花所有的,隻是對曾經失去的地位所擁有的盲目之愛。


    她千思萬想的就是如何拿回失去的東西,然後維持自己「非一般人」的獨特地位,「吃人」的興趣也是因此發展出來的吧?


    「她想藉由『吃下阿座化』這個方式與我同化,進而變身成神。」


    聽說吃了鬼就會變成鬼。


    所以吃了神自然就可以變成神。


    「小田桐君,人之所以想變成神,是因為這些人覺得自己比一般人還要優秀;就像那些在地上爬行的狗,根本不知道神的存在。」


    以狗來比喻,這些狗就算吃了人也還是隻狗。


    所以狗兒們才不知道神是何物。


    聽著繭墨的聲音,我喃喃說道:


    「小繭,你是從什麽時候察覺到的呢?」


    「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曾經偷看過你做的怪夢喔!但我猜不出你和他們的下一步會如何行動,所以看完你的夢之後,我並沒有采取任何對策。我之前也說過,夢這種東西很接近異界,等於是我擅長的領域,能讓我隨心所欲地控製。假設不必在乎你是否會因此瀕臨死亡,我甚至能夠以夢境為窗口,隨意將你擅自移動。」


    繭墨咧嘴一笑,並在這時將視線自久久津身上移開。久久津直直地盯著我與繭墨,一動也不動,身體彷佛正忍耐著什麽似的,簌簌地發抖。


    繭墨背對著他,繼續說:


    「繭墨家的人生下來就隻有一個信仰對象,這種與生俱來的恐懼讓他們無法親自殺死『繭墨阿座化』,所以千花才利用親手養大的你來殺我。為了讓你殺死『繭墨阿座化』並加以調理,她教導你如何殺人與做菜,並且讓你覺得自己不是人類。她是因為發現我可能被日鬥殺害,才會開始這次行動的,也可能是日鬥煽動她來對付我的,這也像是他很愛的餘興節目。日鬥願意將我奉送給千花,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知道千花殺不了我,卻多少能造成我的困擾。」


    說到這兒,繭墨轉過身來,喪服似的黑色洋裝因旋轉而揚起,上頭的緞帶畫出黑暗的圓弧狀。


    她的臉上應該仍掛著安靜的微笑。


    足以讓久久津的呼吸為之一窒的微笑。


    「知道了嗎?你是殺不了我的。」


    我不太懂繭墨為什麽會有這樣說的自信,隻見她毫無所懼地笑著,久久津的手則不停顫抖,似乎本能地感到恐懼,我忽然感到生氣。久久津常叫我「親切的先生」,但我明明什麽也沒做,為什麽他會說我親切?


    因為他從來沒感受過其他人的善意,才會覺得我親切。


    為什麽要製造出這樣的人?為什麽要讓人遭受這樣的待遇?


    他是人,不是狗。


    「久久津,放棄吧!把刀放下!我知道你也是被害者,你不需要再聽那個人的命令啊!不需要!」


    刀刃不正常地顫抖著,久久津齜牙咧嘴地怒吼:


    「先生,用嘴巴說說很簡單!但是我沒辦法忤逆千花小姐!我問您,您有被人綁上項圈拉著走的經驗嗎?有被人拿著臭掉的肉塞進嘴巴過嗎?或是被棒子打到都快忘了怎麽說話,然後再被重新洗腦嗎?」


    久久津悲痛地大喊著,淒厲的叫聲像是狗的吠叫。


    「你根本不懂被人鎖著過日子是什麽感覺!」


    我的腦子裏浮現千花的身影。對一個認為「人是神所飼養的勖物」的人來蛻,滿不在乎地把一個人鎖住並不足為奇。


    對她來說,把人當狗養是極為正常不過的。


    她完全不覺得哪裏不對。


    「狗隻能聽從主人的命令,我隻能遵守命令……這種心情是身為尊貴人類的您所無法理解的吧?您知道嗎?我隻能乖乖地聽主人的話啊!」


    菜刀的刀刃如同久久津的牙齒一般微微顫抖著。聽著久久津聲淚俱下的告白……


    繭墨不齒地笑了。


    「少胡說了,我說久久津君啊……你隻是在逃避而已,用這些藉口搪塞,拒絕思考,卻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真正的狗絕對不會察覺到自己隻是隻狗。你一直稱呼自己是狗,隻是因為你必須不斷說服自己;你想逃出千花的掌控,卻不肯付諸行動。不要再賴著我撒嬌了,可以嗎?」


    紅色紙傘開始轉動。


    然後,繭墨很殘忍地說:


    「結果,你根本是自願讓千花當狗豢養。」


    久久津瞪大雙眼,停止顫抖。


    他張著大大的嘴吼叫著,震耳欲聾的吼聲如遠方野獸的嚎叫。他幾乎要吼破喉嚨,同時開始往前衝,手上的刀瞄準繭墨的腰刺去。就在刀子即將畫開柔軟的身體時……


    繭墨伸出手拉著我的後頸,迫使我擋在她麵前。


    你是殺不了我的。


    ……嘖,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沒空生氣了。就在我恍然大悟的同時,菜刀朝我的肚子刺過來,然而刀子停在半空中,有隻濕漉漉的小手抓住了刀刃,沾染紅色血跡的灰色手掌藉由刀刃的幫助,從肚子中拉出自己的身體。小小的手伸出之後,妖怪跟著現身。久久津圓睜著雙眼,妖怪則張開了小小的嘴。


    它倏地張大嘴,一口咬住久久津的手。


    妖怪哢哢地吃著久久津的手指,我的腦袋裏瞬間湧上很多情緒。妖怪繼續咀嚼著人肉,彷佛舔糖果似地啃著骨頭,這塊肉的主人產生的瘋狂情緒同時傳到我這裏。看來妖怪不隻吃下久久津的手,也吃了久久津的情緒,那種被妖怪咬走手並吃下的恐懼貫穿我全身。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怎麽搞的啊?怎麽會這樣!好痛!好痛!我還不想死……我竟然被咬了!我不想被吃掉啊!好可怕好可怕!我根本無力抵抗,這是什麽東西?這就是鬼嗎?這就是鬼吧!跟人類完全不同等級……從來沒聽過啊!這就是可怕的鬼!這個就是!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來鬼是這麽可怕的東西,鬼比那個人還恐怖。


    鬼比人可怕萬分,所謂不是人的東西比人還可怕多了呀!


    啊、啊啊啊!我會被吃掉的,它好像想吃了我。


    我終於知道了。


    ————————謝、謝。


    「————啊?」


    我不禁睜大雙眼。隻見久久津衝了出去,抱著被妖怪咬去一節的手,朝某處狂奔而去。隨著門大力關上的聲音,妖怪開始收集影像,我的視野跟著切換。吃下久久津的肉並消化的這段期間,妖怪頗感興趣地追蹤著久久津所看見的事物。


    彷佛非常期待後續發展般地追蹤著。


    *??*??*


    一台高級轎車停在大樓前方,車子旁站著一名保鏢,從車窗可以看見坐在車內的千花。我想她的計劃應該是在我離開事務所、久久津殺了繭墨、做好菜之後,利用這輛車帶我離開,可能還會殺我滅口吧?她一臉著急地打著手機,也許是因為我沒依約出現,加上沒有收到久久津的聯絡而感到不太對勁。接著,有人接近這台車,打開車門,車內的保鏢被咬了脖子,無聲地趴倒,千花的臉則近在咫尺。她抬起頭,一臉驚恐,但一切已然太遲。


    久久津坐進車裏,用膝蓋壓著保鏢的屍體,左手抓住千花的臉,手指陷入千花的臉頰,同時低聲說道:


    「司機先生,請不要亂動,想逃的話盡管逃……你隻是人家的手下吧?不需要蠢到為了人情義理而死。」


    被妖怪咬去一塊的右手汩汩地淌著鮮血,從拇指到手腕的部分全沒了,但是久久津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前方的司機怪叫著逃離現場,同時,久久津瘋狂大笑,被咬保鑣的血與肉就這麽從張大的嘴巴噴出。


    「我懂了,我終於懂了,是被鬼吃了一口才懂的。你不是鬼!因為真正的鬼比你可怕多了,我是被那個東西咬到之後才發現的……直到手被咬下之後,才發現我不過是餌,是一塊肉,對那個生物來說,是塊完美的肉!等級不一樣,那東西的等級跟我不一樣啊!所以我搞懂了,你並不是鬼,也不是比人偉大的存在……那麽,認為自己優於人類的你究竟是什麽?」


    千花的臉頰顫抖著,好像正拚命說些什麽,但是久久津並不理會,逕自加強手上的力道。


    我猜……久久津的臉上一定掛著野獸般的笑容吧?


    足以讓想成為神的千花心驚膽跳的恐怖笑容。


    「你是畜生,真正的鬼看到你也不會想吃,跟廚餘差不多,吃下你會弄壞肚子。但是我吃你應該沒關係吧,反正我不是人,我是狗啊!你把我當狗那樣養大,隻喂我吃廚餘,所以我吃了你也不會怎樣……我得處理廚餘呀,應該要把你吃掉才對!」


    久久津倏地張大嘴,將千花的臉拉近——那是張充滿恐懼的人類臉龐。然後,他逼近試圖大叫的女人喉嚨……


    緊接著傳來某種濕答答的聲音,啪嚓啪嚓……


    嘴裏湧現的血味實在很惡心。


    *??*??*


    腦中的影像突然終止,這場混亂總算結束了,繭墨靜靜地將我的肚子闔上。回想起方才她拿我擋刀的事情,我卻提不起勁抱怨,因為我很清楚「她死」或是「我的肚子被刺一刀」哪個後果比較嚴重。我不擔心肚子的狀況,反而比較擔心久久津。


    今後的他該何去何從呢?


    繭墨保持緘默,攙扶著我走出停車場。停在大樓前的車子已經消失,但路上遺留大量血跡。千花的屍體被丟棄在一片血泊中,脖子上留下像是被野獸啃咬過的不規則傷痕。死了仍睜著雙眼的屍體,看上去很像是被人丟棄的洋娃娃。


    逃走的狗已不知去向。


    他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吞下吸吮來的鮮血也不得而知了。


    「——————狗把廚餘給吃了……」


    他的話讓人感到一陣苦澀,繭墨卻有點不快地說:


    「小田桐君,別胡說。」


    她默默地走過去,紅色的紙傘在藍天之下發出燦爛的光芒。


    白皙的手指輕撫倒在路上的屍體。


    「我們看見的是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才對。」


    她如此呢喃。


    晴朗的天空下,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


    隻不過是死了一個人。


    另一個人則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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