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看到你的生活過得這麽安靜祥和,朋友。”


    聽到費洛傑戲謔的聲音,麥威猛然轉頭。


    洛傑站在拱門下,一邊肩膀靠在牆上,一隻腳輕鬆自在的頂在石階的欄杆上。


    他從拱門下的陰影走出來,眼睛裏閃著嘲謔的光芒,修整得一絲不苟的胡須下,露出燦爛得令人著惱的微笑。


    麥威低頭看可琳,他們的腳尖頂著腳尖,她正以與他自己相同的眼神回瞪他。旁人看他們,一定像極了兩頭正要互相衝撞的牛。


    他的怒氣高漲令他忘了他們身在何處,也無暇注意靠近的人。他真的火冒三丈。


    然而他們周圍充斥著城堡重建工作的各種噪音和行動。騎士指揮兩人工作,侍衛引導數量多得驚人的材料配用。


    鐵匠的槌子聲像極了戰場上兵器交鋒,裝置了齒輪的絞盤吱吱軋軋的將沉重的石灰運到上層的城垛,一塊塊切割好的石塊和鐵柱,會使康洛斯成為馬齊斯地區最強大的城堡。


    一輛輛牛車隆隆的穿過城門,車上載滿了一疊疊平滑的石板,沉重的牛車走過老舊的木製吊橋發出嘎嘎聲響。


    洛傑走近他們,拍拍麥威的肩膀。“你現在最需要的是威爾斯人。”


    洛傑偶爾會教人恨得牙癢癢的,例如現在。


    洛傑轉向可琳,執起她的小手,行了個禮讚美她。“美麗的玫瑰色臉蛋。”他灼熱的目光凝視著她,緩緩地抬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手指,又反轉到另一麵,親吻她的掌心。


    麥威看過他的朋友在狡猾的引誘女性時,有過相同的舉動,但是他太了解洛傑,知道他這麽做別有目的;他的行為和可琳全然無關,他隻想引發麥威的醋意。


    他成功了。


    麥威隻想狠狠地踹洛傑的屁股一腳。


    可琳露出他少見的燦爛微笑,她完全被洛傑的浪漫蒙騙,麥威簡直氣得七竅生煙。


    她甜甜地邀請洛傑參加晚禱,和他們一起吃晚餐。


    洛傑從她的頭頂上對麥威眨眼。


    麥威當晚遲到了,他來不及和她一起用餐。她從不曾低頭,他無法製止自己命令她、對她咆哮,但她一概相應不理。


    她很快的借故離開,在麥威開口叫住她之前匆匆走到門外。


    洛傑看著他。“你們兩個到底怎樣回事?”


    “沒有事情難得到我。”


    “你確定?我可以幫忙,我不介意插手。”


    “可不是嗎?”麥威埋怨。“反正你對任何事都不會袖手旁觀。”


    洛傑笑道:“倒不是每件事,朋友,隻有在你頑固得不懂變通的時候。”


    麥威根本沒有聽進去,他專注地看著她迂回的穿過外牆,繞過體型比她大上兩倍的馬匹,穿越曾經啄過他的腳踝的鵝,和對著推車狂吠的狗而去。


    他很清楚洛傑也在注視她,知道他很迷惑,但麥威就是無法克製不看她。他沉默的站在那裏,心情卻像即將上戰場前的心悸不安。


    她走過載運磨坊的巨大磨石,和新閘門絞盤的牛車前方,使她的身軀顯得更嬌小、更遙遠,似乎遠在他的掌握之外。


    牛車通過後,她消失在麥威的視線範圍。但是她的身影、她對他造成的撼動,仍在他的心中。他似乎還看得到她直挺的背脊,濃密的金色發辮垂在肩上,隨著她的步履來回擺動。


    這影像使他想起他和洛傑初次在康洛斯見到可琳的情景。那天晚上,她在燭光下手舞足蹈自得其樂的模樣。


    見到可琳的第一眼,像有把錘子在他心上狠狠敲了一記。命運將一位如此美好、如此充滿活力的女子交給他,他隻能驚愕的呆立在原地看著她。


    他曾對洛傑發表過不注重長相的言論,然而從遇見她的那一刻開始,他的想法就徹底改變了。


    她好嬌小,頭頂甚至不及他的肩膀,可是對他的影響力卻遠超過他的想象。隻要和她站在一起,他就覺得她像個巨人,使他的心緊緊地揪起來。


    當他站在門口注視她,首先吸引他的就是她的頭發。及膝長發是罕見的淡金色——僅有一次,他仰躺在沙漠中等待上戰場的破曉時分,曾經看過天空出現同樣的顏色。


    那天的夜空出現了數以百計的流星,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生平罕見的景況;有人跪在地上向神懺悔,害怕世界未日就要來臨。


    還有些人因為宿醉,根本不記得這個奇景。然而麥威整夜躺在帳蓬外的草墊上,凝望一顆顆劃過天際的流星。


    就像現在他凝視著消失在他眼前的身影。


    那天晚上在主桌前,可琳坐在麥威和洛傑之間,努力不讓自己睡著而整顆頭掉進餐盤裏。


    桌上擺著香甜的免肉、野生的鬆露和烤過的鵪鶉,但兩個男人都沒有留意到,他們在爭論投石機要發射出多少石塊,才能擊碎四呎深的城牆。


    隨著金韭和青草上卓,麥威爵士和洛傑爵士卻忘我的討論著箭孔的完美尺寸——向內伸展幫助弓箭手瞄準目標,要高一點才能適用長弓——切口絕對要橫向的才能大規模火攻。最後他們同意,必須加上圓形孔眼,以配合十字弓的使用。


    精致的窗玻璃和光亮的號角對增強康洛斯的力量沒有任何實質幫助,麥威說,他們兩人都為此愚蠢想法大笑,每個人都知道這些根本抵擋不了敵人投射的石塊。


    可琳發現自己熱烈渴望發射武器。


    她的拳頭支著下巴,想象她未婚夫被淋了一頭韭菜會是什麽樣子。


    洛傑的隨從開始彈奏魯特琴,仆人排著整齊的行列從廚房走出來,端上小麥粥、杏仁奶油和灑上肉桂粉的洋梨酒,但可琳左右兩邊的男人瞧都不瞧一眼。


    他們開始討論投石機中石塊的種類,最新的采礦技術、如何製作堅固的撞錘,和最適當的木材尺寸。


    可琳看著銀湯匙的柄,如果她握緊柄,用另一手把湯匙反彈出去,湯匙就會呈拋物線飛出去……


    “也許可琳小姐願意為我們唱首歌。”洛傑突然轉頭對她說。


    她手中的湯匙掉落腿上。“我?唱歌?”她撿起湯匙,擦拭衣服上的汙漬。


    她瞥見狄修士一臉蒼白的退出房間,倉皇失措的點起蠟燭開始禱告。


    阿碰一溜煙跑走。“我去喂豬。”連阿空也以快上幾倍的速度溜走。從眼角,她看見幾個老仆人早已開溜。


    他們太了解她了。


    可琳的歌喉令人不敢恭維。事實上,她父親禁止她唱歌,甚至連哼也都不準。


    “我不會唱戰爭歌曲。”她直截了當地對麥威說。


    “隻是消遣而已,小姐。”洛傑微笑。“希望有這個榮幸聽你唱歌,什麽歌都可以。”


    麥威專注地看著她,好象這頓晚餐他從不曾忽視她。她打算婉拒,但是這幾次漫無止盡的用餐時間,改變了她的想法。


    她應該唱首歌來“報答”他們。她環視屋裏所有男人都一臉自大的期待她演唱,彷佛在說:“我準備好讓這個女人來取悅我,讓我開心開心。”


    她的心中逐漸湧起一股溫暖的滿足感。她莊嚴地站起來,優雅地行個禮。“能為偉大的武士唱歌是我的榮幸。”


    琴師坐在壁爐旁邊彈奏著柔和的樂曲,可琳走向前去,低頭告訴琴師她要唱的歌曲,開口唱道:


    三個男人自肯特來,


    犁田想要種大麥和黑麥……


    在場男士全僵住了,瞠目結舌活像白癡。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又高又尖,像金屬互相擦撞,每一個字都在廳裏回蕩。她從眼角瞄到當她嘶喊出更高的音符,琴師就往後縮一點。


    這三個男人鄭重發誓:


    包約翰必須死。


    於是他們拿起犁刀挖洞,


    陰謀設計埋葬他,


    厚重的泥土教他永遠不能翻身……


    洛傑似乎想掩住耳朵,但在她走近他故意唱出一個高音時,還是勉強報以無力的微笑。


    屋外,鳥兒成群飛離康洛斯,豬圈裏的豬隻爭先恐後的把鼻子埋進幹草堆,不安的咿咿唔唔叫著。牛群哞哞叫,馬兒衝撞廄門想逃離這股聲音。


    屋內,可琳走到她未婚夫身後,更用力、更尖銳地唱著。


    出乎意料的,他並沒有閃避,似乎她的嘶喊還不足以穿透他的腦袋。但可琳可不會輕言放棄。


    她唱到第五段。


    這是她會唱的歌中最長的一首。


    唱到第十段,有一、兩個人已經忍不住哀嚎,還有一個勇敢的把頭靠在桌上。她站在中央,用盡力氣唱:


    包約翰是最優良的品種,


    最適合種植在土地中。


    在人類翻土的時候,


    他會成長出最甜美的收獲。


    可琳唱完最後一段,琴師早在兩段前就停止演奏。


    她一派純真的對大家微笑,深深的行個禮。“既然你們聽得很愉快,我想我可以離開了。”


    她的頭仰得高高的,優雅地轉身走出大廳。


    大廳裏一片驚愕的靜默,隻聽得見可琳的腳步聲、柴火燃燒的爆烈聲,和嗡嗡的耳鳴聲。每個男人臉上的表情都是相同的——完全的迷惑……和痛苦。


    突然眶啷一聲,廳門砰的一聲被打門——對親耳聆聽可琳歌唱的人而言卻是個美妙的聲音。三個守衛城門的衛兵衝進來。


    最高大的一個站在伯爵麵前。“不好了,爵爺。”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怎樣回事?”


    “城牆,爵爺。”


    洛傑湊近麥威耳邊,他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太清楚。“說不定是尊夫人把城牆唱倒了。”


    “說不定。”麥威縮了縮,他的聽力很敏感。“她把我的耳朵唱聾了。”他對守衛說:“到底怎麽了?”


    “狼群,爵士。”


    “狼群?”


    “是的。”守衛一臉驚恐地說。“城牆外有群狼。”


    麥威和洛傑都沉默片刻;洛傑突然捧腹大笑,麥威的嘴角也忍不住往上揚。


    “好幾群呢,爵爺。”


    洛傑笑得用拳頭捶打桌麵。


    守衛非常嚴肅地看著麥威又說:“那些狼在嚎叫,好象把我們當作滿月了。”


    第二天,好戰爵士把可琳的草藥圃變成儲藏弓箭和炮火的倉庫。她站在臥室窗前,看著遠方的帳篷,很驚訝居然沒有尖銳的棍子刺穿帳篷,好確定他的防衛十分充分。


    他將和由聖喬治城來的設計師傅詹姆談話,派了一名仆人來找她。這兩個男人大概在計劃如何利用她的衣夾展示威爾斯人的頭顱。


    她把手放在窗抬上仰望萬裏無雲的天空。“賽克”安穩的蜷在牆角睡覺,“一毛”停在它頭上。


    可琳重重地歎口氣,想象帳蓬在傾盆大雨中的情景。今天陽光這麽燦爛真是遺憾,下場雨會讓她心情好一點。


    她將自己拋到鋪滿厚厚幹草的床上,拿著念珠禱告,很快又把念珠丟到一邊,繞著房間朗誦希臘字母:alpha,beta,gamma,delta……


    她又換音節比較好聽的法文字母:ah,bay,say……配合法文跳了段舞,又記起拉丁文的約翰福音。


    距離仆人上來找她兩小時之後,可琳離開了房間。


    “麥威爵士已經離開了,小姐。”


    艾森爵士是個健壯結實的男人,有著一頭鬈曲的棕發、大鼻子和野狼似的黃色眼睛。他終年都一副嚴峻的表情,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是麥威的侍衛隊隊長。雖然身高不及麥威和洛傑,但是強壯得像頭得獎的牛,而且一副自以為能一人抵抗一支軍隊的樣子。


    “他離開了?”可琳踮起腳尖從艾森爵士的肩頭望去,帳篷不在了,一些武士和馬匹也不見了。“去哪裏?”


    “他沒說,小姐。”這個結實的武士像棵大樹直挺堅固的守在城門前,長劍橫在城門開口兼阻止她離開。


    她退後一步,又問:“詹姆師傅呢?”


    “在查看城牆,小姐。”


    “好,那我自己去找他。”她拉高裙擺打算繞過他的劍走出去。


    武士跨出一步,仍然擋住她的去路。


    她給了他一個和當今王後艾蓮,以及艾蓮的表姊,修道院長相同的神情。“讓我過去。”


    “爵爺有令,不可以讓你離開城堡。”


    “什麽?”


    “他說你必須待在城堡裏。”


    “當然不是。”她想鑽過去,但武士把劍放低。“拿開你的武器。”可琳像趕討厭的蒼蠅似的揮了揮手。


    “很抱歉,小姐,我必須聽從命令。”


    “我剛才也下了個命令。”


    “嗯。”


    她走上前一步。


    他移動手中的劍。“很抱歉我不能聽你的命令。”


    可琳抬起頭瞪著他。這簡直像和石頭對談。她想了一會兒但無計可施,隻好轉身離開,不過腦子仍然轉得飛快。她放慢腳步,反背雙手,若無其事的轉身問:“你喜不喜歡喝酒,武士?”


    “嗯。”他麵無表情地回答。


    “很好,”她微笑起來。“我叫仆人拿一杯給你。”


    “謝謝你,小姐。”


    啊哈!可琳露出滿意的笑容,男人有時候是很好應付的,隻要找出他們的弱點。


    “但是要等到我的值班時間結束。”艾森爵士又說。


    她默默哀嚎但仍不放棄。“你不渴嗎?”


    “嗯。”


    “好,那我去拿——”她轉身。


    “但是我不想喝酒,小姐,現在是值班時間。”


    她停住,真叫人吃驚,這男人很正直。她沮喪地走開。


    “小姐?”


    她停步回頭看。


    “麻煩她給我一杯水。”


    “水。”她遲鈍的重複。


    “是的,新挖的井裏的水。”


    她點點頭。水,新井裏的水。她走回城堡,派人給艾森爵士送一杯水。


    不一會兒,她已經走進大廳,踏在通往二樓的階梯上,她停在樓梯上,回頭看到武士仍然直挺挺的守衛城門。


    伯爵下令不準她出城。她沉著臉從小窗望出去,她是個囚犯。


    這樣的未來並不樂觀,他的霸道令她憤怒。他沒有理由禁止她走出城門,她曾經出城許多次,到森林裏采集植物。他以為會有異教徒軍隊來攻打他們,把她抓走嗎?


    這裏不是東方。他在戰場上待太久了,他以為全世界都是他的敵人嗎?


    她挫敗地歎口氣,雙臂疊放在窗口,下巴枕在手臂上。她看著守衛,知道他絕對不會讓她離開。


    她的手指不耐煩地敲打窗抬。“如果我站在守衛上麵的城牆上,對著他的頭頂倒了一桶……嗯……一桶鱔魚,會怎麽樣?一桶放了一星期的比目魚尾巴呢?還是……”


    結果,可琳不必為了獲取自由而把魚倒在忠心的守衛頭上。


    因為她想到了一個真正完美的辦法。


    她用一大塊亞麻布把頭發包起來,扭轉成一個粗大的頭巾。從穀倉拿了一些從胡桃殼榨取的黑色汁液,塗抹在臉上和手上。


    裝扮完成後,她看起來就像個土耳其人。最後,她把從洗衣房偷來的條紋長袍披在身上。


    可琳愉快的騎在麥威爵士最鍾愛的阿拉伯馬上,馬臉和四隻腳都被塗上厚厚的胡桃汁。


    沒有人察覺到她。她正為自己如此美好的計劃喝采時,卻被回頭看到的景象嚇了一跳。


    “一毛”正隨著馬尾搖擺。“‘一毛’!”她噓它。“走開!”


    但是它的嘴和爪子緊咬著馬尾,平常它最愛這樣叼著她的辮子飛來飛去。


    她看了看前方,隻差幾步就到城門了。幸好沒有人看到它,她的寵物一向是那些武士取笑的對象。


    她滑下馬背,假裝檢查馬蹄,慢慢接近馬尾。她打開袍子低聲道:“進來!”一把抓住“一毛”塞進袍子裏。


    她重新上馬,催促馬匹前進。“一毛”舒服的躺在她懷中。她輕鬆地走出城門,進入市集。


    這實在太過容易。一離開守衛的視線範圍,她立刻跳下來打開袍子,讓“一毛”站在她肩膀上。他們走過養兔場,潮濕的草地使她的腳步輕快起來。


    “一毛”走到她的手臂上,又跳到馬兒頭上,快樂的站在那裏。她取笑它。“一毛”似乎和她一樣感受到外麵的自由。


    不一會兒,她把裙擺紮起來,露出雙腿在陽光下奔跑。


    自由!她自由了!


    一股純粹的快樂使她踢掉鞋子,繞著馬奔跑。這匹馬一直跟著她,現在正低頭吃著小溪邊的翠綠青草。


    草地間還有一些露水,她的腳板感到一陣痛快的清涼。她開懷大笑,張開雙臂不停旋轉。


    她的笑聲充滿輕鬆快樂,似乎連微風都感染了她的心情,而揚起一團團毛絨絨的蒲公英。她抬頭仰望天空,閉上眼,享受她的自由。


    今天既平靜又安詳,天空蔚藍,白色的雲朵柔軟蓬鬆。戶外的世界是如此明亮清新,生氣勃勃,隻有最原始的聲音,還有羊脖子上的鈴鐺清脆的鈴聲。野生天鵝拍著翅膀從頭頂飛過,遠處傅來睢鳩的叫聲。


    她繼續往下一個山的走去,馬一直尾隨她身後,像是跟在阿碰屁股後麵的豬仔。這裏已經接近森林,草地更厚更蒼翠,四周長滿鈴蘭花。


    在大森林邊緣,鴿子在橡樹林間飛翔,麻雀和雲雀在枝椏間輕快的跳躍。昆蟲在森林深遠哼唱,像神秘的女妖呼喚著:“來吧,來吧……來吧,來吧……”


    她把麥威這匹好馬的韁繩綁在巨大的栗樹樹幹上。


    她把手伸向“一毛”,但是它不理她,快樂得不得了地站在馬臀上。“好吧,小朋友,你可以留在這裏。”


    她摸了摸它,又摸了摸馬的鼻子,然後走進森林。她提著裙擺,腳步輕快,五音不全的哼著一首有關女人如何機智的歌。


    森林裏有點涼意,空氣是潮濕的,苔蘚的氣味十分清香,仿佛真能給她的酒帶來魔力。在一棵大樹底下,她采了一些藥草和調味的香料,放進腰帶上的小皮袋裏。


    她繼續往森林深處走去。


    茂密的樹林遮住了陽光,陰暗的角落,在橡樹和山毛櫸下長滿了野生蘑菇。榆樹頂的枝葉形成又寬又厚的王冠,森林裏暗得像是黑夜而不是剛過正午時分。


    她彎身摘了一些美麗的黃色野花,拔掉花朵上濃密的雜草。她的腦中淨是對麥威爵士的浪漫幻想,她曾經一心認為他會是個口吐詩句,會將心獻給她的男人。


    她早該知道他不是會說甜言蜜語、有情意的男人。他的話不多,隻會下令和發問。他不冷酷,但也說不上親切體貼。


    他並未敞開心房和她談話,她不知道他是什麽人,隻知道他們不太相同1她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心。


    她歎了口氣,為那些因現實而破滅的夢,也為她的未來擔憂,她的未來有時候似乎和伸手不見五指的森林一樣晦暗。


    她不再胡思亂想,繼續前進。很快的,黑暗消失了,樹木和灌木叢間的小徑明亮起來,空氣變得溫暖流通多了。金色的陽光灑在小徑上。細長的柳樹在小徑兩旁形成一條隧道,野生的雪球花與柳樹交纏在一塊。


    陽光穿透葡萄樹變成金色瀑布,花朵緩緩凋落像妖精的禮物,幾乎像是人間仙境。


    她從樹下走過,仿佛是場婚禮。這條小徑通往一片遼闊的草地,一條溪流從遠方仍覆蓋冰雪的山陵流過來,將草地切成兩半。


    在寬闊的山楂樹下,她坐在一株矮樹旁,聽著溪水潺潺流過岩石的聲音。


    她雙手抱膝,把腳趾伸進茂密的青草中,看著一隻褐色小老鼠匆匆跑過溪岸,迷失在灌木叢和蕨類中。


    溪水流過岩石的聲音像炎熱夏天裏一口清涼的小泉一樣沁人心脾。穿過樹葉的陽光溫暖了她的肩耪,她仰起臉麵向太陽,想起身上的黑色汁液。


    她為自己的成功而笑,解開長發跪在溪邊。一尾紅鱒跳出水麵吞食了一隻蒼蠅,她突然想到,今晚可以有一頓紅鱒大賽。


    可琳俯身用冰涼幹淨的溪水清洗她的臉和手,因為緊閉著雙眼,她隻能用手摸索剛解下的亞麻布,好拿來擦拭汙漬和眼中的冰水。


    她轉身,跪著往剛剛放布中的方向移動。她的手摸到亞麻布,趕緊拿起來回到溪邊,長發隨意散落。


    她走音的哼著一首騎綠馬的武士示愛的歌曲,用力地擦洗她的臉,然後把布丟到一旁,雙手平放在溪底。


    她俯下身,低頭看自己的側影,頭發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把散落的發絲塞到耳後,又低頭看水麵。


    她的右肩出現一個男人黝黑的臉。


    可琳深吸一口氣,放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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