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思考,我們更常說話。比起自主行動,我們更常讓別人行動。所謂的自由行動,也就是找回自我的行為,讓我們置身於純粹綿延之中。


    柏格森著 中村文郞譯「時間與自主」株式會社岩波書店


    1


    零士醒來後稍微在床上伸懶腰,頓時感受到肌肉酸痛的痛楚。——他很擔心自己的身體操練過度。零士才剛醒來,就受到肌肉酸痛和空腹感侵襲。


    零士嚐到的痛苦是很現實的感覺,但暗殺社的目的他還不太明了。零士的確目擊了〈海豚人〉,他也看到〈海豚人〉腦袋裏有奇怪的生物。不過,〈海豚人〉為惡的重要場麵,他並沒有親眼目睹過。零士僅從社員的口述得知,〈海豚人〉是邪惡的存在。


    零士很怕自己被卷入了麻煩的集體妄想事件——他的心中非常不安,他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做了一堆愚蠢又無謂的訓練。


    這些事情實在和過去的日常生活差異太大了。


    每次心緒動搖時,零士就會打開鬼一給他的「盒子」。他拿起床鋪旁邊的學校運動背包,從裏麵拿出強化塑膠製成的盒子。這個盒子要先輸入密碼,再確認零士的指紋和靜脈模式才會解鎖。盒子裏安裝了炸藥,無關的外人若想強行打開盒子,炸藥就會將裏麵的東西炸得灰飛煙滅。零士其實不希望鬼一拿這麽危險的東西給他,然而這裏麵裝的是槍械—sig p226 enhanced elite——所以多點保障總是不為過。


    零士完成必要認證後打開了盒子。


    裏麵裝有手槍、預備彈匣、預備彈藥、清槍道具。


    其他社員都是在肩膀或腰部掛上槍套,以便隨身攜帶槍枝。但零士還處在「見習階段」,因此鬼一嚴格交代他要把槍收在盒子裏,零士也認為有道理,便乖乖遵從社長的指示。


    「…………」


    零士握緊手槍,手上有股厚實的重量感。暗殺社的事情再怎麽欠缺現實感,這把槍是真貨的現實卻是無庸置疑的。而這把槍是零士的東西,為了這份真切的感受,他能忍受各種嚴苛的訓練和不安。


    這時候,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零士急忙將槍枝收回盒子裏,上鎖的盒子被他塞進了背包裏麵。腳步聲是母親發出來的,她突然打開了零士的房門,


    「早安,你今天也要去跑步嗎?」母親問零士。


    「記得敲門啦!人家沒回應不可以擅自打開啊,這是常識好不好!」


    零士不禁扯開嗓子吼道。


    「唉呀、真不好意思喔。」


    零士的母親訝異地道歉。之後母親恍然大悟,還害羞地笑了,她轉過身說。


    「討厭、媽媽打擾你啦,真的很不好意思喔。」


    母親誤會了,可是零士又不知該怎麽解釋。他紅著臉大吼「不是你想的那樣啦!」


    到了學校,零士在午休時間前往桌球場。今天社長鬼一、副社長晃生、裕佳梨、魅杏、輝佳——所有的社員都到齊了。鬼一瞧零士來了,微笑地說「你來啦。」零士加入暗殺社的時間不長,但他知道每次鬼一這樣笑肯定沒好事。


    零士問鬼一。「今天午休的訓練是什麽?」


    鬼一說。「今天要去地下室。」


    桌球場的一樓有大房間(過去的練習場)、休息室、寢室、洗澡間、健身房,地下一樓有射擊場、軍火保管庫、格鬥技練習室。


    零士又問。「是要去射擊場嗎?還是格鬥技練習室?」


    鬼一答道。「我們要去監禁房。」


    「啊啊。」零士完全忘了這個地方,地下也有那樣的房間。果不其然,照這種情況來看準沒有好事。


    零士曾在監禁房受到苛刻的對待,就結果來說他成功通過了入社考驗,也體驗了非常不得了的充實感,不過那次的經曆無法單純歸類為「美好的回憶」。零士一想起那次的經曆,腹部的瘀傷似乎又隱隱作痛。


    暗殺社全員朝地下的監禁房移動,有一個男性被反綁在那裏。那個人被揍得麵目全非,整張臉幾乎都是紅黑色的腫塊,身上的襯衫和牛仔褲也滲出鮮血。


    零士有種不好的預感——或者應該說,零士明確感應到暴力逐漸逼近的氣息,他神情緊張地觀察著被反綁的男子那個男子臉上的傷勢嚴重到看不出表情,可是年紀不算老邁。男子的短發沾滿了血液和汗水,耳朵和鼻子上也有穿環。那些金屬環被強行扯掉了好幾個,被扯破的地方血肉模糊。


    「你可以把這家夥殺了。」


    晃生若無其事地說道。


    「你有帶槍來吧?」


    鬼一向零士確認。


    「有。」零士點點頭,從運動背包裏拿出收納手槍的盒子。


    「殺了這個男的。」鬼一依舊保持微笑的表情。「不用我說你也該知道,這家夥是我們之前出任務時抓回來的〈海豚人〉。在你頭一次出任務之前,我想先讓你殺一次真貨比較好,你能了解吧?」


    「我了解。」零士說是這麽說,其實他不是很了解。不對,正確來說零士很了解鬼一想表達的事情,可是當這件事發生在自己身上——零士「一點也不想了解」。


    ——零士不想了解,但他又非了解不可。他必需執行社長交付的命令,這就是暗殺社的規矩。


    「不快點趁午休解決,也許不太好喔。」


    裕佳梨以淡然的冷酷語氣說道。


    零士這才知道,原來是有時間限製的。


    總之,零士打開收納槍械的盒子,從裏麵拿出sig p226 enhanced elite。零士需要做出和這種情況相應的選擇,不拿起武器他就隻有「逃跑」和「用盡時間」一途;道具可以幫助他增加選項,殺與不殺則是他最後的抉擇。零士將彈匣裝入槍枝中,向後拉動滑套。隨著厚重的金屬聲響起,子彈也送進r膛室裏。零士和大多數的高二學生一樣沒有殺過人,一個也沒有。


    「喔喔啊欸啦!」


    突然間,失去自由的〈海豚人〉發出憤怒的嘶吼,嚇得零士倒退了一步。那個雙手被反綁的男子跪在地上,眼睛和嘴巴張大到極限,流著口水的嘴巴還很不自然地發出沒有抑揚頓挫的凶狠努吼。


    「啊喀欸啦、咿嚕串又畫都,別太囂喀喀喀喀,不知不覺間、噠噗噗欸啊,嘰嘰喀的時候,咿咿嘰磯咕咕波波、喔喔啊欸啦!」


    零士幾乎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不過,那名男子——〈海豚人〉的聲音帶有一種異樣的魄力。零士感覺好像中了什麽咒術似的,那些聲音直接穿過他的頭蓋骨,如同一把銼刀在磨損他的大腦。


    聽到〈海豚人〉的咒罵聲,零士直覺領悟不能讓這家夥活下去。古代的智人誕生後第一次遇到凶惡的野獸,或許也體驗過這樣的感覺。〈海豚人〉——他們絕對會侵吞人類。


    「〈海豚人〉平時會偽裝成人類溶入社會中生活……」鬼一說。「可是當他們被逼到絕境時,就會像這樣露出本性,無法再偽裝下去。」


    鬼一從槍套裏拿出自己的手槍,朝〈海豚人〉的右膝開了一槍。膝頭中央當場爆裂噴血,〈海豚人〉重心不穩摔倒在地。


    凹陷的膝蓋,模樣有點接近小型的火山口。


    鬼一說明道。


    「你應該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麽我們要這樣折磨他吧?」


    「是的。」為什麽要這樣折磨他呢?


    「為了讓你見識證據。」


    「證據我看過了啊……裕佳梨同學殺的那個男人的腦袋裏有〈海豚〉不是嗎?」


    「先殺死對方,再開了對方大腦確認也是一個辦法。」


    說完,鬼一又開了一槍,這次是左腳踝。男子的腳踝中彈碎裂,歪向了違反人體常態的方向,斷裂的骨頭也露了出來。


    「不過,我想告訴你還有這樣的方法可供確認,」


    變化驟然發生了。〈海豚人〉的顏麵朝前方延展膨脹,嘴巴也變得細長銳利,滿口的牙齒化作了尖牙。眼白的部分也變成純黑色,閃耀著無機質的水亮光澤。


    那雙黑色眼睛,就像石油一樣混濁。


    男子的顏麵浮現粗大的血管,彷佛快要爆開來一樣。不久後男子長出了一身相當於健美選手的肌肉,膨脹的肌肉塞住了鬼一造成的兩處槍傷。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個男子竟然站起來了。


    用來反綁男子雙手的鐵線也被撐到了極限,隨時都有可能斷裂。


    〈海豚人〉變身所帶來的恐懼,勝過了害怕殺人的情感。


    零士瞄準目標,扣下sig.p226的扳機。


    由於是近距離射擊,零士第一槍就打中了男子的頭部。魚類般的變形顏麵被打出了一個彈痕,子彈卻沒有貫穿對方,〈海豚人〉血流如注。


    「當〈海豚人〉沒有退路的時候,就會變成這樣。」


    鬼一從旁解說。


    「這是一種變身狀態,你要說是極端的魚臉化也行。變身後的〈海豚人〉身體能力會有爆發性的提升。可是,一旦變身就再也無法變回人類,當然也無法溶入人類社會。所以,變身是〈海豚人〉的最終手段。」


    中彈的〈海豚人〉搖搖晃晃,但還沒有倒地。零士死命扣動扳機,彈匣中的十三發子彈全部打在了那個男子的身上。


    頭部兩發、胸部五發。


    下腹部一發、右盾一發、右臂一發。


    左肩一發、右大腿一發、左腳一發。


    身上被開了好幾個大洞,男子總算倒地了,隻是身體還在痙攣。


    零士的槍口噴出的不是破壞力,不過是以子彈形式具現化的恐懼罷了。


    人類會因為恐懼捫動扳機,殺害其他的動物。


    那個〈海豚人〉就像一個千瘡百孔的血袋一樣,身上所有的孔竅都噴出了鮮血。某種果凍狀的東西也和血液一起流了出來。這是和人類不共戴天的異質動物,逐漸流失生命力的光景。


    男子的身體急速痿縮,皮膚也變得像老舊的橡皮一樣鬆弛。


    零士覺得很不可思議。——這家夥的肌肉和內髒跑哪去了?難不成溶化了?


    零士沒有殺生的厭惡感,反而還鬆了一口氣。他很高興〈海豚人〉的生命活動停止了,殺死〈海豚人〉令他十分自豪,他的內心昂揚著充實感和成就感。打從小學四年級成功翻身上杠以來,零士就沒有嚐過這種感覺了。


    如果零士沒看到對方「變身」,說不定殺人後多少會有些罪惡感。就這層意義來說,零士也許是被暗殺社社長——岡本鬼一給操弄在手掌心上吧。不過說到底,這終究是推測而已。


    零士覺得自己被迫參與了「塑造可用戰力的製程」。從最初的入社考驗到剛才的殺戮,都是製程的一部分。零士曾聽晃生說過,暗殺社背後有巨大的組織撐腰,因此零士並不擔心自己會被拘捕。暗殺社教導零士用槍的方法,還送給他真正的手槍,連頭一次的殺戮都替他包辦妥當。


    零士心想——我逼真是受到悉心栽培的殺人犯呢。


    「幹得好。」鬼一稱讚道。


    桌球場有一個小型的焚化爐,外觀很像古早科幻電影裏的時光機器。〈海豚人〉的屍體被輕易燒成了灰燼,沒有人會知道他被埋在桌球場後方的洞穴裏。


    2


    深作零士加入暗殺社已過了兩個月,季節也到了冬天。在這兩個月裏,零士總共殺了八個鬼一等人抓來的〈海豚人〉,跑了近三百公裏的路程,浪費了近一萬發訓練用的彈藥,喝下了一百二十杯蛋白營養素。零士的體脂肪下降,體重卻上升了四公斤,身高也幾乎隻有些微的誤差變化。體能訓練的效果顯著,肌力和體力有大幅的成長,唯獨身高依舊。


    零士也接受了晃生的格鬥技訓練。晃生的個性雖然有點問題,可是他確實是個很優秀的教練。晃生教導了零士很多彌補體格差距的格鬥方法。


    晃生告訴零士。


    「反正,想辦法踹敵人的跨下就對了。攻擊要害的招式很容易被抵下來,因此你要故意『佯攻』腹部、膝關節、跨下來『瓦解』對手的防禦。某些情況下出拳擊碎鼻梁,掌底攻擊下顎,貫手戳眼也很有效果。用手刀劈擊喉嚨,膝頭頂撞橫隔膜,或是以肘擊『切向』對方太陽穴也行。


    要是幸運碰上敵人背對著你,記得全力尻他後腦,依不同情況也能用手肘敲他背部。還有一招是絆對方的腳,讓他的背部撞擊地麵。總之普通格鬥技比賽『禁止的事情』都給他催下去就對了。」


    晃生教的都是很實戰麵的技巧。有了這些技巧,或許真能彌補體格上的差距。零士也和晃生進行配戴護具的實戰對打,每個禮拜進行好幾次對打練習,零士覺得自己好像把身體當成機器在調整一樣。就好比那些操縱機器人的遊戲裏,主角可以在自己的機器人上改造或加裝其他新武器樣,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


    暗殺社也在卡拉ok包廂舉辦過類似新人歡迎會的活勁,活動的主角當然是零士。場所選在卡拉ok倒也不是真的要唱歌,而是怕有外人聽到暗殺社成員的對話內容。(然而「超級自戀」的晃生,還是自我陶醉地唱了好幾首芭樂歌。)


    當時大家聊了很多話題,零士最想知道的是其他夥伴加入暗殺社的經曆。


    晃生本來就很喜歡槍械和格鬥技,鬼一才會拉他人夥。晃生的性格時常惹出不少麻煩,他在加入暗殺社前就受過鬼一的關照,換雷之他加入暗殺社也有報恩的意味。


    魅杏則是有一位親戚變成了〈海豚人〉,她自己也差點被對方殺掉。幸虧上一代的社長殺了那個〈海豚人〉,魅杏才檢回了一條小命,這就是她加入暗殺社的契機。


    「那時候超級危險的啦,我真的差一點就死翹翹了呢。」


    魅杏是這麽說的。她的語氣實在太缺乏緊張感了,零士不禁認為「或許情況沒有她說的那麽急迫吧?」


    鬼一也和輝佳一樣,雙親都被〈海豚人〉殺掉了,他的說法是。


    「我呢,順序和輝佳不太一樣。首先我的朋友被〈海豚人〉殺死,我為了報仇才加入暗殺社,後來我的雙親才被〈海豚人〉殺掉的,算是被卷入了負麵的連鎖吧。」


    不可思議的是,鬼一的語氣和魅杏同樣輕率,言語卻沒有失去該有的緊張感。


    至於裕佳梨——。


    「……過去發生了不少事情,我不太記得了。」


    裕佳梨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


    鬼一還教導零士〈生命躍動劑〉的相關知識。


    「我們暗殺社的成員,都會在身上攜帶這種藥物。一般都是裝進一個小盒子裏,做成項鏈掛在身上,我也是這樣做的喔。」


    鬼一拿出掛在自己脖子上的項鏈給零士看。


    那是一條像軍隊的識別牌一樣簡樸的項鏈,平常都藏在鬼一的衣服底下,零士完全沒有注意到。


    鬼一打開小盒子,從裏麵拿出一顆白色的藥丸。


    「這就是〈生命躍動劑〉,很像百服寧對吧?可是,這東西具有難以置信的效果,吃下去以後很嚴重的傷勢也能在一瞬間複原。」


    「很嚴重的傷勢?」零士反問了一句。


    「大腦或心髒中彈那是沒救的。除此之外的傷勢,隻要吃下這顆藥丸幾乎都治得好。」


    鬼一將藥丸放回項鏈的小盒子裏,再用衣服蓋住項鏈。


    「這是一種特別的藥物。特別的藥物,自然也會有特別的副作用。」


    「副作用?」


    「傷勢治愈後就會產生副作用,副作用的內容因人而異。大多數都是『有利於戰鬥』的副作用,僅有少數情況會產生暫時性的失憶和強烈的睡意。不過從來沒聽過會有什麽嚴重的障礙就是了。」


    「所謂有利於戰鬥的副作用是什麽?」


    「這要吃下去才會知道。」鬼一微笑道。「例如我的副作用是〈超硬化〉,使用〈生命躍動劑〉後,我的皮膚和肌肉可以暫時抵擋子彈。而裕佳梨同學的副作用是〈幾小時的昏睡狀態〉,這就是不便的副作用。」


    「我可以試試看嗎?」


    「那可不行,現在我們社團的〈生命躍動劑〉隻有八顆,沒有多餘的庫存。」


    「意思是,我要到正式出任務才會知道『副作用』是什麽羅?」


    「就是這麽回事,使用這種藥物的時機很重要。好好使用的話,會成為最強的王牌。以遊戲來比喻,就相當於『多一條命』吧。知道有這種藥物的存在,出任務時就能更冷靜地作戰。」


    鬼一交給零士一個識別牌的項鏈和一顆〈生命躍動劑〉。零士在心裏默念著,這是要在正式出任務時服用的。


    「〈生命躍動劑〉這種東西很神奇,年紀越大效果就越薄弱。」說著,鬼一輕輕朝零士的胸口槌了一拳。「不曉得是腦部或細胞的關係,總之這東西過了五十歲就沒用了,當然多少也是有例外啦。使用者的年紀越輕,發動效果的成功率就越高,這也是在各地高中設立暗殺社的原因之一。」


    3


    在這忙碌的兩個月裏,零士也受過裕佳梨好幾次的射擊和防身術訓練。每次零士和裕佳梨有肢體接觸時,身上就會竄過一陣電流,他了解剄自己有多喜歡裕佳梨。裕佳梨的性格很冷漠,卻常有一些過度親密的肢體接觸。


    零士在進行手槍射擊的訓練時,她曾經多次修正零士的動作。每次指導零士,她的身體都會緊密地貼在零士的背上。


    「身體不要太僵硬,意識集中在槍枝上,同時保持平常心。」


    「啊、是……」


    「要同時做到這些要求不太容易,但我相信你做得到。」


    零士感覺得到裕佳梨胸部的觸感。她的胸部不隻柔軟,還充滿了彈性。那種彈性彷佛是某種象征似的。


    對零士來說,打從他一開始認識裕佳梨,就一直視她為特別的對象。零士會在暗殺社度過充實的每一天,這全都是裕佳梨的功勞。裕佳梨住零上入社前,就說他是可造之才。零士真心覺得,裕佳梨是改變自己人生的人物。


    季節改變後——天氣也跟著變冷了,正袈裟高中的學生們穿上了學校指定的厚外套,零士攜帶槍枝的方法也有了變化。平常上課或在家中時他會把槍裝在盒子裏,放學後則會把槍放在槍套裏隨身攜帶。多虧身上的大衣,槍套之類的東西很容易隱藏。按照鬼一的說法,冬天是很適合暗殺的季節。


    可惜今年的冬天是出乎意料的暖冬。打個比方就好像老師說「這次的考試會特別難喔」結果實際拿到考卷卻發現根本沒什麽大不了一樣,今年的冬天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溫度。穿著厚大衣跑沒多久就會滿身大汗。


    暗殺社的活動固然重要,零士倒也沒有因此荒廢課業。奇怪的是,他反而比以前更專心念書了。零士一想到自己有了暗殺社這個強大的靠山,心中也多了幾分從容的氣度,更能放鬆心情吸收老師的上課內容了。所謂的學習也就是一種了解自我的行為,和鍛鏈身體有異曲同工之妙。


    零士依舊很不習慣團體運動或講求體格的競技,不過零士在體育課的跑步表現很優異。畢竟他的訓練量遠超常人,凡事和跑步有關的競技,無論是短跑或長跑都不會輸給田徑社的成員。


    因此。


    「深作同學,你有參加什麽社團嗎?」


    就某種意義來說,他會被其他運動社團挖角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零士差點就要回答自己已參加「暗殺社」了。


    他隻好隨口胡謅自己有在練格鬥技。


    「這樣啊,真是太可惜了。」


    零士加入了暗殺社後,和同學問的相處也比以往更圓滑了。不管在多狹隘的範圍裏,要改變別人的思考。相反的,要改變自己的內在就輕鬆多了。人都是會改變的,唯一不會改變的隻有零士的身高。


    零士眺望著棒球社、足球社、田徑社、網球社——他在前往社辦途中,眺望著那些熱衷於不同社團活動的學生。零士想像了一下——如果自己參加了其他社團,也能獲得改變嗎?零士兀自搖了搖頭,他認為自己隻有參加暗殺社才能獲得改變。


    暗殺社的成員聚集在桌球場的大房間裏,那裏也是過去的練習場。社長、副社長、裕佳梨、魅杏、輝佳、以及零士都到了。房裏沒有開暖氣——或者該說沒必要開暖氣。


    「今天呢,我們要教零士同學〈精神波探測音〉。」鬼一宣布。「難得大家都在,所有人一起來做吧。請以這台筆電為中心站近一點。」


    大夥遵從鬼一的指示,圍成一個小小的圓圈。鬼一的筆電上,顯示著學校附近的擴大版衛星攝影地圖。


    「零士同學,請你先記下這張地圖的內容。要看仔細,好好記在腦子裏喔。好,集中注意力。」鬼一的口吻宛如在表演催眠術一樣。


    那張地圖顯示的是學校附近兩平方公裏的範嘲,零上清楚記下了。學校旁有一條四線道的南北向道路,和好幾條細小的東西向通道,另外尚有大型的公園、商店街、以及像積木堆疊成的住宅區……。


    「……差不多都記下了吧?」


    「差不多了。」


    「那麽,眼睛閉起來。」


    「是。」所有人都把眼睛閉起來了。


    「閉起眼睛後,在一片黑暗中回想起剛才的地圖。」


    「……是。」零士回想起剛才的地圖。


    「接著觀想地圖上有一灘水。」


    「……水?」零士反射性地提出疑問,這個要求難度高了一點。


    「你就想像從上方俯瞰被水淹沒的街道就行了。」


    「……我試試看。」零士想像從上方俯瞰被水淹沒的街道。


    「下一個步驟是思考〈海豚人〉的事情,思考〈海豚人〉會在街上的什麽地方。」


    「〈海豚人〉會在街上的什麽地方。」


    「最後……思考著〈海豚人〉並往水中街道扔下石子。扔下石子水麵會產生波紋,那個波紋遇到〈海豚人〉會產生反射……」


    扔下石子水麵會產生波紋,那個波紋遇到〈海豚人〉會產生反射。


    零士遵循鬼一的指示觀想,腦中確實發出了「噗通」的水聲。圓形的波紋向外擴散,在水中街道上描繪出飛鏢鏢靶的形狀,然後——。


    波紋碰到了某種東西。


    腦沁中的波紋碰到了某樣東西後,產生了一小部分的紊亂。紊亂產生的一瞬間,零士的背上竄過一股寒意,那是一種被缺乏感情的詭異雙眼瞪視的感覺。


    「看樣子你感覺到了呢,零士同學,天份不錯喔。」鬼一稱讚零士。「這就是〈精神波探測音〉,這一招隻有知道〈海豚人〉的存在,而且直接看過他們真麵目的人才能使用,我們可以用這一招得知敵人的大略位置。另外,施術者當天的身心狀況不佳,這一招也可能完全派不上用場。你知道對方具體位置在哪裏嗎?」


    「不……」


    零士搖了搖頭。


    「我隻『感應』到有〈海豚人〉,不知道詳細的位置……」


    「就在附近吧。」晃生回答。


    「……喔……喔……」輝佳指著筆電上的地圃。


    「輝佳是我們社團中最會使用〈精神波探測音〉的人。狀況好的時候,誤差甚至僅有幾公尺呢。這種方法的缺點是極度耗費集中力,因此一天之內無法使用太多次。真的要做也不是不行,但精確度會下降很多就是了。」


    語畢,鬼一確認過輝佳指著的場所後,滿足地點點頭說。


    「零士同學,今天你也來參加暗殺行動吧。」


    「我也要去暗殺了嗎?」


    終於不是射殺大家抓來的俘虜了。


    「沒錯,這是你第一次實戰。」


    輝佳拿著放入日本刀的竹刀袋,其他人則是將手槍藏在槍套裏。大夥離開學校前往〈海豚人〉的所在位置,目的地是繁華街外的西餐廳。餐廳內有六張桌子,櫃台也有位子可坐。首先鬼一、輝佳、零士三人進入店裏,另外三人包圍在餐廳外以防止〈海豚人〉逃跑。


    那是一家很普通的店麵,然而有〈海豚人〉在的地方就是戰場。零士緊張得渾身僵硬,他擔心會在店內發生槍擊戰。鬼一輕輕地拍了一下零士的肩膀,零士才回過種來。鬼一用眼神告誡零士放輕鬆,零士偷偷地深呼吸一口氣。


    現在介於中餐和晚餐之間的時段,店內的客人不多。零士等人坐在牆邊的位子,這裏可以觀察店內的狀況。


    「……嗯……」輝佳瞬間使了一個眼色,零士從她的視線得知店內誰是〈海豚人〉。


    ——是一位老人,坐在店內最裏麵的桌子。


    對方留著白色的平頭,顴骨非常明顯,長得獐頭鼠目的。那個人穿著與年齡不合的華麗黑色皮衣,還以非必要的音量講手機。


    「…………」


    這種作為並沒有受到法律禁止,店家若沒有意見的話本來也沒什麽問題,可是零士很討厭在餐飲店裏大聲講手機的人。使用手機本身也沒啥大不了的,問題是——為什麽要這麽大謦呢?零士很希望那種人能顧慮一下周圍的感受,哪怕隻有一點點也好。


    店員拿了菜單過來,暗殺社的三人偽裝成客人點餐,以免惹來不必要的懷疑。鬼一小聲地說「別擔心,有社團經費。」零士稍微煩惱了一下,最近他總是很容易肚子餓,任何飯菜他都吃得下去。——不過,他又怕吃太多待會身體沒辦法激烈活動,搞不好射殺〈海豚人〉以後還會吐呢。假如目標離開店內,吃到一半又得中途追上去才行……。


    最後零士隻點了熱咖啡和冰淇淋,這樣完全符合「放學回家的高中生,隨便找一家店麵聊天」的點餐方式。——沒想到鬼一毫不猶豫地點了兩百克的沙朗牛排和洋芋生菜沙拉,輝佳也點了蛋包飯和奶油紅豆冰當甜點(體格嬌小又不擅言語的輝佳運動量很大,食量也相當驚人,而且她在吃蛋包飯的時候表情非常幸福)。零士錯過了追加點餐的時機,心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吃虧感覺。


    那個可能是〈海豚人〉的老人對著手機破口大罵,好像在談什麽公事的樣子。零士不知道老人從事的是什麽工作,應該是沒有生產性的職業吧。


    之後老人也拿到了餐點,他點的是漢堡排定食。零士好不容易等到對方講完電話,結果對方吃飯時又發出了難以置信的噪音。零士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有問題——吃個漢堡排和生菜沙拉怎麽可能發出這麽大的聲音啊?


    那位老人會發出吸吮食物的聲音,嚼食東西時兩張枯燥的嘴唇也不閉起來。任何人吃飯多少都會發出聲音,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凡事也總有個限度。


    「〈海豚〉植入大腦後,自製心就會變弱。」鬼一以不會被〈海豚人〉聽到的音量解釋。「〈海豚之子〉越是成長,他們就越不會在意別人的眼光。因此,〈海豚人〉才有辦法做出這麽礙眼又惹人不快的事情。」


    零士理解了。那個老人給人的厭惡感,是一種刻意為之的厭惡感。


    鬼一接著說。


    「一般來說,這種人會被其他人瞧不起,僅此而已。可是〈海豚人〉具有〈海豚〉給予的強大力量——當然也不是每一個〈海豚人〉都這樣——他們會用那些力量提升社會地位,成為『想要忽視也忽視不了的討厭鬼』。那個老人在職場想必也有一定的地位,常對部下造成苛刻的負擔吧。」


    「那還真麻煩呢。」零士說。


    「是很麻煩啊。」鬼一回答。「而且這家夥私下還會亂殺人。」


    雖然零士剛才自覺吃了虧,但實際上他的判斷是正確的。看到那個老人吃東西的德性,零士的胃口都沒了,如果剛才點了正餐大概也吃不下吧。反之鬼一和輝佳就很從容,眼前有一個這麽討人厭的家夥,他們也不改悠揚的態度。鬼一秀氣地使用刀叉靜靜享用牛排,輝佳則一臉幸福地吃光蛋包飯。


    吃完飯的〈海豚人〉老頭付完帳就離開餐廳了。零士等人隔了一陣子才起身去追對方,這樣才不會被店家懷疑。在外麵待命的三人——裕佳梨、魅杏、晃生——應該即時跟上目標了,零士等人沒必要焦急。零士這兩個月來,學會了六人接力的跟蹤方式。


    首先由裕佳梨等人跟蹤那位老人。


    老人的移動手段是步行,沒有使用汽車或電車的跡象。可能他家或職場就在附近吧。當然那三人各自保持十公尺的距離,其中一人跟在監視對象的後頭,其他二人悄悄走在反方向的步道e。


    每當老人停下來等紅燈,或是走在天橋之類不適合跟蹤的地方,三人就會輪流跟蹤監視對象。


    暗殺社成員的團隊默契,令新加入暗殺社的零士很驚訝。


    那個老人一遇到女性、小孩、或是長相較為敦厚的男性,就會刻意擦撞對方的肩膀,進行毫無意義的威嚇。不但如此,他還隨地亂吐痰,甚孥在有禁煙標示的地方目中無人地邊走邊抽煙。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個有害物體,零士體會到了一種奇妙的感受,原來日常生活中的〈海豚人〉就是這副德性啊。過去零士遇到的〈海豚人〉都是戰鬥的俘虜,那些俘虜各個渾身是血,本來就很異常。


    現在零士見到的,是異常與日常的差異所在。


    「…………」


    老人突然開始在意背後的情況,這次換零士等人代替裕佳梨他們執行跟蹤任務。這時老人走進了閑靜的住宅區中,漫步在無人的行道樹下。鬼一迅速往左右兩旁使了個眼色,然後輕輕地點點頭。零士也了解了鬼一的用意,同樣頷首回應。在這裏下手不會有目擊者。


    天色很快就暗下來了,眼下是沉靜的冬季傍晚時分。暖冬中難得吹起了刺骨的寒風,也許這是零士個人的主觀感受,說不定現在的風是普通的風勢。一旁的行道樹如同戰死者的墓碑一樣整齊,冬天的樹木光禿禿的,缺乏生氣的枯枝貌似遠古動物的骸骨。


    這次輝佳沒必要拿出日本刀,零士和鬼一光用眼神交流出手時機,便從懷中抽出了裝上滅音器的手槍。二人拉動滑套裝彈上膛,老人一聽到槍枝上膛的聲音回過頭來,零士和對方四目交錯的瞬間吃了一驚,幸虧鬼一事前讓他殺過好幾個俘虜,他才能冷靜地進行應對。


    零士雙手架起sig.p226 enhanced elite扣下扳機。這種彎起非慣用手的持槍方式——聽說叫韋佛式射擊——零士用這種射擊方式朝老人的胸口開槍。


    鬼一就更遊刃有餘了,他左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僅憑右手就連續擊中對方。那個老人倒地前表演了中彈身亡的抽搐舞蹈。


    槍械加裝了滅音器的槍聲很特別,有點像大型釘害機和自行車的充氣幫浦同時使用的聲音。零士和鬼一走向老人時還不斷開槍,老人受到密集射擊的腦袋爆了開來,裏麵果然有〈海豚之子〉。零士起腳踩爛了〈海豚之子〉,破壞蒟蒻般的觸感隔著鞋子傳到他的腳掌上。


    暗殺的工作順利完成了。


    看著沾滿鮮血的屍體,零士並沒有動搖。他受過慢慢提升自我極限的階段性訓練,因此冷靜得連他自己都感到訝異。零士再次體認到——我不僅受到悉心栽培,還有幸待在一個很適合培養士兵的環境裏啊。


    零士和鬼一按下手動保險——亦即將擊錘恢複安全位置的作業——隨後二人把槍放回槍套裏,轉身和今天沒有出場機會的輝佳快步跑離屍體。


    鬼一說。「我們先回社辦吧,大家要不要一起去吃拉麵啊?」


    零士不知該說什麽。「社長,你還吃啊?」


    一想到牛排和拉麵的組合,零士胸口有一股煩惡的感覺。


    4


    撇開拉麵不談,眾人回到社辦——也就是桌球場後,晃生和魅杏外出巡視校園周邊,他們要確定剛才沒被別人跟蹤。鬼一則忙著打曬話進行善後處理的工作,輝佳擠了一句「……啊……呀……」後就回家了(零士總覺得她是在說「今天我和親戚約好要一起吃飯,先行告退了。」)。


    每次射殺活人以後,零士就會很想洗澡。即使身上沒有濺到對方的鮮血,他也一定會有這種念頭。


    零士脫下衣服,走進寢室旁邊的洗澡間,裏麵已經有人在使用了。


    「啊……」


    毛玻璃後方有一道全裸的身影在衝澡,零士看到更衣處的地板上散亂的內衣,知道對方是裕佳梨。這種情況就好像漫畫或動畫的固有橋段,彷佛早就注定好了一樣。


    零士上半身的衣物都脫了,但礙於女性優先的原則準備轉身離開。就在這個時候,毛玻璃的門打開了,零士和全裸的裕佳梨碰個正著。


    「……!」裕佳梨雪白的肌膚在熱水澡的刺激下變成淡淡的櫻紅色,襯托出她那沒有一絲贅肉的裸體魅力。零士趕緊移開視線,裕佳梨卻沒有刻意遮住自己的裸體。她鎮定地拿起毛巾擦拭身體,


    「辛苦了。」


    「啊啊、是。」


    「你做得很好。」


    「謝謝。」


    撇開裕佳梨全裸、零士半裸的情況,這是很普通的對話內容。零士和裕佳梨的對話大多隻有最低限度的內容。


    零士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裕佳梨美麗的裸體深深烙印在他的雙眼裏。她那對正值青春期的豐滿乳房,等到畢業的時候想必會更加碩大吧。還有那纖細的腰身也挑起了零士的本能反應。


    「你的表情變得很不錯呢。」


    裕佳梨稱讚零士。被心儀的女孩稱讚,零士開心得像要飛上天似的。


    「多、多謝你的讚美……」


    「看又沒關係。」


    裕佳梨淡淡地說。


    零士眨了眨眼,他反問裕佳梨。


    「看什麽?」


    「我的裸體。」


    「……這怎麽行呢!」


    零士搖頭大喊,他不知道裕佳梨這麽說是什麽意思。——裕佳梨究竟有什麽打算,她在誘惑我嗎?或者她有其他的意圖——。


    「我不介意喔。」


    裕佳梨的話中沒有一絲的羞澀,純粹就是事務性的口吻。


    對方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零士再也抵擋不了誘惑。他猶豫地轉動脖子,盡量用不會太露骨的力式,從遮住眼睛的指縫中偷看裕佳梨的裸體。可惜這時候裕佳梨已把內衣和學校製服都穿好了,動作快到幾乎沒有穿戴衣物的聲音。


    「真遺憾呢。」


    裕佳梨露出了一個俏皮的微笑。


    「…………」零士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比起被整的羞恥心,她的笑容帶給零士更強烈的驚奇和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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