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了社團活動結束的時間,教室裏麵幾乎沒有學生。


    我拖著踉蹌的步伐,往保健室走去。發生了那麽大的事件,學校裏麵卻好像沒發生過什麽事一樣平靜。


    這個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可是保健室還是一樣燈光明亮。


    我打開了門。


    「……綺羅老師。」


    綺羅老師看到我的出現,似乎並不感到驚訝。她坐在椅子上,穿著黑色絲襪、線條優雅的雙腿性感地交叉著。


    「你終於來啦,暴力學生。」


    「唔……」


    劈頭就被酸了一句。不過,從口氣聽起來,不像是斥責,而是帶有調侃的意味,所以我也放膽走了進去。


    「綺羅老師……」


    我懶散地晃著身體,往綺羅老師走過去。就在這時候。


    「唐人,屁股。你的屁股有炸彈!要是爆炸的話,你會被炸死喔。」


    「咦?啊?」


    「等一下,那邊!你轉頭看那邊。」


    我照著老師的話,往後麵看去。突然。


    「看我的厲害——————!」


    「好痛啊————!」


    我的屁股被狠狠踢了一腳。砰!巨大撞擊聲和淒厲的慘叫,把耳膜震的嗶哩嗶哩作響。


    「好!已經爆開啦!」


    「你……你幹麽突然踢我啊——!」


    我摸著疼痛的屁股,一臉正經的向胡言亂語的綺羅老師抗議。可是綺羅老師卻嘻皮笑臉的說:


    「……怎麽樣?冷靜下來了沒?可以說話了嗎?」


    「嗄……?嗯……」


    真的耶。原本藏在心裏的不安,隨著剛才突如其來的驚嚇,突然消失了。我也可以用平常心和綺羅老師對峙了。


    「啊、謝謝……!」


    「不準在我麵前擺出要死不活的樣子!看了就悶!」


    是。不管什麽時候,綺羅老師總是會拉我一把。現在,我可以平心靜氣的跟她商量了。真的很感謝老師。


    「我們先談事務性的事吧。首先是怎麽善後的問題。和這次的暴力事件關係密切的那個神秘女孩,目前已經行蹤不明,學校正在四處找人。那個少女穿著本校的製服,我想應該是本校的學生吧。你跟她到底是什麽關係?」


    ——她說的是砂奈。


    「……那丫頭她——已經不存在了。」


    經過一陣不算短的沉默之後,我實在不知道該作何解釋,隻能簡單的這麽說。不過,綺羅老師好像看出了我的猶豫和苦衷。


    「呼……好吧,這件事我以後再問你。繼續吧。櫂實同學沒有受重傷,所以不用擔心。她的事,我會解決。」


    「啊、櫂實她——」


    「你想知道亞須香的事嗎?」


    「咦?」


    為什麽老師直接說櫂實的名字呢——?


    「再等等吧。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應該就能全部告訴你了。」


    我感覺到綺羅老師露出複雜的神情。像是在告訴我,目前還是一言難盡。


    ……這是怎麽回事?綺羅老師是不是知道櫂實的秘密?隻是現在還不能說出來就算說了,現在的我也無法了解?


    ——不過比起這些,我更在乎的是——


    「接下來是關於丈兒的事……你最擔心的,應該是丈兒的安全吧?」


    「!」


    「丈兒剛才被送去醫院了——醫生已經盡全力搶救,可惜還是——無法挽回。嗚嗚……」


    說到這裏,綺羅老師突然轉過身,背對著我,用手搗著嘴。


    嗄?怎麽會呢?——不會吧——這是騙人的吧——


    「屁股——裂成兩半了——」


    「啊?」


    綺羅老師一臉正經的說:


    「……開玩笑的。」


    「怎麽可以拿人命來開玩笑!太過分了!我差點嚇死耶!」


    「對不起。好了。我重新說好了?」


    綺羅老師清了清喉嚨,正經八百的說:


    「丈兒剛剛被送去醫院——為了謹慎起見,必須住院進行仔細檢查。不過,應該隻是骨折而已,沒有生命危險。」


    沒有生命危險——聽到這句話,一種「太好了」的安心感傳遍了全身。不過,很快的,我又責怪自己,你這個加害者有什麽好高興的。不管怎麽說,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我告訴他家都在謠傳說,骨折住院的患者隻要向護士小姐提出性要求,通常都會得到滿足。於是,他就開開心心地住進去了。」


    「你又散布這種損害形象的謠言了!」


    「那家醫院隻有男護士。」


    「哇啊——」


    「不過,說不定丈兒會因此覺醒吧。」


    「胡思亂想也有個程度吧!」


    唉,算了。如果這種無聊的謊言,能讓丈兒住院治療,那也沒什麽不好。


    「櫻在醫院陪他。想知道詳細的情況,可以問櫻喔。」


    「是嗎……謝謝你——」


    「——好了,事務性的事就談到這裏。」


    綺羅老師砰的拍了一下手。


    「你放心吧,老師不會害你的。接下來,我不以老師的身分,而是以『你的綺羅小姐』的身分和你聊天。這樣你就可以感受到,被虛情假意的母性溫暖包圍的安全感。」


    虛情假意?這怎麽行。


    「——說吧,到底發生什麽事?」


    綺羅老師像是突然朝我丟了一顆直球,開門見山的問。


    「什麽事?這——」


    「我聽了很多目擊學生的說法——聽起來,似乎和普通的打架事件不同。有人說,你們的行動一點也不像普通人。現場留下的破壞痕跡,也讓人懷疑根本不是人類的能力能辦到的。更讓人不解的是,你們不但吵得很凶,你還把丈兒扔出去,這實在太令人匪夷所思了——當然,在書麵報告上,我們會以突發事件處理。就說是同學之間玩得太過火,引起的意外。我也不知道這麽做,你是否能夠原諒自己。總之,學校對你的處分應該是嚴加注意,讓你請假幾天,在家裏好好反省。」


    「咦?怎麽會——」


    處罰比我想的要輕,讓我感到有點錯愕。


    「嗯。因為學生會長也有幫你說情。」


    「——會長?」


    「學生會長滿袒護你的。她要求學校在處理這件事情時,能夠給予從輕量刑。還說,自己在前一天曾經要求和你決鬥,如果校方堅持以暴力事件處分你的話,那麽她也要接受同樣的處罰。聽說,她還是搬出家裏的勢力,向校方施壓。學校隻好聽她的了。」


    「可是、可是我——」


    這樣的處分——太天真了、太輕了。


    我應該接受更大的處罰才對。


    「嗯,我也覺得無法接受。因為整件事情根本大有文章——所以唐人,你要把來龍去脈,老老實實說給我聽。麻煩你了。」


    綺羅老師一直看著我,不讓我移開視線。


    「綺羅……老師……」


    好吧。反正,我本來就是來找老師商量的,隻是從昨天到現在一直苦無機會。綺羅老師是可以信任的人,因為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家人——於是,我小心謹慎地切入正題。


    「老師,你曾經聽說過——實存寄生這種生物嗎?」


    聽到我這麽問,綺羅老師自言自語地說「——原來如此」,還歎了一口氣。


    她看了一下窗戶外麵,然後把窗簾拉上。仿佛我們正要談一件不能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我早就在猜,會不會是這個原因。」


    「咦……?」


    「很久以前,我不是跟著你父親做實驗嗎?」


    「我知道。」


    就是因為這層關係,綺羅老師才會代替我父親,照顧我的生活起居。可是,為什麽她會突然提起那麽久以前的事呢——?


    「當時我們有個研究主題是『新型有意識特殊寄生蟲的生態,以及被寄生的臨床症狀』——那個時候,我們曾經研究過一種名叫『實存寄生』的生物。」


    「!」


    「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我難以接受的事情,所以就辭職離開了。其實,當時我是一時衝動才辭職的。或許應該說是逃走吧。現在還在逃亡中呢。」


    「告訴我這麽多,沒有關係嗎?」


    「嗬嗬嗬,有什麽關係。說到實存寄生,我對他們的生態有某種程度的了解。」


    綺羅老師把手放在啞口無言的我的肚子上。


    「該不會……這裏就有吧?」


    「——是的。」


    「大家在樓梯間看到的神秘女孩,就是她嗎?」


    「是的。」


    已經沒有必要再隱瞞了。我掀起襯衫,讓綺羅老師仔細看我的肚子。那裏有一道大約十公分,明顯看得出來是新長出來的皮膚。


    「嗯。我可以摸摸看嗎?」


    「咦?可以是可以啦……啊。」


    老師直接用手指放在我的肚子上麵摸索著。我感覺到全身汗毛直豎。


    「——寄生的時間隻有一天或兩天吧?」


    「是的。前天早上——我吃了一盤有蟲卵的魚片。當天晚上,她就從我肚子裏麵跑出來了。而且還自我介紹說,她是條蟲進化而成的實存寄生,名字叫砂奈。」


    「這麽說,她還沒定著了?」


    綺羅老師喃喃自語的念著。定著?這是什麽意思?


    「那麽,之後,砂奈就以人類的形體,和你一起行動是嗎?」


    「是的——不過,這兩天期間,我有時候變得完全不像自己,甚至還會凶性大發。好像是因為被實存寄生侵入之後,宿主的精神也因此受到了影響——這也是為什麽丈兒會受傷的原因……」


    「寄生蟲影響宿主的行動和思考的例子,其實並不算罕見。例如鐵線蟲這類寄生蟲,就是利用控製螳螂的行動,來保存自己的後代。而立克次氏體這種寄生細菌,不但會寄生在節足動物體內,甚至還會改變宿主的性別。」


    「哈哈……真是的……聽起來好諷剌。我真是不自量力啊。」


    「什麽意思?」


    「該怎麽說呢?個性不合吧。我以前一直很渴望自己一個人——可是,我卻對砂奈的事花那麽多心力。搞到最後,自己變成不是自己,而且還得意忘形、傷害了周圍的人。」


    「那麽,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綺羅老師問。


    「我想請醫院幫我開驅蟲藥。還有——以後我要一個人生活。經過這件事之後,丈兒大概也不會再當我的朋友了。一個人生活,說不定還比較輕鬆自在。不會給別人添麻煩,也不會受到幹涉,就這樣過完一生吧——我想,這樣也比較符我的個性。」


    雖然,我感到茫然,可是還是很努力地想出了這樣的答案。說真的,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回答。


    「你認真想過,你這麽做,有誰能得到解脫呢?」


    「咦?」


    我不懂這個問題的意思,納悶地問:


    「我一個人生活,並不會傷害其他人啊,不是嗎……」


    「就因為這樣,所以你要殺死實存寄生?孤孤單單地度過慘澹的一生?你真的這樣決定嗎?或者隻是想逃避而已?」


    「不、那家夥……我是說砂奈,她會回到海裏變成卵。她答應過我了。」


    「……砂奈是這麽告訴你的嗎?」


    「是的。」


    「原來如此……那就這樣肥。」


    呼。綺羅老師歎了一口氣說。她轉過身從椅子上站起,打開桌子前麵的玻璃櫃,從裏麵拿出一個好像裝了什麽白色錠劑的茶色透明瓶子。


    「其實,我這裏就有驅蟲藥。」


    「嗄——」


    「praziquantel。專門驅除條蟲的驅蟲藥,而且這是特殊配方,藥效很強。隻要吃下這個,還沒定著的實存寄生很快就會被排出去了。」


    綺羅老師把瓶子遞給我——可是,還沒交到我手上,動作卻停止了。


    「……什麽事?」


    「吃這個藥之前,我有話要跟你說。聽完之後,你要吃多少都沒有關係。隻要按照劑量和用法就行了。」


    「……是。」


    「剛才你說過,你不希望失去本來的自己。可是你認為,人類的『意識』存在於何處呢?」


    「意識……?當然是在我心裏了——」


    「比方說,你遇到第三者,經過相處之後,有了和過去不一樣的思想。在這種情況,是不是也等於是『被第三者入侵』呢?」


    「咦?」


    這個——應該不太一樣,可是我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以戀愛來說吧。腦海裏一直想著那個人的身影、想忘也忘不掉。這也算是一種入侵、寄生喔。」


    「這個——」


    這簡直是——胡扯。我這麽想,可是又提不出反駁的論點。


    「為什麽你能肯定,現在的你跟以前的你一樣呢?根據在哪裏?因為思考的連續性嗎?現在跟你一樣的東西,到死之前都會一直是這個樣子嗎?」


    「可是——我就是我。我的意識就在這裏。」


    「『意識』的境界,其實是非常含糊不清的,到現在還有很多學者在研究它。如果把自己想成是一個『範圍』的話,那麽自己決定要去保護的那個範圍,就是『自己』。用這個方式去想,是不是比較容易了解呢?」


    這什麽理論?突然跟我說這些做什麽?自己的範圍——?可是,那不是由第三者認定的嗎——?綺羅老師從開始說話到現在,還不到五分鍾,就把我的思想回路攪得亂七八糟。


    「老實說吧。的確,一旦被實存寄生入侵,宿主是有可能發生精神崩潰的情況——這是真的。可是隻要宿主的意誌夠堅強,並不是不能控製。」


    「咦?……隻要夠堅強……?」


    「人活著,本來就會被寄生。不隻是被寄生蟲寄生——還會被環境寄生。所以說人類是善變的。所以——為了保護充其量隻是幻想出來的『純粹的自我』,非得犠牲某個人嗎?或者你以為隻要逃避,事情就會解決呢?」


    「這個——」


    我的腦子裏像是被攪動的爛泥一樣混濁。


    「聽你說了這麽多,可是——我還是——一知半解。」


    我把埋在心裏的話,一股腦的全吐了出來。


    「的確——當我和砂奈、還有大家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快樂、很開心。我是這麽想的。可是……這種關係繼續下去,說不定哪天我會給別人添麻煩,甚至傷害別人。難道這樣,是可以被允許的嗎?」


    我痛苦的說。我的情緒已經大亂,有種想要大哭、想要逃出這裏的衝動。


    「會感到旁徨是好事。」


    「啊。」


    突然間,我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和沐浴精的味道。


    不知何時,我已經被綺羅老師擁在懷裏。白襯衫下麵那對柔軟的乳房,沒有引起我的邪念,卻讓我有種懷念的鄉愁。


    「可是,你不可以因此逃避。要勇敢麵對,想辦法解決。自己想要保護什麽?想要堅持什麽?一旦下定決心,就不要再鑽牛角尖,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如果你真的想要孤獨的終老,那就吃下這個藥吧。」


    「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嗎……」


    「嗯。總之,你先把藥拿回去。記得,不要太逞強。不管怎麽說,我一直都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一樣疼愛。不管你做了什麽決定,我都會支持你的。」


    綺羅老師緊緊地抱著我,我幾乎都快喘不過氣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好像有種溫暖、遙遠的童年回憶,從內心深處被撩起來了。


    在老師溫柔的懷抱中,我安心的聽著。


    「也許,這個世界——真的很殘忍。可是——還不至於狹隘到,不容許一個人生活。所以——你隻要堅持自己的信仰就行了。」


    物換星移,唯一不會改變的,就是綺羅老師溫柔的關懷。


    她以簡單的方式,解開了最折磨我的心結。她就是這麽霸道、這麽善體人意。我好高興。因為我覺得自己又有勇氣繼續往前走下去了。


    「綺羅老師,謝謝你——」


    我依依不舍的,把臉從綺羅老師的胸口移開。綺羅老師眯著眼睛,盯著我說:


    「喂。」


    「嗄?」


    「你剛剛又出現色小孩的表情了,色狼。」


    「嗄!」


    我隻是撒個嬌而已,怎麽可以這樣對我呢!


    「……開玩笑的啦。姐姐好喜歡你這個老實的孩子喔。」


    她撥弄著頭發,笑著這麽說。


    「怎麽樣?要不要一個人靜一靜?」


    「好。啊、等等——」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向老師深深輔了一個躬。


    「謝謝您。」


    「怎麽對家人稱呼『您』呢!」


    「哈哈,對喔。」


    「嗯,唐人。你好像變帥了耶。像你這樣的大帥哥,竟然還是處男,真是暴殄天物啊。加油,處男!」


    「拜托,別說啦……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在給我打氣……」


    聽到我這麽說,綺羅老師開朗的笑了起來。


    「……好吧。那我說,憂鬱的帥哥,祝你好運。」


    她對著我,豎起了大拇指。


    走出保健室後,我拿著裝有驅蟲藥的瓶子,邊走邊想。


    ——我應該是一個害怕失去所愛、害怕變動的膽小鬼。


    為了活的像我自己,所以我決定要遠離人群,獨自生活。


    隻不過。


    我把手放在胸口。


    綺羅老師說過,我想保護的範圍,就是「自己」。


    那麽,從哪裏到哪裏才是我?才是我的血肉?才是我想要保護的範圍呢?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必須做出什麽犠牲呢?


    這個問題,我恐怕得花很長的時間,好好思考才行。


    * * *


    我一麵往家裏走,一麵在腦海裏不斷反芻綺羅老師說的那番話。


    天色已經變暗,家裏的燈也亮了。喀啦喀啦,我才拉開前門,就聽到咚咚咚的腳步聲跑了過來。


    「歡迎回家!」


    「……櫻。」


    「我去照顧丈兒回來了。他已經沒事了,可是鼻子脫臼,必須住院治療。所以我就丟下他跑回來了。我煮好晚飯了,請進來吧。」


    「是嗎?太好了……等等,你又說『請』?我說過好幾次,這裏是我家耶。」


    我脫下鞋子,懶懶地看著鞋櫃。


    櫻借給砂奈的那雙鞋子,不在了。


    「砂奈還是沒回來嗎?」


    「……砂奈她去哪裏了嗎?」


    「沒有……她不在就算了……」


    我喃喃地說。櫻偷偷瞄了我幾眼之後,大概是為了讓我打起精神來,故意用出奇開朗的聲音說:


    「哥!累了吧,要不要吃飯?還是要先洗澡?或者,你想到外麵暴·露·一·下?」


    「我要吃飯。」


    「好!馬上就來——!」


    被冷落的櫻臉上泛著淚水,卻還裝得像老板娘一樣大聲吆喝。


    「咦?櫻、餐桌……」


    「已經整理幹淨羅!」


    我踏進客廳,發現早上還堆滿了實驗樣品、燒杯之類的餐桌桌麵,現在竟然變得幹幹淨淨。


    「是嗎……」


    我突然想起今天早上,砂奈還跟我們一起吃早餐呢。櫻為了不讓我觸景傷情,所以把桌子整理幹淨的吧?不過諷剌的是,這樣反而更加深我的失落感。


    「嗯,我把菜拿去加熱,你等一下喔。」


    櫻在廚房嗶、嗶、嗶的操作微波爐的計時器。


    我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四肢攤開地坐著。


    「呼!」


    腦子裏塞了一大堆事情。


    我看著手上握著的那瓶裝有驅蟲藥的茶色透明瓶子。


    「這個嗎……」


    我陷入了沉思。


    隻要吃下這種藥。


    像現在這樣的日子,就會繼續下去。


    恢複到沒有砂奈的世界。


    ……這不是一直以來的我,所向往的平靜生活嗎?


    這就是我想要的世界。


    可是,我在哪裏呢?


    叮。廚房傳來微波爐的操作聲。


    「哥哥!飯已經『叮』好了!不是性暗示喔。」


    「是嗎?」


    「菜座不要『叮』呢?有性暗示也沒什麽不好。」


    「是嗎?」


    「哥哥,你好奇怪喔。」


    「嗯。」


    「要不要夾奶頭呢?用洗衣夾。」


    「嗯。」


    「前幾天,我看到很不錯的電動按摩棒喔。下次用你的存款買一支來玩玩,怎麽樣?」


    「嗯。」


    「你都沒在聽人家說話……」


    「……」


    「我生氣了喔——!」


    「哇。」


    我的身體突然傾斜。櫻把我墊在手肘下的枕頭抽走。


    「真是的,飯都冷了啦!快點去吃!」


    「哇!好痛啊!」


    櫻扯著我的耳朵,硬是把我從沙發拉起來,拖到飯桌前坐下。桌上擺著還在冒蒸氣的白飯、還有一盤炸雞塊。


    「來,快給我吃!」


    我不情願地用右手拿起筷子。


    「啊……!」


    啊、差點又伸出左手。真是的,砂奈已經不在了。


    這兩天以來,我都是用兩隻手吃飯的。我先夾起看起來炸得酥脆的雞塊,放進嘴裏,一口一口慢慢咀嚼。


    「……哈哈……」


    真是食之無味啊。


    肚子明明很餓,卻沒半點食欲。吃了兩三口之後,再也咽不了。


    就在此時。


    砰。櫻把臉蒙在抱枕上,然後靠近我的肩膀。


    「你在做什麽,櫻……」


    「我不是櫻。我是從抱枕星球來的抱枕星人。」


    「有這樣的設定嗎?」


    「我喜歡麵對麵的體位喔。」


    「他枕星人還真是好色。」


    唉……櫻會用這種方式,大概是不想直接跟我說話吧。果然不出所料,櫻開始對著抱枕說話。


    「那個……我……我好擔心哥哥喔……」


    「櫻……」


    「我早就發現了……砂奈在的時候,哥哥比以前開朗很多。雖然……我有點不甘心……可是我很希望哥哥能得到幸福……」


    櫻把臉拉離了抱枕,用認真的眼神,直直地看著我說:


    「哥……你隻要想著,隻是恢複原來的生活而已呀,這樣就好了。我該怎麽做,才能讓哥哥振作起來呢……雖然我無法取代砂奈,可是……隻要能讓哥打起精神,我什麽都願意做。」


    櫻的頭微微顫抖,眼裏泛著淚水。


    平常櫻總愛把「我什麽都願意做」這句話掛在嘴邊,可是今天聽起來,語氣完全不一樣。


    「櫻……」


    我有種被人狠狠敲了一下頭的感覺。


    我——我這是在做什麽?


    竟然讓櫻這麽擔心、讓她受這麽大的委屈。


    一個人,真的無法活下去嗎?


    綺羅老師說對了。我拿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為借口,事實上,隻是害怕自己受傷,所以選擇逃避。


    所以,我現在應該——


    「可惡……!」


    我用力將椅子拉開,站了起來。


    「哥?」


    「對不起,櫻,我出去一下。」


    「……你要去找砂奈嗎?」


    「……嗯。」


    「我就知道,這樣很好。」


    櫻笑著送我出門。


    「對不起,害你這麽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我想再見砂奈一次,跟她說話。


    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語言來表達內心的感受。


    就算見了麵,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不過,綺羅老師說的「要勇敢麵對」,就是指這個時候吧。


    櫻在背後揮手,目送我離開。我套了一件外衣後,往夜晚的鬧區走去。


    * * *


    雖然是六月,空氣中卻還帶著沁涼的寒意。


    我把手電筒插在腰間,漫無目的的走在灑滿美麗月光的街道上。


    我根本不知道砂奈會去哪裏。除了在這附近閑晃之外,也別無他法了。


    可是——當我轉過某個街角的瞬間,突然看到一個意外的人。


    「咦?」


    「……咦?……增川同學……?」


    是櫂實。


    「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


    「閑逛……」


    「這我看得出來,我的意思是……」


    櫂實穿著一襲盛裝,看起來不像是要去便利超商買東西而已。她的臉頰和皮膚好像長時間待在冷氣房裏一樣,泛著紅暈。


    「你不要緊嗎……?老師有沒有問你什麽?」


    櫂實點點頭。


    「啊、對了……砂奈……呃…就是跟你對打的那個實存寄生……你有看到她嗎?」


    「……她跑掉了嗎……?」


    「嗯。不過,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所以……我希望能再跟她見麵談談。」


    聽到我的話,櫂實一臉苦笑地說:


    「難道你還不了解,實存寄生是不祥的生命嗎……?」


    「是不是不祥,我自己會決定。」


    「是嗎……」


    櫂實低下頭,表情有點落寞。


    「跟我來吧,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咦?……要去哪裏?」


    「附近。我家就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


    在櫂實的邀請下,我乖乖地跟著她後麵走。沒多久,我們來到一間看起來破舊不堪的木造公寓的前麵,院子裏雜草叢生,不知情的人看了,大概會以為這裏是廢墟吧。


    門緩緩的開啟,我和櫂實走了進去。一進門就看到坡度很抖、通往二樓的樓梯。樓上應該有房間吧。我脫下鞋子踏進走廊。每踏出一步,地板就軋軋作響。


    「那個……我們到樓上的房間吧。」


    爬上二樓後,先走進房間的櫂實,拉了幾下電燈的繩子。燈光點滅了幾次後終於亮起。呈現在我麵前的,是一個非常單調、毫無趣味的房間。


    裏麵沒有任何家具,隻有角落擺著書本和筆電。裏麵的陳設單調到讓人難以聯想這是女孩子的房間。也許是我多心吧,總覺得房間內的濕氣很重,空氣像噴了墨水一樣,陰暗不明。


    「……喂,你的房間怎麽沒有家具?你爸媽也住在這裏嗎?」


    「沒有……他們被丟棄了。」


    「丟棄……?」


    「等一下我會告訴你原因……但是我要你先看一樣東西,增川同學……」


    接著,櫂實開始一顆一顆的解開學生裙的扣子。


    「哇哇哇,你、你在做什麽?」


    我反射性地用手遮住眼睛,看往別處。


    ——咦?這是怎回事?


    我被帶到女生的家。進屋之後,她又表示自己是一個人住,現在還開始寬衣解帶。


    眼前的情況,除了往那方麵想,還能怎麽想呢?


    麵對這突發的狀況,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櫂實這麽主動積極害我心髒狂跳不已,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那單純的處男貞操,恐怕就要不保了。


    可、可、可是——!


    「櫂櫂櫂櫂、櫂實!你、你想做什麽?啊、我並不是討厭你,可是現在時間不對啊。」


    我把頭趴在地上,盡可能不去看櫂實。


    可是這時候,我頭上卻傳來感覺很遙遠、有點冰冷的聲音。


    「……增川同學……你為什麽那麽緊張呢?」


    「那、那、那還用問!你突然解開裙子的鈕扣,我當然會……」


    「你看,這裏,看啊。」


    「咦?」


    櫂實把上衣的衣角從裙子裏拉出來,卷到肚子的部位。


    「你看……我沒有……肚臍。」


    「啊。」


    我嚇到了。的確,原本應該有『肚臍』的那個地方,像雞蛋表麵一樣平滑,什麽也沒有。


    「我……」


    我隱約可以猜到櫂實要說什麽了。可是,親耳聽到她說出來,還真是震撼力十足啊。


    「我是【蛔蟲】的實存寄生。」


    * * *


    蛔蟲?主要是寄生在哺乳類體內,尤其是人類體內的一種寄生蟲。通常是宿主吃了有蟲卵附著的生菜所引起。蟲卵會在胃裏麵孵化成幼蟲,之後在宿主體內遊走,最後在小腸定居。因為是寄生在小腸,所以被叫做「蛔蟲」。生物百科裏麵是這麽寫的。


    總之,櫂實現在向我坦承,自己是蛔蟲的實存寄生。


    「原來是這樣啊……」


    我總不能說,這太離譜了吧。不久前,在走廊上打鬥時,我看到櫂實的左手像鑽子一樣高速旋轉,那超乎人體極限的動作,就是最強力的證據。既然她承認自己是實存寄生,就表示她並不是完全的局外人。


    「啊、對了。你常常自稱『拙蟲』,原來那是寄生蟲的謙稱。」


    「……嗯。」


    「我可以繼續問嗎?」


    「嗯。」


    「你是如何以實存寄生的型態出現在這裏?還能活到現在的呢?」


    「拙蟲從二年前開始,有了自我意識……打從拙蟲一有感知,就聽到研究人員的聲音……拙蟲是在研究室裏麵出生長大的,而且學了很多事……」


    研究室?該不會是父親所屬的那間實存寄生研究室吧?


    「……拙蟲……每天都要接受實驗……雖然痛苦,可是有些人對我很好……讓我可以得到安慰……可是有一天——拙蟲在籠子裏睡覺的時候,聽到周圍有喀答喀答的聲音……睜開眼睛後,發現自己已經在這間裏麵了。拙蟲馬上意識到……我被丟棄了。」


    籠子、實驗。好殘酷的字眼。


    「那麽,你都是一個人生活嗎?你有收入嗎?」


    「收入?」


    櫂實側著頭。


    「拙蟲也不懂……不過生活上的必需品……都是透過網路購買的……拙蟲有個魔法的號碼……隻要輸入這個號碼,想買什麽都可以。最近買蔬菜,已經比以前方便多了。」


    「……我可以看看嗎?」


    「咦?」


    啪、櫂實把壁櫥的門打開。


    「哇啊!」


    裏麵堆滿了像小山一樣高的紙箱,箱子上麵還畫著箭頭。


    「……就是這樣。」


    「你是跟大型網購公司買的吧……可是,為什麽還有這麽多箱子沒有拆封呢?」


    「這個……拙蟲也不知道為什麽,網購公司瞬間出現一元可樂的促銷廣告,於是就買起來囤積了……」


    「大概是網購業者的疏失吧!別買啦,人家多可憐。」


    「是嗎……拙蟲的罪又多了一條……」


    櫂實抱著頭說。


    「嗯,櫂實,我已經知道你是怎麽生活了……那麽,我要切入正題了。那個時候你為什麽要攻擊我呢?」


    「……正確的說……拙蟲是要攻擊那個實存寄生……因為拙蟲……想要保護增川……」


    我想起來了,櫂實在攻擊砂奈時,曾經罵她是不要臉的東西。


    「可是,你們同樣都是實存寄生,應該是好朋友不是嗎?為什麽會……」


    「這個原因……跟拙蟲被丟棄有關……你還記得當時我跟你說的話嗎?」


    「你是說,實存寄生會取代宿主的精神?」


    「是的。這是我們拙蟲的原罪。」


    的確。當時,因為砂奈的緣故,害我突然凶性大發,差點就殺了櫂實,還傷了丈兒。


    「拙蟲在想……拙蟲之所以被丟棄,可能是因為我已經沒有實驗價值了吧……很多被實存寄生入侵的宿主,因為被實存寄生入侵,而出現精神崩潰……拙蟲在想,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拙蟲才會遭人嫌棄,被丟在這裏……」


    櫂實眼睛低垂,哀怨地說。


    「拙蟲不在乎當實驗品,因為……有個人對我很好……雖然我已經忘記那個人的長相,可是拙蟲真的很想永遠待在那個人身邊……我知道那是不被允許的,因為實存寄生是不祥的生命體……拙蟲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消滅世界上的實存寄生。這是拙蟲的決定……拙蟲一直在等待。」


    原來,櫂實是為了不讓我精神崩潰,才攻擊砂奈的嗎?不過,有件事我還是想不通。


    「那個,櫂實……有件事我感到很納悶。」


    「什麽事?」


    「你不是說,遭到實存寄生入侵的宿主,精神會受到重創嗎?的確是有這種情況……可是,如果你是因為失去實驗價值而被丟棄的話,直接使用驅蟲藥不就好了嗎?何必大費周章把你丟在公寓裏呢?」


    其實,我也正有此打算。


    「這是有理由的……」


    「理由?」


    「我們實存寄生有一種叫定著的觀念……」


    這已經是第二次聽到這個字眼了。我記得綺羅老師也曾經說過,我還是處於「定著前」的狀態。


    「入侵宿主的實存寄生,會花一個星期的時間,和宿主的精神做結合。這個過程叫做『定著』……定著之後的實存寄生,會在宿主的意識裏麵紮根……這時候若是使用強硬手段驅蟲的話,例如喝驅蟲藥,那麽宿主的精神就會受到極嚴重的創傷。我觀察過了,你應該還是處於定著前的狀態……所以我才會想在定著之前,消滅那隻實存寄生。」


    「原來如此……不過,也不需用那麽激烈的手段吧……」


    罪惡感又再折磨我了。我想起放在書包裏麵,綺羅老師拿給我的那瓶茶色瓶子。


    「……為什麽這麽說呢?」


    「不久前,我已經同意讓那家夥離開我的身體。在定著前。」


    「咦……」


    櫂實睜大眼睛,眨呀眨的。


    「太令人吃驚了。」


    「有那麽令人吃驚嗎?」


    「實存寄生竟然會選擇自死……她怎麽有辦法自己決定呢?真不敢相信。」


    「咦?」


    奇怪?怎麽跟我聽到的不一樣。


    「自死?你在說什麽?我隻是讓砂奈離開我的身體而已……之後,她還是會變回普通的蟲卵啊。」


    櫂實的表情瞬間愣了一下,好像不懂我的意思。可是,很快又恢複冷靜。


    「增川,那隻實存寄生是騙你的。」


    「嗄?」


    「在定著前喝驅蟲藥,宿主的確不會再被寄生了……可是,實存寄生畢竟是寄生蟲……在幼蟲的時候,經由中間宿主來到最終宿主體內,然後變成成蟲。這是不可逆的過程……一旦變成成蟲,生命循環就告一個段落,不可能再恢複為蟲卵。也就是說,你現在吃了驅蟲藥,的確可以撿回一命,可是那隻實存寄生的成蟲,因為無法再找到其他的宿主攝取營養,所以勢必會死去。」


    「嗄——」


    這是?怎麽跟之前聽到的不一樣。剛才的「道別」,難道是永別的意思嗎?


    我覺得自己仿佛遭到近距離重毆一樣,眼前一片黑暗。


    「驅蟲藥把本體排出宿主體內後,你認為分體會有什麽下場呢……?分體無法從宿主體內吸取養分的話,當然也會死……換句話說,兩邊都會死……」


    啊啊!這就是剛才感到不安的原因嗎?


    我以為就算吃了驅蟲藥,將寄生蟲本體排出體內,砂奈還是可以好好活下去,所以並不擔心。不、不是這樣。我為了逃避責任,所以選擇相信謊言。


    「……按照實存寄生的本能,是不可能選擇自死的……所以,那隻實存寄生應該是為了你……才會克服本能,做出那種決定……真是叫人不敢相信。」


    那個傻瓜。


    腦海裏浮現出砂奈的臉。


    胸口突然感到一陣緊縮。現在已經不流行自我犧牲了啊。可是,希望她離開的人不也是我嗎?我還在這麽想的時候,櫂實繼續說:


    「條蟲的實存寄生死了之後,你就可以恢複往常的生活了。也許,這樣也是完美的結局吧……承受精神崩潰的危險,讓我們這些寄生蟲類寄生,的確是毫無道理……」


    櫂實緊咬著嘴唇,好像在咀嚼自己出生的原罪。


    「我……我是怎麽了?」


    這一刻,我發現自己的存在才是一種罪。


    說什麽想過平凡的生活?少自欺欺人了。其實根本就是想要逃避、推卸責任。到頭來,我不但傷害了丈兒、櫂實,還把砂奈逼入走投無路的絕境……


    「我——要是我堅強一點就好了。」


    「這不能怪你……而是我們拙蟲本來就是不吉祥的生命……這個罪永遠都不會消失……今天在學校的時候,我本來還期待,可以從此解脫呢……」


    「解脫……?」


    「增川……剛才我不是說,有事情要跟你談嗎?……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麽事?」


    「——增川,麻煩你……請你殺了拙蟲吧。」


    風像波浪一樣,一波波的吹進這間破舊的公寓內。


    「——嗄?」


    「如果是定著前的話,隻要吃驅蟲藥就可以了。可是要驅除已經定著、而且發生過特殊情況的實存寄生……就要使用特別的手段……也就是隻殺死實存寄生,可是宿主可以繼續存活的方法……」


    說完,櫂實走到放在房間角落的一個布包。她緩緩的將布包打開。


    「這是——」


    布包裏麵裝的是,之前在教室走廊對峙時,櫂實綁在大腿上的那支槍。那是一支經常可以在西部片裏看到的、槍身有個轉輪,看起來很古典的手槍。


    「……這是柯爾特saa左輪手槍……別名『和平締造者』……」


    「那是……真槍嗎?」


    「這是模型槍……在網路上買的……不過威力跟真槍差不多。」


    櫂實舉起手槍,繼續說道:


    「拙蟲還利用實存寄生的遺傳因子,製造了特殊的子彈……人體內有一種可以讓細胞自殺的機能,叫做apoptosis細胞程式死亡……這個子彈裏麵就是包含了這種細胞程式死亡機能的實存寄生的基因。使用這把手槍,隻會殺死實存寄生而已……」


    喀嚓。櫂實用拇指拉動擊槌。


    「本來,拙蟲打算用這把槍殺了實存寄生,然後一起同歸於盡……可是……既然增川已經做了決定……那我也沒什麽好遺憾了……所以,拙蟲想請你成全……」


    「喂!櫂實,你在做什麽——」


    冷汗不停的冒出來了。櫂實把那支已經上了膛的槍,轉了一百八十度。


    「……既然無法消除原罪,那麽拙蟲也不能活下去……」


    櫂實把槍口朝著自己,然後讓我握著槍把。


    「……」


    「等拙蟲閉上眼睛,就動手吧。」


    她麵對著我,張開雙臂。


    「……請奪走拙蟲的命吧!」


    「櫂實——」


    我現在終於了解了。


    櫂實並不是因為可以自我了結,所以才一個人生活的。


    而是因為受到原罪的囚禁,找不到人拉她一把而已。


    在戰鬥中和敵人同歸於盡。也許,她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才堅持要消滅實存寄生。櫂實要我幫她解脫,這是她的願望。


    沉默的時間,像是靜止般的持續著。


    「……」


    「……」


    櫂實閉上眼睛,毫無防備地挺起胸膛。


    她這個樣子,讓我聯想起另外一個,期待自我犠牲的實存寄生。


    「呼。」


    我歎了一口氣。


    要恢複往日的生活嗎?還是——


    我自言自語地說著。心裏已經做出了決定。


    「……我辦不到。」


    我把那支模型槍,重新放回櫂實的手中。


    櫂實立即睜開了眼睛。


    「為什麽……」


    她哭喪著臉這麽問。


    櫂實的表情,就像是被關在洞穴裏好幾天,連僅存的糧食都消耗殆盡般的絕望。又像是自己心愛的玩具,全部被爸媽裝箱丟掉的小孩子。


    「我把我家裏的可樂和芹菜都送給你……」


    「我都不要。而且吃芹菜配可樂,想到就很惡心。」


    「……是嗎?拙蟲吃不出食物的味道……」


    「我想也是,畢竟你也是實存寄生。可是,你為什麽要買蔬菜呢?」


    「因為……嚼蔬菜可以讓我心情穩定……」


    這樣的對話還真是讓人哭笑不得。不過我很慶幸,自己並沒有做出錯誤的決定。


    「櫂實,我也有很多煩惱,也會有旁徨不知所措的時候。」


    「……嗯。」


    我抓著櫂實的肩膀,看著她這麽說:


    「就算你的存在會傷害到某個人吧、就算這是一種罪吧。可是,有什麽理由『不能活下去』呢?罪和罰是兩碼子事,能決定罰責的人也不是你。所以,挺起胸膛,好好活下去吧。等待有人為你定罪的那天。」


    這些話,也是我想說給另一個不在這裏的實存寄生聽的。


    「你是真的活著,不是嗎?你的本能應該也是這麽說的吧?」


    「……嗯。」


    「你試著想像看看,自己生活在一個不需要擔心害怕、不需要老是在意別人、和朋友無憂無慮一起生活的世界。怎麽樣?是不是很開心呢?」


    「……拙蟲……真的可以活在……那樣的世界裏嗎?」


    櫂實好像喉嚨被哽住一樣,說不出話……眼淚開始不停的流下。


    也許有些人不了解,人為什麽要流眼淚吧。可是,流淚這麽簡單事情,又何必想的那麽困難呢。


    我用拇指輕輕的拭去櫂實臉上的淚水,這麽說道:


    「櫂實,我想,我們都不是那麽懂得生存的人吧。」


    不知道該和別人保持什麽樣的距離、害怕傷害到別人,所以總是一再的自我約束,不肯踏進別人的世界。


    從這個意思來看,我和櫂實其實是同病相憐。


    應該說,我們都是人生的初學者,而且是什麽都沒打敗過的最初級。


    「該怎麽說呢,其實,我到現在還是不懂該如何過生活。總是一味的怪罪自己、覺得自己什麽事都做不好、沒有抓對時機。可是即使如此,我還是很努力的活著。」


    「嗯……」


    「就算笨拙也沒關係,隻要一點一點的進步就行了。我到現在也還在摸索中呢。櫂實,我們一起好好的活下去吧。」


    櫂實沉默了好一陣子,用顫抖的聲音回答我:


    「……單純為活著而活著。這樣的想法好像存在主義喔……對拙蟲而言,恐怕很難。因為拙蟲沒有支持的力量……」


    「所以我說,相信我就好啦。」


    「……咦?」


    「我會堅持到最後。包括砂奈的事在內,不管是什麽,我絕不會讓悲劇發生。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會讓你看到我的努力。」


    「……嗯……」


    櫂實握著拳頭拭去淚水,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說:


    「看到增川這麽堅持,我也會想堅持呢。」


    「……是嗎?」


    不過,這些話我還得告訴另外一個人……不,是另外一隻寄生蟲才對。一隻陷入戀愛中的笨條蟲。


    「那麽,我可以先告辭嗎?櫂實。我必須走了。」


    「呃……你要去哪裏?」


    「我弄丟了一樣東西。所以,我現在——必須把那個家夥找回來才行。」


    櫂實突然忍不住笑了出來,跟剛才哀怨的模樣完全不同。


    「嗯。謝謝你拉了我一把,增川。」


    「哪裏,我才要謝謝你呢。」


    「咦?」


    「就是你影響了我的決定。」


    「……嗯。」


    櫂實對我投以溫暖的眼神。


    「現在的增川一定可以所向無敵……你好像英雄喔。」


    「喔,過獎了。」


    說完,我走出了房間,突然又停下腳步。糟了,雖然故意裝帥想要離開,可是卻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我轉過頭,問櫂實道:


    「那個……櫂實,你知道一隻沮喪的實存寄生,可能會去什麽地方嗎?!」


    「沮喪的實存寄生會去的地方嗎……?我不知道耶……不過,如果實存寄生想尋短的話,有個地方倒是很適合……」


    「適合的地方……?」


    我了解了。我大概知道是哪裏了。


    「幸好我有問你。那麽,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增川同學。」


    這一刻,我的內心感到無比充實。我轉過身——像是有人在召喚我的靈魂一樣,勇敢的邁開腳步。


    當我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仿佛聽到櫂實小聲地說:


    「信仰……就像是詛咒。而且……是美好的詛咒……」


    * * *


    「可惡……」


    我一邊跑,一邊想起分手時砂奈的眼神。


    她孤伶伶地誕生在這個時代,無依無靠。


    這時候,哪怕是一根草杆,她也會緊抓不放吧。我本來應該是她最後的依靠,


    可是我卻辜負了她。


    腦海裏不斷浮現砂奈強顏歡笑的表情。那時候的她,看起來就像是個了解人情世故的大人一樣。吃到美味的食物時,又開心得像個孩子。有時候性感撩人,可是睡覺時卻又一臉純真、毫無防備。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麵咆哮,一麵在柏油路上奔跑。跳過了防護柵欄,拚命地跑,任由汗水不停地流下。


    心跳得好快呀,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快吐血了。肌肉累積的乳酸濃度越來越高、呼吸變得急促,可是力量卻還是源源不絕的湧上來,仿佛取之不盡似的。


    這就是實存寄生的力量。


    我很確定,這不是傷害人的力量。


    而是用來保護自己所愛的人的力量。


    那個孩子現在一定抱著膝蓋、痛恨自己的存在吧。


    砂奈落寞的臉龐占據了我的思想。在還來得及挽回之前,一定要把我內心的話告訴她。


    「到了!」


    我來到了夜晚的學校。


    「正門已經上鎖了……?」


    這是意料中的事。於是我站在距離稍遠的一麵圍牆前麵。那麵牆看起來,就像是超級守門員一樣,威嚴的矗立在那裏。


    「呀啊!」


    雖然圍牆有兩公尺高,不過我很輕易地就越過去了。


    「實存寄生的能力真不是蓋的!」


    我跑到教室建物的偏遠角落。


    「樓上的教室的窗戶,好像是開著的……」


    我踩穩腳步,開始沿著水管往上爬,終於攀到了二樓的窗戶。我才不在乎被當成可疑人物呢。


    喀啦嘻啦喀啦,窗戶很輕易的就被打開了。可是,就在這一瞬間。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突然警鈴大作。


    「……哇啊……糟糕……」


    夜間的學校保全,實施得非常徹底呢。


    「可惡。」


    不管了,先從窗戶翻進教室裏再說。


    警鈴響了之後,學校的警衛很快就會趕來吧。時間不多了,必須五分鍾內達成任務,否則就完了。


    我先往距離最近的地點跑去,也就是砂奈當初拒絕躲進去的廁所。


    「砂奈——————!」


    反正警鈴都已經響了,我也就不管那麽多了。我一麵呼喚砂奈的名字,一麵往廁所跑。我拿出插在腰際的手電筒,打開燈光。


    黑暗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打掃工具室。


    「……先拿點東西好了。」


    我打開工具室,拿出第一眼就看到的一根棒子。那是一種俗稱「馬桶吸盤」的疏通工具。


    「……這畫麵還真是難看……」


    我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拿著吸盤,往第一間衝進去。


    「砂奈……!」


    果然不出所料,我要找的目標就蹲在那裏。


    在手電筒燈光的照射下,我看到皮膚有如絹絲般雪白的砂奈,以抱著膝蓋的姿勢神情沮喪的坐在馬桶上。


    「喵嗚,好剌眼喔……!」


    「……還喵嗚咧!你是條蟲耶,以為自己是貓嗎?」


    「人家……才不是條蟲……我想……」


    她的回答的語氣,完全不像以前那樣充滿活力。


    「喂,王子來迎接公主羅。開不開心啊?」


    「嗄?」


    砂奈睜大了眼睛,嘴形開始扭曲。


    「可是……那支吸盤好醜喔……」


    說的也是——


    「這個時候就別管好不好看了。來,砂奈,我們回家……」


    我丟開吸盤,伸出右手握住砂奈的手。


    瞬間,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勁。


    「咦?」


    為什麽握起來沒什麽實感?手指前端,好像摸著一條像是寬麵條一樣的繩子。


    「哇啊……笨蛋,不要看啦!」


    「對、對不起……」


    我先把手電筒的開關按掉。


    「你正在變成那個樣子嗎……」


    「嗚……嗚嗚……」


    我第一次看到砂奈因為羞恥而不知所措的模樣。砂奈說,因為待在廁所裏很害怕,所以身體自動變回繩子狀。她大概是打算等自己變成繩狀之後,動手衝掉自己吧。這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砂奈的真實模樣。我緊緊握住已經變成繩狀的手,對她說道:


    「……我的肚子裏,也有同樣的東西嗎?」


    「嗯……」


    我這麽自問。


    一這樣好嗎?


    結論已經出爐了。


    「我們回去吧,砂奈。」


    「咦?」


    對於我的反應,砂奈似乎感到很吃驚。


    「不行啦……要是我留下來的話,會給唐人添麻煩的……」


    啊啊,原來如此。


    她跟過去的我想法一樣。


    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所以總是和別人保持距離。拒絕、隔絕、孤立。


    可是,顧慮這麽多,換來的卻是什麽呢?變成剛才拿著槍、抵住自己胸膛的櫂實嗎?


    「好吧,那麽我先來戳破謊言好了。」


    「咦?」


    「你之前不是告訴我,隻要吃下驅蟲藥,你就會變回蟲卵,那騙人的吧?」


    「唔唔……」


    砂奈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尷尬。好像在說,被拆穿了。此時的我,已經慢慢習慣了黑暗的光線,就算不開手電筒,還是隱約可以看出砂奈臉上的表情。


    「因為……要是不那麽說的話,唐人一定不會吃驅蟲藥……咦?驅蟲藥呢?」


    「我已經決定不吃了。」


    砂奈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


    「可是,這樣的話,你的生活會被我破壞耶……」


    「呼。」


    我歎了一口氣。


    「你說過你要保護我,也是騙人的嗎?」


    「那……那是因為……」


    「你已經不在乎我的死活嗎?」


    「是……是啊!我不在乎!哼!」


    「……你還是一樣愛逞強。再見了。」


    我把手放在馬桶的衝水按鈕上。


    「就這樣衝掉的話,什麽事都解決了對吧。」


    「啊……」


    我聽到砂奈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這你真的不在乎嗎?要衝水了喔。」


    這個時候。


    「人、人家好害怕喔……」


    「咦?」


    砂奈的身體突然咚的掉了下去。


    仔細一看,原本以抱膝姿勢坐在馬桶上的砂奈,下半身已經變成繩子狀。因為身體支撐不住,整個人掉進馬桶裏。


    「哇啊!」


    我趕緊上前想把她撈起,可是一個不小心卻按下衝水紐。


    「糟、糟糕!」


    颯颯颯颯颯颯……馬桶的水開始往下衝了。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唐人!」


    身體失去平衡的砂奈,滿臉驚慌地看著我。


    「唐、唐人!」


    「唔!」


    我伸出手,大聲喊叫:


    「砂奈——!快抓住我的手————!」


    聽到我的呼喊,砂奈的情緒像好像潰堤般的宣泄而出。


    「唐……唐人——————!」


    「哇啊!」


    哭泣的砂奈使盡全身的力氣跳上來,緊緊的抱住我。因為全身的體重,瞬間壓了上來,把我的身體往後壓倒。


    我的背重重的撞擊到地麵,疼痛不已。我是叫你抓住我……怎麽是用跳的!不可思議的是,砂奈的身體在跳上來的過程中,再度變成了人形。


    「嗚嗚……唐人是大笨蛋!笨蛋、笨蛋!討厭——!要是把人家衝走怎麽辦!這樣我就不能保護你了……討厭……人家不想去沒有唐人的地方啦……」


    「……瞧,誰說無所謂的。」


    「嗚……嗚嗚……」


    砂奈再也壓抑不住的崩潰大哭。


    「哇啊————————!可是、可是……!熱家好怕寂寞喔……好暗……好可怕……!人家想要待在溫暖的地方……孤伶伶的一個人……根本活不下去……!」


    砂奈哭得唏哩嘩啦,嘴裏不停地大叫,聽了真讓人有點膽顫心驚呢。


    「既然那麽害怕,那麽……」


    我把砂奈小小的身軀緊緊的抱在懷裏,輕聲地說:


    「要不要先躲進我的肚子裏麵啊?嗯?」


    我掩飾尷尬、佯裝無所謂的表情。


    其實,心跳已經快要破表了。


    「可是……我隻是一隻愛惹麻煩……又沒常識的……寄生蟲……」


    砂奈把她最忌諱的字眼說了出來。


    「我知道。」我這麽回答。


    「我留下來的話,會給唐人帶來很多麻煩。說不定,唐人會變得不是唐人喔。」


    「沒關係。反正——人跟人相處,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隻要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就無法避免會受到別人的影響。


    有時候還會不小心傷害到彼此。


    不想受傷害其實很容易,隻要躲在封閉的殼裏就行了。


    ——可是。


    「砂奈。」


    「嗯?」


    「一個人孤獨的生活,其實是很痛苦的。」


    「……嗯。」


    砂奈緊閉嘴唇,點點頭。


    「要是我們是更完美的生物就好了。可是,就因為我們不完美,所以才要依靠別人,或是寄生在別人身上。」


    隻要夠堅強,一個人生活也並無不可。


    可是,我們並不是那種堅強的人,所以必須尋找依靠。


    我想,這不是一種罪。


    如果這是罪的話,那麽活著不是一種折磨嗎?


    我們每個人都是寄生蟲。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工於心計、自私自利、為了生存,而有求於別人。


    即便是這樣,那也沒什麽不好啊。


    「為了要變得更堅強,所以要努力……生物不都是這樣的嗎?」


    「嗯……唐人!」


    砂奈把頭埋在我的懷裏,放聲痛哭。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唐人!我要留下來!我要一直在這裏!我要留在唐人的肚子裏!唐人的肚子最溫暖了——!」


    「哈哈……最後那句話,聽起來有點惡心耶……」


    等等,我們還倒在廁所裏麵呢。


    ——算了。沾到臭味也無所謂了。現在還在乎什麽幹淨整齊的外表呢?這樣一點也不像我們。


    「……是嗎……可是我的腦子裏麵,裝的都是唐人呢……」


    砂奈抬起嬌小的臉龐,依偎在我臂彎裏的那對水汪汪的藍色瞳孔,直直的望著我。


    瞬間,我的心跳又加速了。


    「唔……」


    「嗯?怎麽了?」


    「沒……沒什麽……我覺得砂奈好可愛。」


    「咦……」


    砂奈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嗬嗬嗬嗬嗬,唐人!那、那麽,我有機會當唐人的女朋友了嗎!?」


    瞬間。


    「啊、好痛!好痛啊!」


    肚子突然感到好像有東西剌入一樣。


    「對不起……我太開心了,所以就蹦蹦亂跳……」


    「好……好痛喔……不要得意忘形啦——!我隻是說你可以躲到我肚子裏,可沒答應讓你當女朋友啊——!」


    「嗄?」


    砂奈似乎受到小小的驚嚇,可是旋即又笑了起來。


    「嗬嗬嗬,這有什麽辦法!人家聽到你那麽說,當然會忍不住想當你女朋友嘛。以後,我一定會很小心、很小心的保護唐人最珍貴的東西!」


    砂奈滿足的笑了。


    看到她那麽天真,我也沒轍地笑了。


    嗯,像這樣的日子,好像也不錯……


    「嗯。」


    「怎麽了?唐人?」


    我突然感覺到,口袋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震動……是手機。我趕緊拿出來看是晚了一步,拿出手機的瞬間,訊號就停止了。


    「是櫻打來的……打了好幾通呢。」


    「什麽?」


    我查看了一下未接的電話。光是一小時之內就打了三十幾通,太誇張了吧。


    「咦?打回去沒人接……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我們快回去吧。」


    * * *


    為了避開前來查看的警衛,我們從廁所的窗戶溜了出去。


    「呼,總算是逃出來了。」


    「嗯,不管是警衛、還是警察來,我都會把他們打跑。」


    砂奈的發言,真是讓人捏把冷汗。


    「不要這樣。國家權力可是比你強好幾百倍呢。」


    「是、是嗎……那我得多多練功才行……」


    就這樣,我們一邊聊,一邊往家走回去。


    「啊,櫻!我回來了。」


    「哥哥————!」


    櫻哭得滿臉唏哩嘩啦的,跑到玄關的入口。


    「怎麽了?櫻!發生什麽事了?」


    「我、我打電話給綺羅老師!我知道實存寄生的事了!實存寄生……對了!砂奈呢?砂奈人呢?」


    「我在這裏啊。怎麽了?櫻。」


    砂奈回答的瞬間,櫻突然激動了起來。


    「騙子!」


    咦——?櫻是怎麽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櫻對砂奈抱著那麽強烈的敵意。


    「我都聽說了!被實存寄生入侵的宿主,到最後會精神崩潰!因為實存寄生的力量超出人類太多。這也是為什麽丈兒會……」


    「嗯——是有這種可能啦,不過隻要我夠堅強的話,應該就沒事了——」


    「我一直以為,砂奈會給哥哥帶來幸福!我一直這麽想的!可是,那都是騙人的!」


    櫻不停的大聲咆哮,看起來狼狽又落魄,而且完全聽不進我的話。


    「喂、喂!櫻!你聽我說——!我會堅強,不會精神崩潰的——!」


    「我這麽說,或許對砂奈很抱歉,可是……我也想要實存寄生的能力!因為我要保護哥哥!」


    說完,櫻從後麵拿出一個培養皿,裏麵裝了一塊像是魚肉的東西。


    「啊——」


    「對不起……對不起……砂奈……!」


    那好像是從前天,就一直放在桌上的研究樣品之一。剛才櫻在收拾餐桌時,大概把它藏起來,據為己有了。


    「不可以!櫻!」


    我還來不及製止,櫻已經把實驗樣品放進嘴裏,嚼了幾口之後吞下去——然後。


    「唔……」


    櫻開始按著肚子,表情相當痛苦。


    「櫻!你怎麽這麽傻!實存寄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實用化的!快吐出來!」


    「肚……肚子好痛喔……哥哥……」


    櫻的眼裏噙著淚水,痛苦地看著我——


    「呀啊————!」


    突然,櫻的肚子開始漲大——無數隻觸手鑽破衣服竄了出來。


    「嗄??」


    「唐人!快離開她——!那隻實存寄生因為寄生失敗,開始暴走了!」


    砂奈把我往後拉。在千鈞一發之際,驚險地躲過了觸手。


    「櫻————!」


    我用力的呼喚著越離越遠的櫻,可是。


    「救、救命啊……哥哥……」


    「我馬上……」


    話才說一半,中途就被打斷了。


    「——咦?……嗄……?」


    從櫻的肚子伸出的無數隻觸手,像花瓣一樣的張開,然後從內側往內包起,把櫻的身體吞了下去。


    「——咦?……嗄……?」


    眼前的光景,簡直讓人無法相信。那一團觸手盤據在櫻剛才所在的位置,體積足足比剛才大了一倍,而且像一隻巨型海葵一樣,不停的扭曲蠕動。


    「呀啊啊啊——!」


    這時候,砂奈突然跳起,往怪物衝了過去,接著舉起角質刀一揮而下。


    「喔嘎嘎嘎嘎嘎嘎曝嘎!」那團觸手發出野獸般的哀號。


    「啊、啊啊!」


    我嚇得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


    「唐人!快逃!櫻一被吃下去了!」


    「砂奈!這是怎麽回事!那不是實存寄生嗎!為什麽會這樣!」


    「那不是以人類為宿主的實存寄生!我想,應該是……「線蟲」的實存寄生!」


    「線蟲……?」


    我以前聽過這個名字。那是在日本最容易引起疾病的寄生蟲。最常在魷魚和鯖魚的肚子裏發現的寄生蟲……我記得是這樣。


    「線蟲是一種以鯨魚或海豚做為最終宿主的寄生蟲,所以並不適合寄生在人體內。一旦人類被線蟲入侵,經常會引發腹痛和嘔吐。要是它變成實存寄生……卻又和宿主不合的話,就會開始暴走。就像你剛才看到的那樣,會快速膨脹……破壞宿主的精神狀況,最後兩敗倶傷!」


    「所以,我要戰鬥了!唐人,這段期間,你盡可能跑遠一點……!」


    「你……你在說什麽!砂奈!這個東西是櫻啊!不可以攻擊它!啊、砂奈!我有帶驅蟲藥!喝下這個不行嗎!?」


    「我想……驅蟲藥已經不管用了……櫻現在在觸手怪物的最底部……要驅除這樣的寄生蟲,必須用專門驅除實存寄生的特殊驅蟲技術……」


    砂奈欲言又止的說。


    「什麽……有那種特殊技術嗎……」


    等等?


    專門排除實存寄生的——特殊驅蟲技術?


    「是櫂實的那支——手槍。」


    「什、什麽?」


    「沒錯!是櫂實!她說過,她做了一把專門用來殺死實存寄生的手槍!我親眼見過。」


    當時,櫂實已經按下擊槌,表示那把槍應該可以使用。


    「……!真的嗎?那就有機會了……呀啊!」


    「砂奈!」


    線蟲開始發狂了。它朝砂奈的方向發動觸須攻擊,雖然砂奈驚險的躲過,可是玄關


    那邊的鞋櫃,卻難逃粉碎的命運。


    「可惡!砂奈!我……我去叫櫂實來!你……」


    請你奮戰到底!我說不出這句話。畢竟……那個怪物裏麵,有我的堂妹啊。


    「請……請你幫我照顧櫻好嗎?」


    砂奈大概也聽得出我語氣裏的意思了吧。


    「嗯!保護宿主是我的工作!」


    她看著我這麽回答。


    「唐人珍愛的人,我也會保護她的!」


    砂奈豪邁地笑了起來。


    「我馬上就會回來,等我喔!」


    我帶著不安的心情,邁開腳步快速奔跑。


    目的地是櫂實的家。


    今天一整天,一直都很用力的跑。


    砂奈,你要平安無事!櫻,你要撐下去。


    我這樣祈求著。


    跑了一段令人煎熬的距離,好不容易終於來到櫂實的家。


    「櫂實!」


    我飛奔上樓,直接進入櫂實的房間。


    「增……增川同學……?」


    櫂實正在拆開那些網購的紙箱。


    「那把槍……請你借給我!」


    * * *


    因為櫂實要求要一起來,於是我跟她兩個人,在市區內快速飛奔。


    很快的——我家就出現在眼前了。我們一鼓作氣,往目標直奔而去——


    「砂奈——————!沒事吧——————!」


    為了確認她是否還活著,我扯著喉嚨大聲喊叫,可是沒有人回應。


    「……可惡!」


    我開始感到絕望時,房子裏麵好像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


    「……在後麵!」


    他們好像從玄關移動到屋內了。也對,與其跑到外麵,不如在室內比較好。玄關處已經被破壞得體無完膚,我和櫂實毫不遲疑的往屋內衝進去。


    「砂奈……!」


    在判斷聲音的來源之後,我們迅速衝往客廳,發現砂奈已經被線蟲的觸手重重勒住,整個身體被往上高高抬起,身上的衣服也破碎不堪,看起來非常狼狽痛苦。


    「啊……唐……唐人……」


    「砂奈……」


    那個時候,櫂實像是要保護我一樣,突然擋在我的前麵。


    「……旋轉!」


    她喃喃的念著,然後左手開始像鑽子般的快速回轉。


    「……穿耳洞!」


    接著繼續往前踏出,左手直接貫穿勒住砂奈的那團觸手的正中心。


    「呀啊!」


    觸手怪物被櫂實貫穿的地方,瞬間被切斷成無數小觸須。原本被捆住的砂奈砰的一聲掉落到了地上。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線蟲開始摩擦狂扭,看起來好像非常痛苦。


    「那……那個,櫂實……?謝謝你……」


    「不客氣……拙蟲隻是……照自己的信仰去做而已……」


    「喂、小心啊!那團怪物還在動呢!」


    我緊盯著那團還在蠕動的觸手,提醒她們注意。


    「櫂實——這把槍要怎麽使用?要射擊哪裏?」


    「……一定要射準,機會隻有一次……而且,必須射擊觸手怪物的核心才行。依我判斷,揮動觸手的根部應該就是核心……不過……」


    櫂實突然轉而看著砂奈說:


    「……你發現了嗎?」


    「嗯!要是身體被那個東西碰到的話……就會被溶解。」


    「……沒錯……我猜,它的外麵包覆著一層利用胃液做成的酸。」


    「酸……?」


    「換句話說……必須有人冒著生命危險……把觸手扳開……讓另外一個人有機會朝正確的位置射擊……」


    「可是……誰願意冒這樣的危險呢……」


    這時後,砂奈往前跨出一步、二步。


    「砂奈……?」


    「唐人!以唐人的視力,一定可以精準命中那個怪物的核心。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達成任務的!」


    砂奈用她嬌小的身軀,拖著角質刀,一步步往線蟲的觸手走去。


    「如果那家夥發動遠距離攻擊的話……櫂實,你要代替我保護唐人!」


    「砂奈,你——」


    我覺得不太對勁。平常一心隻想著要保護我的砂奈,現在竟然把這個任務交給櫂實。砂奈的頸微微往後偏,微笑地對我說:


    「我發過誓要保護唐人,還有唐人所愛的一切。這就是一我存在的意義。」


    「……啊。」


    接著,砂奈舉起角質刀,單槍匹馬的往線蟲的方向衝過去。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感覺到殺氣的線蟲,瘋狂的舞動全身的觸手,對砂奈展開攻擊。


    當觸手碰到砂奈的身體時,皮膚滋滋滋的散發出溶解的臭味。盡管如此,砂奈依然毫不退縮的繼續前進。


    「可惡!」


    砂奈!你不可以死!


    為了不讓砂奈的苦心白費,我決定進行「意識的替換」。


    就像拚圖一樣,我的意識往更高的層次移動。就在那一瞬間。


    ——狂野的暴力衝動一下子全湧了上來,占據了我的心神。


    在全能感的鼓動下,我感到一種快要被破壞力和殺戮的衝動吞噬的感覺。


    仔細想想,包括我在內,這是從每個人心裏的弱點所爆發出來的能量吧。


    不過此刻,我心裏隻想著,我必須要保護、而且我想要保護的人們。


    ——砂奈。櫻。櫂實。丈兒。大家。


    我要保護原來的我、還原來的生活。


    我這麽想的時候——意識很快的恢複冷靜。


    ……很好。已經沒問題了。


    於是——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時,我已經能夠在保有自我的情況下,提升動體視力。


    「砂奈——!」


    就在那個時候。


    我的視覺角落感覺到了!線蟲像機關槍一樣不停的噴出液體,那個液體應該是一種強酸吧。


    「哼!」


    我用雙手舉起了那支手槍。可是——


    「……旋轉。」


    櫂實的左手再次高速回轉。


    「……飛盤!」


    變成像圓盤狀的左手,半徑瞬間向外擴大。


    就這樣,線蟲釋放出的強酸,全部被櫂實的左手給吸了過去。


    「櫂實!」


    「……我沒事!倒是!」


    櫂實指著前方。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砂奈拿著角質刀,從下麵往上揮去。


    瞬間,線蟲全部的觸手被砍掉了上半截——觸手的根部,露出一團膨脹的塊狀體。


    「……趁現在……快開槍……!」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無意識地大聲咆哮著。


    這一發子彈,一定要讓這個事件落幕。


    我用櫂實借我的那把模型槍,瞄準線蟲的核心。


    我突然想起,櫂實說的那把槍的名字。


    柯爾特saa左輪手槍。


    別名——「和平締造者」……對吧?


    啊啊。這名字多麽符合我現在的心境啊!


    締造和平的槍。為了搶回我所渴望的平凡生活——


    我,開槍了。


    仿佛就像慢動作的世界裏一樣,子彈射進了線蟲膨起來的根部,慢慢地被吸了進去。


    「射中了嗎……?」


    然後——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唔!」


    線蟲的身體,突然開始激烈的暴動——————


    觸手的中心快速變黑,然後萎縮、凋零。


    櫂實口中念念有詞的說:


    「這就是消滅實存寄生的係統——dance of apoptosis細胞程式死亡的亂舞。」


    當我的意識恢複清醒,看到那團觸手像黑色霧氣般的煙消雲散。原地隻剩下——櫻倒在地上。


    「來吧,櫻!」


    我趕緊站起來跑過去,把昏倒的櫻抱起來。


    「嗯……嗯……哥哥……」


    「櫻!櫻!你沒事吧?」


    「嗯……我在裏麵都看到了……我不要緊,可是……」


    「……砂奈呢?」


    接著。


    我看到砂奈倒在不遠的地方。


    「砂奈——!」


    我和櫻慌慌張張地跑過去,將砂奈抱起。她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


    雖然還有氣息,可是斷斷續續的,而且好像非常痛苦。


    「啊、哈哈……我看起來好狼狽喔……」


    「喂、砂奈,你不要緊吧!?」


    「唐……唐人……我這次……有守住你愛的人嗎……?我是不是不再像寄生蟲樣……隻會吸取宿主的養分……我也可以派上用場對不對?」


    「是的!可是、你太傻了!你也是我愛的人啊!」


    「是嗎……我好開心喔……櫻……你願意原諒我嗎……?」


    櫻一麵啜泣,一麵抱緊砂奈說:


    「當然了!砂奈……對不起……我……我原諒你了……所以,你不能死……」


    聽到這句話,砂奈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然後,緩緩地閉上眼睛。


    我把砂奈緊緊擁抱在懷裏,放聲呐喊:


    「喂!砂奈!你不是說過,從今以後要好好保護我的嗎?而且,你還沒達成心願呢!你不是想當我女朋友的嗎?聽著!隻要你活下來,就讓你當我女朋友!所以,你千萬不要死!砂奈——!」


    仿佛要阻止砂奈正在逐漸消失的意識般,我拚命喊叫著。可是——


    「嘻嘻……我真的可以當唐人的女朋友嗎……好……好期待喔……」


    說完之後,砂奈的脖子咚的無力垂下。


    「砂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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