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米之後,周昶一登上白蓮塔便見到了一個人的背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第一眼就認出來了,是經鴻。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周昶並未走上前,而是靜靜觀察了下經鴻憑欄的背影。細雨綿綿的白蓮塔頂上,經鴻撐著一把傘。傘骨斜斜搭在肩上,傘蓋正好遮著他頭。下方是已經奔騰2500年的京杭大運河,是一片龍形的花海,是籠著煙霧的流水,是青瓦、白牆,是江南的枕水人家。而近處,是經鴻在撐著傘,傘在他眼前轉了個圈兒,幾秒後,又是一個圈兒,再幾秒後,還是一個圈兒,一些水珠被甩開去,晶瑩剔透的。傘下,經鴻穿著白色毛衫,與以往不大一樣。周昶想:那個發旋的說法兒好像還真有點道理。他思忖了下,不想打擾經鴻看風景,一個轉身,下去了。經鴻在塔頂上站了會兒,發現時候已經不早了,便也走下白蓮塔,往東柵去了。…………很快到了東柵,經鴻走在青石板上。因為想看看沿路的風景,經鴻的傘沒打得很低,於是有的時候,倏而一陣江南的風吹過來,裹著細雨撲在身上,涼涼的,卻很舒服。兩邊是廊橋、水閣、酒肆、茶館、染坊、醬園,處處如畫。每扇門似乎都能打開一段塵封的曆史,裏頭的人如今日一般,在勞作,或者在調情。經鴻逛了幾個地方後,看見了一座廊橋。帶著頂棚,卻被分為了左右兩座,中間被帶著鏤空的一扇扇雕花木窗隔了開來。這時已經有了遊人,經鴻隨口問:“這個就是逢源雙橋?”“對噠!”一個當地人沒認出來經鴻,回答道,“這個就是逢源雙橋!”經鴻昨晚讀到過。據說,走左麵橋升官,走右麵橋發財,左右逢源。經鴻卻覺得邏輯不大對。一個人隻能走一邊,這明明是說,人沒辦法左右逢源,莫貪得無厭。猜也猜得到,甭管這逢源雙橋最開始是什麽意思,到了現在,傳說就隻剩下“一對情侶分別走過,到了盡頭處再匯合,就能一輩子情比金堅”了。經鴻沒什麽情人,同時升官已經升到了頭,發財也發到了頭,再求什麽難免叫神仙們厭煩,於是便挺隨意地踏上了左邊兒的那座橋。橋並不長,經鴻走到中間的時候眺望了下依依垂柳和逶迤水閣,稍微耽擱了下,而後才繼續往前麵走。走著走著,經鴻扭過脖子,看了一眼木製隔斷另一麵的那座橋。而後他便透過雕花木窗的鏤空部分看見了周昶。周昶也撐著黑色的傘,穿著灰色的毛衣,似乎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也透過鏤空回望過來。高大的身材,英俊的眉眼,迫人的氣質。一時間,兩人誰都沒停下腳步,也沒移開眼睛,中間隔斷一會兒阻隔住他們的視線,一會兒又露出來一點兒。對方的臉並不完全,隔著優雅古典的窗上雕花。但經鴻發現,即使對方的麵前是絢麗的木頭雕花,周昶本人也沒被奪了半點精彩。甚至說,他的氣質,配上這古典的木頭雕窗後,還又多了一點味道。江南煙雨中,一切情緒都柔化了,經鴻輕輕點了點頭,周昶見了,也輕輕一頷首。算是打招呼。雖然這個招呼是在逢源雙橋上,似乎顯得不合時宜。以往他們兩人的相遇都是在互聯網相關的活動當中。東柵逛完,時間竟還剩下一些。助理已經起來了,經鴻則說他已經吃過早餐了,8點45直接在酒店房間裏見麵就好,助理們也樂得輕鬆。經鴻沒想直接回去,他估算了下回酒店和換衣服需要的時間,又在西柵那邊逛了逛。走著走著,經鴻看見臨水處有一棟龐大又現代的建築,似乎沒在網上見過,便走近了瞧,發現是“木心美術館”。經鴻不懂藝術,隻隱隱約約知道木心好像是一個知名的畫家。不過反正閑來無事,經鴻便走了進去。門口的簡介上說,老人臨終的時候在譫妄中見到了美術館的設計方案,隻評價了七個字:“風啊、水啊、一頂橋。”經鴻咂摸著這幾句話,開始了這趟隨性的旅程。先是生平館,按照時間段分四個部分,1927-1943在這座小鎮,本來童年富足,後來卻在戰火中幾度遷移,1945年前往上海學習繪畫,因為反對內戰被學校除名、被國-民-黨通緝,遠避台灣,1949年前才回到上海。之後工作、避世、畫畫、迫於生計再次工作……1971入獄,所有畫作被焚毀,幾根手指被折斷,寫了長篇《獄中筆記》,出獄後的第一件事便是修繕人民大會堂。1982年去了紐約繼續學習,生活始終拮據,其間回到已經闊別52年之久的故居,卻發現已經麵目全非,痛心不已,寫了首詩,結尾是“永別了,我不會再來。”後來小鎮的掌門人修其祖屋、喚回主人,於是,2006年,79歲的他接受家鄉的邀請回到這裏,在回憶中的孫家花園度過晚年,直至2011年離開人世。一生好像頗為傳奇。後麵則是繪畫館、文學館。經鴻不懂,但基本審美總歸是有,看著那些墨跡山水,經鴻也有一點兒沉浸在了它們當中。在一麵牆前,經鴻停了好一會兒,一幅幅看牆上的畫。不遠處,一個年輕的姑娘和她的媽媽一邊看,一邊聊天。年輕姑娘好像很懂,對她的媽媽說:“木心其實是個畫家,不過啊,現在這個人名氣最大的不是畫,也不是生平,反而是一首詩哩。”她的媽媽是江南人,講著一口溫柔的方言,問:“哦?哪一首詩?”年輕姑娘也切換成了好聽的吳儂軟語,道:“叫《從前慢》,因為被寫成了一首歌。”於是她的媽媽又繼續問:“那這首詩寫了什麽呀?”“我找一找哦。”小姑娘似乎在用手機搜索內容。過了會兒,她好聽的吳儂軟語又響起在了繪畫館裏:“記得早先少年時,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她的媽媽聽著,經鴻也隨意聽著。小姑娘一直念了下去:“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在聽到這句話時,經鴻突然有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他突然止住目光,越過肩膀,向自己的身後看去。而後他就發現,他身後,對麵的那麵牆壁下,周昶也剛好轉過身子,向他這邊看。四目相交。他們兩人,明明都不知道對方也在,卻非常莫名地,在室外的江南煙雨與室內的寫意山水中,在聽到“一生隻夠愛一個人”這句話時,同時回頭了。第18章 med-ferry收世界互聯網大會的第二天也很快過去。這一天,再見到周昶的時候經鴻神色一如往常,不過當兩個人坐在一起聽主論壇的演講時,挺莫名地,經鴻就會突然想起早上那次同時回頭,某些情緒好像還在美術館的墨色山水裏。當時經鴻沒打招呼,周昶也沒有,經鴻率先收回目光,佯裝繼續看畫,一邊看一邊走,很快轉到另外一邊,之後兩人在美術館就沒再遇見過了。晚上,經鴻並未參加“未萊”ceo舉辦的個人晚宴,直接登上了回北京的客機,周昶也是一樣。…………回北京後,有的時候周昶會想起來經鴻。上個月在他這間辦公室裏談判時的神態、語氣、嘴角邊的一點咖啡;小鎮上躬著身子撐著桌麵盯著圓柱筆的眼神、頭頂上的淘氣發旋;說“我相信中國藥企的野心和決心”時的口吻、一條灰線的朋友圈;白蓮塔上一圈一圈輕輕轉著的傘麵;逢源雙橋的一頷首;聽到“一生隻夠愛一個人”時的那次回頭。不過這些東西很快也就消散在每日勞形的案牘中了。這日,清輝集團戰投部ceo又來向周昶做匯報。說完幾件其他的事後,他提到了這次會議想重點討論的問題:“周總,我們對‘隨購’的投資……好像出了一點問題。”周昶抬起眼皮:“說。我看你最近好像變磨叨了。”“隨購”,一款社區團購app,而社區團購是這一年的新風口。“嗯,”清輝集團戰投部ceo果然不再磨叨,立即說,“泛海集團”泛海,又是這個熟悉的名字。周昶眉心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道,“對隨購的投資,泛海不是已經出局了?”兩個月前,泛海、清輝幾乎同時對“隨購”app表現出了興趣。不過清輝戰投更加果斷,戰投老大連夜飛去對方ceo的出差地點,給了豐厚的條件,搶在前頭與“隨購”簽了一份獨家投資協議。投資協議都已經簽完了,現在泛海還能生出什麽枝節?“對,”清輝集團戰投部ceo說,“問題在周總您提出來的‘cto’的人選上麵。”他對著周昶時,絕不似趙汗青對著經鴻時輕鬆。周昶盯著對方,示意繼續說。周昶記性沒那麽差,他當然記得他提過什麽。上個星期,他看完“隨購”的資料後提出來了一個問題,就是“隨購”這款產品的創意非常不錯,不過技術還差一點,希望“隨購”招一個cto(首席技術官)負責app的技術層麵,因為目前這款產品的開發者隻是一個前穀歌的tech lead,沒什麽新產品的管理經驗,並不足以廝殺出去,他本人也壓力很大。基於這個原因,周昶上周提出來,打第一筆款項和登記股東變更之前,“隨購”必須招一個cto。“是這樣的。”清輝集團戰投部ceo道,“泛海那邊吧……似乎猜出周總您肯定會想換cto了,三天之前向‘隨購’介紹了個候選人。喏,就這個,確實是非常合適。”說著,他遞上去了一份資料,周昶接過來,發現這人他也知道。此人很早就在關注“社區團購”這個方向,而且一直做o2o1。o2o的概念來自美國,而這個人是其中翹楚,在沃爾瑪做過o2o,後來又到某it巨頭組建團隊開發產品,類似創業,最後產品也很成功,去年年初回到中國後去了一家投資公司,資料顯示,他一直在攛掇別人做社區團購的產品,他來投,已經至少找過七八個人了。有眼光、有技術、有經驗、有人脈、能向內管理也能向外溝通、還懂運作。周昶看著手裏東西,八風不動,看不出來是喜是怒。對麵人又將一遝子候選人遞給周昶:“其他的人也有,但跟這個人相比之下吧,或多或少差一截兒。”周昶拿過其他資料,飛速地翻。他一頁隻看一兩眼最後兩個工作的地方、職位,還有那份工作能被量化的成績上的幾個數字,便翻到下一頁。甚至有一些人他光看上一眼空洞無物廢話連篇的簡曆,他就夠了。確實,都不太行。或者說,有幾個人本來還好,但珠玉在前,相形見絀。周昶合上資料,扔了回去,兩根手指在最開始那個人的資料封麵上敲了敲,問:“這個人,然後呢?”對方立即接著道:“這個人是泛海集團主動介紹給‘隨購’的,他過去應該……跟經鴻的關係不錯。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特別仗義,油鹽不進。”清輝集團戰投部ceo看上去也有點納悶,“他一直說他和泛海共進退。如果‘隨購’想請他,就必須連帶著同時接受泛海當投資者,讓泛海也投進去至少10%。如果泛海投不進去,那他肯定不過去。”聽了這話,周昶氣笑了。“他還說,”對方又匯報道,“如果不去‘隨購’那邊,他就直接加入泛海,在泛海集團做類似產品,泛海自研,與‘隨購’競爭市場。”講完現狀,清輝戰投的ceo向周昶請示下一步,“所以現在怎麽辦?經鴻猜出我們這邊肯定想換cto,主動介紹了這個人,還捆綁了這個人。搞買一送一,‘隨購’買一個cto,還要被送一個投資人,泛海削尖了腦袋想投進去。”“……”周昶沒再看手裏的那份資料,也沒再猶豫什麽,他將資料扔還給對方,說,“現在清輝占股30%對吧?”“對。30%。”周昶又說:“重簽一份投資協議。清輝讓出去10%,給泛海。這個項目,就跟泛海一起投吧。”“……”對方點點頭。不過過了會兒,清輝戰投的ceo又感慨道:“當時為了清輝能與“隨購”簽署獨家投資協議,排掉泛海和其他人,我連夜飛去日本,晚飯都沒吃,談了一個大通宵,到早上才簽了協議,以為泛海終於出局了呢。結果現在,嗬,泛海還是投進去了。由清輝獨家投資30%,變成了清輝占股20%、泛海占股10%。“不怪你。”周昶看著對方收拾亂七八糟的資料,說,“經總的商戰手段,都……”清輝戰投ceo隨口接道:“很精彩?”“不。”周昶抬起眼睛,沒看對方,好像在透過虛空看什麽人,眼神銳利而專注,說了一個有些莫名、但大約是同個意思的詞兒:“都很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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