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鴻看著周昶的背影,一時沒動。他好像在等著什麽,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等。短短的時間內,周昶已經走到門口,直隸會館的服務生右手五指捏住大門,輕輕拉開,還道:“各位慢走。”周昶走過去,卻在踏過門檻之後,忽而轉過身子,黑漆漆的清亮眸子靜靜望了經鴻一瞬。那一瞥不帶任何情緒,無喜無悲,可經鴻心裏卻莫名地落定了些。從直隸會館出來,司機已經到了。經鴻告別另外幾人,上了車。車子立即流矢一般閃進北京的夜色中。坐在後排,想起剛才那次回頭,經鴻鬆了一把領帶結。他又擰開一瓶水,頸間喉結上下一滾,清涼的水順著喉管落下去,鎮定了五髒六腑。十分隱秘地,經鴻解鎖了手機,打開了相冊,手指稍微頓了頓,最後還是輕輕一滑,點開了一張照片。是脖子上的一點紅痕。很淡。隱隱約約。論壇後又過了數天,那塊紅痕已經完全消失了。經鴻說不清楚,但在一切都煙消雲散之前,經鴻拍了一張照片。好像想要抓住最後一點什麽,在未來的某些時候告訴自己,那並不是一場大夢,它真實地存在過。經鴻關了手機,眼神又重新瞥向窗外。外頭正巧下起了雨,還夾雜著雪。滿街的人撐起傘,在雨幕中宛如倏然盛開。平日裏的隱秘情緒藏在傘下、藏在雨中,輕鬆了不少。藏著、忍著,運氣好的話,就藏上一輩子,跟誰也不說起。…………之後幾天,周昶依然沒有聯係經鴻,jason那邊兒遭受到了一些壓力,但挺住了,最後還是在報告上寫,自己這邊無法認定間諜軟件來自清輝。清輝自然也在想辦法,通過熟人聯係到了網監處的某副處長,對方幫不上什麽忙,不過卻在事情開始有利於清輝集團的時候,趕緊出來,向清輝通了個風,報了個信,顯出一副十分熱心的樣子。清輝集團總部大廈33樓,周昶坐在辦公桌後,聽雲計算的負責人報告這周的情況。與經鴻一樣,看見眼前這位高管時,他會想到經鴻,想到那次“不約而同”。雲計算的群總裁對周昶說:“這次應該是沒什麽事了。絕大多數‘業內專家’的鑒定意見都有利於清輝集團,說,認定不了因果關係。”周昶點點頭。“不過,”對方又道,“據說……一度已經非常危險了。就上個星期,因為那個傻逼鄭處,除了泛海,幾家公司已經打算順著意思寫報告了。反正最後糊裏糊塗肯定也就過去了,追究不了什麽責任。”周昶抬起眼睛。“這一次……”對方頓頓,道,“是泛海拉了我們一把。上周一吧好像是,泛海那邊交的報告有利於清輝集團,否定了因果關係。鄭處長就開了個會,搞得特別像批-鬥會,就是說,泛海作為巨頭企業雲安全的技術層麵還不如中小公司,這樣不行……但泛海的人挺住了,一副‘看不出來就是看不出來,打死了也看不出來’的樣子。”周昶指尖輕收。“後來吧,網監處又聯係上了泛海集團的薑貴人”周昶問:“薑貴人?”對方立即糾正:“薑人貴、薑人貴。哈哈,泛海都叫他薑貴人,說正得經鴻的寵。”“……”周昶神情略顯煩躁,問,“然後呢?”“鄭處就說那個jason技術不行,意思就是暗示泛海換過去個懂事的人唄。不過,薑貴人……呃,薑人貴說,jason已經是技術最好的了,某產品的principal,其他的人就更不懂了,話裏話外不同意換。我猜吧,他們兩個敢這麽強硬,肯定是有經鴻的授意。”周昶點頭:“……嗯。”“泛海直接交了報告,之後吧,”對方繼續講,“行遠一看,就照著泛海的報告抄了一份,後悔了,也不想跟著鄭處幹了,亞安、赤雲也是,這三家是一起交的。這樣說也不太對,他們應該是本來就很不想幹,但也不敢起這個頭兒、當這出頭鳥。其他幾家有些猶豫,然後周三晚上我們這邊在直隸宴請了他們,可能他們看到泛海、行遠、亞安、赤雲都不想跟鄭處攪和,鄭處這事未必能成,如果不成,鄭處那邊也不會給他們幾個什麽好處,不如賣清輝一個人情,讓清輝記著好兒,鄭處就算報複,也輪不到他們幾個,前頭還有泛海、行遠、亞安他們呢。反正最後吧,絕大多數都給改成了是怎麽樣就怎麽樣的結果,隻有未萊和xx那兩家還特別混賬。”“未萊?”周昶嗤笑一聲,“還那麽low。”通過一些方式,周昶現在已經比較確定始作俑者是未萊了,他知道未萊的人曾多次造訪報案的那幾家公司。互聯網四巨頭中,行遠、未萊已經掉隊,新興公司又占據鼇頭。行遠的ceo彭正過於謹慎,做了太多錯誤決定,總是圍繞著起家產品,電商組在公司內一家獨大,其他組全都要看電商組的臉色行動。因為害怕產品分走起家產品的流量,這也不敢做那也不敢做的,錯過了不少風口,比如社交網絡、本地生活,等等等等。而未萊呢,周昶一直都看不上。社交網絡起家的,但這也做做那也做做,各個賽道都擠一擠,之前要做搜索引擎,還宣傳有最強技術,要跟清輝競爭、拉清輝下馬,結果就是扒google的搜索結果,再重新排排,而後瘋狂預裝在合作夥伴的電腦裏。心不用在正地方,天天push手下的人,之前一個女高管連續工作五天五夜,隱形眼鏡“長”在眼球上,角膜潰瘍中央穿孔,一隻眼睛失明了,等做完了角膜移植她便立即跳到別處。不過,很奇妙地,此刻,周昶的注意力並未放在未萊上邊,反而是泛海。“周一嗎……”他思忖了下,最後確定,上周一,是在自己與經鴻在直隸的見麵之前。也就是說,在最開始的第一天,在見麵之前,經鴻就已經知會手下的人那樣去做了。經鴻對麵清輝集團雲計算的群總裁還在感慨著:“所以,這次最大的催化劑其實還是泛海集團。真沒想到,最後竟是泛海集團拉了我們一把。不過,別說我想不到了,誰都想不到。”周昶極淺地牽了下唇:“嗯。”“不過,那個經鴻還挺有意思……”對方話鋒一轉,又說,“就昨天,我聽說,泛海想搶在我們的前頭發布新的雲教育產品。”周昶頓了頓,問:“叫什麽?”對方報了一個名字,周昶說:“行,我看看。”對方又繼續道:“為了搶在我們前頭,泛海直接將這產品交給了maurice那個組,讓maurice自己停掉一個他們手頭的項目,搞插隊,玩兒超車,已經研發兩個月了,12月初開始的。但我們這邊的團隊早就已經組好了。”“嗯。”周昶自然知道,maurice那個組是整個兒泛海集團最精英的小組之一。算算時間,大概也是那一夜後,經鴻就在布置這事了。與此同時,他還立即與某公司合作,共同阻擊清輝的直播業務……周昶嗬了一聲:“經鴻。”“還有啊,”對方又道,“就剛剛,泛海宣布投資‘workflow’,又把戰火給燒到了‘雲辦公’這一塊兒,目的也是清輝集團,好像對‘雲教育’和‘雲辦公’這兩個風口誌在必得,搶得很凶,也不曉得是為什麽。”與基於雲的在線教育相似,基於雲的在線辦公也已成為一個戰場。雲辦公集即時通信、視頻會議、文檔協作、任務管理、日程共享等等功能於一身,有很大前景。在這塊兒,目前泛海是第一位,清輝是第二位,workflow是第三位,其他都是小魚小蝦。周昶問:“怎麽規避反壟斷的?這兩家兒的營業額應該達到最低標準了。”他沒高興經鴻的失誤,也沒問出“這不涉及反壟斷嗎”,他相信經鴻的判斷,也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幾年,互聯網界有太多的投資、合並,然而官方很少介入,之前鯤鵬、華微的合並案官方身影也未出現。這首先因為相關法律是2009年的,對“經營者集中與否”的判斷依據的是比較精確的營業額,而不是難以明確的市場份額。然而中國本土互聯網公司的服務大多數走“早期免費”這個路子,市場份額可能很高,用戶數量也很龐大,可營業額卻並不高,於是完全無法達到最低的申報標準。另外,反壟斷也並不隻看整個市場目前狀況,“能不能消除競爭”是重要的判定標準,而互聯網的相關服務進入門檻大多不高,並不是“你們兩個合並了,其他家就進不來了”的情況。“消除、限製競爭”條款比較飄忽,這些年都非常寬鬆,官方態度又比較曖昧,這些年來鮮少介入。可這一次不大一樣。周昶判斷這兩家的營業額是超了標的,有風險。果然,對於“壟斷”的問題,對麵立即回答:“泛海隻拿49%的股份,不到50%,不符合《反壟斷法》對經營者集中的判定。但是……另外一個小股東vc跟泛海可親近得很。同時泛海空降管理團隊,workflow-管理層全部離職,隻留下了cto和手下的核心團隊。董事會也是,獨立董事全部都是泛海那邊提名的,9個人的董事會裏,泛海本身加泛海派的幾個高管,再加獨立董事,泛海那邊占6人,泛海集團在事實上牢牢地控製著workflow。泛海不止投資,還操盤,也不知道泛海是怎麽談下來的。”周昶頓了幾秒,突然笑了一聲兒,說:“行。好樣兒的。”“……經鴻還是很強的。”雲計算的總裁又說,“這才幾年啊,把‘雲辦公’做到第一,而老經總那個時候……這方麵完全不行。泛海沒有太多2b(對公)的資源和曆史經驗,起家產品和後來的重點產品全是2c(對私)的,除了一個‘企業郵箱’,也是小蝦米,上不了台麵。按理說,他們根本做不過我們,因為我們起家於搜索引擎,有大量2b的資源和曆史經驗。”這個總裁剛上任不久,可以說這話,反正這塊兒的“輸給泛海”跟他完全沒關係。周昶看他一眼:“經鴻當然很強。”“嗯,”對方又拍了拍周昶的馬屁,這好像才是重點,“但短視頻以及直播這兩塊兒呢,就是相反的情況了。我們優勢在2b,而不是2c,2c是泛海的優勢。可16年到現在啊,短短幾年,周總您就把這兩塊兒給做到了一枝獨秀。”周昶厭煩地打斷了他:“行了,閉上吧。”接班後,果斷攻入“直播”行業時,周昶行動異常迅速,立即挖了各大媒體最資深的記者們,因為那些記者們有驚人的龐大人脈,可以立即邀請到全中國的明星與名流。於是,短短幾個月間,清輝直播就做起來了。…………當辦公室再次隻剩周昶一個人的時候,周昶走到辦公桌一側的落地玻璃牆前。他回想著剛聽到的有關泛海的幾件事在清輝的危機關頭拉了清輝一把,可隨後,又為了能壓死清輝狡猾規避反壟斷法……最終將workflow也納入囊中。原來那天晚上在直隸會館,經鴻與workflow公司的幾個人見麵,是談這個事兒。周昶再次發現,經鴻這個人,身上帶著一些少見的神性,卻同時又帶著一些同樣少見的魔性,那股一體的勁兒特別吸引人。在烏鎮時經鴻說過“製藥是命脈行業”“沒有國產藥就沒有定價權”“張總也許不相信,但我相信中國藥企的野心和決心”,現在,經鴻又在各家公司都落井下石的時候,又獨自一家頂著壓力,說“看不出來就是看不出來”,帶著行遠、亞安他們救了清輝。可同時,他又利用ai研學營的年輕人截走洪頊、逼迫清輝割讓了med-ferry旗下的ai公司、綁架隨購的新cto與泛海同進同退、惡意收購saint games、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挖清輝的現任高管,現在又狡猾規避反壟斷法……經鴻,總叫人總想深入進去、一窺究竟。珍瓏棋局早已打開,他們二人一一落子,每次落子都是風雨大作。現在棋至中盤,在慘烈的廝殺中,在一整片血霧中,他一方麵想征服對方,另一方麵卻又情不自禁地被對方征服。盤麵依然複雜難解,但在另一塊地方上,周昶知道經鴻卻在不斷地攻城略地、開疆拓土。第39章 清輝網絡安全案(三)因為證據確實不夠,病毒的事不了了之。鄭處長隻約上周昶簡簡單單地聊了聊,說接到了一個報案,網監已經按下來了,叫清輝以後注意注意,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便揭過去了。塵埃落定的第二天,周昶給經鴻的手機發了一條消息:【經總,有空兒沒?想對這次的糟爛事兒當經總麵道一個謝。】“……”經鴻想了想,回他:【不謝。應該的。最近太忙,周總的謝我就心領了。】周昶卻並未放棄:【不耽誤經總時間,我可以去泛海大廈。隻發個消息太敷衍了,這點禮數清輝還是有。】經鴻這邊確實沒有拒絕周昶的理由,他隻能拖,於是發了一句語音:“那我這邊兒看看吧。讓助理先安排安排,到時候再告訴周總?”周總自然明白經鴻在用拖字訣,他也回了一句語音,揶揄道:“怎麽?想在辦公室見見經總,還得給泛海先發個函?”周昶都這樣說了,經鴻實在無法,他查了查日程安排,最後給了周昶一個時間:“周三下午兩點半?”周昶卻沒查他自己的,直接說:“行。”…………周三淩晨又飄起了雪。雪花紛紛揚揚,窗戶上都結了層霧,又化開,外頭景色被暈染開來,模糊地躲在雪裏。周昶進來的時候經鴻正在找一份文件。他桌上放著一堆東西,有要審批的項目,有要過目的計劃,還有一些資料、論文,還有……經鴻翻得亂七八糟,辦公桌上淩亂不堪。周昶一手落在兜裏,眼神掃過這宛如台風過境後的桌子,頓了頓,問:“怎麽,泛海爆雷了,經總要跑路了?”助理敲門時經鴻才猛然發現時間已經兩點半了,他一邊收拾,一邊說:“你就不能想點兒好的?”“沒事兒就好,”周昶繼續開經鴻的玩笑:“我還以為泛海也做p2p了。”2017與2018年,爆雷的p2p有好幾百家,巔峰時一個月就倒閉了100家,進去的進去,跑路的跑路,但泛海並無這項業務。經鴻還在收拾,順帶著還了句嘴:“泛海沒有,難道清輝有?”“清輝也沒有。”周昶站在幾步之外,等著經鴻收拾完。從這個角度,周昶又看見了經鴻頭頂的淘氣發旋。他忍不住尋思了下:這個發旋究竟有多頑固?我撥一撥,壓一壓,能不能遮住點兒?過了會兒,經鴻終於將零零散散的文件歸攏成了幾個小摞,他一邊看自己已經毫無印象的幾份資料,把沒用的扔進腳邊的垃圾桶,一邊問周昶,“周總喝點兒什麽?”“溫水就好。”周昶道,“今天下雪了。”經鴻立即也諷刺了句,要討回一城:“周總還挺養生。也是,32了,身體不如以前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水火難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superpanda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superpanda並收藏水火難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