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開標之後,項目組收到了專家委員會的書麵質疑函,質疑他們公司的競標資格,但這種事太常見了,江川不明白還能有什麽問題,“到底怎麽了?隻要書麵答複就好了。”項目組組長已經要哭了,“問題是……不知道怎麽答複……”這封書麵質疑函條理清晰、邏輯明確,而且言辭相當犀利,一連串提出了許多尖銳問題,樁樁件件直擊要害,不僅讓銷售部這幫舌燦蓮花的精明們無話可說,並且難倒了技術部門的一眾工程師。政府請來撰寫質疑函的這個專家絕對是行業頂尖大牛,而且深諳國內國外研發現狀、市場情況,他們根本沒辦法糊弄。實在是沒辦法,江川隻能拜托獵頭查一查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此番究竟是刻意為難,還是有別的什麽說法。獵頭姓張,講的一口中西混雜蹩腳普通話,“川,放心啦,just 小 case。”他們彼此發的都是語音,江川聽張獵頭一直在說doctor陳,於是就問,“這個陳教授是什麽來頭?”“他可牛逼了哇!”張獵頭在這時發出驚歎聲,“他回國簡直掀起血雨腥風,那叫一個精彩紛呈比電影還誇張呢!”高精尖人才各個國家都在瘋搶,江川可以想象,於是繼續往下問,“那有沒有什麽可以操作的空間?”“據我所知教授為人相當保守古板。”張獵頭笑了笑,“不過咱們什麽關係,我已經替你約好了飯局,能不能拿下他就看你的表現了。”江川心想自己能怎麽表現,而這時就聽張獵頭調笑道,“你可以色誘他啊!”這話說得就有點不著調了,江川笑罵了他一句,然後就掛斷了電話。能約上飯局,就說明有希望,還不至於廢標。江川略一思索過後,連忙讓小陳預約個餐廳,環境服務務必都要頂尖,萬萬不能怠慢了這位陳教授。等到了飯局這一天,江川心想這位陳教授或許年事已高,自己穿著西裝革履未免不近人情了些,所以他翻出一套壓箱底的白襯衫牛仔褲,企圖從打扮得學生氣一點方便套近乎。臨走前他看了看穿衣鏡中的自己,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曾經年少時穿過的白襯衫此時再穿不免有點拘謹,身姿稍微挺拔一點便能露出纖薄精瘦的腰線。精致立體的五官依稀還是從前模樣,隻是這一雙眼眸卻不再清明透徹了,沾染上了滾滾世俗,也再也沒有了少年意氣。預約的餐廳依山傍水,中式風格,而且一天隻接待一桌客人,絕對的清淨優雅。江川跟隨著侍者款款走入,視線在庭園當中不斷逡巡,心想著餐桌上到底該如何討陳教授的歡心。麵前的兩扇屏風緩緩拉開,站在窗邊的男人聽到聲音轉過身來。兩人視線在半空中交匯,時間洪流似乎在這一瞬間靜止,而後轟的一聲將他們送回了曾經年少。江川就這麽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八年的悠悠歲月在此時伐骨洗髓,讓他體會了什麽叫做肝腸寸斷般的驚慌苦痛,而室內又是那麽空蕩讓他根本無處遁逃。而任西洲則不悲不喜地看著他,眼神淵深幽邃,似有千言萬語又似冰冷無情。他靜靜用眼神描摹麵前青年的麵孔,眉目秀麗,微微上揚的眼尾點綴著一顆紅痣,甚至有點媚氣,然而整體的五官卻又很十分深邃挺拔,透著一股疏離淡漠的冷感。除了身量挺拔見長,其餘都與記憶當中別無二致。這時,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怎麽穿這個?”江川低頭看一眼自己的白襯衫牛仔褲,臉色刷的一下爆紅,幾乎磕巴了,“我……我……”他要是能未卜先知,今天絕對不穿這麽廉價的衣服。任西洲卻如同欣賞一般打量著他,沉默些許後才說,“挺熟悉的。”白襯衫牛仔褲,幾乎是少年人的標配,可如今這個歲數再穿……就有裝嫩的嫌疑了。江川硬著頭皮幾乎是訕訕地邀請他坐下,最後他在包間內四處張望,“陳教授呢?他沒來麽?”他不太確定地看向任西洲,“你現在……是助教?還是秘書助手?”任西洲在這時沉下目光,看了他好一會才悠悠開口道,“我想你說的應該是嬋教授,或者’doctor嬋‘。”“我就是嬋教授。”江川大驚失色。這個嬋到底是哪個嬋,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江川現在臉色蒼白又難堪,簡直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手指哆嗦僵硬地捧著茶杯,可無論如何都捂不暖掌心。行政主廚在這時走進來為他們介紹菜品,吉祥八味、魚膠鮑汁濃湯、豉油生汆東星斑甚至連米飯都改為豆腐飯……全部都是軟爛適口的菜色。任西洲雙手環抱在胸前,再次將視線投向江川,忍不住問他,“你是以為我的牙口有多不好?”江川隻能訕訕地小聲解釋,“我以為陳教授年紀應該很大……”任西洲在這時問他,“大麽?”江川此時的視線凝在他胸口,看著襯衫都遮擋不住的飽滿胸肌下意識回答,“大……”但當他反應過來後又連連改口,“不……不大、不大……”他羞愧難當地低垂下腦袋,從進門開始已經犯了不知道第幾個錯誤,他實在是沒臉在這個飯桌上談正事。侍者不斷傳上珍饈菜品,江川就以此為話題一一介紹,並暗藏機鋒地打探任西洲的近況,想要了解自己錯過的那八年。兩人品菜交談,就如同相逢舊友,但彼此卻像是點頭之交,過往愛恨已經隨風一般散入紅塵。其實那句“你恨我麽”就盤旋在江川的舌尖上,但他卻自始至終沒能鼓起問出口的勇氣,隻能一個勁往自己嘴裏填菜,可眼眶卻已經不爭氣地酸楚起來。就在這時,他不小心咬到辣椒,嗆鼻的辛氣登時衝上鼻腔,將本就滿盈的淚水直接給勾出來。江川幾乎是驚慌地伸手去扯紙巾,卻沒想到被直接抓住了手腕。任西洲不知何時湊上他身邊,掐著他的下頜凝視眼角淚痕,皺著眉詢問,“怎麽了?”“吃到辣椒了……”江川喉結一滾後,勉強提起個笑容,“沒、沒事……”然而任西洲卻拿出一方柔軟手帕,細致入微地替他擦去眼淚,隨後坐回到椅子上看著他低聲說道,“看來這八年是空長了年歲。”江川的視線凝在他手上,見到任西洲將手帕丟在桌麵,心頭忍不住一顫。是自己太髒?還是……任西洲嫌髒?“確實。”他隻能在這時苦笑,“商海浮沉,虛度年華。”任西洲就這麽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也不知道是在打量些什麽,沉默片刻後忽然道,“不問問我為什麽回國?”“對了,尚未敬你。”江川在這時舉起酒杯對著他,“第一杯賀你回國之喜。”他一仰而盡後,又斟滿第二杯酒再端起來,“第二杯賀你淩雲之喜。”連喝了兩杯,他已經麵露醉色眼眶通紅,卻仍然抖著手斟滿第三杯,“最後一杯,賀你……”然而這時他的手腕卻啪的一聲被人攥住,任西洲近在咫尺地凝視著他,忽然咬牙切齒道,“江川,我他媽就沒有一天’喜‘過。”第九十五章 親愛的嬋教授江川愣愣地看著任西洲這雙黑沉翻湧的眼,從進門開始他們說了那麽多,可能隻有這句透著真心。總以為愛意不平,可實際上……是恨意難消。也不知道麵麵相覷了多長時間,江川忽然苦笑一聲,隨後掙脫了任西洲的手腕,再次抬起斟滿酒杯,鄭重其事道,“那麽這第三杯,就當成是我對你的賠罪。”說完,他就仰頭一盡。茅台辛辣但入口卻柔,可江川卻宛若吞下一口刀子一般,喉嚨被割地鮮血淋漓,口腔當中血腥難咽。他生怕自己控製不住地崩潰,看向任西洲勉強微笑道,“嬋教授,今日便聚到這裏吧,公司還有事,改日再陪您喝個盡興。”任西洲瞳孔怔愣地一顫,但他卻隨即露出冷漠神色,“那便這樣,江總不送。”隨即他便起身離開。宴席散盡,形單影隻,江川在他走後忽然抓起桌上的酒盅衝著滿桌杯盤狼藉狠狠砸了下去。碰的一聲巨響,好好的白瓷四分五裂,就如同難圓破鏡一般。江川表情冷硬地孤坐原地,也不知道是過去多長時間,好似困獸一般蜷縮起脊背伸手捂住眼眶,在燈火搖曳當中,落下兩行清淚。夜晚下起淅瀝瀝的小雨,江川叫了個代駕來把車開回去,他坐在後車坐上打開車窗,任由冰冷雨點拍打在自己的臉頰上,企圖用這樣的方式來保持清醒理智。然而沒想到的是,夜半三更竟然發起了高燒,不過一想也是,醉酒吹風又見故人,樁樁件件沒一個省心。江川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白,蜷縮在沙發上迷迷糊糊聽見有人敲門,他甚至還不等強撐著坐起,便聽見密碼鎖滴的一聲響。不速之客闖入進來,宿南塵瞪著眼看他,“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副鬼樣子?!”江川現在發著高燒,沒氣力跟他糾纏,揮了揮手想要送客,卻沒想到一把被攥住。宿南塵感受著掌心不正常的熱度,聲音更加驟怒,“你在發燒!”江川抱著抱枕從沙發上爬起來,看他翻箱倒櫃找藥箱,於是指了個方向,“在五鬥櫥下麵。”一會後宿南塵掌心托著兩粒藥片,另一隻手拿著杯溫水送上前來,譏諷著說道,“江總可真讓人省心啊,明明今天挨揍的是我,倒下的竟然是你。”江川吞了藥片,又喝了兩口水,不緊不慢地問他,“來找我幹什麽?”“不讓我去公司,隻能來這裏煩你。”宿南塵往單人沙發上一坐,冷冷瞟著他,“那你呢?聽小陳說你今晚去見專家,怎麽把自己折騰發燒了?”一提起這個,江川就有口難言,隻悶悶放下手中水杯。而這個時候宿南塵盯著他開口,“知道麽?我托人去打聽了,此次評標的專家就是”“任西洲。”江川搶先一步答道。宿南塵晦暗不明地看著他,好半天後才哼笑一聲,“那怪不得今晚這麽落魄,原來是老情人相見。”江川假裝自己聽不出他的譏諷,轉頭看向牆角用來裝飾的花瓶。“那你現在怎麽想?”宿南塵修長的手指抵著自己的太陽穴,似乎在思考現狀,“主動放棄招標?還是任由廢標?”江川回答地斬釘截鐵,“不能放棄。”可如今他們連資格審查都過不去,更別提上台講標參與評標。而就在一籌莫展之際,隻聽宿南塵忽然開口,“江川,要和我談戀愛嗎?”江川猛地抬起頭,眸光瞬間變得不善起來,他嘴唇不由得一顫,“什麽?”宿南塵知道自己在趁人之危,但他從不掩飾自己的卑鄙,隻是在這時挑了挑眉梢道,“你知道自己現在不能跟任西洲再產生任何瓜葛嗎?”江川確實不能再跟任西洲產生任何瓜葛,一旦他們的前塵往事被發現,不僅會麵臨廢標的風險,甚至影響“歸一”在行業內的口碑。公司上層主管與評標委員會的專家搞在一起……這如果都不叫暗箱操作應該叫什麽?“答應我……”宿南塵在這時撫摸上江川的手背,眼神深邃而又熱烈,“我會動用一切資源幫你解決問題……”隻聽啪的一聲,江川直接將他的手背給甩開,“免了,不用。”宿南塵卻並不在意,隻嘲諷般一笑,“那你……要看著自己八年以來的辛苦付出就這麽付諸東流嗎?”江川在這時死死咬住唇角,窄瘦的脊背細細顫抖就如同要行將繃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