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兒?”


    “哪兒——石頭邊——樹底下!”


    他滿腔惱怒,跳過小河,大踏步向山毛櫸林子走去。月光開的玩笑嘛!什麽也沒有!他在大圓石和山楂樹間衝進奔出,跌跌撞撞,嘴裏嘰咕著、咒罵著,可是心裏又禁不住有點兒害怕。荒謬!可笑!他回到蘋果樹那兒,可是她已經走了;他聽見一陣悉索聲,那幾口豬又輕輕地叫著,大門嘎地關上了。人去園空,隻剩下這棵老蘋果樹!他刷地抱住了樹身。這跟她那柔軟的身體多麽不一樣呀;貼在他臉上的是粗糙的蘚苔——這跟她那溫柔的麵頰又多麽不一樣呀;隻有那氣味,像樹林子裏的氣味,有點兒相同!在頭頂,在周圍,蘋果花更有生氣了,被月光照得更亮了,仿佛在熒熒放光和呼吸似的。


    七在托爾基車站下車後,艾舍斯特猶豫地漫步在海濱,原來他並不熟悉英國水鄉中的這個特殊名城。沒有意識到自己穿的是什麽衣服,他並不知道自己在當地居民中間十分惹人注目,卻自穿著他那諾福克短上衣、沾滿塵土的靴子和破舊的禮帽,邁開大步走著,沒有留意人們正呆呆地注視他。他在尋找他倫敦那家銀行的分行,後來找到了,卻也發現了他那打算的第一個障礙。他在托爾基有沒有熟人呢?沒有。既然如此,就請他打電報到倫敦那家銀行去,他們將樂於接到倫敦的回電後滿足他的要求。從講求實際的庸俗世界吹來的這股不信任的氣息不免使他想像中的前景為之黯然失色。但是他還是發了電報。


    差不多就在郵局的對麵,他看見一家店鋪擺滿了婦女的衣著,不覺帶著奇異的感覺仔細瞧著櫥窗。要為裝扮他那鄉下情人而操心,不僅僅是有點兒傷腦筋。他跨進店堂。一個年輕婦人走上前來,她長著一雙藍眼睛,微微蹙著前額,流露出迷惑的神情。艾舍斯特默默地凝視著她。


    “您買東西嗎,先生?”


    “我要一件年輕太太穿的衣服。”


    那年輕婦人微微一笑。艾舍斯特皺緊眉頭——他突然強烈地感覺到他那要求的奇特性。


    那年輕婦人急忙補充說:


    “您要什麽式樣的——


    時髦點兒的嗎?”


    “不。樸素的。”


    “那位年輕太太的身材怎樣?”


    “不知道;我看大概比您低二...脊餼鞍傘!?“您能告訴我她的腰身大小嗎?”


    梅根的腰身!


    “噢!普通大小就行!”


    “對!”


    她走了之後,艾舍斯特站著悶悶不樂地瞧著櫥窗裏的模特兒,突然他覺得簡直沒法相信:梅根——他的梅根——竟會脫掉他經常看見她穿戴的粗蘇格蘭呢裙子、質料低劣的短罩衫和壓扁的蘇格蘭圓帽,而換上別的服裝。那年輕婦人已經抱著好幾件衣服回來了,艾舍斯特瞅她把這些衣服貼著自己漂亮的身子比著。有一件衣服的顏色他很喜歡,是淡灰色的,可是他實在不能相像梅根會穿這件衣服。那年輕婦人又去拿了幾件來。但是這時艾舍斯特卻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怎樣選擇呢?她也需要一頂帽子,一雙鞋,一副手套;可是,如果他都買了,說不定它們會使她顯得很庸俗,就像假日的漂亮衣服叫鄉下人穿了總顯得十分庸俗一樣!為什麽她不能穿著本來的裝束出門呢?啊!可是招眼卻是不好的;這是一次關係重大的私奔呀。他凝視著那年輕婦人,心裏想:“不知道她有沒有猜測,把我當成個下流坯?”


    請您把那件灰色的給我留著,好嗎?”最後他硬著頭皮說。


    “現在我不能決定;我下午再來。”


    那年輕婦人歎了一口氣。


    “噢!可以。這是件十分文雅的衣服。我想您再也找不到哪件會比它更能適合您的需要了。”


    “我看是找不到了,”艾舍斯特嘟噥著,走了出來。


    擺脫了實際世界的那種不信任的庸俗氣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回到種種幻象中去了。在想像中,他看見了將要和他過共同生活的那個信任的美麗的小東西,看見自己和她偷偷地溜出去,在月光下的荒原上走著,他拿著她的新衣服,胳臂挽著她的腰,直走到一個很遠的林子裏,那時黎明即將到來,她脫掉舊衣,換上了新裝,然後,在遠處的一個車站,一列早班火車把他們載上蜜月的旅程,直到倫敦吞沒了他們,愛情的美夢變成了事實。


    “弗蘭克·艾舍斯特!臘格比分別後沒見過麵呢,老朋友!”


    艾舍斯特的愁眉解開了,靠近自己的那張臉長著一對藍眼睛,滿麵陽光——這張臉屬於那樣一種類型,內心的陽光和外界的陽光在那裏合而為一,變成一種光澤。於是他答道:


    “菲爾·哈利德,是你呀!”


    “你在這兒幹什麽?”


    “啊!沒什麽。出來逛逛,取點兒錢。我在荒原上待著。”


    “你上哪兒吃飯去?上我們那兒去吃吧;我跟幾個妹妹在這裏。她們剛出過麻疹。”


    艾舍斯特被這條友好的胳臂挽住,隨他一路走去,上山下山,來到了城外,哈利德的談話洋溢著樂天的精神,就像他的臉上洋溢著陽光一樣;他解釋為什麽“在這無聊的地方,唯一好玩兒的隻有遊泳和劃船”,如此等等。他們很快就來到了一列新月形的房屋麵前,這裏比海略高,離海略遠。中間一座房子是個旅館,兩人走了進去。


    “到樓上我的屋子裏來,洗一洗。馬上就要吃飯了。”


    艾舍斯特在鏡子裏打量著自己的容貌。經過兩個星期的居住在農莊臥室、隻用一把梳子、隻有一件替換襯衣的生活之後,這間雜亂地放著衣服和刷子的屋子簡直成了豪華的加菩亞;他想:“奇怪——真不明白——”但是到底不明白什麽,他可說不上來。


    他跟著哈利德上起坐室去吃飯。聽到“這是弗蘭克·艾舍斯特——那是我的妹妹們”這句話,三張都十分白皙、都長著藍眼睛的臉猛地轉了過來。


    兩個年紀的確很小,大約是十一歲和十歲。第三個大概十七歲,高高的身材,也是一頭金黃頭發,兩頰白裏泛紅,略為曬黑了些,眉毛比頭發的顏色要深些,自中間向兩旁稍稍斜起。三個人說話都像哈利德,聲音高,興致好。她們筆直站起來,動作迅速地跟艾舍斯特握了手,端詳著他,接著又馬上走開,開始談論下午幹些什麽。真是道地的狄安娜和兩個待從仙女!經過一段農村生活之後,這爽快、熱烈而充滿了學生特種語言的談話,這清新、純潔而不拘形式的優雅風度,開頭顯得很奇怪,接著他又覺得是那麽自然,使他剛剛離開的那個環境突然變得遙遠了。兩個小的似乎叫莎比娜和弗蕾達;最大的似乎叫斯苔拉。


    忽然叫莎比娜的那個回過頭來對他說:


    “我說呀,你跟我們去捉小蝦好不好?——真有趣呢!”


    對這沒有預料到的友好表示,艾舍斯特吃了一驚,他咕噥著說:


    “我怕今天下午得回去呢。”


    “呀!”


    “不能延期呢?”


    艾舍斯特看著剛說話的斯苔拉,搖搖頭,笑了笑。她真美呀!莎比娜惋惜地說:“就延期吧!”接著談話轉到洞穴和遊泳方麵去了。


    “你能遊得很遠嗎?”


    “大概兩英裏。”


    “啊!”


    “哎呀!”


    “多好玩!”


    三對盯著他瞧的藍眼睛使他意識到自己的新的重要性。


    這種感覺是挺愜意的,哈利德說:


    “我說呀,你就是得待下來,去海裏洗個澡。還是在這裏過夜吧。”


    “是呀,就這樣!”


    可是艾舍斯特又笑了笑,搖搖頭。接著他突然發現她們在盤問他的體育才能。原來他參加過自己學院的賽船選手隊和足球代表隊,贏得過一英裏賽跑的冠軍;吃完飯站起來的時候,他儼然是個英雄了。兩個小姑娘一定要他去看看“她們的”洞穴,於是她們就嘰嘰喳喳地出發了,艾舍斯特走在她們中間,斯苔拉和她哥哥在稍後的地方跟著。在那洞穴裏,跟任何別的洞穴一樣,既潮濕又幽暗,最大的特色是一個水池子,其中可能有著可以捉來放在瓶子裏的各種小生物,莎比娜和弗蕾達裸著模樣兒挺好看的棕色的腿,沒穿襪子;她們叫艾舍斯特也到池子中央去,幫她們一同把水放在篩了裏濾過。他馬上也就脫掉了靴子和襪子。當你跟可愛的孩子們站在池子裏,又有個年輕的狄安娜在池邊好奇地接受你捉上來的任何東西的時候,如果你懂得什麽叫美的話,時間是過得很快的!艾舍斯特從來就不大有時間觀念,。當他摸出表來一看,已經三點過了很久,不覺吃了一驚。今天不能拿支票兌取現款了——


    等他趕到那裏,銀行早就停止辦公了。看到他的神色,兩個小姑娘立刻同聲嚷著說:


    “好呀!現在你得留下來了!”


    艾舍斯特沒有回答。他又回憶起梅根的臉來,吃早飯的時候,他曾悄悄地說:“我就上托爾基去,親愛的,把一切安排好;今天黃昏就回來。要是天氣好,今天晚上咱們就走。你作好準備。”他又回憶起她怎樣顫抖著,認真地聽著他的話。


    她會怎麽想呢?然後他定了定神,突然意識到另一個年輕姑娘的安靜的諦視——她站在池子邊上,那麽頎長、美好、像狄安娜似的——


    意識到她那稍稍往上斜起的眉毛下麵的兩隻驚異的藍眼睛。如果她們知道他心裏正在想什麽——如果她們知道就在今天晚上他打算——


    !那麽,那時她們就會厭惡地輕輕咕噥一聲,丟下他一個人在洞裏。於是他帶著又怒、又恨、又羞的奇怪心情,把表放回袋裏,粗魯地說:


    “對,今天我算是吹啦。”


    “好呀!現在你可以跟我們去遊泳了。”


    對於這兩個可愛的孩子所表示的心滿意足,對於掛在斯苔拉嘴角的微笑,對於哈利德說的“好極了,老朋友!晚上的睡衣我借給你!”他不可能不稍稍表示一點屈服。但是艾舍斯特心頭又激動起一陣渴望和梅根,他抑鬱地說:


    “我得去發個電報!”


    水池玩膩之後,大家回旅館去。艾舍斯特的電報是發給納拉科姆太太的:“今晚有事,明返,甚歉。”梅根當然會明白,他忙不過來;於是他心裏輕鬆了些,這是個可愛的下午,天氣溫暖,大海平靜、蔚藍,而遊泳正是他極愛好的事。兩個可愛的孩子對他這般親切,使他很得意;她們,還有斯苔拉,還有哈利德的樂滋滋的臉,都叫人瞧著高興;這一切似乎有點兒不真實,然而又是極端自然的——他好像正在最後窺視一下正常的生活,然後就要跟梅根一下子投入不平常的冒險中去!他拿著借來的遊泳衣,跟大家一同出發了。哈利德和他同在一塊岩石後麵換衣服,三個姑娘在另一塊岩石後麵換。他第一個下海,立刻施展本領遊了出去,要證明自己誇下的海口。他回頭看見哈利德正沿岸邊遊著,姑娘們泡在水裏,笨拙地打著水,乘著小浪一起一落。這都是他一向看不起的,可是現在卻認為很有趣、很合理,因為這樣才顯得他是唯一精通水性的人。但是遊過去的時候,他不知道她們是不是歡迎他這樣一個外人去參加她們的潑水小組。靠近那個苗條的少女,他有點兒羞怯。後來,莎比娜把他叫去,兩個小姑娘爭著要他教浮水,忙得他應接不暇,甚至沒空去注意斯苔拉是不是習慣於他在場。直到突然聽得她一聲驚呼,才看見她站在齊腰的水裏,身體稍稍向前俯著,伸出兩條細長的白胳臂指著前麵,濕漉漉的臉上由於陽光照耀和恐懼而呈現出慌張的神色。


    “瞧菲爾!他是不是出了毛病?啊,瞧!”


    艾舍斯特馬上看見菲爾是出了毛病。他正在打水掙紮,水深超過了他身體的高度,大概離他們有一百碼遠;他猛地叫了一聲,舉起兩條胳膊,沉了下去。艾舍斯特看見那姑娘刷地使勁向菲爾遊去,便叫道:“回去,斯苔拉!回去!”說著衝了出去。他從來沒遊得那麽快過,正好在哈利德第二次冒上來的時候到達了他的跟前。原來是腳抽筋的緣故,把他救回去並不困難,因為他不掙紮。那姑娘停在艾舍斯特叫她站住的地方,等菲爾的腳一能著底,便馬上幫著扶住;一到海灘上,兩人就分坐在他的兩旁,揉擦他的手腳,兩個小的帶著驚懼的神色站在一旁。哈利德很快就露出了笑容。他說自己太不中用了,簡直不中用到極點了!如果弗蘭克扶他一下,他現在就能夠把衣服穿上了。艾舍斯特就去扶他,這時他看見斯苔拉的臉,又濕又紅,雙目眼淚汪汪,神情沮喪,完全失去了平靜;他想:“我叫她斯苔拉!不知道她會不會不高興?”


    大家穿衣服的時候,哈利德靜靜地說:


    “老朋友,你救了我的命!”


    “胡說!”


    穿好衣服之後,大家心裏都有點兒別扭,便一同回到旅館裏,坐下來吃茶點,隻有哈利德沒參加,他躺在自己的屋裏。吃了幾片果醬麵包之後,莎比娜說:


    “我說呀,你要知道,你真是個好人!”弗蕾達便應和著說:


    “沒錯!”


    艾舍斯特看見斯苔拉垂下了目光;他很窘地站起來,走到窗前。他在那裏聽得莎比娜低聲說:“我說呀,讓咱們起個血誓。弗蕾達,你的刀子呢?”他打眼角裏看見她們每個人都嚴肅地刺破了自己的皮,擠出一點血來,塗在一片紙上。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別做鼬鼠!回來!”他的兩條胳臂被捉住了;兩個小姑娘把他挾著,帶回到桌子跟前。桌上放著一張紙,紙上用血畫著個人像,還有三個姓名——


    斯苔拉·哈利德、莎比娜·哈利德、弗蕾達·哈利德,也是用血寫的,都向著人像,宛如一顆星星發出的光芒。莎比娜說:


    “這是你。我們得親你,你知道。”


    弗蕾達響應說:


    “啊!親吧——對!”


    艾舍斯特來不及逃跑,幾綹潮濕的頭發已經晃到他的臉上,鼻子上仿佛給輕輕咬了一下,接著左臂又被挾緊了,另一隻嘴裏的牙齒輕輕地湊到他的頰上。然後他給放開了,弗蕾達說:


    “現在該斯苔拉啦。”


    艾舍斯特漲紅了臉,身子硬僵僵的,瞧著桌子對麵也是漲紅了臉、身子硬僵僵的斯苔拉。莎比娜忍不住吃吃地癡笑。


    弗蕾達嚷著說:


    “上勁兒呀——這樣糟啦!”


    艾舍斯特突然泛起一陣使自己感到奇怪和慚愧的渴望,他便靜靜地說:


    “別鬧,你們這兩個小鬼頭!”


    莎比娜又吃吃地笑了。


    “好吧,那麽讓她吻一吻自己的手,你再把她的手放在你的鼻子上。這的確便宜了你們!”


    使他驚奇的是,那姑娘果真吻了吻自己的手,把它伸了出來。他莊重地握住這隻又涼又纖小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兩個小姑娘馬上拍起手來,弗蕾達說:


    “好了,不管什麽時候,我們都得救你的命;這件事解決了。斯苔拉,我可以再喝一杯嗎,別那麽淡得要命的?”


    大家重新吃茶點,艾舍斯將把紙折好,放在自己的衣袋裏。話題轉到了出麻疹的好處,可以吃寬皮小桔呀、一勺勺的蜂蜜呀,還可以不上學,如此等等。艾舍斯特聽著,不說話,跟斯苔拉交換著友好的目光,這時她的臉上又恢複了正常的略受陽光影響的白裏帶紅的顏色。跟這個快樂的家庭親密相處,是令人舒服的,麵瞧著她們的臉,是令人神魂顛倒的。吃完茶點,兩個小姑娘壓著海草,他跟斯苔拉坐在窗口的座位上談話,瀏覽她的水彩畫速寫。此時此景好像是個快樂的夢;時間和事件都被擱在一邊,重要性和現實性也都暫時不存在了。明天他將回到梅根那兒去,除了袋裏那張塗著這些孩子的血的紙以外,眼前這一切便都煙消雲散了。說什麽孩子!斯苔拉已經不能算孩子——跟梅根一般大了!她說話很快,有點兒生硬和費解,卻很友好;現在,他沉默著,她卻似乎談得很活躍;她的神態帶著點兒處女的恬靜和冷漠——她是個閨閣千金。吃飯的時候,哈利德因為海水喝得太多沒有來,莎比娜說:


    “我打算叫你弗蘭克了。”


    弗蕾達馬上說:


    “弗蘭克,弗蘭克,弗蘭克。”


    艾舍斯特笑著哈了哈腰。


    “斯苔拉每叫你一次艾舍斯特先生,就得受一次罰。這太可笑了。”


    艾舍斯特看看斯苔拉,她漸漸臉紅起來。莎比娜格格地笑著;弗蕾達嚷嚷說:


    “她‘冒煙’啦,‘冒煙’啦!——唷!”


    艾舍斯特向左右兩邊伸出手去,一手揪住一把淡黃的頭發。


    “聽我說,”他說。“你們兩個!別惹斯苔拉,要不然我把你們拴在一塊兒!”


    弗蕾達格格地笑著說:


    “哎唷!你真是個壞蛋!”


    莎比娜小心地咕噥著:


    “你看,你叫她斯苔拉!”


    “為什麽不叫?這是個好聽的名字!”


    “好吧,我們準許你叫得啦!”


    艾舍斯特鬆了手。斯苔拉!從此以後,她會叫他什麽呢?


    可是她什麽也沒有叫,直到該睡覺的時候,他故意說:


    “晚安,斯苔拉!”


    “晚安,艾——晚安,弗蘭克!你真有趣呀,你知道!”


    “啊——這個!胡說!”


    她迅速而直率地跟他握手,突然握緊,又突然放鬆。


    艾舍斯特一動不動地站在空無一人的起坐室裏。剛剛昨天晚上,在那蘋果樹和活的蘋果花之下,他曾經擁抱梅根,吻著她的眼睛和嘴唇。受到這突如其來的記憶的衝擊,他不由得喘不過氣來。今天晚上他本來就該開始——開始跟這個僅僅希望同他在一塊兒的姑娘過共同生活。現在,還得過二十四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因為——沒有看表!正當他要跟天真無邪的生活和屬於這種生活的其他一切告別的時候,為什麽他要跟這一家天真無邪的人交朋友呢?“可是我有心要娶她,”他想,“我這樣告訴過她!”


    他拿了支洋蠟,點了火,到自己的臥室去,這間臥室就在哈利德那間的旁邊。他走過時,他朋友的聲音叫道:


    “是你嗎,老朋友?我說,進來吧。”


    他坐在床裏,吸著板煙,正看書呢。


    “坐一會兒。”


    艾舍斯特在開著的窗口坐下。


    “我一直在想今天下午的事,你知道,”哈利德有點突然地說。“據說,一個人臨死時會想起全部過去的事。但我沒有。


    大概我還沒有到那一步。”


    “你想起了什麽來著?”


    哈利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靜靜地說:


    “是呀,我的確想起了一件事——挺奇怪的——想起劍橋的一個姑娘,本來我可以——你知道;我沒有對她做虧心的事,這我很寬慰。不管怎麽說,老朋友,我現在還能在這兒,全靠你;要不然,我現在早葬身黑暗的大海裏了。沒有床,沒有煙草;什麽都沒有了。我說,你認為死是怎麽回事兒?”


    艾舍斯特嘟噥著說:


    “我看就像火焰似地熄滅完事。”


    “什麽話!”


    “也許,我們可以閃爍一下,依戀一會兒。”


    “嗯,我看這有點兒淒慘。我說,我希望我的幾個妹妹對你都挺好?”


    “太好啦。”


    哈利德放下煙鬥,兩隻手交叉著放在脖子後麵,轉過頭去看著窗子。“她們是不壞的孩子!”他說。


    看他的朋友躺在那裏,臉上帶著笑容,映著燭光,艾舍斯特打了個冷顫。挺對呀!本來他可能躺在那裏,沒有笑容,那喜洋洋的神氣一去不複返了!可能根本不躺在那裏了,而是“擱淺”在海底上,等待著複活——在第九天,是不是?哈利德的笑容在他看來突然成為奇異的東西,好像生與死的差別、那小小的火焰、那一切——全都包含在這笑容裏了!他站起來,輕輕地說:


    “好吧,我看你該睡啦。要不要我把火滅了?”


    哈利德捉住他的手。


    “我說不明白,你知道;但是死一定是很糟糕的。晚安,老朋友!”


    艾舍斯特心裏很亂,很受感動,他緊緊地握了握哈利德伸出的手,走下樓去。門廊裏的門還開著,他走了出去,來到新月飯店前麵的草地上。在十分幽暗的藍色天空中,星星顯得很明亮,星光下的一些丁香呈現著花兒在晚間特有的那種神秘的顏色,那是沒有人能夠形容的。艾舍斯特把臉挨著一個花枝;在他閉上的眼睛麵前,突然出現了梅根,胸前抱著那隻棕色的長耳朵小狗。“我想起一個姑娘,本來我可以——你知道。我沒有對她做虧心的事,這我很寬慰!”他把頭一偏,離開了那枝丁香,開始在草地上來回踱著。這時,在從草地兩頭射來的燈光下,一個灰暗的幻影一霎那間又出現了。他又跟她一同站在蘋果花的那片活的、呼吸著的白光之下,河水在近邊潺潺地流著,月亮把鋼藍色的閃光投射在洗澡用的水池上;他回到了吻她那時候的快樂中——那張仰著的臉上流露著一片天真和卑恭的激情,回到了那個離經叛道之夜的美和惴惴不安中。他再一次站停在丁香的花影裏。這裏,夜的語聲是海,而不是小河;是海的歎息和微波聲;沒有小鳥,沒有貓頭鷹,也沒有蚊母鳥的叫聲或長鳴;隻有一架鋼琴叮咚叮咚地奏著,白色的房屋在天空勾劃出立體的曲線,丁香的香味兒充滿空間。旅館的一扇窗,高高的,亮著燈光;他看見一個人影移過百葉窗。他心頭激動著最奇怪的種種感覺,一種單一的情感在兀自翻騰著、纏繞著、轉側著,好像春天和愛情被弄得心慌意亂,正在尋找出路,卻又受到了阻礙。這個姑娘,她方才叫他弗蘭克,她的手那麽突然把他的手緊握了一下——這個如此冰清玉潔的姑娘,她對於這種任性而不合法的愛情會有什麽想法呢?他蹲下去,盤著腿坐在草地上,背對著房屋,一動不動,像一尊佛像。他是不是真的要突破清白,去做賊?竊取一朵野花的香味,然後——


    說不定——把它扔了?“想起劍橋的一個姑娘,我本來可以——


    你知道!”他把雙手放在草地上,一邊一隻,掌心向下,使勁壓著;草地還是溫暖的——草剛剛有一點潤濕,又軟又牢靠又親切。“我怎麽辦呢?”他想。也許梅根正站在窗口,看著窗外的花兒,在想他!可憐的小梅根!“為什麽不呢?”他想。“我愛她!但是我——真的愛她嗎?是不是僅僅因為她長得那麽美麗而且又愛我,我才要她呢?我怎麽辦呢?”鋼琴繼續叮咚地響著,星星眨著眼睛;艾舍斯特凝視著前麵黑暗的海,好像著了迷似的。最後他站起來,手腳麻木,覺得很冷。


    所有的窗裏都沒有燈光了。於是他進去睡覺了。


    八一陣拳頭敲門的咚咚聲,把他從深沉得連夢也沒有的酣睡中喚醒。一個尖銳的聲音喊道:


    “嗨!早飯預備好啦。”


    他跳起來。在什麽地方——?啊!


    他看見她們已經在吃桔子醬了,就在斯苔拉和莎比娜中間的空位上坐下。莎比娜端詳了他一下,說:


    “我說,你要趕快,我們九點半就要出發了。”


    “我們上伯裏赫德去,老朋友;你一定得去!”


    艾舍斯特想:“去!不可能。我得準備東西回去了。”他瞧著斯苔拉。她很快地說:


    “一定去!”


    莎比娜附和說:


    “你不去就沒趣啦。”


    弗蕾達站起來,走到他的椅子背後。


    “你一定得去,要不然我可要拉你的頭發了!”


    艾舍斯特想:“好吧——


    再等一天——仔細想想!再待一天!”於是他說:


    “就去吧!你不用揪頭發!”


    “好呀!”


    在車站上他想再發個電報給農莊,但是寫好——又撕了;他說不出又不回去的道理。到了布裏克瑟姆,他們換乘一輛十分窄小的遊覽馬車。艾舍斯特擠在莎比娜和弗蕾達中間,他的膝頭碰著斯苔拉的膝頭,大家玩著“捉拿馬屁鬼”的遊戲;他心頭的愁悶都被歡樂代替了。在這為了再仔細想想而多停留的一天裏,他實在無心去想!他們賽跑、摔跤、赤著腳在淺水裏走——


    今天誰也不想遊泳——他們唱著輪唱歌曲,玩著各種遊戲,把帶來的食物全部吃得幹幹淨淨。在回去的時候,坐在那狹窄的遊覽馬車裏,兩個小姑娘都靠在他身上睡著了,他的膝頭仍舊擦著斯苔拉的膝頭。三十個小時以前,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三個淡黃色腦袋中的任何一個,這似乎是不能相信的。在火車裏,他跟斯苔拉談到詩歌,發現了她喜愛哪些詩人和詩篇,並且把自己喜愛的告訴了她,感到一種令人高興的優越感;最後她突然用很低的聲音說:


    “菲爾說你不相信人死後還有靈魂,弗蘭克。我想這是可怕的。”


    艾舍斯特很窘,他低聲說:


    “我既不相信也不是不信——


    我實在不知道。”


    她迅速地說:


    “這我可受不了。那樣的話,活著還有什麽用呢?”


    看著那兩道緊鎖的往兩邊斜起的美麗的眉毛,艾舍斯特回答:


    “我不讚成為相信而相信。”


    “但是,如果人死後就沒有靈魂的生活,那麽為什麽要希望複活呢?”


    說著,她正正地注視著他。


    他不想傷她的感情,但是憋不住的支配欲使他又說道:


    “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很自然地總是想永遠活下去;這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也許就隻是這麽回事啦。”


    “那麽,你到底相信不相信聖經呢?”


    艾舍斯特想:“現在,我可真的要傷她的感情了!”


    “我相信‘山上的講道’,因為它是那麽美,而且是永遠適用的。”


    “可是你相信不相信基督是神聖的呢?”


    他搖搖頭。


    她馬上把臉向著窗子;他驀地又想起梅根的禱告來,那是尼克告訴他的:“上帝保佑我們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除了她,誰會為他禱告呢?她這時一定在等他,等他走過那個小巷哩。他突然想:“我真是個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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