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三。重製版《靈官廟》登場第一天。


    戲迷陸續走進長樂戲園,門票是兩角左右,有散座、池座、官座三等座位,散座最便宜,要去官座自然多加錢,另外有茶水、零食等買賣,都是戲園的收入。


    四百個座位的場子,票並沒賣光,但因為地方不大,宣傳詞誇張,招攬了些客人,看上去倒也坐得七七八八了,不顯得太寒酸。


    沒去戲園的戲迷,也有些在討論的,畢竟是老戲園、老角兒,除了探討戲本身,他們也是討論這二者未來命運如何。


    有的,提前就唏噓上了。


    章鼎湖來得比較早,他是應笑儂的老戲迷,也是《金聲劇刊》的編輯,經常撰寫戲評的劇評家,這種也叫捧角家,寫劇評的多是為了捧角。


    當年應笑儂叫座能力最大的時候,一天演好幾處,他在這邊園子看完,又跟到那邊看下一場。


    但後來,自應笑儂與一處戲園簽訂合約固定唱戲後,他看著看著,總覺不太得勁兒了。而應笑儂本人這兩年,也漸漸不如從前出來得多了。


    可好歹“愛過”,此番應笑儂來給長樂戲園救場,章鼎湖先前就買票帶全家人來支持過。現下他們推出2.0版,章鼎湖無事在身,也叫上友人,買票進來了。


    同行的某君有點怨言,他今日更想去金聲劇場看新翻的《遊十殿》,聽說景片足足有五十幕,包括了運用西洋油畫技巧繪製的地獄場景,很是寫實,能把小孩都嚇哭。


    “要我說,改過也演不了幾場吧,他們東家去滬上取經,又舍不得花錢,學來的都是皮毛,所以這戲才不成!”友人的邏輯是如此,要讓他在爭吵現場,應是站在戲班和應笑儂那頭。


    還有一點,就是他知道章鼎湖是應笑儂的老粉,雖然覺得應笑儂發揮也一般,卻絕不可在章鼎湖麵前說滴,隻能甩鍋給徐新月。


    實際上,很多像他一樣的戲迷內心都想,場子不熱,還不是角兒的賣票能力不行……


    章鼎湖不語,其實他心底也不看好,隻當支持應笑儂了。


    二人入了場,“噫”了一聲,隻見舞台被擴大許多,台口麵闊起碼有四五丈,台唇極大,向觀眾延伸,為此還拆了些座位。


    台口、台前、簷幕等各處,新安了的一排排燈,數量頗多。


    “謔,徐新月老本都押進去了罷。”


    二人落座,安心等待開戲。


    期間便有來賣茶水、小吃的,章鼎湖不喜戲園茶水,向來自備。


    章鼎湖隨意一張望,就看到了貼在廳內的堂報,和外頭的海報如出一轍,他不經意著眼在內容,卻是被字吸引住了,讚道:“好字。鈞仁兄快看。”


    友人望了一眼,也點頭道:“有點意思,雅韻天然,細看還有點畫家情趣!”


    章鼎湖頻頻頷首:“是極!我正想如何形容,想必這書者還能畫。”


    ——這都紀霜雨寫的,要被他聽到肯定哈哈笑,他做導演可不是要畫分鏡。


    今日應笑儂要上演的《靈官廟》原是大鼓曲目,有劇作家改成了梆子,應笑儂又將其翻成了京戲來唱,並由徐新月添加各式機關布景,成了一出彩頭戲。


    《靈官廟》的主角,便是由應笑儂這個淨角扮演的王靈官,這位神仙乃是道教的護法尊神,五百靈官之首,掌察人間善惡,能夠號令雷火,驅邪治病。


    故事說的正是王靈官降妖的故事,人間有個修行者膽大欺天,宿在靈官廟,故意露出種種跡象,讓王靈官以為他是自己的師父薩真人投生曆劫,火眼金睛竟成了擺設。


    王靈官現身與這修行者往來,利用法術幫他,但因為王靈官人比較憨,有時還弄巧成拙,成就笑料。


    不過,也因為幫騙子,間接使無辜之人受累,幸好最後王靈官總算識破,與其大戰一場,又親去地府,叫被害者還魂,懲惡揚善,迎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大團圓結局。


    正是這麽一出輕鬆熱鬧,和那些仙女跳脫衣舞的戲比起來,稱得上是偉光正的劇目,


    戲園裏原是很喧鬧的,隨著麵幕拉開,此即,那原本雪亮的條燈忽而漸漸暗了下來,眾人為之一靜。


    向來燈開燈滅都是瞬間的事,長樂戲園的燈光倒好,居然來了個漸漸變暗,很不突兀,很有氛圍呐,讓人忍不住把目光聚集到了台上。


    章鼎湖在心中道,向來看鬼神戲總是鬧哄哄的,熱鬧是熱鬧,對比多了,總覺是不是少了點優雅的藝術性。


    這麽個小小的改動,倒令他覺得有那麽點意思了,也不知道是如何操控的燈光。


    待麵幕完全拉開,見到台上情形,懼是一愣!


    沒有大家熟悉的滿滿當當的西洋風景片。


    一道素淨的“白牆”,落著幾枝竹影,中間一道月亮門,門內可窺見簷角,幾道別出心裁垂下來的紗幕上繪製的是窗格,也與光影一起將空間分割得更為立體。


    錯落有致,以紗幕為主,寥寥數樣布景,構成一個中式廟宇的一角,一看便知。


    這是……這是……


    章鼎湖隻聽旁邊的友人低呼:“這是華夏的風格!”


    他一個激靈,有如醍醐灌頂,是啊,這布景充滿了濃濃的華夏色彩。


    布景少,但,點綴得恰好,虛中帶實,極得清趣,讓人想到華夏的傳統書畫。


    這樣的清淨場麵,會讓章鼎湖想起優雅的西洋神話劇,但你看舞台上,全是華夏的寫意之美啊,比方才的燈光,更讓章鼎湖激動。


    他也欣賞華麗的布景,可直到今日見了這出《靈官廟》,陡然生出一種“從前所見之布景,全是不倫不類造物”的感覺。


    滿場觀眾雖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布景,但無一人有異議,隻有讚賞的目光。


    再來是文武場麵,伴奏的樂師收了應笑儂的合好禮,很賣力氣,鼓佬急擊堂鼓,腕力極強,落點滾雷一般,為王靈官上場做鋪墊。


    待應笑儂穿著金甲紅袍的戲服一上場,氣勢巍然立在台上,燈光一變,周遭竟俱是淡淡的金色暗光,唯獨靈官身上光輝明亮,顯得天上地下隻他一尊。


    王靈官雙目精光四射,好似真的金睛火眼,側幕更是響起一道真切的雷聲,並有閃電數道,幾度雪亮,緊接著靈官開口念了句韻白:“醉把雷府煙霞嘯,千古烈氣掛紅袍!”


    這是人物登場後常念的引子,俗話說唱戲難打引,就是形容念引很看演員功力。


    應笑儂行腔曲折跌宕,韻味濃厚,神采飽滿,隻兩句引子,現出活生生一個威風凜凜、乘風雷而來的都天大靈官!


    如此一個開場,台下炸窩了,叫好聲連連。


    妙啊!


    ——不知長樂戲園如何弄來金色的光,還別出心裁,旁的地方都暗了,就應笑儂身上一道光,天然吸引人眼球,雷聲更是點睛之筆,應了他雷部神靈的身份。


    章鼎湖自然也是大聲叫好,要叫他說,開場之成功,除了應笑儂今天嗓子在家,和場麵配合也好之外,這燈光絕對也起了極大的作用,氛圍完全被烘托出來。


    若應笑儂前時有這樣豐采,又怎麽會過氣?章鼎湖這老粉看著他今日亮相,極有當紅時的氣勢,不禁感動。


    上一版的“靈官廟”開場比這可熱鬧多了,還上來了好多龍套擺陣,背後還有全彩繪畫天宮情景的布景板。


    可全然沒有今天應笑儂孤身一人,身後也素素淨淨來得成功,大有返璞歸真之意,景簡味濃!


    其他看戲的觀眾沒有章鼎湖想得那麽多,隻是非常簡單直接的想法:不知怎麽的,這靈官一上台就特別威風輝煌,讓他們打心底想喝彩,激動之情久不能平複。


    舞台也好看,是那種驚豔,又不會專注在它們上頭,而是被引導著聚焦在演員身上、襯托他們氣質的好看。


    ……


    此時,側幕,有一隻吊死鬼正蹲著調控燈光。


    這吊死鬼臉塗白了,長舌頭被攥在手裏,還未貼在臉上。


    正是身兼數職的紀霜雨……


    因為技術原因,舞台每一排燈光都要單獨調控,除了他,還有戲班的檢場人按照他囑咐好的程序一同幫忙。


    舞台燈光,絕對是塑造人物、烘托環境氛圍的利器。像那打在王靈官身上的追光,便很成功,雖說此時在舞台上從未出現過,但大家接受良好。


    為了打造燈光效果,他還請人對燈光器材做了改良。還有些現有器材或資金無法滿足的,比如金光閃閃的效果,是在聚光燈前放了彩紙,以及利用布料反光。


    之後要用其他顏色的燈,就換成藍色的紙、綠色的紙,非常符合徐新月節約的精神。


    雷聲嘛,也是有人在旁邊,抖動三合板形成的聲音。至於閃電,隻要用瓦數高的燈往反光物上照,就能模擬出來了。


    這都是挺基礎的舞台設計,在這時候算新奇,卻也不是太駭人聽聞。隻是運用得當,就能發揮百十倍的效果!


    且紀霜雨本人,因為想多勞多得,等到了最後王靈官入地府的戲,他還要上台扮演吊死鬼,多掙份跑龍套的錢……


    紀霜雨:想當年那麽多人勸我去台前露臉我都不願意,現在為了一口吃的就要上台演吊死鬼,我好窮啊嗚嗚嗚嗚嗚嗚嗚。


    後台坐箱子等上場的演員聽到不知道哪兒傳來的嗚咽聲,頭皮發麻,今日演的鬼神戲,莫不是招了髒東西!晦氣啊晦氣,趕緊起來又給祖師爺上了炷香。


    ……


    再說台下,章鼎湖與一幹觀眾看得是愈發如癡如醉。


    布景也隨著場景有所更換,巧妙利用了那幾道幕布,無聲無息就換好了。


    依然沒有用任何西洋布景,寬闊的舞台點綴著簡潔的布景。


    要看熱鬧也是有的,譬如那燈光氛圍和風雷之聲,譬如在王靈官施法時,更有應聲之雷火,配合上應笑儂的武工,簡直就是靈官降世。光形多種多樣,隨著場景、氣氛變化而不同。


    就連他那位極想去看寫實畫風地獄布景的友人,也身體前傾,恨不得湊上去看了。


    ——這機關當然是吐著吊死鬼舌頭的紀霜雨在一旁,按時控製開關,熔斷連接台下和台上的保險絲。又或者是雄黃、赤磷、氨酸鉀等成分配製的炮、煙,動靜很能唬人。


    一看到熱鬧,觀眾就瘋狂叫好,王靈官形神具備,再一打雷,大家多入戲,戲園頂都要被喧鬧聲給掀了。


    章鼎湖那位友人目不轉睛,哪裏還想起自己原本要看什麽《遊十殿》。


    更叫章鼎湖偷笑的是,此君腎不大好,每看戲總要找機會去解手,少則一次,多則三四次。


    今日連台《靈官廟》,章鼎湖瞥見此君數度捂著下腹,也寸步不離,不肯錯過半點精彩。


    就是應笑儂本人,也是越唱越澎湃,他多久沒唱的這樣舒服了!台下多久沒有這樣多投入的觀眾,瘋狂的叫好聲了!


    應笑儂隻覺得自己鬱結於心的一口氣,連著這些日子所受的鬱悶,全都吐了出來,真是痛快!


    他也曾納悶,難道他唱工真不如前,或者隻是梨園輪轉快,過氣了?今日,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寶刀未老。


    再看整個戲園,開場時落座原隻有六七成,這個過程中還不斷有人被裏麵特別真實的打雷動靜,以及震天響的叫好聲吸引進來,到了後半程,非但全坐滿了,還另加了座位。


    在側幕觀看的徐新月喜不自勝,滿場叫好聲,氣氛之熱烈,可不輸任何名角。


    他搓手道:“這下是不是能多演幾日呢?”


    紀霜雨甩了下手裏的假舌頭,一般吊死鬼都在臉上畫舌頭,他跟檢場人琢磨著做了新的道具出來,比較真實。


    他問道:“東家,最好情況能演幾日啊?”


    徐新月猶豫了一下,幻想道:“你說,這出戲能不能連演七日?而今京城裏,最最叫座的戲也就是連演了半月。”


    滬上的新戲一出來能連演多日,京城卻非如此,通常也就三四日。名角兒的戲不過一次性連演個七天,這演到半月的,已是向滬上學習了。


    徐新月指望著這一炮成功,戲園的名聲挽起,再多排戲,良性循環,也沒敢做大夢,指望一出戲就連演太久。


    紀霜雨可惜地嘖了一聲,好容易排的戲,一次卻隻演個幾天,豈不可惜了。


    “東家,票又賣完了。”票房的人來稟告。


    這戲園裏可已是滿滿當當,縫隙裏都插滿了人,再賣不出票了,一文錢也壓榨不出來了。


    徐新月隻恨自己祖上買地怎麽沒買大些,建個這麽小的戲園子,瞪著票房的夥計:“去給我把大門打開,站門口看的票還能再賣幾張!沒買票的不許圍上來!”


    紀霜雨:“……”


    ……這小鐵公雞真特麽是個人才啊!


    ……


    直到看完了整場《靈官廟》,章鼎湖終於是捋清楚了自己的思緒,明白那“一見《靈官》前塵誤”的感覺是從何而來,這場戲又為何從頭到尾,都是叫好聲。


    想如今的華夏國劇,借鑒西洋戲劇,繪製寫實景物為布景,機關大肆流行。


    這出戲的布景,隻用一道紗,一束光,一片瓦,便能造就一處勝景,一個人物,一間殿堂,意境十足。


    這布景之人,好似一位園林大師,深諳華夏園林藏深露淺的精髓。


    在如此簡潔優美的襯托之下,全劇高潮處的機關,更顯得震撼人心,真實地塑造了神話人物,卻又不落痕跡,叫劇情更緊張、動人了。


    從前的機關布景,是會讓應笑儂緊張,小心地配合。


    現在的機關布景,是將應笑儂打造成一個活生生的王靈官,恢複了其巔峰時的神氣,叫這出戲圓滿完美。


    在其他人還在摸索,怎樣的機關更熱鬧,更能媲美西洋戲劇布景時,這出《靈官廟》已帶給章鼎湖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享受:獨屬華夏的古典審美意趣。


    章鼎湖想,西洋神話劇的清淨優雅雖令人驚歎,相較下,卻不如這般適合了呀。


    ——西洋布景片雖然生動寫實,精彩動人,但此般虛實結合,更契合華夏戲曲的風格,就如舞台之上,角色做出“趟馬”的動作,觀眾便知是在騎行了;手一推一合,就是門開門關。


    所謂“三五步行遍天下,七八人百萬雄兵”,方寸之間,便是天地,轉身以後,時序輪轉。自小受到熏陶的華夏觀眾,無需解釋也能明白。


    也因此,今天的觀眾對一切舞台設計接受良好,很是入戲。


    隻要是華夏人,自然而然能領略這種寫意式的布景。


    從來,他們聽的就是弦外之音,看的是畫外之景,領略的是詩外之意,是絕似,而絕不似的美!


    章鼎湖可實在好奇,長樂戲園,含熹班,應笑儂,是如何悄無聲息,便創造了這樣一個技藝成熟的藝術品。毫無疑問,應笑儂會重新成為最叫座、票房最高的淨角。


    他返回家中,即鋪開紙墨,書寫《金聲劇刊》新一期的文章,擬出極盡讚美之能事的劇評,標題即為:


    評長樂戲園《靈官廟》——為靈官添相,開舊劇寫意布景之先河;若華夏風流,列天宮園林方寸間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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