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霜雨先去取消了大夫的預約,又去藥店抓了藥,幸好,他上午沒什麽事,戲園開戲一般上午十點以後。這些日子因為都演的連台《靈官廟》,長樂戲園都是下午開場。


    買完藥,紀霜雨就在同街的鋪子裏,給每個小孩買了件成衣棉服和新鞋。因為五弟年紀太小,他都是抱在懷裏。都走到賣衣服的地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低頭找了一圈:“咦,三妹沒來嗎??”


    三妹就晚出來一步,他完全沒意識到,走了。


    畢竟平時三妹就神出鬼沒,又瘦小黑,他沒低頭時還以為人在呢……


    還好三妹和二弟和身量差不多,讓二弟幫忙試就行了,他們買的這個價位也沒什麽花色可言。


    要說原來那個紀霜雨小時候,可能還過了幾天好日子,他這幾個弟弟妹妹,那真是壓根沒穿過新衣服。


    不是大人的衣服改小了,就是去舊貨市場買二手衣服。


    二弟都結巴了,這才發現哥哥還打算一人給他們買一件。


    他覺得哥哥是不是太鋪張浪費,離過年還有快一個月……不對,就算過年,也不該買新衣吧,家裏那麽困難,“大哥,咱們,咱們買點棉花就行啦!”


    把舊衣服填充一下,不就行了,一斤新棉花三四角錢,比直接買新棉衣劃算。


    “錢是王八蛋,花了還能賺,賺特麽徐新月的錢……”紀霜雨重重把二弟給裹好了,係上扣子。


    衣食住行,衣還排在吃前麵,不穿暖和不行的。他有那縫棉花的時間,拿來多賺點錢豈不更好。更重要的是,來自平行宇宙的他壓根就沒拆縫衣服的技能,自己加工豈不是暴露了。


    二弟吸溜了下鼻涕,在京城的冬天,他還沒有這麽暖和過,那張麵頰紫紅的臉對著紀霜雨露出了真誠的笑容。


    ……


    “這是我的名片。”周斯音沉吟道。


    回來煎完藥已經快中午了,吃了碗藥,周斯音就好不少。也不知道是他辯證夠準——驚嚇,還是本來就心理因素更多。


    離開之前,他給紀霜雨留了張名片,雖說在這裏……算摔了一跤吧!但是,紀霜雨的鋼筆字,讓他起了些結交之意,“有事可以來找我,但你不能說出——”


    “我知道,不能說你被我嚇暈過!”紀霜雨道。


    “誰被你嚇暈了??”周斯音一把搶回名片,罵罵咧咧地走向門口,途中小心繞過三妹,“我走了!!”


    脾氣還挺大!


    紀霜雨看他氣勢洶洶地身影,無語地笑笑。


    周斯音剛走到門口,院子外傳來幾道聲音:“書妄言到底住哪間啊?總經理昨晚是咋說的?”


    隻見周斯音動作極快地一個閃避,退回來貼著門邊站。


    門外幾人不急不徐路過,往這裏頭看一眼,還和紀霜雨對視了一眼。咦,不是書妄言先生,但挺好看,放慢腳步多看幾眼。


    一牆之隔,周斯音屏息站立,也和紀霜雨對視了一眼。


    周斯音:“……”


    紀霜雨:“……”


    周斯音:“…………”


    兩分鍾後,周斯音黑著臉道:“我走了!”


    紀霜雨:“哦,又走啦?”


    周斯音:“……”


    周斯音離開後,紀霜雨拍拍手,給小孩們蒸了幾個饅頭留作晚飯。


    鄰居看到還挺羨慕,這是掙了點錢哇,都吃上白麵饅頭了,同住一個院子,各家情況基本互相瞞不了。但誰都知道他們家多慘多窮,所以有羨慕的有為他們高興的,都是善意。


    紀霜雨正收拾,二弟跑了過來,摸著他那新衣服,興高采烈地說:“哥哥,這個布可好啦,到了夏天,把我們外麵布拆下來給你做夏衫吧,拚一塊兒夠做一套的,我們都是一樣的顏色。”


    原本他們這冬衣夏衣,都是拆來拆去的,誰的衣服要洗了,是沒有替換的,隻得暫時穿家人的,人均擁有1.2件衣服。紀霜雨那套法蘭絨睡衣,瞬間讓他們大大提高了人均擁有率。


    紀霜雨聽著卻是心酸了一下,難怪二弟他們選衣服的時候,都要了一樣的藍色。他從小到大,真沒親眼見過這麽慘的。而且在他的世界,時空和政策不一樣,家裏壓根沒有親兄弟姐妹。


    這些天照顧小孩下來,難是真難。


    他白天打工,晚上回來其實恨不得看不見他們——撫養都是出於不忍,內心還是想一醒來就穿越回去,覺得如果是一場夢就好了啊。


    現在看到他們因為一件衣服,就興奮又惴惴不安,笑成這樣,讓紀霜雨的“夢境”又清晰了不少。


    之前有意無意忽視的事也浮現了起來,二弟不隻是個“二弟”,還有自己的大名,他叫紀雷宗,隱身娃三妹叫紀霏霏。四妹露露和五弟雹子因為太小,父母去世時還隻給他們起了小名。


    “沒事,雷子弟弟,到了夏天,你們還會有新衣服的。”紀霜雨摸了下紀雷宗的頭,說道。


    物理大神還是請繼續保佑他穿回去,但是在那之前,他願意給這些小孩多攢點錢。


    現在嘛,紀霜雨出門準備去上班了。


    走到門口,紀霜雨就發現門栓上插著張紙片,撚起來一看,是張印刷精致簡潔的名片,正中便是一行字:昆侖書局 周斯音。


    咦,他聽過這名字啊,還去昆侖圖書館看過資料。


    原來那人就是昆侖書局的周斯音?


    想起傳聞中這位周先生的性格和今天見到的……細節有點出入哦,紀霜雨笑了一聲,隨手把名片收了起來。


    .


    “上班咯,賺徐新月的錢咯。”紀霜雨一路進了戲房,正撞上徐新月本人。


    “過來!快過來!”徐新月抓著紀霜雨,氣呼呼地道,“布景,還能怎麽寫意,給我繼續改!”


    紀霜雨稀裏糊塗:“幹嘛呢徐總?”


    徐新月氣呼呼地道:“我今日去梨園公益會,商量這年底搭桌戲的事,看在哪個戲園演,叫哪些人演,結果……”


    梨園公益會,就是這時候的行業公會。到了年底,一般都會組織大家搞點義演,賑濟那些貧苦的同行,這種就叫搭桌戲了。


    一想起會上的情形,徐新月還有些生氣。


    有幾隻酸雞,見他這幾日票房火爆,三日票賣完,又開了今日的票,眼見能多演幾日,戲園買賣隨之起死回生,還被好幾個很有盛名的劇評家、票友捧了,不知道多眼紅。


    他們酸溜溜地說了幾句,話裏話外,這個什麽寫意風,是不如西洋寫實畫風的,觀眾都是一時被報紙煽動(還指不定是花錢找人寫的評打廣告)。


    而且屬於退步,回歸舊派,腐朽,讓徐新月別被不知道哪來的布景師騙了,速速回歸正道。


    這種言論,在《靈官廟》剛上的時候就有,現在反對聲變大,還不是因為《靈官廟》票房高漲,影響越來越大,甚至已經有戲班想效仿。


    引發的關注多了,各種眼神也多了。當著徐新月的麵,也指責起來。


    “這樣啊。”紀霜雨聽完,不是特別激動。


    其實很好理解,有的人可能真是無腦追捧西洋布景,這種人哪裏都不少。


    但還有的人,恐怕是心裏明白,但不能眼看《靈官廟》當紅,否則便是放著自己那些西洋布景,讓它們貶值。錢還沒賺回來,自然要幫著吹西洋布景,標榜自家的風格。


    無論哪種,都不是新鮮事了。


    要不是應笑儂是花臉,而非血雨腥風的名旦,估計捧角家那邊也吵翻天了,就跟現代粉絲為了偶像褒貶自家、對家的作品一樣。


    “我看咱們這個就很好!沒見到那些報紙怎麽誇咱們的嗎?誰說進步就一定是要用西洋畫風,洋人是他爹呢?”徐新月壓根沒想那麽多,也沒很高的欣賞水平,之前甚至還有點懷疑這個布景能不呢吃香。


    現在火氣上來了,就是想著不蒸饅頭爭口氣,倒是開始一口一個寫意風很好。


    “我偏要把這出戲多演幾日,還要繼續改,你去,把這戲改得更寫意一點!”


    紀霜雨:“……”


    紀霜雨:“您消氣啊,人民群眾覺得好看,他們算老幾。不過這個,改得更寫意……”這特麽要怎麽改得更寫意,你都不給錢,做成現在這樣,已經是紀霜雨節儉了。


    不過,這是個機會。


    紀霜雨心中一動,又擺出了誘惑投資人專用的表情:“哎,其實東家的目的就是要多演幾日嘛,這樣,隻要你給我導演的權力,咱就能往這個方向改。”


    日後,徐新月一看到這個表情,就會反射性地肉疼。


    而此時的徐新月還比較天真,他一想,不錯,那些人一方麵是崇洋媚外,另一方麵更多還是眼紅,所以說不管怎麽改,隻要票房爆紅就成!


    “可以,就給你導!”徐新月斬釘截鐵地道。


    紀霜雨暗喜,可算是能奉旨指手畫腳了,他心裏其實早就暗暗把劇情捋了一遍。


    好家夥,按現在的時間線,華夏戲曲界是實打實從未有過“導演”。他這就算是戲界開天辟地第一位導演了!


    ……


    徐新月把這個消息在內部一公布,整個含熹班都沉默了。


    班主嘴角抽搐道:“您這是昏頭了?什麽都能照搬過來的麽,導演?”他忍著氣,才沒說難聽話。


    沒錯,紀霜雨的布景是叫他們起死回生了,可導演,排戲,那是一回事麽。


    之前徐新月拒絕過紀霜雨兩次,理由就是戲界從沒導演,真要排戲,還會被指指點點,大家講究的是台上見,“鑽鍋”是很丟人的。


    臨時學戲,也就是鑽鍋,一般是救場的演員臨時學,或者趕上自己不會的角色。發生的次數多,就說明你這人不行啊,會的戲少,功夫也不到家。


    再比如應笑儂,這出戲還是他翻過來的,讓他回鍋再去排戲,他麵子上掛得住?


    徐新月此時也有點後悔了,他這人反複無常的,剛才還氣勢洶洶,現在被班主一說,也猶豫了,平時他本就管不上這種技術方麵的事兒,“呃,這個嘛……”


    紀霜雨眼看不妙,立刻道:“我看咱們班社也並無演員同文人有深交,尤其是那種能夠編寫劇作的,我本人其實編導都行,劇情我都想好怎麽改了!”


    現在哪有職業編劇,倒是文人捧角,有量身定做劇本的。


    但含熹班之前也不是特別火爆,應笑儂更是過氣了,而且時下捧角都愛捧旦角、坤伶,他們確實沒啥改編創作能力,演的本子是自古流傳下來的。


    紀霜雨這麽一說,他們倒是對視著,猶豫起來了。


    然而,劇情可以改,這排戲嘛……


    編導非要捆綁麽?


    應笑儂挺欣賞紀霜雨,甚至此番可以說憑借他的力氣,才翻紅。也是目前戲園的最大的角兒,其他人都先看著應笑儂,要等他先開口。


    應笑儂沉麵凝眉看著紀霜雨:“人,不能這樣,各人有自己的本分,長得好,就該做好自己分內的事。”


    眾人:“……”


    紀霜雨:“謝謝……?”


    應笑儂委婉地表示:“其實,我是支持你整理劇情的,多少班社名伶都改戲,不然跟不上時代。不過導戲嘛,你且去導其他人的戲吧。我這裏你就放心,你的要求咱台上一定做到,我的表演,你那裏放心。”


    ——開什麽玩笑,說出去他指導,臉往哪兒擱。要是同行名師名角也就罷了,還是這麽個毛頭小子,大外行。


    誰不知道,紀霜雨此前和他們這行的關係,就是他來跑龍套,演魂子,口都不張呢。


    他這麽一婉轉,其他演員更不敢直接拒絕了,畢竟紀霜雨的布景師地位還很穩,隻能委屈地道:“您就放過我們吧,真不用您講戲!”


    倒好像是被欺負了,真叫人哭笑不得。


    紀霜雨大聲道:“我偏要勉強!!”


    眾人:“……”


    怎麽會有這麽倔強的人呢??他們都快把強扭的瓜不甜寫在臉上了。


    紀霜雨對其中一位扮演配角的旦角說道:“剛才我聽您吊嗓子,唱了一句‘金桂聞蟬,覆釀益感,不堪秋氣係此身’,您可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這旦角一臉茫然,“……不知道啊。”


    她都不識字,又怎麽知道其中的意思。


    這會兒隻有在大科班,那些有前途的演員,才有機會上文化課,好理解戲詞,還會練習書法。


    但她又不是知名科班出來的,就算上了文化課的演員,也不一定掌握了多少典故呀。唯有那些頂尖的名伶,才具有較高的文化素質,又或者說,反過來,具備文化素質,才更有機會最後成為一流演員。


    紀霜雨身形一寸寸高大起來,昂然道:“因為這字錯了,應該是覆醢,而不是覆釀。醢是肉醬的意思,覆醢就是把肉醬都丟了。這是字麵的意思,實際上是表達悲痛到不吃東西。所以這整句詞,是十分悲切的,在唱的時候,豈不是更該用悲聲,行腔更曲折,最好哭出來幾句,句末用立音。”


    說到最後,他已是俯視眾生,看著眾人的眼神額外有氣場。


    大家仰視著他,也有種不敢直視這光輝的感覺,抬手遮住了眼。


    “啊!”卻是應笑儂失聲叫出來了。


    片刻後應笑儂才發覺自己失態了,咳嗽一聲,揉了揉眼道:“沒想到你竟是懂戲的。”


    “自然,否則我怎麽敢說做導演?”紀霜雨從凳子上跳了下來,眾人這才得以收回目光,媽呀他上頭那燈真是照瞎人眼了……


    好家夥,發著言就給自己安排上光效啦。


    戲本,都是不識字的藝人口口相傳下來,這次訛傳了“醢”字。類似情況很多戲裏都有,雖有些難堪,但應笑儂驚奇的不是這個。


    區區幾句話,就把一些領悟力不夠、文化水平也不夠的演員一輩子可能也沒法鑽透的事,說了個明白。要是那個旦角按照紀霜雨說的演,絕對能得滿堂彩。


    真辦到了,用行話就叫“俏頭”了,通常名角才有的本事。指他們在表演上獨特的處理,可能隻是一個細節,卻能收到極佳的效果,使整個表演升華。


    而且這些話,也透露出紀霜雨對唱腔也是有了解的,絕非外行!


    ——紀霜雨雖然不是戲曲大家,但誰讓他家裏有梨園行長輩,他接觸過,了解過,也受到影響,而且了他解到的都是幾十年後提煉精華的戲曲。


    很多錯誤的台詞,都被糾正了,最適合的表演方式也被摸索出來了,有些這時候被藏私的技巧,日後也都發揚了。


    再加上他作為一個導演的基本素質,要是這點東西還整不明白,能厚著臉皮來導戲嗎?


    紀霜雨看著應笑儂:“應老板,現在你看,咱們能排排戲嗎?”


    不想做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自己武工一流,文戲卻差了一截。這一截不容易補上,要麽演員天賦異稟,要麽得有高人不藏私地指導吧?


    這年頭誰不留一手,才導致有些演員還偷戲,也就瞞著正主私下學戲。


    此時,應笑儂敏銳地察覺到了,紀霜雨,這個小年輕,雖然不是名角,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本事,還願意傾囊相授……所以這排戲,對他百利而隻有一害,是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大好機會。


    那唯一一害,也就是被嚼嚼舌唄,應笑儂急急道:“嚼就嚼!”


    紀霜雨:“哈?”


    應笑儂:“咳,我說排就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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