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間堂射箭大會後,又過了一個多月。這天,日曆上記載的立春雖然早就過了,風反而吹得更冷,感覺已經冷到頂點。以商討事宜為借口,隔天就要舉行訂婚儀式的幸磨早雙親一步來到東京,前往栞菜寄居的友衛家拜訪。他縮著纏了好幾圈圍巾的脖子,一鑽進友衛家的門,就看到栞菜連外套也沒穿,正一邊揮動棕櫚帚,一邊哼歌:


    ……學校裏的老師!


    揮著鞭子咻啪啪


    麻雀學生們圍成圈


    異口同聲……


    或許是因為歌曲的旋律很合拍,隻見她輕快揮舞棕櫚葉紮成的掃帚掃出樹蔭下的落葉,再輕輕刷下庭院裏踏腳石邊上沾到的泥土。幸磨覺得很有趣,便聽她唱了一陣子,實在太冷了才出聲招呼。


    「你心情很好呢。」


    「咻啪……啊,老師,歡迎歡迎。」


    她穿著絣布(注;也作「飛白」。是種依照紋樣,事先將經線或緯線之一染色,或兩者皆染色,織成的織品。特色是紋樣的輪廓會有部分漸層或模糊掉,以及規則分布的重複紋樣。)和服,挽起袖子,下半身則是在腳踝處束起的野袴。


    「你還真有精神哪。」


    「這樣明天多少可以輕鬆點。」


    明天預定在訂婚儀式後舉行茶會,她現在似乎正在打掃茶室外的庭院。幸磨雖然很習慣看到棕櫚帚掛在茶庭裏的景象,但過去一直以為那隻是裝飾品,不會拿來打掃,也不曾見過哪個亭主真的用來掃地。他老實這麽一說,反而讓栞菜傻眼,笑著回答:「掃帚不用來掃地還能用來做什麽?我果然不懂貴族的想法。」然而,如果隻是為了實用,何必特地用青綠鮮嫩的青竹與棕櫚葉來製帚。既然不打算拿來當裝飾品,去雜貨店買把便宜的掃把也就堪用了吧。


    「難道在清寂的庭院裏掛上青綠盎然的掃帚,為的不是欣賞新鮮事物的奢侈享受嗎?」


    聽他這麽一說,栞菜故意歎了一聲氣。


    「這把掃帚,是外公用隔壁寺院裏的竹子和我們家棕櫚樹上的葉子做的,比雜貨店的特賣品還便宜,根本不用錢啊。之所以會這麽綠,因為是昨天剛做的啦。」


    仔細一看,道場旁確實長了兩、三棵棕櫚樹。


    「哦,是這樣喔。」辯不過栞菜,幸磨雖然心有不甘,但若再繼續爭論下去,隻會演變成正式論戰,今天還是就此鳴金收兵吧。


    「那就讓我來觀摩一下吧。怎麽樣?使用這把棕櫚帚的要訣就是剛才那什麽『咻啪啪』的嗎?」


    「啥?」


    「你剛才不是唱了嗎?咻咻啪啪、咻啪啪……」


    「你腦袋還好嗎?今出川老師。」


    「……那不是你唱的嗎?『麻雀學校裏的老師』那首歌。」


    「我?請不要再說那些奇怪的話了。我從來不在掃地時唱歌,你真沒禮貌。」


    看來,那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


    「你站在那裏妨礙我掃地,請先到我房裏等好嗎?我馬上過去。」


    大概以為被捉弄了吧,栞菜哼了一聲轉過身去。無可奈何的幸磨隻好往玄關走,嘴裏叨念著:「是、是、是。」結果,背後又傳來一聲叱喝:「回答一次就夠了!」


    栞菜的房間是位於二樓的三疊房,狹窄得如同儲藏室或女傭房。不過,衣物和寢具都收在壁櫥裏,外麵隻有書桌,其他什麽都沒有,房間倒顯得意外寬敞。一邊環顧這間怎麽說都沒什麽情調的房間,幸磨想起方才那段對話,不禁噗哧一笑。自己的未婚妻實在相當逗趣。


    等了一會兒,掃完地的栞菜穿著剛才的衣服拉開紙門。客人來了,她該換一套衣服才對,偏偏她的客人現在卻坐在她換衣服的房間裏,想換也沒辦法換。


    「讓你久等了。剛才太太在舉行訂婚儀式的房裏掛畫軸,我去幫忙。」


    聽見「畫軸」兩字,幸磨不禁打了個哆嗦。三個月前為了提親而來時,曾因具有深意的畫軸而窮於應對。不安之餘,戰戰兢兢地詢問今天是什麽樣的畫軸。


    「是應舉(注:圓山應舉,江戶中期畫家。)的雙鶴圖。夫人說,因為是喜事,掛這幅很好。」


    「應舉啊……」


    「不好嗎?」


    並不是不好,而是不好不壞。不過幸好,也不是特殊難懂的作品。


    問題是,明天即將來訪的幸磨父親,是個頗有眼光的退休古藝術品商,萬一壁龕裏掛的是贗品,或許會讓他瞧不起對方。因此,聽到掛的是應舉,幸磨更擔心起畫的真假。


    當初聽聞這樁婚事時,幸磨的父母並不十分同意。事實上,若沒有姐姐和姐夫居中協調,一定無法獲得認同。兩老希望兒子娶的是門當戶對的京都女孩,不料他卻說要和看似粗鄙的東京姑娘結婚,更沒想到婚後竟要遷居東京。為此,幸磨的父母相當不滿。今日的訂婚儀式沒有介紹人,還要兩人親自移駕東京,這也令他們頗有怨言。而對方表示因為訂婚時的聘禮要從京都帶到東京,不用費心太鋪張華麗,這又是另一個不滿。總之,就是對一切都不甚滿意。要是一個不開心,真不知他們會說出什麽話來。因此,當栞菜問:「你要去看看嗎?」幸磨立刻起身。能夠親眼確認總是比較安心。


    結果證實,是他白操心了。掛在壁龕裏的畫軸,連細節都展現出應舉特有的寫實精神,是一幅無可挑剔的好畫。聽說是從舊時貴族手中接收的,想來的確是事實。幸磨觀賞了這幅畫好一會兒,再與栞菜確認過訂婚當天的流程與座位配置後,才獨自回到飯店。


    隔天一早,東京今年冬天的第一次積雪。白紗般的積雪雖然隻有五公分左右,仍使得街頭景色一夜改變。雪從天亮時開始靜靜飄下,一直持續到白天,一點一點積了上來。


    幸磨前往東京車站迎接父母,但是和父親一起從新幹線下車的卻不是母親,而是與自己差了一段年齡的姐姐。原來,幾天前疑似感冒的母親證實罹患流感,這種身體狀況實在不適合出遠門,在眾人勸說之下,今天早上終於決定放棄參加訂婚儀式。


    「她自己是很想來,可是來了會給人家添麻煩吧。京都也從昨天開始積雪,變得很冷了呀,大概因為這樣,她也提不起勁了。記得一定要向對方家人說明致意啊。」


    說著,姐姐瞄了一眼幸磨的穿著,反過來挑剔起他那身和服短外褂加圍巾的樸素打扮。


    「小幸,你該不是打算穿得這麽『隨便』吧?這裏可是東京哪,穿這樣肯定會被當成『東西屋(注:身穿傳統服飾,帶著樂隊在路上行走,為商家宣傳的街頭藝人。)』。」


    訂婚儀式在傍晚舉行,幸磨當然是打算先回飯店換裝再過去。


    「哎呀,姐姐,東京人可不說『東西屋』喔,這裏的人都說『叮咚屋』(注:關東、關西兩地對「東西屋」的發音不同。)。」


    「那不是更丟臉了嗎?爸,你也說他兩句嘛。訂婚一輩子就這麽一次,怎麽能當兒戲。」


    然而,父親卻不當一回事,一邊調整角袖和服的衣襟,一邊自暴自棄地說:


    「隨便他吧,要是搞砸了親事,那不是正好。」


    然而,幸磨今天無論如何都打算穿廣袖和服去。做了相當程度的讓步後,最後決定穿格衣(注;和服形式的一種,原為皇宮中的服飾,現代則多為神社工作人員的穿著。)。以形式來說,格衣比和服短外褂隻稍微豪華一點,即使如此,衣袖的長度還是超過手臂長度足足有兩幅(注:幅為和服布料的丈量單位,一幅是三七·八公分。)之長。加上挽袖的係帶、布料上的「有職紋樣(注:平安時代以降,貴族衣飾上使用的花紋圖案。)」,若是穿上它走在路上,擦身而過的行人裏,十個有九個會回頭看。訂婚儀式上,幸磨打算穿白色小袖配淺黃綠色的格衣,再用深紫色的差袴(注:又稱「指袴」。日本古代貴族本來穿的是下擺較長、褲腳要用繩子綁在腳踝處的「指貫」,後經過簡化,發展出下擺較短、不用束起來的差袴。)加強重點。昨天晚上就把整套衣飾掛在飯店房裏了。


    格衣有立湧紋樣(注:日本傳統紋樣的一種,多為直立曲線。)打底,胸前的衣紐與菊綴等配件則染成紅紫色。深紫色的差袴上有白色的唐花大圓織紋。上回來提親時,穿的是僅背上綴有家徽的一紋和服,氣勢深受那群黑紋袴褲(注:武道家的常用服飾。)軍團壓倒,因此這次幸磨在服裝上也更加用心。


    「打個電話給媽吧,問候一下身體狀況,讓她多少寬慰一些。」


    才剛抵達飯店就被姐姐這麽提醒,幸磨也聽話地給留在家中的母親打電話。今出川家喜愛喝茶的隻有母親與幸磨,今天訂婚儀式後的閑談茶會,原本一直是母親此行最期待的事。


    「武道之家的茶,不知道水準怎麽樣呢?」


    其實這也是她擔心的眾多事項之一,今天得了流感不能來,倒不知該說是福是禍。


    處理了一會兒瑣事,出發的時間到了。今出川家親子三人將行李放進計程車行李箱,手上抱著包袱離開飯店。雪依然靜靜飄落,緩和了幾許都會喧囂,連汽車喇叭聲聽來都黯淡了些。來到和歌曲中描述的景色還有一段差距的隅田川,過了橋後,計程車開進舊市街窄小的道路。


    「這裏好多寺廟啊。」


    姐姐望向窗外,發出驚訝的低喃。遊馬第一次到京都時,也曾訝異於京都寺院之多,事實上這附近的寺院密度並不亞於京都。


    「總覺得有些地方和京都很像呢。」


    細窄的道路兩側是兩排相對的長屋,玄關前的小空地上種著不知名的花,不知從哪裏竄出的貓橫過視野,腳掌肉球在路麵積雪上留下點點足跡。


    「就是這裏了。」


    司機停下車這麽說。綿延的寺院土牆中斷在貓咪身影消失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褪色的木板牆與道場正麵的冠木門。


    「好有威嚴的房子啊。」


    抱著包袱的姐姐,連人帶傘地向後仰頭,望向「阪東巴流道場」的招牌。


    進門處的院子裏有棵鬆樹,長長的樹枝朝馬路的方向延伸,從門上探出頭來。針狀鬆葉上的積雪,仿佛提醒著人們今日空氣有多冷冽。鬆樹左側的路似乎通往道場,兩個身穿製服的少年大概是剛結束練習,正背著武道服的袋子走出來。看到站在門前的幸磨那一身打扮,不由得愕然止步,又迅速敬禮離去。


    站在姐姐撐的傘下,幸磨從行李箱裏取出大件行李,和司機一起搬到玄關口。與少年們出來時相反方向的右側通路,通往友衛一家住的房舍。按照風馬的說法,是二次大戰後在一片焦土上臨時搭建的簡陋建築,即使如此,依然平安無事地住到今日。


    迎出玄關口來的是掌門夫人公子,接過三人手中被雪濡濕的圍巾和大衣,略做寒暄之後,便將三人請到一間寬敞的和室,這也是平常作為客廳使用的房間。


    「請容我借壁龕一用。」


    不管怎麽說,聘禮得先擺好,否則訂婚儀式無法開始。幸磨攤開事先準備的紅色毛毯,從大箱子中取出丸三寶(注:三寶為高腳台狀的日式傳統容器,圓形者稱為丸三寶。)的各個部分,再一一組裝起來。姐姐一邊看聘禮專賣店的人寫的說明,一邊小聲發出指示;父親則走到壁龕前,刻意取出老花眼鏡端詳掛在上麵的應舉落款,再抬頭環視天花板——上麵沒有特別華麗的裝潢,隻在兩柱間的橫板上嵌著一塊留下燒焦痕跡的鏤空浮雕板。


    「這樣就行了吧。」


    壁龕上擺設好熨鬥(注:日本喜慶時的貢品或禮品上的裝飾,會用色紙折成象征長壽的鮑魚形狀(六角形或五角形)。)、末廣對扇(注:「末廣」兩字在日文中既是扇子別稱,也有愈來愈繁榮之意,末廣扇上帶著「希望這家愈來愈發達」的祈願。)、稱為「帶地料」的聘金、稱為「柳樽料」與「鬆魚料」的酒菜錢等,都分別用豪華的和紙彩線裝飾。接到通知進來的栞菜他們,受到淡淡的檜木香氣吸引,回頭一看,香氣似乎是從裝盛這些聘禮的丸三寶上散發出來的。


    按照前一天討論後的決定,幸磨父親、代替母親出席的姐姐及幸磨坐上位,彌一與栞菜坐下位,兩家人相對而坐。為了統一人數,原本考慮由秀馬或公子代替栞菜父母列席,又擔心這樣反而強調出栞菜沒有父母的事實,就算彼此感情早已親如家人,畢竟不是真正的親人,因而作罷;公子今天就留在屋內準備。不過,沒有媒人的訂婚儀式上,還是應該請一位證婚人,便委由風馬坐在兩家中間,負責主持儀式。如此一來,兩家的出席人數也算是統一了。


    「今日適逢良辰吉日,恭賀兩家喜迎親事。在下友衛風馬,雖是馬齒徒長,但承蒙厚愛,受邀列席見證。」


    不愧是多活了別人一把年紀,風馬這麽一開口,立刻展現司儀氣度,包括比他年輕的幸磨父親在內,所有人都毫無異議地將扇子置於膝前,深深低頭行禮。幸磨姐姐打開一直小心抱在懷中的包袱布巾交給父親,再由父親轉交給彌一。裏麵是塗上黑漆的大平盤,平盤上再放著片木盤,片木盤上則是家族書(注:家族書上通常會記錄二等親以內家人的名字、與新郎(或新娘)的親屬關係。與〈楔子〉提到的釣書功能重複,因比現在很多人家隻收釣書意思意思一下。)及聘禮目錄,最上麵覆蓋一層檜皮色的袱紗。袱紗中央有著大大三片楓葉鏤空紋樣,四個角落則綴有流蘇。仔細一看,流蘇底端還編成了龜形。風馬露出佩服神情,身子前傾察看細節。


    「承蒙貴府答應將盡心栽培的孫女嫁給我家幸夫,真的非常感謝。今日帶來聘禮數件,請惠予查收,懇請接納。」


    「您客氣了,能收到如此高級的聘品,是我家的榮幸。在此拜領了。」


    一身武人裝束的彌一低頭拜謝,掀開蓋在上層的袱紗,拿起目錄做形式上的瀏覽,再連黑漆廣蓋平盤一同拿起,偕同栞菜退席。公子緊接著端昆布茶走進來。


    「哎呀,真漂亮。這就是京都式的訂婚聘禮嗎?格調就是不一樣呢。我那時候怎麽沒收到這麽豪華的聘禮,您說是不是啊,爸。」


    風馬咳了幾聲掩飾。


    「啊,是這樣嗎?那還真是不好意思。」


    心知這是為了解除緊張氣氛的玩笑話,幸磨默默在內心感謝兩人,不料父親卻不這麽想。


    「不,這種程度的東西還算簡陋了呢。畢竟幸夫乃吾家長男,原本還想準備更好的東西,小犬卻說他要娶的是不須如此講究的對象,這些東西已經精簡不少了。」


    公子歪著頭,一時無法理解他話中的意思。難道是在暗喻這個媳婦不夠格嗎?想了想,又改變主意,決定解讀為「武家風骨不須過度虛飾」,嗬嗬笑了起來。


    「那麽這三寶台上的是什麽呢?有烏龜在上麵的這個。」


    壁龕上整齊排放著五個直徑約三十公分的丸三寶,上麵盛放的物品包得厚實嚴密,全部搭配了豪華和紙彩線做成、造型分別是烏龜、仙鶴,以及鬆竹梅三種植物的裝飾。


    「不就是末廣扇嗎?」


    除了自己和妹妹的訂婚儀式外,公子也以媒人身分參加過好幾次別人的訂婚儀式。在關東雖然沒有如此華麗的裝飾,但包括末廣扇在內,基本上聘禮的品項是相同的,她當然不可能不知道那是什麽。以末廣扇當聘禮時的送法因人而異,有人隻贈送女用扇,也有人贈送對扇。不過,就算是對扇,這個桐木盒也未免太大了點。


    見她一臉疑惑,幸磨的姐姐從背後探出頭來,用得意的語氣插嘴:


    「請您等一下也和栞菜小姐一起欣賞吧。因為她直說就算收到戒指也不會戴,所以我們在扇子上講究了些,就當是用來代替戒指的。」


    當下,公子隻聽她說了這段若有所指的話,話題就此結束。等他們離開之後,趕緊打開盒子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盒子裏是一把豔光照人的檜木扇;不愧是用來取代戒指的東西,看得出幸磨把心思都花在這上麵了。和這把扇子比起來,三寶上的聘禮確實不算什麽。


    「剛才我稍微瞄到一眼,那塊美麗的袱紗是什麽呢?」


    「沒什麽,隻是用來防塵的。」


    「防塵……?」


    光是防塵,就用上這麽奢華的東西啊。代替始終沒好臉色的父親,幸磨姐姐微笑說道:「在我們京都都是這麽用的。」關東倒是很少見到這種東西。


    「嗯,這麽說來,很久以前秀馬和公子結婚時,京都那邊的宗家曾特地派人送賀禮來,過世的奶奶那時也像你這樣讚歎地盯著袱紗看。」


    「這邊的人不用那種東西嗎?東京人做事講求實在,那也很好啊。」


    聽到這裏,就連公子也為幸磨父親冷嘲熱諷的語氣感到火大。盡管如此,她還是強顏歡笑,裝作閑聊的樣子,若無其事地套出那塊袱紗的正確用途。


    「原來京都還保留了這種古早的習俗啊。真是了不起。」


    「對我們來說,這也沒什麽。」


    「咳咳,啊,嗯,記得沒錯的話,江戶時代寬政改革前後,為了提倡贈禮時光明正大、不遮不掩,下令禁止使用袱紗。從此之後,關東這邊就慢慢看不到那種豪華的袱紗了。不過,我們家確實凡事采取江戶貧窮武士的作風啦,哈哈哈。」


    事實上,宗家派使者帶來秀馬結婚的賀禮時,風馬和他的妻子確實不知道那塊袱巾的用途,還因此暗中捏了一把冷汗。


    「哎呀,原來如此,說得也是,凡事就該光明正大。」


    公子丟下這句回馬槍,一邊說差不多該去叫栞菜,一邊往外走。走到彌一房間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兩人早就準備好聘禮收據,卻還撚著那條袱紗發呆,不知該拿它如何是好。


    盡管幸磨早就和栞菜演練過幾次今天的流程,卻沒想過這條對他和家人而言用途再理所當然不過的袱紗,身為茶道掌門家一分子的栞菜竟不知如何使用,因此完全未曾說明。


    「這東西好像是這樣用的唷。」


    收取聘禮時,雖是袱紗印有家徽的那一麵朝上,一將袱紗翻到背麵,美麗的爪織綴錦上也繡有銜花鳥的圖樣。公子按照剛才套出的內容,以這一麵朝上,將收據蓋好後交給彌一,自己端起另一個裝回禮的盤子跟在兩人身後。即使如此,等到彌一與栞菜進屋後,關上紙門的公子還是虛脫得雙腿發軟。


    無論如何,總算平安完成各種儀式。風馬以慶祝訂婚儀式順利完成的賀詞總結,眾人稍事休息,等候代替祝宴的茶會開始。栞菜先行離席為茶會做準備,眼看隻剩風馬與彌一在場時,秀馬正好從道場回來,以現任掌門的身分來打招呼。一陣祝賀之後,秀馬開口稱讚幸磨今日一身華麗的和服。


    「我家盡是武道中人,有今出川老師在身旁,感覺就能沾你的光,連自己也顯得容光煥發了呢。真不愧出身貴族,和一般人就是不一樣。哇哈哈。」


    幸磨的父親一邊摩挲膝蓋,一邊回答:「沒有這回事。」


    「他那身打扮,與其說是貴族裝束,不如說是神職者的穿著。我也跟他說過,要是真這麽喜歡這身打扮,何不到宮廟裏服務。現在這個時代,想穿直衣或狩衣(注:兩者皆是古代貴族的日常裝束。)隻有這個選擇了。如果他願意繼承家業也罷,偏偏這人連算錢都不會,店也丟著不管。既然這麽討厭做生意,原本應該走上侍奉神佛之途才是道理,沒想到竟然成了數學老師。怎麽著?不會算錢,卻能當數學老師?真是莫名其妙。」


    「哎呀,別這麽說,今出川老師是位非常出色的教師。我家兒子在京都也受到他許多照顧。是啊,其實我們家也一樣,做孩子的就是不聽父母的話,哇哈哈。我想,今出川老師隻是不擅長處理世俗瑣事而已吧。畢竟身上流著濃厚的貴族血液哇。」


    「貴族貴族的,都什麽時代了還提這個。我家現在不過開著普通的破銅爛鐵店。而這個不肖子卻在別人麵前老是裝出一副貴族派頭;如果真是這樣,生活方式和交友領域就該更有點貴族樣子才對。我們家族的祖先在明治維新時,為了替暫離的天子看家,堅持不離開京都,為此吃了不少苦頭,曆盡千辛萬苦才有今天。身為家族繼承人的他,現在遷居東京又是所為何來。這個世界到處都是不合情理的事啊。」


    不知何時,風馬早就待不住離開了。幸磨別過頭去,表情無奈的臉上寫著「又開始了」。秀馬堆著笑,雙手抱胸,心裏盤算該如何擋下對方張牙舞爪的鈍劍。此時,一直保持沉默的彌一大聲啜飲一口茶,將茶杯擱上茶托。


    「不,正如您所說,我家孫女也是半斤八兩。好好一個女孩子家,卻不知怎地從小特別積極勇敢、老是做些男孩做的事,為此給我添了不少煩惱。一直到不久前都還嚷嚷著一輩子不嫁人,哪知道卻突然說要結婚,嚇壞了我這個老頭子。既然如此,我也期待她嫁個英勇可靠,能幫忙支撐道場的孫女婿。等到帶回來一看,竟是個看起來比她還柔弱的公子。我家的『武藤』姓,是貨真價實武家藤原傳下的血緣,雖然現在連自己的家都沒了,沒有資格說什麽大話,若連這唯一留下的祖姓和祖墳都守不住,我也愧對祖先。話雖如此,女兒本就是要嫁人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握中。沒想到,這位孫女婿非常為孫女和我的心情著想,為了讓我們過安穩的生活,寧可放棄自己的工作,也願意在婚後遷居東京。和他的外表不一樣,其實是位男子漢,老頭子我真心感謝他。事情既已發展至此,就當是我們兩家兩敗俱傷吧。」


    秀馬在一旁大點其頭,讚同地拍起手來。彌一又說,婚禮就在京都舉行,配合今出川家辦到滿意為止。如此一來,幸磨的父親也隻能無可奈何苦笑。


    「幸夫,那你就暫時伴隨天子出巡吧。」


    在他們京都人心中,至今仍認為京都才是首都,天皇隻不過是出巡得久了點罷了。


    幸磨一家出了客廳,按照指示在走廊盡頭轉彎,茶會就從那裏開始。


    這棟屋舍沒有開燈,和剛才那間明亮的客廳不同,顯得相當昏暗。照亮會客室的隻有來自燈籠燭火的微弱光源。榻榻米上鋪著古樸的絨毛地毯,中央放置一個大火缽。壁龕掛的是用一百種字體寫上「壽」字的百壽掛軸,火缽上則印著吉祥圖案,明明兩者都是喜氣洋洋的擺設,卻都隻露出一半。幸磨的父親整張臉湊近掛軸,仔細鑒賞了一番。看到放在壁龕側麵的鐮倉雕硯盒,也毫不客氣地掀開蓋子打量,磨蹭好半天才移步到火缽前坐下。坐下之後,又東張西望地環顧起房間。


    「剛才那個房間的拉門把手,你注意到了嗎?」


    看幸磨一臉不明就裏的樣子,這才告訴他:「那是用加長之後的刀鍔做的吧。」幸磨於是想起推動把手時,確實感覺特別沉重。


    「還有,你看看那邊。那邊不是有個藏釘蓋嗎?原本一定是刀柄上的釘帽吧。」


    幸磨驚訝地望向柱間橫板。上麵是兩條互相交纏的金屬小龍,釘子大概就隱藏在雙龍交會處下方。


    「從前不是有廢刀令嗎?在那之後,從事刀劍鍛造與裝飾的工匠都沒了工作,隻能轉行鑄造菜刀或發簪。或許這些也是當時留下的作品吧。我看應該是這一類的東西。大概是曆經震災和戰爭依然保留下來了吧。」


    幸磨覺得,連在這麽暗的地方還能看見這麽小的藏釘蓋,父親實在更有趣。


    就在此時,彌一端著汲出茶碗(注:茶會時,端溫水或昆布茶等飲料給正在等侯的客人時使用的茶碗。)和甜酒釀過來了。深紅色的柿釉碗裏裝著白色甜酒釀,委婉表達了喜慶祝賀之意。喝光後,父親將尚有餘溫的碗包在掌心鑒賞,判斷應該是盆子燒陶器後,才將茶碗放回托盤。


    看看時間差不多,正要往庭園前進時,換穿室外木屐的地方已預先放了附有把手的燭台。天空飄著雪,太陽已開始西沉,四周昏暗的程度正適合使用燭台。父親從一旁疊放的戶外茶會專用鬥笠中(注:和頭戴式鬥笠不同,多為圓形竹篩狀,隻能以單手舉在頭頂,用來遮擋雨雪。),拿起一頂遮在頭上,自己卻不率先前進,而是站著等待子女跟上來。顧及上了年紀的父親雙手拿滿東西不好走路,幸磨便代替他拿起燭台,另一隻手也為自己舉起一頂鬥笠走在最前麵,領著父親與姐姐往等待處的長椅走。燈籠小窗裏透出火光,通過踏腳石,踏上石板路,一路走來兩側皆放有幾盞提燈。因三人都將注意力放在腳下,一時陷入了沉默,隻聽見雪下在鬥笠上「啪答、啪答」的聲音。


    順著矮牆,轉個彎就看到杉板牆與稻草屋頂下的長椅;先讓父親坐下後,姐弟倆才依序就坐。腳邊有火缽,椅上也有烤手火盆。雖然防寒用具準備得很周到,沒穿大衣就走進下雪的庭院還是太冷。


    「這個茶喝得真辛苦。」


    父親低聲嘀咕,姐姐在一旁勸阻。畢竟,當東京這邊詢問是否有意願舉行茶會時,提出希望能體驗夜宴的,是結果不克前來的幸磨母親。或許母親也沒想到這天竟會下雪吧。


    貼心的主人為了不讓賓客在冷天中等候太久,早早就從內院前來迎接。來的人是脫下一身紅型和服,連發飾也拿掉,完全恢複平時打扮的栞菜。客人這邊本該由父親持燭台上前,此時也由幸磨代替。隔著柴木門和未婚妻交換手上的燈籠,雙方無言行以一禮,天色愈來愈暗了。


    算準栞菜回到茶室的時間,幸磨催促父姐起身,將長椅整理幹淨後,往手水缽前進;當兩人蹲下來洗手時,他則站在一旁為他們撐起鬥笠。一腳從踏腳石上踩偏,踏在落地鬆葉上發出沙沙聲。回頭一看,燈籠裏的點點火光照亮無人的庭院小徑,仿佛即將通往異世界。


    茶室名為「夕庵」,是間四疊半大小的房間。從鑽進躙口的父姐手中接過鬥笠,將脫下的木屐排整齊,四處張望確認沒有遺漏什麽之後,幸磨才留下燭台、入屋就坐。


    屋內微暗,就著放在壁龕的蠟燭火光,辨識出掛軸上的墨跡寫著「銀碗裏盛雪」(注:也作「銀碗裏に雪を盛る」(ぎんわんりにゆきをまる),即中文禪語「銀碗裏盛雪」,出自南宋《碧嚴錄》,代表兩物一體,異中有同、同中有異,同時暗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境界。)。巧合的是屋外下著雪,正符合了當下的意境。隻是,今天的茶會旨在慶祝訂婚儀式,一般來說應該選擇「和敬」或「福祿壽」等帶有溫暖祝福寓意的掛軸,這幅「銀碗裏盛雪」倒是有些出人意表。茶釜用的則是毫無特異之處的蘆屋員形釜。


    茶道口一打開,等在裏麵的是彌一。依然維持方才的裝扮,隻脫去一件短外褂,底下穿的黑褐色黑紋袴褲,一個不小心就會讓他融入黑暗之中。在主人敦請之下,賓客從榻榻米上跪坐著移動入座。彌一再次遵循禮儀,為三人遠道而來與訂婚聘禮之事鄭重致謝。


    幸磨的父親一一向彌一確認會客室中的藏釘蓋、壁龕裏的掛軸及汲出茶碗的名稱,果然大多如他所推測,彌一也佩服地頻頻點頭。聽他說,眼前這幅掛軸是栞菜的堅持。雖然幸磨的姐姐笑著稱讚:「正好與時節相符呢。」但栞菜的出發點並非隻是配合四季風情,而是為了表明自己對婚事的信念。


    「在銀碗裏盛雪」。磨得光亮的冰涼銀器,裏麵裝著純白的雪,想像這幅畫麵時,感受到的是不合汙穢雜質的純淨。銀器與白雪相依偎,分不出哪裏是銀、哪裏是雪。然而,銀隻會是銀,雪也隻會是雪。覓得人生伴侶不也正是如此嗎?這就是即將出嫁的姑娘所抱持的覺悟。未來的公公與大姑聽得一身冷汗,像有人拿匕首對著他們的喉嚨。


    或許是察覺了這一點,彌一從水屋中取出伊羅保茶碗說:「總之,先喝杯熱的吧。」幸磨的父親隻要喝水,所以給他倒了溫水,姐姐則因剛才喝太多飲料而推辭,所以彌一隻泡了幸磨一人份的薄茶。接著彌一便返回水屋,栞菜出來時暫不出麵。


    穿著銀灰色一紋和服與淺紅袴裙的栞菜,端著燒炭用具出來。提起茶釜,調整爐中炭火火候。客人們也靠近爐邊,四顆人頭一起往爐中窺看。垂著長長白色燈芯的竹製燈台上,小小的火光在雀瓦(注:放置燈油的小壺。)中搖曳。這是一種類似酒精燈的日式照明設備。


    「這爐緣還真是『簡素』呢。」


    見栞菜用羽毛撣子拂掃爐緣,幸磨的父親嘟噥了這麽一句。因為不明白他的意思,栞菜歪著頭表示疑惑,幸磨便代為翻譯:


    「他的意思是說,這爐緣雖然樸素但是很有味道呢。」


    爐緣沒有上漆也沒有蒔繪,展現出幹淨的木質紋理。問她用的是什麽木料,栞菜說是楓樹。這麽一來,幸磨總算解開心中一個疑惑。


    「那把羽毛撣子,難道是鷹羽?」


    被幸磨說中,栞菜點頭稱是。今出川家的家徽是「三片楓葉」,武藤家則是「兩根交錯的鷹羽」,如果沒人問,栞菜原本並不打算說。沒想到自己想低調執行的締結儀式被幸磨看破,不由得露出一絲羞赧。另外。黃瀨戶的美濃燒香盒上,也有織部釉畫上的「結紋」圖案。


    方才的訂婚儀式結束後,匆忙換下振袖和服,正咬著發夾綁頭發時,公子從走廊上朝栞菜房內探頭說:


    「你這位公公雖然不好相處,要是生氣就輸了喔。讓他打從心底笑出來,就是我們的最終目標……明白了吧,可以嗎?」


    「是,栞菜明白。」


    雖然不到在頭上綁頭巾的地步,栞菜輕輕順了幾下垂在腦後的馬尾,用熟練的手勢從肩膀將挽袖係帶繞到背後再綁緊,帶著出征的氣勢走出房間。殺氣騰騰的程度,令途中與她擦身而過的風馬嚇得趕緊拉住她,要她放鬆精神,別那麽緊繃。風馬笑著說:「又不是要去戰鬥。」然而對栞菜而言,確實和戰鬥沒兩樣。


    過去,風馬的妻子還在世時,非常疼愛從小就來到這個家的栞菜。每次舉行茶會前,她總是這麽說——


    友衛家的茶無論好壞,都是武士的茶。既不是大名諸侯的社交餘興,也不是出人頭地的手段,隻是下級武士極為個人的修身養性之道。就算邀請客人前來,也隻能認真一決勝負,不能滿足於那種「哇哈哈、喔嗬嗬」的氣氛融洽茶會。我們講求「三道歸一」,也就是劍道、弓道與茶道,這三條道路必須歸結到同一個地方。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教誨,為的可不是經營流派上的方便。這麽說著的她,自己也是使剃刀的好手。


    從此之後,栞菜一直思考何謂「點茶就是戰鬥」。就算武道和茶道的道理是一樣的,茶水又怎麽能打倒敵人。客人本應是盡情款待的對象,又怎能與客人戰鬥。


    然而,就在那麽一天,栞菜不經意地被一杯茶打倒了。現在她已明白那是怎麽一回事。還記得那是前年秋天,今出川家在庭院裏舉行賞楓茶宴。幸磨穿著宛如光源氏的狩衣,要不是他身邊圍繞著一群也穿袿袴與水幹的女孩,栞菜說不定會以為這人腦袋有問題。女孩們有的彈奏古箏,有的跳今樣(注:自平安中期至鐮倉時代流行的歌謠。),明明看似講究,茶宴卻又進行得很隨性,人人輕鬆自在,一邊欣賞鮮豔的紅葉,一邊輪流點茶。那和栞菜認知中的茶道不一樣。雖然是令人忍不住發噱的茶會,栞菜卻不知不覺被擊敗了,而現在自己即將嫁到那裏的事實就是最好的證據。所以今天非贏不可。


    可是,用茶道如何分出勝負呢?如果上任掌門夫人還在,或許可以向她多多討教,她卻已在十年前亡故。在那之後,栞菜隻能用自己的方式點茶。無論點茶手法或器具的使用方式,阪東巴流向來不拘小節。若是想耍自以為是的小聰明,立刻會被風馬嗤之以鼻。他總說那些死板的道理,不適用於我等嗜好武道之人的茶。他的意思應該是要弟子從言行舉止中自然感受學習吧。能用這種方式學到的東西,栞菜大都學會了。可是最近,她卻開始覺得光憑這樣贏不了。


    不用說,既然今天的對象是古董藝術品商,或許隻要擺出珍貴文化遺產或國寶級的茶具,就能令他們心服口服。可是,這麽一來還算茶道嗎?就像明明比的是劍,卻搬出槍炮大肆殺戮一樣。無論用的是劍或弓,被高手一劍劈過或一箭射中要害時,應該連中招者自己都不會發現吧。那場茶宴對栞菜而言,就是這麽回事。


    話雖如此,今天的對手可是打一開始就指明要喝茶,絕對不可大意。水是茶家的生命線,無論用的是多高級的抹茶,無論點茶的是多麽厲害的茶道高手,隻要水難喝,就不必奢望泡出美味的茶。大正時代發生關東大地震,震得友衛家房屋倒塌,所有茶具茶器也一夕化為灰燼。當時的掌門人是風馬的父親,也就是遊馬和行馬的曾祖父;當他帶著唯一留在手邊的茶杓簞笥返回被燒毀的家園時,最先奔去的地方不是倉庫所在地,而是庭院裏的水井。不出所料,過去的水井已無法使用。過了不久,在別的地方重新挖掘新井,好不容易才有水可用,那口井也一直沿用到現在。隻要前往東京西部,據說也能找到好喝的湧泉或地下水,不知道這一帶的水質相較之下如何;雖然相信絕對不難喝,隻擔心喝慣京都名水的喉嚨無法接受。若說水質是友衛家的弱點,倒也無法否認。要是對方一上來就明白指出這一點,那就真不愧是受正宗「壞心眼文化」薰陶的京都人了。


    不過,濾水和煮沸的方式也能影響水的美味與否。就算前茶並不難喝,接下來花上一小時享用懷石料理後,泡濃茶時的熱水一定要沸騰得剛剛好。因此,栞菜現在正一邊在心中對每一塊木炭喊話,一邊將它們放入爐中。同時,為了讓四周充滿恰到好處的蒸氣,還要撒上帶有濕氣的灰。這些灰是栞菜和彌一在大太陽下一起洗了又曬、曬了又洗,費盡千辛萬苦終於製成的灰,就算帶有濕氣,還是粒粒分明,從勺匙落下時的感觸非常清爽。


    重新掛好茶釜,取出一把大羽帚,栞菜開始靜靜清掃榻榻米時,爐中已傳出淡淡香氣。


    按照阪東巴流的方式,將懷石料理用高腳方盤送上桌,每人一份。打開飯碗蓋,白飯上撒著象征祝賀的兩、三顆紅豆。湯碗裏裝的是有紅白梅麩漂浮其中的白味噌湯。靠外側的「向付」(注:懷石料理食器的一種。)也是附有蓋子的筒碗,從中飄出蕪菁蒸鯛魚的霧茫茫水蒸氣。緊接著,栞菜又端來熱清酒與小酒杯,為眾人斟酒。


    「還合您口味嗎?」


    栞菜一直擔心京都來的客人吃不慣。幸磨父親還沒開口,姐姐已用開朗的聲音說:「真是非常好吃。」


    「這梅麩也好可愛啊,你說是不是,阿幸。」


    「正如你所說。」


    「話說回來,栞菜小姐穿上袴裙真是英姿煥發呢。剛才的和服當然也很適合你,不過現在你的模樣,才是真正抓住我家阿幸那顆心的栞菜小姐吧?」


    「是啊,剛才那樣簡直就像從別人家借來的貓。」


    一旁的父親如此嘟噥,姐姐輕輕槌了他一下。不過,也難怪幸磨的父親會這麽說。訂婚儀式上栞菜被迫穿上和服、係上腰帶,坐在那裏就像個人偶。正如幸磨姐所說,換回素色輕便袴裙的她,總算能做回自己。


    「你真是人如其名,姿勢端正又挺拔。我們家阿幸一定就是愛上你這種堅強的地方吧。」


    姐姐指的是開在盛夏,有著熱情紅花的美人蕉(注:日文作「カソナ」,與栞菜(カソナ)字同。)。事實上,孩提時代詢問母親自己名字的由來時,她確實說過是從自己喜歡的花得到靈感。話雖如此,從栞菜幼稚園到小學,即使看到這種花開在醒目的地方,卻不記得母親曾經駐足欣賞過。


    「希望女兒健康活潑地成長,是所有父母的願望,尤其栞菜小姐的母親身體不好,想必更是如此期待。」


    或許吧。與其說是期待女兒像花一樣美麗,不如說希望她擁有那種花的生命力。就像石長比賣(注:日本傳說中的女神,又作磐長姬或石長姬,象徽岩石代表的「永恒」。妹妹為貌美如花的女神木花開耶姬。)那樣。順帶一提,幸磨的姐姐名喚櫻,櫻花開花時深受所有人喜愛,無論是誰都會停下腳步欣賞。


    就這樣,櫻一邊享用懷石料理,一邊不停地與栞菜閑話家常,時而讚美料理的味道,代替始終板著臉的父親善盡主客之責。果然正如幸磨常說的,今出川家現在等於是櫻在當家。


    代替燉菜與燒烤料理端上來的,是放了鮭魚和小芋頭的酒釀湯,用來給客人暖身子。很快地,筵席進入小酌階段。正好有人從山形送來美酒,加熱之後放在船型溫酒壺裏端出來。搭配裝在木製八寸盤裏,由炸小蝦、醬煮蛤蠣及砂糖漬蜂鬥菜組成的拚盤,酒也一杯又一杯地下肚。盡管沒有自覺,因為生長環境的關係,栞菜的酒量從小就被訓練得很好。無視一旁提心吊膽的幸磨,陪著喝到幸磨父親不勝酒力,櫻在一旁提醒父親別再貪杯時,栞菜才一臉若無其事地將酒壺收回水屋。眾人再用了點泡菜和湯泡飯,餐點正式結束。撇下每人麵前的高腳方盤,再連蒸籠一起端出最後的甜點後,才關上茶道口。


    幸磨父親掀開蒸籠蓋,一股蒸氣撲麵而來。看來,這樁餅在端出來前重新蒸過一次。先將蓬鬆柔軟的樁餅吹涼,再花時間慢慢品嚐,一陣暖流流過沉重的胃袋。剩下的樁葉青翠有光澤,冷卻的蒸氣在葉麵上凝成翠玉般的水滴。


    用過甜點,請客人先至茶室外稍作等待。一打開躙口,幸磨的父親發出訝異的驚呼。在眾人享用晚膳與小酌的這段期間,雪仍持續在黑夜中飄落,使得庭院裏的雪景更有味道。東京一年頂多下一場這麽大的雪,偏偏今天就給遇上了。


    在冬天裏舉行茶會已經夠冷了,更何況是黑夜裏的下雪天,對客人來說沒有比這更麻煩的事。幸磨擔心父親的表情會愈來愈難看,沒想到走回長椅後,或許是因接觸到夜晚戶外的冷空氣,酒意也差不多退了,父親反而一臉愉悅地仰頭看天。姐姐也一樣。庭院裏的景物全都披上一層美麗的白雪。


    「噯,阿幸啊,我們也受邀參加過不少茶會,說真的,這場夜宴算得上特別。現在又下了雪,簡直美得像幅畫,讓人想一直這樣欣賞下去。」


    「那樣會凍死吧。」


    「說得也是。噯,阿幸,以後我說不定會忘記阿幸婚禮上發生過什麽事,可是絕對不會忘記訂婚這一天。隻要一看到雪就會想起來,我有這種感覺。雖然這麽說對母親有點抱歉,但她聽了一定會很羨慕。」


    櫻拿起主人貼心準備的毛毯蓋在膝蓋上,望向父親征求同意。「還好啦,那個樁餅不難吃。」麵對就是不肯說好話的父親,姐弟倆都為之氣結。


    「餐點明明全都很好吃不是嗎?你為什麽就是不能坦率一點,把自己搞得像不願女兒出嫁的老爹一樣,耍這種脾氣是做什麽呢?就算是白天舉行的茶會,主人準備起來都很辛苦,更何況人家為我們準備了夜宴,還有比這更奢侈的事嗎?你應該心知肚明吧?」


    身為京都古藝品商,幸磨的父親當然不可能不懂茶。不隻如此,還常常被招待參加茶會。店裏還是他當家時,曾有一段以茶具為主力商品的時期,和妻子經常一起邀請重要的客人品茶,用的都是精心挑選的茶具,目的是讓客人說一聲「真想要」,並以此為樂。今天受邀參加的雖是弱小流派的茶會,原本以為對方貴為掌門,為了激自己說一句「真想要」,想必也會刻意拿出令人垂涎的茶具吧。沒想到,這裏的茶會和想像中完全不同,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


    「哼,既然貴為掌門,家中必然有足夠的人手幫忙準備。」


    「沒那回事吧。一切都是栞菜小姐和她外公親手打理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人家有多用心,餐點也都是她在廚房裏做出來的。」


    「哼,拿外行人做的菜招待賓客,這是什麽待客之道。」


    「因為手工醃花枝太好吃,不小心喝了太多酒的人是誰啊?」


    「哼,都是她害的。」


    父親始終不改令人生氣的口吻,說完自己想說的便起身如廁去了。


    「阿幸,你怎麽看?我覺得爸心情還不錯呢,是不是?」


    「幸磨也有同感。」


    「說那種話隻是在掩飾罷了。」


    站在放長椅的屋頂下,幸磨伸了個懶腰。


    父親原本就是商人,還是個古藝品商,在客人麵前怎麽拜托怎麽陪笑都不是問題。不,應該說出了家門之後幾乎不曾看過不苟言笑的他。這樣的一個人抱怨或耍脾氣隻有兩種可能,若不是非常瞧不起對方,就是認為自己和對方的關係親密,即使任性耍賴也沒關係。剛走進這家大門時或許還是前者,不知何時已悄悄轉變成後者。幸磨不知改變發生在何時,可能是彌一說「兩敗俱傷」的時候,也可能是看見壁龕掛軸的時候,又或是宴會上酒酣耳熱之際。


    過了不久,栞菜和剛才一樣將水桶放在手水缽旁,直接走到柴木門邊迎接他們。


    無聲飄落的雪漸漸堆積,從戶外長椅到茶室這段區區幾公尺的小徑,變得比剛才更難行走,一股挑戰雪山的悲壯心情油然而生;但也正因如此,好不容易抵達躙口、蹲下輕輕拉開拉門時,迎麵而來的溫暖香氣反而更撫慰心情。竹製燈台上的火光柔和,和周圍的黑暗緊密結合,像迷路時闖進了一處介於明暗之間的秘密領域。


    眼睛習慣室內的光線之後,一眼望見榻榻米上的石菖蒲。水盤上放著輪炭,細長的綠葉連根插入中央的空洞。茶室內沒有花,不免顯得有些冷清,視線在室內梭巡,發現點前席上放著夏季常見的木質釣瓶(注:茶道盛水容器,水指的一種。),瓶身還很幹淨,看來是第一次使用;在柔和的燈火照耀下,木質肌理潔白無瑕。侘茶,尤其是夜茶,講究的是使用年代悠久的茶具,然而像這樣散發木香的嶄新茶具,充滿新品的潔淨感,令人聯想起新娘白無垢禮服的棉絲白帽,倒是別有一番風情。裝在莓錦仕覆(注:用來包住茶罐的錦袋。)中的茶罐,則以矜持的姿態端放於釣瓶前。


    不過,從茶道口走出來、一身袴裙模樣的栞菜,與其說是新娘,不如說像個巫女。捧出堆疊著的茶碗時,表情嚴肅得像手中拿著三三九度酒杯(注:日本神前婚禮儀式中,巫女會端出酒杯向新人敬酒,新人要以大中小三個為一組的三重酒杯交替喝下交杯酒,共九度交杯,稱為三三九度酒杯。)。隻是茶碗非酒杯,也不隻疊了兩個茶碗而是三碗(注:某些茶道流派的作法裏,會因為人數較多而將兩個茶碗堆疊端出點茶,稱作「重茶碗」。),她幾乎是抱著拿出來的。阪東巴流茶道和其他流派不同,沒有一碗輪流喝的濃茶,有三個客人就是沏三人份的茶。平常雖是一個茶碗用到底,今天因為適逢喜事,便決定使用三種顏色的三重茶碗。三個疊放的茶碗按照大小,依序是大的古唐津坪茶碗、中等大小的赤樂茶碗,以及放得進茶箱的小型黑薩摩茶碗。茶筅與茶杓也橫放在上麵,捧著茶碗的栞菜小心翼翼移動腳步。好不容易在點前席就坐,將重疊的茶碗靠牆放好,第一件事就是將最上麵的黑薩摩和茶罐一起並排放在水指前。接著,她拿出柄杓與水盆,折起袱紗擦拭。三人像看著稀奇事物般默默凝視。茶釜裏的水發出咻咻聲燒開了。對茶人而言,這聲音有如鬆風吹拂。栞菜拿起放在腿上的柄杓,打開釜蓋,風聲歇止的同時,白色蒸氣嫋嫋攀升,明亮的爐火上,隻有這裏被白煙環繞盤旋。


    敬上第一碗茶時,一直沒有出現的彌一悄悄現身,將黑薩摩遞給幸磨的父親。幸磨的父親因為不懂流派的作法,就按照自己的方式啜飲而盡,將茶碗拿在手中端詳了一會兒才往旁邊傳。就這樣,按照順序一直傳到幸磨手中。彌一從他手中接過茶碗,身影再次消失在茶道口的另一端。幸磨的姐姐櫻用的是淺紅色的赤樂,幸磨則是帶淺灰色的古唐津,這些茶碗並非特別高級,也沒有特殊曆史背景,但三個碗放在一起卻有一股說不出的融洽,因而共同擁有「文殊」的稱號,典故來自俗諺:「聚集三個凡人的力量,也能擁有文殊菩薩的智慧。」


    趁栞菜清理茶罐時,幸磨的父親聊起榻榻米上裝飾的草葉。一看就知道那是石菖蒲的葉子,因為有吸收油煙的作用,經常被用在點了蠟燭的茶會上。


    「話說回來,這水盤還真大,都能拿來養稻田魚了吧。」


    和石菖蒲比起來,水盤大得不成比例,幸磨的父親也就形容得誇大了些。


    結果,原本認真清理茶罐的栞菜聽了,忍不住輕笑起來。其實,她真的用那個水盤養過稻田魚。


    「有句俳句說:『躲在石菖蒲下的稻田魚。』這孩子和這個家的少爺小時候確實曾在家裏養過稻田魚。不過,以前到處都有的稻田魚,最近幾乎看不見了呢。」


    「聽說已經列入瀕臨絕種的魚類。」


    聽幸磨這麽說,彌一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又歎了一口氣。


    「我這外孫女就像稻田魚,好像隻能活在幹淨的水中,令人擔心她的將來。想必今後需要您多加費心了,請多多關照。」


    說完,再次正式一鞠躬。幸磨笑了起來,櫻則在一旁緩頰:「我家阿幸才真的是瀕臨絕種的珍禽異獸呢。」


    在這之後,栞菜又沏了薄茶,以幹山(注:江戶陶藝家尾形幹山的作品,「幹山」也是他使用的窯名。)的槍梅色繪茶碗端出。對身為今出川古藝行退休店主的幸磨父親來說,今天較有一睹價值的茶器,隻有前茶用的伊羅保和這個幹山,其他都是年代較新的東西,可見他們說家當都在震災及戰禍中毀損並非謙遜之詞。茶杓上刻的銘文是「相生」,這支是風馬幾天前剛削好的茶杓,也不是古物。


    不管怎麽說,剛剛才被女兒說教了一頓的他,手中把玩球形丸棗茶罐,看著上麵描繪的同心圓狀陀螺紋,即使嘴裏嘟囔:「眼睛都花了。」還是老實表達出對那工整筆觸的敬佩,不但誠心詢問起作者是何方神聖,更打趣地加了一句:


    「嗯,用了畫功如此高明的丸棗(注:幸磨的父親是以圓形的丸棗比喻婚事的圓滿。丸棗與圓滿發音也相近。),婚事一定會很圓滿。真是感謝您選用了這麽好兆頭的茶器呢。」這是幸磨父親第一次用親和的態度說話,彌一聽了也拍膝附和:


    「您說得真好。既然如此,老頭子我也來打個比方。就用這個茶罐的形狀來比喻孫女的出閣吧。往後,她就要多拜托各位照顧了。」


    他說的茶罐形狀正是「肩衝」(注:茶罐形狀的一種,在罐口處有垂直角度,如肩膀一般,故名為肩衝。肩衝發音與出閣相近。)。


    留下難得說了句玩笑話的彌一,栞菜端起茶具返回水屋,隨即又帶著炭籃回來,提起茶釜添炭。炭火一旦熄滅,就等於趕客人離開。追加炭火表達了隻要客人願意品嚐,要喝多少茶都沒問題的意思。添完炭後,她也直接留下來,一邊照顧火候,一邊加入眾人聊天的話題。幸磨說,做為今日的回禮,想請彌一改日務必前往京都接受茶宴款待。還說在這裏作客這段期間,滿腦子都在構思該用哪些茶具,做什麽樣的布置。那一定會是一場和今天氣氛完全不同的茶會吧。


    「你在說什麽啊,比起那個,還是趕緊決定婚禮的日子吧。還有,快點找好工作,否則什麽都別提了。」


    在京都學院校長的介紹下,幸磨原本已在東京謀得教職。不料前往麵試時,校方卻不同意他以和服之姿上數學課,氣得幸磨當場大罵:「哪有這種蠢事!」像平常那樣大肆發表了一番熱烈演說。搬來東京無所謂,但不能因為這樣扭曲自己做人的原則。並不是非得穿狩衣通勤不可,但是,不過是穿上紬和服或禦召和服(注:兩者都是絹織和服,是屬於比較高貴的種類。),再披上短外褂,這種打扮有什麽不可以?日本人穿和服工作,為什麽不被允許?


    盡管如此,總不能在沒有工作的狀態下成家,在找到工作之前,原本打算春天舉行的婚禮隻好延期。教師招聘的機會並非一年到頭都有,於是先按照預定計劃舉辦訂婚儀式。老實說,到底什麽時候能舉行婚禮,心裏也還沒個底。


    茶釜再次發出鬆風般的聲音時,今出川家的三人向主人告辭。因為公子已將他們的行李和木屐移至會客室,三人便再次舉著鬥笠走回此處,趁著茶會的餘韻未減時離開友衛家。和來時不同,這次從門人弟子平日通行的玄關離開。一走出屋外,便看見一棵形狀美好的梅樹,樹上綻放白色的花朵。雖然分不出白的是花還是雪,但黑夜中飄至鼻端的毫無疑問是梅花香;在這場沒有茶花裝飾的茶會之後,令人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


    計程車上,幸磨問父親有什麽感想。


    「怎麽說呢,與其說那家人是茶人,根柢上還是武道家吧,在他們身上看不到京都茶人的那種纖細。李朝的伊羅保和今出來的薩摩也隨便混著使用,總之,很多地方我是看不順眼啦。唯一能說的是,我現在很明白要嫁給你的媳婦是什麽樣的人了。我想,她是個不會『曲意逢迎』的媳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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