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厭沉浸在五味雜陳的情緒裏,未覺察有人走到了他身後,朝他的背影舉起了手機。“丁厭!”一個時常聽見的熟悉男聲喚了聲他的本名。人無論處在何種境況下,聽到自己的名字,第一反應都是投去視線,所以他想也沒想地轉回了頭一張昔日與他朝夕相對的麵龐藏在手機後,相機的閃光燈刺痛他的眼睛。丁厭抬手擋了擋光,迷蒙的眸光逐漸聚焦。手機隨手垂下,那張普通平庸的、卻足以使他產生恐懼的臉上掛著戲謔的笑容,曾經在衛生間嘲弄他被拋棄的男同事之一,此刻興味濃厚地注視著他,“還真是你啊。”“我聽聲音覺得像,可怎麽也想不到……嗬嗬,”那人別有深意地笑了數聲,“這還沒到萬聖節呢,你就扮上落難女鬼聶小倩了?”丁厭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四肢百骸的血液倒流,霎時間顱內嗡嗡作響;他站不穩地倒退了兩步,猶如墜入懸崖下的萬丈深淵。第17章 連衣裙17無地自容的羞辱感和被揪住把柄的驚慌促使丁厭拔腿就跑,他遺忘了腳下8厘米的鞋跟和暴露在冷空氣中受凍的雙腿,像聽到獵槍打響的小動物般落荒而逃。楚瀛丟了煙要去追,又遲疑地停駐腳步。丁厭被洶湧的寒冷籠罩,仿佛一息間邁入凜冬;他跑到上氣不接下氣,足底鑽心的疼痛迫使他奔跑的速度慢下,他踉踉蹌蹌地走在下坡的山道上,臉蛋被風吹的僵硬發麻。我玩兒完了。工作、同事、按部就班的生活,這下子全完了。丁厭想,這一天終究是來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夜路走多,終是撞見了討命鬼。這時,來自後方的車燈照亮了他黑漆漆的前路,緩慢行駛的車輛鳴笛聲提示他轉身。丁厭置若罔聞,執拗地裹緊了身上外套,希望自己能隱身消失。開車的人探出車窗喚他道:“快上來。”“你不要管我!”他堵住耳朵,“我死不了!”然而老天爺似乎有意和他作對,要讓他曉得什麽叫人一倒黴喝涼水都塞牙縫,他原本四平八穩地走了兩三百米遠,足踝卻在這一刻突然受力傾斜,右腳一崴,人直晃晃地倒了下去“啊……”劇烈的痛楚從骨頭縫裏迸出,丁厭跌坐在地,鞋跟也斷了。他被劇痛衝昏了頭腦,一時間四顧茫然,隻聽到風聲過耳掠入蒼密幽靜的樹林,遠方城市的繁華燈火如同隕落的星星,而他被喧囂的俗世遺棄在這條荒無一人的公路上。楚瀛的手臂修長結實,蘊藏著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堅實的力量感,輕而易舉地將他捧起,把他從冷寂的山野送入有暖光照耀的封閉空間內,柔軟的毛毯再次蓋上他的肢體,暖氣烘著手腳,皮膚被酥麻的觸感俘獲,心緒由慌亂變得安寧。幾張潔白的紙巾遞來後座,又收回了。楚瀛說:“原來你沒哭。”到這個地步,哭已經沒有用了啊。丁厭的手平放於膝蓋,十指收攏捏緊,他右腳腕的扭傷處一片火熱,最輕微的活動也會帶來強烈痛感。“傷筋動骨不能馬虎,”楚瀛妥當地安排著,“我們先去醫院拍片。”“哦。”他表示知道了。到醫院掛了急診科,拍完片子,醫生說問題不大,然後托著丁厭的右腿按壓他的踝骨,聽他咿咿呀呀的痛呼著;隨即鬆了手道:“隻是腫了,沒傷到骨頭,敷點藥回去靜養幾日,少走動,很快就能恢複如初。”彌散著消毒水味的走廊上,丁厭看著自己高高腫起、塗了傷藥纏著紗布的右腳踝,像畸形的粽子。他穿的鞋子也做不到單腳跳,一路都是靠楚瀛把他抱來抱去。“那張照片,”楚瀛給他買來一罐水蜜桃味的汽水,看他伸手接了,接著說,“我已經讓他刪掉了。”“然後呢?”丁厭拉開易拉罐的環扣,喝了兩大口汽水壓驚。“他也保證了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所以你不用難過,沒事的。”丁厭坐著藍色的塑料椅,楚瀛則是站著。他借仰頭喝飲料的角度,緊緊望著對方道:“他為什麽那麽聽你的話?”因為他隻是個普通的,拿薪水的上班族。但楚瀛什麽也沒說,隻是笑一笑,又道:“如果你還是不放心,就讓李琰辭退他好了。”這種可有可無的員工,辭掉也沒什麽可惜的。這的確很令人心動。可丁厭搖了搖頭,“我不要。”“還不行?”楚瀛問,“那讓他永遠離開k市?這樣你就再也不用見到他了。”丁厭還是搖頭,說:“你不懂。今天就算不是他,也可能是別人;不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或後天。”這段沒頭沒尾的話,成功使得楚瀛眼中浮現出惑然。“我就是活在夾縫之間,要努力地平衡丁厭和lily這兩層身份,我要麽是男人,要麽是女人。就算有人能從私生活方麵接受我的愛好,不認為這是變態、性別認知障礙或精神疾病,但也沒有公司和老板會雇傭我這樣的人。”丁厭目光鎮靜道,“同事會把我當笑話看,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很奇怪。明明不是gay,為什麽要打扮成女孩子。”“但我就是喜歡啊。我又沒有妨礙到他們什麽,但就因為這個,我成了社會上的邊緣人,正常人眼裏的怪胎。”丁厭無聲歎息,“這對你來說,或許很無聊吧?聽一個異裝癖講述心路曆程什麽的。”丁厭像是渴極了,舉起碳酸飲料大口猛灌,不料楚瀛牽住了他的另一隻手腕“那我帶你逃走好不好?”丁厭頓住,舉著罐子的手緩緩落下,疑心自己聽錯了,“什麽?”楚瀛道:“我帶你逃走,去一個不會讓你不開心、不會讓你感到自己是異類的地方。”上唇被飲料沾濕的皮膚仿佛有一顆又一顆的小氣泡破裂了,咕嚕咕嚕地攪動著他的大腦;丁厭的心髒膨脹成熱氣球,徐徐飄至上空……他足足反應了半分鍾,終於意識到這算是表白。天啊,他被一個男人表白了這在他的人生中不算罕見特例,喜歡他的人裏向來有男有女。但是……名為現實的針尖,紮穿了他心髒變作的熱氣球,戳破他腦海裏的一顆顆小氣泡。一陣冷冽的風穿過醫院走廊,他張了張嘴,又合上,抿著甜滋滋的唇瓣,訥訥地說:“謝謝,但我還是回家吧。”***崴了腳回家,不妨礙丁厭卸妝脫光衣服,躺到浴缸裏,翹高一條腿泡熱水澡。他無數次設想過與今日相似的情形,可當這一天真正到來時,他遠比自己預料的鬆弛和鎮定。社會性死亡不會讓人死亡,隻會讓人精疲力盡。他洗過澡,笨手笨腳地擦幹身體、穿衣,單腿跳著去客廳找筆記本電腦,坐在沙發上寫完了離職申請,文檔發給楚瀛。:拜托你用特權幫我交給李總吧,我明天就不想去了。楚瀛:好。這破工作,他早不想做了。時機來的也巧,能讓他順利辭職,不虧不虧。至於楚瀛會怎麽跟李琰說,那就與他無關了;李琰這一天天日理萬機的,早已不是從前那個揪著小員工訓話的老板。工資能不能結他都無所謂了,隻想好好躺幾天,享受難得的假期。爸媽那邊估計會很生氣,他近來太不叫人省心了,先是被女朋友甩,又逃掉相親得罪女方,還不聲不響地搞丟了工作,老媽又要氣出兩根白頭發了。嗯……我得給她買點兒阿膠哄哄她。於是丁厭又玩電腦玩到了半夜。他家裏人都了解他的脾氣秉性,愛犯迷糊,不聰明,常哭鼻子,但又是樂天派;所以對他著實沒報期望和高要求,因為他無論怎樣都能活得很開心。次日他打電話給家裏報告辭職的事,他媽已經麻了,隻問他:“你這孩子啊!怎麽做什麽事都不跟家裏商量呢?”因為跟你們商量了就意味著做不成唄。丁厭抱著枕頭翻滾,撒嬌道:“還不是昨晚回家樓道裏燈壞了,害我崴了腳;醫生說得居家靜養一周,我想請假但主管不讓,我一氣之下隻好辭職了。”“你們那什麽破主管和破物業啊?員工受傷了不讓請假,樓道燈壞了也不知道修……不你等會兒,你不是住16樓嗎?還走樓梯?”丁厭吐了吐舌頭,打補丁道:“昨晚檢修電梯,我回來太遲了就沒趕上嘛……”“兩部電梯一起檢修啊?”“哎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走的樓梯……”丁厭糊弄道,“你怎麽關心電梯都比關心你親兒子的傷勢多?”“你媽我是誰啊?還不知道你?聽你這聲兒就知道你好得很。腳崴了就少走路,如果沒休養好落下了毛病,以後還有你崴的。你吃飯洗澡能行嗎?要不請個阿姨到家裏給你做飯?別天天吃外賣,你都不知道那些外賣有多髒!全是地溝油,菜沒洗過就下鍋炒,還有外賣員往裏麵吐口水……”“老媽!你不要再說了!”丁厭內心是奔潰的,他今天中午還得吃外賣呢!“兒子,要不要媽去照顧你?”“誰二十大幾了崴個腳還要親媽上門照顧啊,我又不是媽寶男……”丁厭不愛做飯這點是遺傳了他媽,母子二人做的飯是一脈相承的難吃,所以他家都是他爸做飯。他媽也有自知之明,上門態度並不強硬,又說:“那你要吃得健康點,不要辭職了就心疼錢,媽一會兒讓你爸給轉點生活費,你乖乖的,好好照顧自己。”“謝謝媽媽……”丁厭紅了眼睛,想起前天還在電話裏跟親媽吵過架,就恨自己真不是個東西。“媽媽,等過些天我腳傷好了就回家看你和爸爸。”“好嘞,爸媽等你回家。乖兒子,你也別怪媽媽總嘮叨你,還不都是為你著想?你要撒氣也撒了,辭職也辭了,待會兒別忘了給小趙姑娘發信息道個歉,態度誠懇點!最好能買份賠罪禮給人家,過年說不準還得見麵呢,別把關係搞太僵。”“好的,我會的。”“嗯嗯,媽媽要去練瑜伽了,你有什麽事兒就給家裏打電話,別藏在心裏,乖啊。”“媽媽再見。”和老媽打完電話,丁厭立刻給趙發微信,想鄭重誠摯地向她道歉,他那一時興起的整蠱行為過分惡劣,然而剛發去“在嗎”,就彈出紅色感歎號,他被拉黑了。好吧……被拉黑是這種感受啊!不過一分鍾後他收到了來自親爹的轉賬,那筆錢可比他上班掙的多多了。他可真是個幸運的人。收了款並感謝老爸,他瀏覽起外賣app,正思考今天中午吃什麽,就聽到了客廳傳來的門鈴聲。我最近沒買東西啊。丁厭單腿蹦著去了玄關,他謹慎地打開門,看到楚瀛抱著一隻紙箱站在門外。“這是你們公司一個叫婷婷的女孩幫你收拾的。我正巧路過,幫你帶過來。”丁厭朝箱子裏晃了一眼,是他桌上的辦公用品,淨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文具,他都不打算要了的,婷婷對他真好。“你去我們公司了?”他側身讓楚瀛進屋,暗暗想,我才不信你是正巧路過。楚瀛:“我隻是在樓下等了等。”“那還好。”要是楚瀛這個李總的貴客親自去幫他收拾桌子,那他可謂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不知道公司的流言蜚語會傳成什麽鬼樣子。楚瀛在他家客廳恣意地坐下,不等他招待,就問道:“想好了今天中午吃什麽了嗎?”唯有這些片刻,丁厭能感受到對方身上那點不經意流露出的紈絝放肆氣息。我中午吃什麽和你有關係?丁厭警覺道:“額,你又要請我吃飯嗎?”“你是傷員,應該被優待。”“可我真的不喜歡男人……”丁厭撓撓臉,“我雖然腦子不好使,但多多少少能猜到你的意思。很謝謝你昨天做的一切,不管是滿足我的心願、叫人刪掉照片、還是送我去醫院……但是,我沒法和你處成朋友之上的關係。”第18章 連衣裙18朋友之上的關係,這七個字裏包含著他抬舉自己,和為雙方體麵著想的成分。假如直言不諱,丁厭會說:你對我再好,我也不可能跟你上床的。他人是傻了點,卻也是正兒八經的成年人。有趣的靈魂固然是稀世珍寶,但若無美麗的皮囊做外包裝,也許蹉跎流浪一世也遇不到那個知心人。即使是不為世俗之見所困的曲荷,當初接近他的誘因仍是他長得很美。楚瀛亦然。就連天真無邪的李,也是因為他美豔的外表才注意到他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