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寺先生的公寓位在東京老街龜戶。


    那是一棟古怪的房子,總共「兩樓半」,一樓跟二樓租人,剩下的半樓類似閣樓,是他經營的連環畫劇糖果工廠的女員工宿舍。


    宿舍房間有四張半榻榻米大,附三餐,房租一個月七千圓。說便宜是便宜,但煮飯用的是在來米,一涼掉就變得幹幹鬆鬆的。


    我幾乎是身無分文地來到了東京,所以必須立刻謀份差事。雖然我拋棄了即將沉沒的連環畫劇號這艘船,但也不是下一艘出租漫畫號就等在眼前讓我上船。我等於是在太平洋中掙紮求生著。


    我先在加太老師那裏幫忙連環畫劇上色。


    然後,我聽到在關西畫連環畫劇的相山老師,轉到東京來畫出租漫畫,便帶了一瓶威士忌去打招呼。他把兔月書房這家出版社介紹給我。


    一本出租漫畫一百二十頁左右,稿費三萬圓,不過會先扣掉一成稅金,所以可以拿到的約是兩萬七千圓,這是出版社開給我的行情。


    可是,畢竟我沒畫過漫畫,估不出畫好一本要花上幾個月。完成漫畫、領到錢之前要怎麽維持生計,是個大問題。雖然我也幫忙加太老師,但連環畫劇都快滅頂了,所以也不是隨時都有工作可做。總之,我得盡快完成一本漫畫才行。


    我每天都拚了老命投入處女作《火箭人》的創作,卻進展遲緩。連環畫劇是用毛筆畫的,現在要改用沾水筆作畫,讓我一時抓不到要領。


    可是,也不是抱怨的時候了。我隻能埋頭苦幹,一心一意地畫。


    據說彈唱津輕三味線的初代高橋竹山因為沒錢吃飯,隻好拚命練琴,忘卻饑餓。我也學他那樣,拚命畫圖。可是因為不熟悉工作流程,所以畫得很慢。


    錢愈來愈少了,我開始上當鋪。先是唯一僅有的破西裝外套進了當鋪,接著是皮鞋。


    我去的當鋪是一家世間罕見的良心當鋪,老板不但讓我開多少就當多少,有時候我空著手去,他還願意用已經典當的東西再讓我周轉。就算可以做到右臉被打、左臉也伸出去讓別人打,也很難做到像當鋪老板這麽大方。我一麵對當鋪大神感激涕零,一麵堅持努力,總算畫到隻剩下十頁時,卻得了所謂的「書痙」。這是鬆本清張這些超級暢銷作家也得過的怪病,因為書寫過度,造成手部和肩膀、脖子僵硬而無法動彈,所以他們才會用口述筆記的方法,雇用速記員寫下他們口述的故事。可是,我是畫漫畫的,所以沒法采用口遊筆記的方法。即便可以,也沒錢雇用速記員。畢竟,我錢包裏隻剩下二十圓。


    在一個天寒地凍的日子,我在被窩裏麵尋思著。我想,去打個針應該就會沒事了」。


    我拖著宛如半身不遂的身子去到藥局,最後掏出二十圓,買了「一顆」維生素。


    不曉得是不是這顆維生素見效了,我勉強可以握筆,總算在當天完成作品,隔天準備送到出版社去,但錢包裏當然連一文錢也沒有。我向住在隔壁房間、在說書鋪子見習的一鶴大哥借了十圓車資,去了位在水道橋的兔月書房。這個說書鋪子的見習生,後來成了情色說書界的知名大師田邊一鶴。


    兔月書房付了我兩萬七千圓,但我們為了筆名問題起了點糾紛。


    我主張要用我的本名「武良茂」發表作品,出版社卻說那種怪名字行不通。


    「東信太郎怎麽樣?」


    出版社的人選硬推銷我這種電影明星般的花名。


    「我畫連環畫劇的時候,用的是『水木茂』這個筆名……」


    「噯,總比本名像樣吧。」


    反複爭論了一個多小時,最後用水木茂這個筆名妥協了。


    可是,這個名字是因為我以前住在水木通,勝丸老師他們隨便給我起的綽號,所 以我是大大不滿。不過,後來我的人生就像用水澆灌樹木,愈長愈繁茂,運勢逐漸好轉,所以算是皆大歡喜。萬一我就這樣一輩子潦倒下去,一定會恨死這個筆名了。


    筆名問題算是解決了,接著出版社要求我第二部作品畫戰記題材。


    我花了一個月左右,畫了《戰場的誓言》。那時我是請好像沒什麽說書工作可接的田邊一鶴「大師」幫忙我上墨(把必要的地方塗成黑色)。


    我把《戰場的誓言》送去出版社,對方卻說第三部作品等三個月以後再拿來。那 這三個月我要靠什麽過活?我覺得這下大事不妙。


    正好那時勝丸老師終於撐不下去,來到了東京。


    「哎呀,你逃到東京來的時候,狀況還好,後來可就慘兮兮啦。我把家當全賣了,過來東京,連下一餐都沒著落呀。」


    的確,我風聞勝丸老師連小孩子的腳踏車都拿去賣了,情況應該相當淒慘吧。可是難得他來找我,我卻幫不上什麽忙。我想至少招待他去咖啡廳,於是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請他喝了杯咖啡。


    「一年沒喝到咖啡啦。」


    勝丸老師是個老實人,我想這句話應該是事實。


    在時代的洪流中,一個產業逐漸日薄西山的悲慘是無法形容的。那給人的感覺,已經不是能力或努力的問題了。明治時代,從拖車、人力車、鐵道馬車(注:鋪設鐵軌,讓馬車在上麵拖行車廂的交通方式,日本於一八八二年鋪設,做為主要都市市區交通工具,一八九七年後因電車普及而逐漸廢止)、火車的快速變遷,讓人深切感受到時代驚人的流速。我在作畫之餘幫忙加太老師少量的上色工作,總算是撐過了三個月,把第三部作品送到出版社去。


    結果,對方的回答教人驚訝:


    「我們沒有拜托你畫稿啊。」


    不知道是對方失憶,還是我前兩本作品銷量不佳,總而言之,我三個月的心血都付諸流水了。真是教人欲哭也無淚。


    這下子,明天起要如何過活?不,別說明天了,今天回去就得付清欠了三個月的房租。我隻能去其他出版社投稿,這等於是去推銷遭拒的稿件,教人心情沉重,但實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我把稿子帶到附近一家叫日昭館的出版社。


    日昭館的老板看起來很親切,我心想應該沒有問題,沒想到他說:


    「我們不能收,不過其他出版社或許願意采用。」


    外頭天都快黑了,我饑不擇食地問道:


    「你說其他出版社,是哪家出版社?」


    「這個嘛,你拿去曉星那兒看看如何?我幫你打電話。」


    這句話宛如來自上天的福音。


    我在暮色逼近之中踩著木屐(皮鞋在當鋪的倉庫裏),往位在淺草橋的曉星走去。


    「我是日昭館介紹來的……」


    長得宛如戰國武僧三好青海的主編接下稿子,開始讀起來。這篇漫畫的標題叫《地獄之水》。


    五分鍾過去、十分鍾過去、十五分鍾過去。我拚命地觀察著青海師父的表情,臉上漸漸冒出蟾蜍油般的汗珠來。如果他也說不行,我就真的完蛋了。


    三好青海師父抬起頭來,然後用異於他長相的溫柔聲音說:


    「很有意思。三萬圓怎麽樣?」


    我高興得渾身沒力,隻能虛脫地應道:


    「哦……」


    結果,師父不曉得誤會了什麽,又說:


    「好吧,那三萬五如何?」


    「好、好的!」


    這次我大聲地回答了。我收了錢,離開出版社,內心七上八下。因為我擔心主編隨時都會追上來說他搞錯了,叫我把錢還回去。我快步跑向淺草橋車站,結果……啊啊,不出所料,背後傳來青海師父叫人的聲音:


    「喂!等等!你等一下啊!」


    我沮喪極了,停下腳步,師父追趕上來,氣喘籲籲地說:


    「哦,我想拜


    托你畫下一部作品啦。」


    這次我真的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後來過了一個月,我使盡渾身解數畫好一部作品帶去,曉星居然倒閉了。


    走投無路。


    我隻好又把稿子送去其他出版社,但沒有一家肯收。


    「我們不出這種類型的作品。」


    像這樣連續吃上兩、三次閉門羹,精神上再也無法承受了。我是不是比別人差勁?是不是世上每一個人都比我厲害?我開始有這種感覺,再也振作不起來。


    我絞盡最後的力氣,去了以前用過我稿件的兔月書房。


    「我們下次要開始出搞笑漫畫,如果你要畫就畫搞笑的。給你一次機會,可是如果賣不好,就沒有下次了。」


    我沒畫過搞笑作品。即使同樣是漫畫,類型也天差地遠。就像同樣是演員,動作演員跟喜劇演員也完全不同。可是,我別無選擇。管它是搞笑還是搞鬼,我都隻能放手一搏了。


    當我用力握緊畫筆的時候,父親從故鄉上東京來了。


    「你也已經三十八了,該成家了。」


    父親這麽說。父親當時在擔任美軍口譯。


    「爸,我現在不是談什麽成家的時候啊。」


    我隱瞞太難以啟齒的部分,說明大致情況,父親說,待在這種陰暗潮濕的房間不死也要得病,說要幫我出押金,叫我搬家。


    我在距離新宿南口三分鍾的地方,租了一個房間。


    搬了家是很好,但隔天開始,我又得為了賺錢而卯足全力畫圖。這時,應該不是因為咬緊牙關努力的關係,我的牙卻痛了起來,但錢包裏麵隻剩下兩百圓。


    我在鎮裏晃蕩,尋找能用兩百圓治好我牙痛的醫生。最後在後來的「友都八喜」家電行後麵,發現一家看起來就很廉價的牙醫診所。


    進去看了之後,醫生居然真的隻收兩百圓就治好了我的牙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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