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錚睜開眼。


    滿目是繁複而厚重的紋飾,明黃的綢緞從四麵籠罩下來,在風裏頭來回輕輕的飄,偶爾拂過他的臉,很軟,還帶著一縷寧靜沉香,讓人莫名心安。


    這個夢境好真實,倦倦眨了眨眼,傅錚伸出手。


    那綢緞滑得跟水似的,從他指尖蕩下來,沾著一絲涼意。


    這絲涼意像是雨,又或是秋天的颯爽,他很久沒有感受過了,到底有多久呢……


    驀地,傅錚一下子坐起來!


    “循循!”


    他霍的掀開龍帳,倒是將外麵伺候的禦前小太監嚇了一跳,忙弓著腰,問:“皇上,可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兒?”


    傅錚不答,趿起鞋急匆匆起身。象牙白的交領中衣,沒有褶皺,妥帖地順著他身子垂下來,襯的身段修長。


    小太監有些懵,低著頭,小心偷覷了眼傅錚的臉色。


    循循是誰?


    他擰了擰眉,又不敢問這位殺伐果決的新帝,隻能暗自在心裏頭揣摩著聖意,戰戰兢兢試探道:“皇上可是要召人……”侍寢?


    “混賬東西!”


    傅錚冷冷拂袖,沉著臉就往外走。乾清宮裏頭大的要命,他喜歡命人將南窗半支著,如今有風從窗子底下卷進來,拂過臉龐,傅錚定了定神,腳下不停,隻問後麵亦步亦趨跟的辛苦的小太監:“皇後呢?怎的不在?”


    小太監腳步一滯,又覷了覷傅錚,麵有難色的斟酌道:“皇上,您今兒個才下了詔書……”


    “詔書?”傅錚身形微頓,疑惑的轉過臉,“什麽詔書?”


    小太監這回腦袋耷拉的更加低了,聲音也變得跟蚊子一樣小,嗡嗡回道:“廢、廢後的詔書,梅貴人如今剛搬去了冷宮……”


    廢後?


    梅貴人?


    傅錚一貫是冷靜的,到這時也徹底懵了,心頭一震,他忽然明白過來什麽,“石冬!”聲音亦有了些駭意。


    “皇上。”石冬躬身進殿。


    望著麵前年輕的長隨,傅錚沒有再說其他,冷靜下來,隻厲聲吩咐:“速去冷宮!”


    冷宮?


    石冬略滯了滯,低頭領命:“是!”


    傅錚等不及底下的人備什麽龍攆了,他提過六角宮燈,一路跑過去。


    紫禁城的夜很暗,陰沉沉的,暗紅的宮牆直直延伸進黑夜裏,根本望不到頭。蒙蒙秋雨落在他的臉上、眼睫上,很涼,傅錚沒來由的心慌。他心跳得很快,眼裏漲滿了久違的溫熱,提著宮燈的手亦在輕輕顫抖。


    衣袂翻飛如雲,他隻盼快些見到她!


    那是一年又一年的思念,積蓄成厚重的山,那是他觸碰不到的人,蜿蜒成渴望的河,他真的想她呀,想他的循循,想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他孤苦而絕望,唯獨想著她才能支撐下去。


    紫禁城的夜冰冷如水,男人的身影倉皇、脆弱又痛苦。


    他隻盼著再跑快一些,他隻盼著她別那麽早做傻事。


    他承受不住,再一次失去這個人。


    是呀,再一次……


    偌大的冷宮破敗的要命,蕭蕭瑟瑟,什麽都是晦澀的,根本守不到天日。


    空蕩蕩的殿裏頭有風來回穿梭,宛如鬼魅。梅茹側坐在那兒,烏發挽成偏髻,鬢間簪著娘親留給她的芙蓉簪——這是她的嫁妝,也是如今難得留住的東西——彩雲易散琉璃脆,真真是什麽都散了。娘去了,哥哥去了,嫂嫂亦去了,整個國公府都被抄了,她也成了廢後……梅茹眉眼低垂,麵上一派死寂。


    “小姐。”靜琴上前,手裏攏著一支蠟燭,燭火跳了跳,她勸道,“小姐,時候不早了,早些歇著吧。”


    梅茹抬眸。


    烏黑的瞳仁,滿是平靜,還有心灰意冷。


    掛著蜘蛛網的窗戶嘎吱嘎吱作響,梅茹忽然轉頭對靜琴笑:“外頭好像下雨了。”


    靜琴要去闔上那窗,梅茹抬手道:“就這樣吧,好歹有些動靜。”微微怔忪,她又說:“你知道我是愛熱鬧的。”


    靜琴一時鼻酸要哭,梅茹仍是笑:“好靜琴,意嬋去的早,如今我身邊就你一個人。有些話想對你交代。”


    “小姐……”靜琴喉中哽咽,再說不出其他話來,隻拚命抹淚。


    梅茹交代道:“在這宮裏,我身上還有幾件首飾,你小心收好。待我去了,他定不會為難你。你出得宮,就好好過日子,置辦些田地,再找個體貼恩愛的男人。”


    “小姐!”


    靜琴會意,忙哭著跪下來,膝行到梅茹跟前。


    梅茹卻還是笑,抬手撫了撫鬢間,她說:“隻這支芙蓉簪不能留給你,這是娘給我的,我孤身去了底下,也得留個念想,來世還得和娘親再續那母女的緣分呢。”


    靜琴悲慟大哭。


    梅茹隻是笑。


    她起身,走到黑漆漆的裏間。


    褪去襖裙,換上一身幹淨素衣。


    芙蓉簪取下來,偏髻散開,烏發如瀑垂在身後。


    外麵是真的下雨了,雨絲飄進來,卷著枯葉,一切都散了。


    手垂下來,在寬袖裏,攥著芙蓉簪。


    簪子溫涼。


    梅茹望著窗外,將簪子狠狠紮進胸口!


    好痛啊!


    痛的身上全是冷汗,痛的她站立不住,隻能跌坐在那兒,梅茹伏在案上,意識惶然模糊。她睜著眼,就這樣看到了傅錚。


    看到傅錚跑過來,還穿著象牙白的交領中衣,麵色驚駭。


    他喊她,循循,循循。


    那一聲聲像是從天邊傳來的,梅茹一時恍惚。


    傅錚抱她起來,她的身子輕飄飄的,幾乎沒有任何分量。


    梅茹愣愣望著他,抬起手,摸上他的臉。


    她定然是要死了,所以才會發這樣的夢,她還從來沒有靠他這麽近過呢,而且,傅錚居然也沒有躲開!哦,不,他們曾有過肌膚之親的,她還隨他四處征戰,那樣狹窄的帳榻上,她也曾這樣依偎著他,隻是……這人心裏頭從沒有她,他逼她走上絕路呢。


    沒料到臨到死,她居然還會想起傅錚,想這個男人。


    她愛他愛了那麽久,那種愛意刻進了骨子裏,她又恨他恨了那麽久,所有恨意滲進了血裏,伴隨著她,每日每夜折磨著她,如今終於要解脫了。


    若是有來世,她真的不想再重複這樣的痛苦。


    這日子太苦了,


    她承受不了的苦。


    倦倦闔上眼,她的手亦沒有了力氣,怏怏垂下來,倏地,就被人握住!


    那人抓的緊,梅茹被捏的有些疼。


    顫抖和溫熱從指尖一並傳來,有人一聲聲喊她,循循,循循。


    還有人在發脾氣,太醫呢?


    耳畔是淩亂的腳步聲,可梅茹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涼涼的風吹過來,飄在她臉上,混著男人的氣息。


    有人抱著她,緊緊抱著,那手顫抖的厲害。


    有人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裏,冰冰涼涼的淚順著頸子滑下來,他的身子亦在戰栗。


    循循,循循。


    循循,循循……


    那一聲聲喚的她在黃泉路上都邁不動步子了,她被扯住了,牽絆著,過不了奈何橋,梅茹回頭,有一束光。明明應該死了,可她渾身上下都痛,痛的她直皺眉,恨不得咬牙切齒嘶嘶抽氣,梅茹恍恍惚惚迷迷糊糊的,睜開眸子。


    真的有一束光。


    滿目明黃,是這世界最尊貴最尊崇的光。


    梅茹眨了眨眼,她痛的動不了,也喊不出聲,手更是被什麽攥著,好似千斤重,抬不起來,隻能眼眸微轉——


    她又看到了傅錚。


    梅茹怔住了,自己不會還在發夢吧?


    這人哪兒還有什麽皇帝的儀容?


    硬朗的下巴上冒著青茬,瘦削的臉上還殘留著血,像是女人手指的印子。他大概一夜未睡,這會兒靠著旁邊,滿眼猩紅,直直望著她,沒有焦距。


    倏地,那雙墨黑的眸子慢慢縮起來,一瞬就有了光!


    四目相對。


    傅錚笑了,他啞著嗓子,喚她,循循。


    這一聲真真的,不是發夢呢!


    梅茹登時勃然大怒。她掙紮著坐起來,偏偏手還被這人無恥攥著——難怪動不了呢——甩又甩不掉!


    “陛下!”梅茹恨恨怒喝一句,又道,“臣妾身份卑賤,就不髒了陛下的眼!”她要下榻,恨不得立刻離開,她根本沒法見這個人!傅錚忙摁住她的肩,小心翼翼勸道:“循循,你身子不好,還傷著呢。”


    梅茹偏過身,躲開他的手,冷笑一聲,出言譏諷道:“陛下莫不是怕落天下人的口舌,所以才救下臣妾?”


    “若陛下擔心此事,臣妾現在就立下字據,就說是自願尋死,與陛下無關!”


    她最是決絕。


    這些話戳在傅錚心窩裏,滿心酸楚。


    他搖頭:“不是的。”


    昨夜他嚇得魂飛魄散,看到倒在血泊裏的梅茹,他整個人都瘋了!他隻知道抱著她,摟著她,根本不敢撒手。傅錚怕啊,膽戰心驚,若是梅茹去了,他也不願再活了,那一年又一年,他孤苦的活在無盡的虛空中,就盼有一天能再見她一麵。


    天意弄人啊,他們之間的結從來沒有真正解開過,這是他欠她的。


    回到這個時候,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望著活生生的梅茹,傅錚說:“循循,你聽我解釋。”


    無比卑微的祈求,梅茹仍是冷笑。


    傅錚紅了眼,他有好多好多的話在心裏,那些回憶就像失真的夢一樣,變成高高的石頭,壓在心頭,沉甸甸的,他一時不知竟該從何說起。傅錚垂眸。梅茹瘦了。他第一次見到她,她笑盈盈的,像枝頭熟透的小桃子……往事湧上心頭,傅錚眼底再度湧起潮濕之意,他捉起梅茹的手。


    梅茹惱怒又羞憤,她要甩開,傅錚已經將她的手覆在自己臉頰邊。


    他的手很大,包著梅茹的手,與那幾個血印子重合在一起。所以,這就是她留下的,昨夜她不是發夢,她是真的見到他了,臨死她居然還想著他……梅茹一怔。


    傅錚沒有再解釋,隻是說:“循循,這麽多年你受苦了,是我傅錚對不住你。”


    “嗬,貓哭耗子假慈悲,”梅茹毫不留情麵,反正他們早就撕破臉,“陛下還是留著這些心思去和我二姐……”說到這裏,梅茹一頓,她重重甩開他的手,厭惡極了!


    手中一空,傅錚隻是垂眸,眼睫落下來,滿是陰影。


    “循循,我知道你介意這件事。”他抽出匕首遞在她的手心裏,然後握著她的手,一點點紮進自己胸口。


    梅茹沒有動,隻是盯著迅速滲出的鮮血,一滴一滴掉下來。


    傅錚說:“這件事我不為自己辯解,我確實錯的厲害,循循,你二姐我已經讓人送出宮了。”


    “陛下怎舍得?”梅茹撇開眼,不願再看那些血。


    傅錚眸色暗了暗,他緊了緊手,再紮進去一些。匕首鋒利,瞬間刺破他的血肉,紮的更深……所以,梅茹也曾經曆過這些?


    傅錚笑了笑,說:“循循,我自問實在對不住你,我亦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來還你,所以今日給你償命。”


    痛楚自胸口傳來,傅錚身子又痛又冷,還有些暈眩,深吸一口氣,他繼續道:“宮裏的事我都已經安排好,複立你為皇後的詔書發下去了,還有,十一弟的幺子年紀小,秉性純良,你接進宮養在身邊,立為新帝,再放心不過,至於兵權,孟政是你姨夫,可以信的,但也不能太糊塗……”


    他咳了咳,嘴角溢出血來。


    梅茹定定直視傅錚。


    傅錚也望著她,捋了捋她的烏發,說:“循循,你也許不信,我是真的喜歡你。”


    梅茹一滯。


    他們成親一十三年,這人從未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傅錚又說:“循循,你也許更加不信,我喜歡你,已經喜歡了很久很久。”


    連他自己都記不清究竟喜歡了多久,隻知道在心裏頭惦記著她,放不下她,舍不得她。


    這是他的循循呢。


    他舍不得的。


    傅錚眼眶紅了。抵著她的肩,他又喃喃說一遍:“循循,我傅錚是真的喜歡你呀。”


    “……”


    梅茹怔怔鬆開手,轉過臉去。


    下一瞬,她的肩膀輕輕顫抖,梅茹雙手捂著臉,哭了。


    傅錚捉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邊。


    明黃的綢緞垂下來,是兩個人的身影。


    他和她的血糾葛在一起,妖嬈的,是這個秋日最濃烈的花,一切重新開始了,今生今世,哦,不,永生永世都不會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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