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京站搭乘三個小時半的新幹線,再轉電車行駛約十分鍾後,我在名為西廣島的車站下了車。仰賴入學簡介手冊上的地圖,我邁出步伐。


    即使早已聽說過也看過照片,但就在理所當然地行駛在地表的路麵電車映入眼中時──


    「哇喔~」


    我依然忍不住小聲驚歎。雖然在東京一些地方也有路麵電車,但我畢竟沒有親眼見過。第一次看到的路麵電車比想像中還小上許多,讓人聯想到單軌鐵路與纜車。


    眼前的路麵電車對廣島人來說,是十分常用的代步工具。我事前在網路搜尋資料時已得知這項資訊,同時也了解自己將不會是它的目標客群。


    我將眼前道路及地圖交叉比對,開始踏上前往學校的路途。


    雖然此處有通往學校的公車,但為了盡早熟悉廣島這個今後長住之地,我打一開始就決定步行前往,隨身行李的減量也正是為此。


    目標的九十九學院是今年新設的私立高中,會得知這所學校,也是偶然讀了相關的網路新聞。重視學生自主性,並為了提攜個人特色,而采用類似大學教程的高中即將在廣島新設。我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何自己當初隻看到這句話就被深深吸引。


    不過仔細閱讀新聞內容後,我堅信這一定是冥冥之中有某種「力量」指引的結果。


    正是因為映入眼中的「全住宿製」四個字。


    位於名為廣島的遙遠地區、學校宿舍,和足以登上新聞的獨特教育方針。有了這些條件,我認為說服母親並非難事,之後我也確實將念頭付諸實行。


    即使我提出高中想離家去上外地的學校,若一個人租房子住,母親絕對不會給我什麽好臉色看。家中經濟狀況雖然比起以前已經輕鬆許多,但仍稱不上寬裕。考量到這點,學校宿舍至少會比起租房子省上不少。


    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說服,母親終於點頭了。


    「四郎既然這麽說了,那就去考看看吧?我也查了一下,那間學校的考試也跟一般的考試不太一樣喔。你有信心考上嗎?」


    它的入學考試確實有些與眾不同。一般會考的紙筆測驗完全沒出現,而是不斷重複好幾次的麵試。


    而我順利錄取了。


    畢竟沒有紙筆測驗,評分標準完全由對方決定,因此也無從得知自己到底是剛好及格抑或高分通過。不過既然成績合格,了結我的心願,我也就滿足了。


    沿著光通行一輛車、空間就所剩無幾的小路繼續前行,從車站到學校的路途比預料的還要遙遠。不過宿舍位於校地內,之後大概也隻有放假時才會走這段路吧。


    快速道路橫亙於上方的天空。道路兩側矗立著大概是用來防堵噪音的高牆,讓人無法窺見內部狀況,隻能從越過牆壁傳來的行駛聲,得知道路上似乎有一定的車流量。


    空氣中飄散著樹木的芬芳,遠方一整排彷佛沿著山棱線生長的櫻花樹映入眼中,一看就能認出那正是前往九十九學院途中必經的坡道。入學手冊的封麵,正是那一列櫻花樹與坡道的照片。


    腳步不知不覺地加快。


    明明沒什麽稀奇,卻湧現一股自己正逐步往夢想邁進的奇妙興奮感。


    「就是那裏啊……」


    站在實際感覺比照片看來還要陡峭的斜坡下方,我抬頭望向坡上嶄新的校舍低語著。附近完全沒半個看起來和我一樣是新生的人影。


    大家說不定早在數天前就已經遷入宿舍了,像我這種開學典禮前一天才抵達的人,才是少數中的少數吧。


    我腦中如此思索,同時慢慢地爬上櫻花樹比鄰的坡道。途中路邊會有個略為寬敞的廣場,經過後再繼續往上爬,簇新的校舍終於出現在視野範圍。


    要到宿舍還得穿越校舍前方再往上爬一小段,手冊中的地圖如此標示著。


    但是,現在還不能直接前往宿舍。


    在入住前必須到校舍內的教職員室走一趟,這在入學簡介的資料中都有提到。去了之後才會得知自己被分配的房間,並交付鑰匙。


    校舍入口旁豎立著寫上「給各位新生」鬥大標題的看板,我隨著上頭的指示進入校舍。


    之後一步步踏著階梯,來到教職員室所在的三樓。


    「打擾了。」


    身著便服的我,有些仿徨地打開教職員室的門,還算寬敞的教職員室中隻有數名看來應該是老師的人。


    當中一位坐在深處的位置上,與其說是老師、感覺更像「老爺爺」的教職員,十分倦怠地起身,往我走來。


    「啊~……是新僧?」


    「是。」


    今年才剛新設的學校還會有誰造訪呢?我如此想著並點點頭。「老爺爺」則戴起掛在胸前口袋的眼鏡──大概是老花眼鏡吧。


    「學僧證有記得帶來咩?」


    他略帶口音地問著。當初與入學簡介同一封信寄達時,資料有寫入住宿舍時請務必出示學生證,於是我便沒有將它封入行李,而是放在皮夾中隨身攜帶。


    「啊……有。」


    我從褲子後方的口袋拿出皮夾,自卡片夾層中抽出學生證,「老爺爺」卻露出一臉訝異的表情。


    「淺包放在內總地方,會掉吧?」


    「呃……?」


    「我縮你的淺包,不會掉嗎?」


    一連串濃厚口音的發言突然傳入耳中,得花上一小段時間才能理解。


    「啊……喔,其實意外地滿安全的。」


    「嗯~是喔。害是小心點吶。」


    「嗯,謝謝。」


    我一邊說著,並遞出了學生證。「老爺爺」收下後捏著眼鏡的鏡腳,開始比對本人與上麵的照片。


    「啊~就是你啊。」


    他接著用一副早已知情的口吻高呼,感覺就像是在表示「我有聽說過你」。我和這位老師應是初次碰麵才對,也不記得他有在麵試時出現過。


    「你在內等等啊。」


    我的疑問還未化解,「老爺爺」就往教職員室內部走去,並打開放在距離不遠的桌上的塑膠盒,然後將我的學生證和桌上像是資料的紙張對照了一下。


    「嗯~鬆永四郎在……麽洞三啊。」


    他嘴裏念著我的名字與意義不明的單訶。


    「麽洞三……麽洞三……」


    自言自語般不斷複誦的同時,他也一邊在盒子內翻找。麽洞三八成是指一〇三,大概是房間號碼之類的東西吧。


    話說回來,「就是你啊」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以第一名成績入學的就是你啊。


    不可能是這種發展吧。更何況這所學校的入學測驗隻有好幾波麵試,不太會按照優劣排行才對。雖然有先遞交申請書,但我國中時期的成績不好也不壞,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那個聽說有點怪的就是你啊。


    這個大概也不太可能。我在麵試的時候,盡力表現得相當平凡,盡管一開始還苦惱是否在這種特別的學校要讓自己顯眼一些才好,不過最後還是放棄了。我從以前就是這樣,不想讓別人覺得我與眾不同。我想要平凡度日的念頭大概比普通人還強上一倍吧。


    在我思考時,「老爺爺」已經手拿掛著塑膠掛牌的鑰匙走過來了。


    「一〇三號房吶,鑰斯拿去吧。是雙人房,你硬該曉得吧?」


    我點點頭回應。之前就有聽說過宿舍原則上是兩人一間。


    「害有一個人已經在幾天前就住進去咧……你過去時縮不定門沒鎖,進去前姑且先敲個門吶。」


    沒想到竟然連這點基本禮貌都會被提醒。我老實點頭並接過鑰匙,正想著手續應該差不多了,轉頭準備前往宿舍時──


    「啊,害有──」


    突然又飛來了一句。


    「怎麽了?」


    一追問,「老爺爺」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似的露出為難神情,之後才終於開口:


    「去過宿舍後……課以的話去一趟校長室唄。」


    「校長室……嗎?」


    「嗯。」


    「校長室在哪裏呢?」


    「老爺爺」麵對我的疑問,用下巴指了個方位。


    「從內扇門出去的左邊吶。」


    他如是說。


    「那我就先順路過去好了。」


    既然都到了宿舍還要特地走回來,不管怎麽想都太沒效率了。但「老爺爺」卻固執地搖頭。


    「別別別……你先去宿舍啊。唉呀,畢竟害有些流程啥的要跑唄。」


    接著說了個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的理由。


    這個情況下,就算和他深究效率看來也沒什麽幫助。


    「喔……我知道了。」


    應聲後我輕輕點頭示意,隨即離開教職員室。


    走出校舍後往右,一條如小路般的緩坡延伸,坡道盡頭有座看起來莫名冷峻的白色建築映入眼簾。我一眼認出那棟建築物就是宿舍,因為入學簡介上也刊載了它的照片。


    打開正麵偌大的玻璃門後,一名身穿襯衫與五分褲的男子,在看似大廳的地方閑晃著。


    「咦?」


    當我們四目相對,對方歪著頭說:


    「你是今天才來呀?」


    突然被一副彷佛彼此熟識的語氣詢問,我感到一陣畏縮。


    「啊、嗯。」


    費了一番功夫,總算出聲回覆。


    「還真是悠哉喏。」


    接著對方特地掛起微笑,伸出手。


    「我是高山,你好。」


    「啊……嗯,我是鬆永。」


    兩人莫名客套地自我介紹起來,並握手示意。


    「我是第一個住進宿舍的人喏。所以大家的臉我都記住了吶。」


    高山嗬嗬笑著。


    「……是本地人嗎?」


    從他講話的方式猜測並詢問之下,高山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對唷……應該說特地從外地來這種學校的奇葩才少見喏。」


    才剛見麵就被認為是「奇葩」了。


    高山似乎察覺我的神情微妙,伸手指過來:


    「話說,你是外頭的人吶?哪裏?」


    不知是用字獨特還是口音的關係,他的問題乍聽之下讓人不太容易明白。


    「東……東京……」


    我如實回答。高山旋即對空大叫:


    「出現了!東京!第二個東京人!」


    「第二個……?」


    「另外還有一個超爆帥的帥哥喏。」


    他這麽說,好像在暗指我長得不怎麽樣似的,但事實上我的確不帥,所以也不好反駁什麽。


    「搞不好是同寢,他說他的室友也還沒來喏。你房間幾號啊?」


    「應該是一〇三號。」


    「啊,那就是同一間吶。大概都是東京人所以把你們塞在一塊吧。」


    話說到這,高山突然跳了一下,往宿舍深處望去。


    「慘了……忘記我在煮拉麵喏。」


    他迅速舉起單手向我致意。


    「先醬啦!」


    並一溜煙離去。


    我則是帶著莫名的疲倦感,開始搜尋一〇三號房。


    此時我不禁思考起,另一名竟然如此剛好是個帥哥這件事。


    從東京來的不隻有我,著實令人鬆了口氣。不過原以為人數會再多一點……與大學不同,高中就千裏迢迢跑到外地念書的人,大概不是那麽常見吧。


    與唯獨我一人來自東京、其他同學都是本地人的「孤立無援」狀態相比,就算隻有一個有共通背景的人,也已經讓人內心相當踏實了。


    而那另一個人,似乎是位帥哥。


    「好像會直接被大家昵稱為不帥的那個啊……」


    我一邊預見未來,一邊自言自語──那個比較不帥的東京人。


    真是令人抗拒的定位。


    即使如此,與老家那彷佛地獄般的處境相比,當然不知道好上幾倍。國中的同班同學一聽到我高中上了九十九學院,就對我說:


    「全住宿製而且還得跟人同寢室,換成是我死都不想去啊。你也真強,竟然有辦法忍受那種地方。」


    臉上還一副相當佩服的神情。


    但我並不排斥和不認識的人一起住。這裏可是男生宿舍,和我同一間房的自然也是男生,這樣才好。不是因為我喜歡男生或有同性戀傾向,隻是長期過著被三個姊姊欺壓霸淩的生活,我已經不想再活在女生環繞的環境下了。


    穿越大廳並通過走廊後,一〇三號房就在眼前。


    當我確認房號且握住門把時,想起了教職員室的「老爺爺」特地提醒過我:「進去前先敲門」。


    我深呼吸後,往門上敲了兩下。


    可是門的另一端卻毫無反應。


    就在我判斷房內沒人,正準備轉動門把時,門後傳來了有人接近的氣息。我立刻往後半步,從門邊退開。


    此時門隨著一聲解鎖聲開啟。


    「……啊。」


    將門推開的人小聲驚呼,我見狀,也稍微打了聲招呼。對方相貌堂堂,連身為男性的我都忍不住讚歎。身形修長,體態有如模特兒一般,即使是牛仔褲加上素麵灰色連帽外套這種極為普通的服裝,穿在他身上也莫名時尚。


    哇~這樣我絕對是「比較不帥的那個」了啊。我心想。


    「啊,不好意思,我也是住在一〇三號房的。」


    以生硬的語氣說明後,「帥哥」稍微揚起微笑點點頭。


    「進來吧。」


    他這麽說,我不太好意思地踏進寢室。雖然從今天開始這就是我的住處了,但已經有人先入住,感覺就像是造訪別人的房間似的。


    房內有個像是客廳的小空間,這部分應該是共用的吧。左右兩邊各有一扇門,門後似乎就是個人房。


    「我已經選了右邊的房間……那你就左邊那間囉。」


    「帥哥」在身後說著。


    「我知道了。」


    我一邊回答,一邊打開左邊的門。


    門後是個隻有張鐵架床的小臥室。這也難怪,畢竟行李都還沒抵達。


    「你的東西就隻有這些嗎?」


    不知是不是看我隻拎著一個小包感到疑惑,「帥哥」在我背後問道。我轉過頭輕輕笑了一下:


    「怎麽可能呢,剩下的今天晚上會寄到。」


    「這樣啊。」


    大概是到這裏之後一直遇見口音極重的人吧,「帥哥」聽起來十分順耳的話語令人感到安心。


    「……聽說你是東京來的?」


    麵對我的提問,「帥哥」頷首。


    「沒錯,你不也是嗎?」


    「是這樣沒錯啦……」


    還沒來得及問他從何得知這項情報,「帥哥」就先伸出手。


    「我是織田未來,今後就多多指教囉。」


    我握上那隻手,點點頭。


    「我是鬆永……請多指教。」


    打完招呼瞬間,織田未來像是將我的手揮開似的抽回手,接著徑自往他的房間走去。


    「我住進宿舍已經有段時間了,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就來問我吧。」


    看著搭上自己房間門把的織田,我突然憶起。


    「啊。」


    不禁叫出聲來。


    「……怎麽了?」


    我藉機詢問回過頭來的織田。


    「老師叫我宿舍這裏安頓好後過去校長室一趟,大家都有被叫去嗎?」


    「我不知道,不過既然都這麽說了,你就去吧。」


    織田話至此,迅速地踏進他的房間。為何隻有我一個人淪落到被叫去校長室的窘境?盡管我毫無頭緒,但就如織田所言,除了老實過去一趟外,我沒有其他選項。


    將行李放在空空如也的房間後,我走了出去。


    穿過大廳,順著來時路,再度往校舍前行的我,此時又想起另一件讓人百思不解的事。既然都要走回校舍,為何還特地讓我先去宿舍一趟呢?「老爺爺」說還要跑一些流程,但我在宿舍時並沒有進行什麽手續。既然如此,是校舍這邊在我前往宿舍的期間跑手續嗎?


    「真是讓人想不透啊。」


    到底是要跟我說什麽呢?才剛入學的我──正式來說明天才是開學典禮,所以還不算入學──總不可能已經被認定為問題學生了吧。


    依照老師說的路線在教職員室前的走廊稍微走了一會兒後,一扇木製的大門出現在眼前,門上嵌了寫著「校長室」的金色掛牌。我心驚膽顫地敲敲門。


    「請進。」


    低沉的聲音穿過大門傳來。


    「打擾了。」


    打開門後就是擺設相當氣派的校長室。看起來十分高價的皮椅上坐著眼熟的中年男子。那是入學前必經的好幾次麵試中,最後一次麵試時在場的其中一人。當時並沒有提到他就是校長,但與其他麵試官相較之下,他渾身散發出不凡的氣息。記得那時曾默默猜測對方可能是校長或是理事長之類的人物,而實際上現在自己正在校長室內,對方就如當初所預測的一樣是校長吧。十分高級的西裝、一絲不苟的後梳油頭,還有完全無法得知情緒的撲克臉。


    「真不好意思啊,特地請你跑一趟。」


    校長說著,並指向應該是客人用的高級皮製沙發。


    「坐下吧。」


    我遵循指示在沙發上挑了個位子坐下,沙發托著我的體重,緩緩地下陷。


    「首先要提的是……這件事其他學生並不知情,沒有跟任何人說。我們隻對你一個人采取特別處置。」


    「喔……」即使一開頭就這麽說,我還是完全理不出頭緒,總之也隻能先點點頭。隨後校長接著說明下去:


    「所以,希望你別跟其他的學生提到……你今天來這裏見過我。」


    這麽重要的事不是應該早點說嗎?剛才都已經告訴織田了耶。


    「那個……我已經跟同寢的人說了。」


    我如實告知後,校長卻輕輕地搖著頭。


    「他的話沒關係。」


    這話更令人感到疑惑了。


    「呃……請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是不是先說明叫我過來的原因會比較好進入狀況?」


    為了盡早逃脫這有如壓力測試的麵試情境,我催促校長進入正題。「嗯。」他發出一聲低吟後俯首。


    不久,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


    「確實如你所言,講得太迂回,大概會讓你越聽越糊塗……我就從結論說起吧。」


    校長特地做此前提,還真是相當會吊人胃口呢──我心想。而等待他開金口的這一小段空檔,我不免有些緊張而僵起身子。


    「和你同一寢的室友織田未來,你已經見過了吧?」


    「見過了。」


    「織田同學他,是個女生。」


    我愣了半晌,做不出任何反應。彷佛校長口中所吐露出的字句,不是我平常所接觸的日文似的。


    「……不好意思,剛剛那句……可以請你……再說一次嗎?」


    「織田未來同學,是女生。」


    語畢,校長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


    「是指生理上是個女性吶。」


    即便他如此補充,也對厘清現況一點幫助也沒有,反倒使人更添混亂。


    「……女生?」


    好不容易將校長的話在腦中理出頭緒,逐字分析後說出口,才終於實際體會出這段話有多荒唐。


    「這該不會是什麽整人遊戲吧?」


    畢竟我可是男性,入住的又是男生宿舍。


    九十九學院本身是男女合校,自然也會有女學生,想當然耳,也會有女生專屬的女子宿舍。男生和女生竟然住在同一間宿舍,怎麽想都太誇張了。


    「你聽說過性別認同障礙這個名詞嗎?」


    這麽一提,以前似乎有在電視劇裏聽過。似乎是生理與心理的性別不同所導致的障礙,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她……嗯,他呢,就是被診斷為性別認同障礙的族群。也就是說,雖然他生理特徵是女性,心理卻認為自己是男性。」


    有種終於進入正題的感覺,也頓時恍然大悟,但疑惑並沒有因此解開。所以呢?我不禁狐疑。這跟我又有什麽關係?


    「他一路到國中時期都受限於女性的身分生活,但升上高中後,他希望能被當作一名男學生對待。話雖如此,這種事情目前為止可說是史無前例吶。再加上似乎沒什麽學校願意讓戶籍性別為女性的他以男性身分入學。在這個情況下,本校決定讓他成為我們校內的男學生。」


    「喔……」


    麵對依舊一知半解的我,校長繼續說了下去。


    「我們是基於重視學生自主性與個性的理念而新創立的學校,而校方認為給予他所期望的待遇,對他的未來而言十分重要。加上他並不希望自己特別受到禮遇,像是為他準備單人房或另外提供住處等等。」


    冗長的解說並沒有全數進入我的耳中。無論怎麽聽,都覺得這像是發生在離我十分遙遠、幾乎不會有任何瓜葛的異世界的事。盡管如此,校長的話並沒有告一段落,說明仍在繼續:


    「他不希望讓太多人得知關於他性別認同障礙的特質。就算我們完全以男學生的規格對待當事人,若其他學生知道了,在某種程度上我們還是得特別加以關照。所以這件事,雖然教職員都了然於心,但並不打算向學生們公布,也希望你能夠體諒。」


    盡管校長這麽說,可現在不就已經公開讓我知道了?若需要如此千叮萬囑,打一開始別告訴我不就好了嗎?我不禁蹙眉,校長則是稍稍點了點頭。


    「告訴你實情是因為……他希望我們這麽做。大概是因為做為共同生活的室友,再怎麽隱瞞都很難不露餡吧。而他也提出,希望你可以幫他一起保守這個秘密。」


    「啊……?」


    突然有種無故中槍的感覺。這番話究竟藏著什麽含意,我自然也懵懵懂懂。


    「呃、等等……這是什麽意思?我聽了還是不太了解。」


    「詳情就去問本人吧。他說一開始由我這邊先提個大概應該比較好……剩下的,就是你們自己的問題了。」


    話至此,校長清了下喉嚨後再度開口: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不容反駁的態度,從他的表情與語調表露無遺。別說拒絕了,連要求更詳細的說明看起來都不會被接受。


    「就這樣吧,你可以回宿舍了。」


    他不容置喙地下達最後通牒,我除了默默起身離開校長室外,還是沒有別的選擇。


    通往宿舍的路程,雖然已經來回過一次,卻感覺莫名漫長。


    盡管腦中不停整理校長所說的話,但這一切實在太超出我的想像,以至於完全無法厘清一絲一毫。


    女生?


    明明是男生宿舍?


    我想起了幾十分鍾前才見過的織田未來。若說他是女性,那中性的長相確實無法讓人立刻否定這個可能。以女生來說身形略高,不過想像成女模特兒的話,身高落在這個區間的大有人在。


    盡管如此,我依然覺得困惑。


    真的有這種事情嗎?心理是男性,生理卻是女性……就算他本人無所謂,但以社會性的客觀觀點來看,他與男性兩人同居是能夠被容許的嗎?


    更何況如果從頭隱瞞到底就算了,現在卻告訴我一切真相,希望我能幫忙,到底是要幫什麽忙也令人一頭霧水。我怎麽可能知道該怎麽做呢?


    正當這些問句不停在我腦中打轉時,已來到宿舍前的我踏著搖搖晃晃的腳步,回到一〇三號房。


    應該待在自己房間的織田則是盤腿坐在空無一物的客廳裏。


    「……嗨。」


    他宛如許久未見般地打招呼。


    「你已經知道了嗎?」


    我無法立即反應他的疑問。這家夥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被叫去校長室的原因吧,總有種自己被欺騙的感覺。


    「……我聽說了。」


    抵達客廳後,重重坐在地板上的我好不容易擠出回應。


    「完全搞不懂啊。」


    織田聽了我接著闡述的感想,一臉過意不去地搔著頭。


    「嗯,也是。我可以理解你的立場啦。」


    「……所以,這都是真的?」


    「真的。」


    我筆直盯著不加思索回答的織田。最初見到他時拉很高的連帽外套,拉煉現在略為降下,裏頭印刷著英文字串的白色polo衫從開口露了出來。


    我忍不住將視線集中在polo衫的胸部部分。


    「我用束胸壓住了,胸部不太明顯吧?」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視線,織田一邊說著,一邊從自己polo衫的領口往內窺視。


    「麻煩的是夏天會有點悶啊。」


    雖然他笑著說,我卻完全不知道哪裏好笑。


    「那個……就算這是真的好了,還是太亂來了吧。」


    「什麽?」


    「就是……男生和女生──」


    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織田立刻打斷了我的話。


    「我是男的。」


    我被這番發言震懾得瞬間做不出反應。織田將雙手搭在地上,緩緩爬近,縮短與我的距離,並揪住我的後領狠狠瞪著我。


    插圖007


    「你再說一次我是女生,就別怪我出手了。」


    「……抱歉。」


    織田大力地從我身上抽開手,又回到原本盤坐的姿勢。


    「把你牽扯進來,我是覺得有些愧疚啦。但我也想跟大家一樣度過普通的高中生活,任何想做的事都可以不用忍耐地盡情放手去做啊。」


    決心遠從東京跑到外地念高中的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畢竟我也是抱持著類似的念頭而來。被三個姊姊頤指氣使,看著她們臉色度日的人生,我已經受夠了。


    就在我思索時,織田一邊看著我──


    「你有姊姊吧。」


    他說。


    「是有啦……怎麽了嗎?」


    織田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取而代之地站起身,開始在客廳裏漫步。接著像是在朗讀話劇台詞般背誦起來:


    「鬆永四郎……家庭成員有三個姊姊再加上母親,父親是腳本家鬆永正樹,但甚少返家。」


    他說的正是我的個人資料。


    「為什麽你會知道這些……」


    麵對我的疑問,織田就近靠在牆上,雙手搭在胸前回答:


    「我也不是笨蛋喔……室友可是我親自決定的,隻有這件事特別商請學校幫忙。男學生的情報就是在選室友的時候得知的。」


    「這樣做……沒問題嗎?」


    「當然不行啊,畢竟牽涉個人隱私嘛。但這對我來說可是攸關生死呢,要是跟奇怪的家夥同住一間,往後豈不是一刻都不得鬆懈?雖然可能性很低,但也難保這世上沒有這種笨蛋吶。盡管我有自信能讓大多數的人碰不到我半根寒毛,話還是不能說得太死。學校方麵想必也不希望讓這種事發生吧。」


    根據校長描述,他應該不希望接受任何特別待遇才對,不過現在這情況怎麽看都是將他視為特殊個案處理吧。


    我指出這點,而織田隻是苦笑了一下。


    「如果可以什麽都不做就正常過日子,我當然很樂意啊。可惜的是我並不普通,雖然不甘心,但這點我自己清楚。所以在能像一般人一樣生活前,多少需要點前置作業。這正是為了能讓我變得普通的特殊待遇……有什麽疑問嗎?」


    「不是啊,就算你這麽說……」


    「就別在意那些小細節啦。比起這些,不如讓我來告訴你為什麽我會選你當室友吧?」


    這確實令人十分在意。在調查了所有入學生後,為何會是我雀屏中選,落得這個處境呢?


    「既然和三個姊姊一起生活,應當已經免疫,不會對女生有莫名的期待吧。如果是在沒什麽女生的環境下成長,感覺好像會產生奇怪的想像,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吶。就這點而言,像你這樣的人對我來說可是輕鬆多了。這是第一點。」


    看來理由似乎不隻一個。我也隻能靜靜地等待他接下來的解說。


    「第二點,因為你來自東京。就算我跟你一下子變得很熟,隻要說我們都是東京人也就沒什麽好奇怪了吧。」


    我仍舊不發一語。不知道這就是所有原因,還是尚有後續。織田看了我一陣子,最後輕輕地笑著說:


    「你啊,對於我知道你爸爸的事,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嗎?」


    被如此一說,我才察覺到。


    正如他所言。我在填寫入學資料時是有寫到家庭成員,但不記得有留下關於父親職業之類的資訊,再說不太回家這種事也沒有記入的必要。


    「因為我有你父親寫的文章,所以像靈光一閃似的馬上就知道了。看到你名字的當下,我就認出你是鬆永正樹的兒子。硬要說的話,這應該算是第三個理由吧。」


    織田說完,稍微喘口氣後微笑著繼續講了下去。


    「我,是你爸爸的粉絲呢。」


    聽到這,我的心情一下子跌落穀底。


    我的父親如織田所言,是一名劇作家。主要負責兒童取向的特攝片、電視劇,還有電影腳本等等。雖然對我而言是個完全沒有盡到父親之責的無用男,不過普羅大眾應該不這麽認為吧。以作家來說算是小有名氣,去年甚至還出了散文集。織田剛剛所說的文章,大概就是指這個吧。


    老實說,我連半個字都沒有讀過。


    倒是二姊二胡似乎恰巧瞥過一眼內容,某天她曾對我說:


    「欸,阿四,那個臭老頭竟然把我們幾個的事直接用本名寫出來耶。」


    似乎是散文裏有收錄關於家族的篇章,父親在裏頭提到我們幾個小孩的名字,還將自己是個甚少回家的放浪老爸這件事當成趣聞來寫。


    「你的爸爸真的很有趣呢。」


    織田的一句話讓我回過神來,不禁歎了口氣。


    「我可是一點都不覺得有趣。」


    「身為家人的話也難免啦。要是那種人當我爸爸,我大概也會有點抗拒吧。不過我很喜歡他寫的東西喔。」


    就算他這麽說,我也絲毫不覺得欣喜。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突然提到關於父親的話題,我忍不住又深深歎了口氣。看到我的反應,織田一邊露出苦笑一邊向我接近。


    「抱歉抱歉……隻是說好玩的啦。」


    織田說著,往我的肩膀一攬,臉龐也隨之貼近。


    「唉呀,總之我就是這樣的人。要是至少有一個人了解我的背景,可算是幫了大忙呢。畢竟出了什麽狀況的時候可以幫我解圍嘛。」


    織田的手輕輕在我肩上拍了幾下,可我無法正視他的臉。盡管內心住了個男性,但生理是女性的話,當下與我如此接觸的自然也是女性的身軀,而織田的胸部正好貼在我的上臂。雖然確實如他所言,由於用束胸壓住的關係,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觸感,受到事前得知的情報影響,我還是無法以平常心麵對。


    彷佛完全沒察覺到我的心情,織田此時漾起微笑:


    「我倒覺得跟我混熟不是什麽壞事喔。我可是還滿受歡迎的呢。」


    「受歡迎……你說女生嗎?」


    「當然啊,笨蛋。受男生歡迎有什麽好得意啊。」


    這句話使我對織田的顧慮終於鬆懈下來。


    「總之就好好期待明天的入學式吧……要是有正妹就好了喔?」


    織田又露出一副天真的笑容,但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這一連串談話之中,我所能領會的就是我大概沒有拒絕的權利。要是我把織田的秘密泄漏出去,他絕對不可能放過我吧。自己不想讓人知道的情報被大肆流傳有多令人不悅,我藉由父親的散文一事,已經了解得十分透澈了。


    不過,到底為什麽我必須得落入這種田地不可呢。


    原本就是為了逃離被女性包圍欺壓的人生,才跑來這所離東京如此遙遠的學校,卻又落得與女生同住的下場。


    如果把這件事說出口一定會被織田狠揍一頓,所以我隻能噤聲。以結論來說,就是無庸置疑地──我才剛起步就與自己腦海裏描繪的未來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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