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個月孔家老爺子已經去世了, 現在整個孔家鬧得烏煙瘴氣, 都在忙著爭產分家, 孔立文已經好久沒有過問過廠裏的事情了。 基本除了分錢,現在整個廠房都在沈璁的完全掌握之中,所謂的股東開會,大概也隻是孔立文家裏最近稍微鬆快些,他就帶著那幾個跟他混飯吃的跟班來看一眼,一群紈絝子弟,沒有一個有發言權的。 沈璁剛才掃了一眼大街,想起來今天談生意的酒店正好離馬斯南路很近,這會恰巧趕上飯點,他雖然沒什麽胃口,但可以回家陪裴筱吃個飯。 “回家。”他靠在汽車座椅上吩咐道。 * 之前為了不打擾喜伯休息,有一段時間,沈璁都會在車上備一把家裏的鑰匙,如果回家晚了,就會自己開門。 現在家有“嬌妻”,如非必要,他已經很少出去應酬了,一般都會在天黑前回家,而且他也早就習慣了,車子一進院門,裴筱就會聽到聲音打開大門,擺好拖鞋,站在門邊等他。 約莫是沒有想到他會突然中午回家,今天他在門邊站了許久,也沒見裴筱來開門。 他敲了門,也叫了喜伯,屋裏卻半晌沒有回應,隻能等保鏢回車上去找來備用鑰匙,才終於打開了房門。 “喜伯,喜伯” 進門看不見人,他又喊了兩聲,可是等了半天還是無人應答,心中頓時升起一絲隱憂,也顧不上脫衣服換鞋,立刻衝進了屋裏 空無一人的小別墅,隻有二樓竇鳳娘生前臥室的房門虛虛地掩著。 沈璁當下心底一沉,三步並作兩步迅速上樓。 “……喜伯?” 在接近竇鳳娘的房門口時,他又試探著叫了一聲。 “七爺?” 這次總算有了回音,但聲音並不是喜伯。 裴筱半個身子從房間裏探出來,一臉驚喜道:“你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沈璁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了地,這會才反應過來,自己後背都滲出了一層冷汗。 這天真的太熱了,讓他莫名地煩躁,心底不受控製地騰起了一絲火氣。 但還不等他發作,裴筱已經開心地撲進了他懷裏。 平時除了二人偶爾的小情趣,裴筱在家裏的大部分時間還是穿普通男裝的;但他好像不太習慣那些西式的打扮,如果不是陪沈璁出門需要,他基本上還是都會穿長衫。 現在天氣熱,他身上穿著件淺湖藍色的衫子,空落落地掛著,顯得愈發清瘦,鑽進沈璁懷裏,都快找不見人了。 “嗯。”沈璁摟著懷裏那層薄薄的衣料下,裴筱瘦筋筋的身子,壓著心底的火氣,用盡量平常的語氣道:“出來談點事情,正好經過家附近。” “那七爺下午還回公司嗎?”裴筱一臉欣喜,仰起臉來討好地啄了啄沈璁的下巴,俏皮道:“我下午可是還要跟‘老師’上課的,沒有功夫陪你。” 裴筱一把好嗓子,在這大暑天裏,就像一汪清洌洌的山泉,多少將沈璁心裏那股邪火澆熄了些。 “嗯。”他點點頭,不準備再提心裏那點事情,隻淡淡道:“我就是回來陪你吃個飯就走。” “喜伯呢?” “去雜物間裏找東西了。”裴筱笑輕聲道。 看到沈璁突然回家,他原來是很開心的,但幾句話說下來,雖然沈璁已經在極力掩飾住了自己的不快了,可他語氣一直淡淡的,就連摟在裴筱腰上的手都僵硬得極不自然。 裴筱隱隱覺出些不對來。 “七爺,是有什麽事兒嗎?” “沒什麽。” 沈璁摟著裴筱,轉身準備下樓,但在他懷裏,裴筱愣在原地,根本沒有抬腿。 他深吸一口氣,鬆開摟在裴筱腰間的手,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你在房間裏做什麽?” “收拾屋子啊。”裴筱誠實道。 剛才他原本是在沈璁單獨留給他做教室的書房裏準備著下午“上課”要用的書本紙筆,正好聽見喜伯在隔壁屋裏喊他,幫忙去樓下找個東西。 雖然他一直有跟喜伯學著料理家事,但沈家是有傭人的,平時不太需要他親自動手,也沒有到雜物房去過。 半天不見裴筱回來,喜伯也猜到對方應該是找到東西在哪裏,便親自下了樓,因為馬上還要回來接著收拾的,走前便也沒有鎖門。 裴筱從雜物間出來,本來是準備回屋繼續收拾自己下午“上課”要用的東西,但一上樓就看見緊挨著我是隔壁的房門開著。 這麽久以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隔壁房間是做什麽的,他也沒有進去過,隻是偶爾兩次見過喜伯進出打掃,還以為是間普通的客房。 他打門邊瞧了一眼,看見這“客房”居然還挺大,便想著喜伯那麽大年紀了,躬腰駝背地打掃下來肯定也不容易。 “我看見笤帚抹布都放還在屋裏……”他抬眼看著沈璁,低聲道:“就想著進去幫幫忙而已。” “少、少爺?”就在這時,尋到東西的喜伯也正好準備上樓接著打掃,一抬頭便瞧見沈璁和裴筱站在竇鳳娘的門前,“這大中午的……你怎麽回來了?” 看見房門大敞著,門外兩人的氣氛也不太和諧,他便什麽都明白了,連忙解釋道:“我隻是下樓拿個東西,想著這一會的功夫,便沒有鎖門,不礙事的。” “家裏的傭人呢?”雖然已經盡量壓抑著心裏的火氣,但沈璁的聲音裏氣壓已經明顯的低沉,“就不會吩咐他們去找嗎?” “早上收拾完,我見屋裏也沒什麽活,想著下午還有‘先生’要來家裏,人多了鬧騰,便叫他們走了。”喜伯抱歉道:“是我疏忽了,少爺。” 就在這主仆二人對話時,裴筱一直站在沈璁身後不遠處,漸漸感覺到一絲涼意。 沈璁明顯地不悅,喜伯話裏話外也在道歉,可他到底做錯了什麽呢? 作為混跡上海灘十裏洋場裏最玲瓏剔透的交際花,裴筱這時候若還是看不明白,大概都活不到今天。 說到底,沈璁這是在埋怨他,不該進那個房間。 他鼻梁一酸,輕輕闔眸,在開口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對不起。” “裴筱,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沈璁轉身,輕輕捏了捏裴筱的上臂,“但那……” “是我母親生前的房間。” “你以後……” “還是不要再進去了。” “交給喜伯就好。” 裴筱並不知道那是竇鳳娘的房間,甚至他連竇鳳娘這個人的存在和名字都不知道。 大年初一那天,他就原原本本跟沈璁講過包括馮吟秋在內的,自己的身世,恨不得把一顆心都剖出來給沈璁看。 但直到今天他才發現,除了外麵人人都能聽說的,關於沈克山的部分,對於沈璁的身世,出身,童年,沈璁的一切,他都一無所知。 在這個家裏,他不可以隨便出門,不可以養寵物,甚至還有些地方,他連碰都不能碰。 這裏真的是他的“家”嗎? 他低頭看著沈璁捏著自己胳膊的手,突然覺得諷刺。 沈璁為什麽還要碰他? 難道不是因為他“髒”,他低賤,所以才連沈璁母親生前的臥室都沒有資格進去嗎? 他抬手一把甩開沈璁,轉身躲進了臥室裏。 “裴筱” 沈璁連忙追了上去。 他不想這樣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 好像所有跟竇鳳娘有關的事情,都會莫名成為他生命中不可觸碰的逆鱗。 他抬手開門,才發現裴筱已經反鎖了房門,喜伯見狀立馬識趣地往自己房間的方向走,準備去找那一串家裏各個房間的備用鑰匙。 就在這時,大門也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地敲門聲。 “誰!?”沈璁怒道。 喜伯立馬折回來,穿過客廳走到大門前,隔著貓眼隻看了一眼,就連忙打開了房門。 沈璁原本就不喜歡家裏有外人,他在家的時候,是不允許有任何訪客的,就算是外麵其他有頭有臉的人物要找他,也隻敢將話或請帖遞到院門口的崗亭。 現在他正是火大的時候,沒想到居然還有人不知死活敢往槍口上撞。 他見到喜伯開門便要發火,卻在看見門口一身黑衣的男人後,眉心兀自一擰。 “你怎麽來了?”他壓低聲音道。第40章 命如芥 臥室裏, 裴筱難傷心地趴在床上,剛才在沈璁麵前用盡全力屏住的眼淚,終於還是不爭氣地滑出了眼眶。 他將臉埋進枕頭裏, 實在氣不過,又憤憤地錘了兩下床。 但讓他最生氣的其實不是沈璁, 而是自己,因為就算到了這個時候,他居然還能有比掉眼淚更不爭氣的想法 他竟然忍不住想要回頭看看,沈璁有沒有追進來哄哄自己。 雖然剛才在一氣之下鎖上了房門,但他知道,喜伯屋裏有整棟房子所有房間的備用鑰匙, 沈璁如果真的願意, 總能找到辦法進來的, 哪怕是敲敲門,說兩句軟話,他說不定都會忍不住自己開門的。 可是他等了好久, 門口卻還是一直靜悄悄的。 從一開始,他還倔強地用枕頭捂著腦袋, 強迫自己不許回頭去看;但過了一會, 等到現在, 他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 正怔怔地望著房門的方向發呆。 其實他覺得, 這幾個月來沈璁對自己算是很不錯了。 吃穿用度方麵從不含糊,這點自不必說;沈璁沒有明說不喜歡他出門, 但他多少能感覺得到, 可他在上海本來就沒什麽朋友, 也沒什麽地方好去, 而且現在還要忙著上課,根本沒什麽時間出去瞎晃。 這好像也不礙著他什麽。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在心裏說服自己,沈璁是希望一回家就能看到自己,才不讓他出門的 這也是沈璁在依賴他。 至於不讓養貓,那也是沈璁這麽多年來的生活習慣了,既然都生活在一起,他覺得就該彼此適應,甚至妥協,也沒什麽問題。 沈璁願意推掉大部分應酬,把能抽出來的時間都用來陪著他;也會不時準備些小禮物,經常給他驚喜;不管多忙,沈璁也要每晚摟著他睡覺,直到他睡著,才起身接著去忙自己的事情。 所以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他也願意騙自己,沈璁應該多少是有點喜歡他這個人的,而不僅僅是身體。 他一麵恨自己不爭氣,都這個時候了,還可以卑微地找出一萬條理由,替沈璁開脫;一麵又氣沈璁,哪怕隻是騙騙他呢,為什麽不繼續騙下去,騙得久一點。 沈璁為什麽還不進來哄哄自己,他明明就很好哄的。 可房間門外一直很安靜,他甚至都懷疑,沈璁是不是已經走了,回公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