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肯主動離開,眾人自然是求之不得,事實上,就連沈璁自己,此刻擔心的也不再是身體。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染上了天花,又是在哪染上的,甚至,他都不擔心自己能不能治好,會不會活下去;他隻知道,必須想辦法,盡快聯係上maxime神父,裴筱才會有希望。  如果讓洋人找到,一切就都完了。  按照之前的計劃,就算要找機會溜進英租界,他也得混在難民堆裏,才能方便隱藏身份;現在被趕了出來,再也沒有人能給他打掩護,才是最大的問題。  就在他努力思考出路時,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出了防空洞,昨夜一場大雨過後,突然起來的刺眼陽光晃花了他的眼,虛弱的身體來不及適應,很快腳下一軟。  就在他險些跌倒時,突然有一個人從背後出現,一把抱住了他。  不用回身,沈璁也知道,還能是誰。  他轉身用盡全部的力氣,一把推開了裴筱。  “你沒有聽到嗎!是天花!要命的!”他衝裴筱大聲吼道:“裴筱你是不是瘋了!?”  情急之下,沈璁沒能控製好力道,裴筱無助地跌坐在地,卻完全顧不上自己。  他掙紮著趴在沈璁腳邊,不依不饒地把人抱住。  “我、我染過天花的!”他抬頭望向沈璁,淚眼婆娑,慌忙解釋道:“不會有事……不會有事的……”  裴筱身上的每一寸皮膚,沈璁都看過,除了後背肩胛骨下那塊被馮吟秋打出的傷疤,渾身都幹淨得像是剝了殼的雞蛋。  染過天花的人,都會留下難看的瘢痕,裴筱哪有一點像?  知道裴筱隻是在安慰自己,沈璁隻能狠下心來,一次次將人推開,但裴筱卻一次次不管不顧地貼上來。  陽光雖然刺眼,但卻不及裴筱眼尾那顆可憐的淚痣,好像已經是整個晦暗的上海灘,在黎明前最後一抹的亮色。  沈璁終於不忍心,隻能決絕地閉上了眼睛,再次推開裴筱。  “沈璁……”麵對沈璁的背影,裴筱泣不成聲地懇求道:“你難道……要再丟下我一次嗎……”  “不是說好了……心在一起……人也要在一起……”  “求你了……別……”  “別不要我……”第77章 小騙子  理智上, 沈璁很清楚,無論裴筱說什麽, 他都不可以讓對方留在自己身邊;但無論他多少次推開裴筱, 對方都會堅持不懈地跟在他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  每當他腳下不穩,裴筱就會跟上前來將人扶住;他把裴筱推開,裴筱也不生氣, 還會順從地退開兩步, 然後繼續跟在他身後。  這一幕像極了他們剛認識的那一晚,當時他也是這樣, 小心翼翼地扶著裴筱, 走過那一段雨中的夜路。  隻是眼前, 兩人的身份忽然掉了個個。  沈璁想快走幾步甩開裴筱,但身體狀況已經不太允許。  持續的高熱之下,他喉嚨好像著起了火一般,每一次咳嗽都會帶來一陣劇痛,幾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因為懷疑自己可能身染天花,也是為了避免人多眼雜, 身份暴露,他刻意躲開了街上人群相對聚集的地方, 盡量挑一些不起眼的小路走。  上海冬日空蕩蕩的街巷裏, 穿堂的小風嗖嗖地刮過身上單薄的襯衣, 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可頭頂刺眼的陽光明明還烤著, 晃得他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終於, 在一條無人的街道上, 他扶著身旁的矮牆, 感覺自己真的走不動了。  裴筱見狀, 和之前一樣很快上前, 想要將人扶住;沈璁用盡身體裏最後一絲力氣,也還是跟之前一樣,把人推開。  接著,他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  即使在非租界區,空襲也不可能覆蓋大街小巷的每一個角落,至少在眼前這條路上,建築物都還完整地保持著,隻是因為無邊蔓延的恐慌氣氛,所到之處,基本都已經十室九空。  但這多少也算有點好處,至少滿大街隨便一個地方都可以輕鬆落腳。  當沈璁再睜眼時,發現自己就躺在一家臨街的小店裏。  店鋪的麵積不大,約莫隻有十來個平方,透過窗簾的縫隙能隱約看到些外麵的街景,應該就在他剛才暈倒時那段矮牆的附近;畢竟,以他跟裴筱的體型差,對方也不太可能將完全昏死過去的他搬到太遠的地方去。  他緩緩動了動僵硬的四肢,徹底蘇醒過來後才發現,之前那種全身發冷,忍不住打寒噤的感覺基本已經消失了。  外麵的天還亮著,他以為自己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這才緩過了口氣;但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後,他瞧見,原來是自己身上蓋了件衣服  是之前裴筱身上那件呢子大衣。  裴筱的衣服在自己身上,可他醒來這麽久,卻沒有聽到一丁點動靜。  他嚇得一個激靈翻身坐起,正好對著店鋪大門,瞧見上的鎖頭已經被敲掉了,看來是之前有人破門而入;他不知道是不是裴筱做的,但被破壞的大門背後,有人把店裏的櫃台推了過去,抵住了門口  這一定是裴筱。  大門被人從裏麵抵死,那裴筱就應該是還在的。  可人呢?  沈璁一個翻身跳下了“床”,身後突然發出“當啷”一聲巨響。  原來,他之前睡著的地方,是架在板凳上的一塊門板,因為剛才他動作太大,才被帶到了地上。  可大門明明好好的,門板是從哪裏來的?  沈璁愣了兩秒,然後迅速回身,果然看見身後一道連接前店和後院的小木門被拆了下來,隻剩下一張老舊粗棉布簾子,鬆鬆垮垮地掛著擋風。  難道裴筱是從後門離開的?  在他拔腿就要出去找人的時候,簾子中間的開縫裏伸出幾根纖細白皙的手指,一把掀開了簾子。  “醒了?!”  聽到店裏的動靜,裴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兩隻手一左一右地端著兩個土瓷碗,一臉驚喜地看見呆立在原地的沈璁。  他習慣性地兩步上前,但似乎想起了一路上沈璁推開自己的動作,他又很快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退開兩步。  “你……”他看著掉在地上的門板,小聲道:“幹嘛不好好躺著……”  “我……”  沈璁張了張嘴,卻一時語塞。  昔日上海“活閻王”的眼底,大多數時候都偽裝著充滿涵養的斯文笑意,偶爾也會流露出一絲穩操勝券的自信,甚至狂妄,或是殺伐果決的狠戾。  但他很少像現在這樣,眼神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裴筱看著這樣難得“失態”的沈璁,低頭莞爾。  “七爺,你該不會……”他輕輕挑眉,即使這樣的處境也磨不滅他眼底那份貓咪一般的嫵媚與狡黠,“是要去找裴筱吧?”  見沈璁並不反駁,他滿臉笑意地小聲調侃道:“剛也不知道是誰,非要趕我走。”  他並非有意要挖苦沈璁,會這麽說,無非也就是想讓對方別再像之前那樣,太抗拒自己;聽見沈璁尷尬地清了清嗓,他便沒有再說下去了。  沈璁沒有再說要趕他走的話,但他也沒有得寸進尺地往上湊,隻是繞過沈璁,把手邊的兩個土瓷碗放在了抵住大門的那方櫃台上。  “我剛出去,看見已經有人搭起粥棚發粥了,便端了一碗回來,還順便要到顆藥,據說可以退燒止疼的。”  他很快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從兜裏掏出一方手帕,小心翼翼地剝開,露出裏麵仔細包裹著的一粒西藥藥丸。  “水是我剛在後院井裏打起來的,因為怕把人招來,就沒敢生火,涼是涼了點,但起碼幹淨。”  看著裴筱手帕裏的藥丸,沈璁一眼就認了出來,的確是一顆退燒藥,附帶有止疼效果;因為這藥剛好出自他之前與孔立文合建的藥廠,藥丸上還印著標誌。  去年仗還沒打起來時,像maxime神父那樣身份特殊的人,就已經滿世界求不到抗生素了;現在整個淞滬地區都亂成了一鍋粥,退燒藥雖然不比抗生素緊要、稀缺,但能附帶有陣痛功能的藥物,在戰時都是不得了的東西,有錢也未必能買到。  裴筱一句“順便要了顆退燒藥”,看似輕描淡寫,但沈璁心裏很清楚,這事情可是大大的不簡單。  從前,他曾經把裴筱當成自己豢養的金絲雀,就算慢慢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裴筱,他也仍然覺得,就像對方的外表一眼,裴筱是柔弱的,需要他的照顧,寵愛和保護。  但能在馮吟秋的棍棒下,在北平十幾個嚴寒的冬天裏堅強地活下來,還出落成如此一個水靈靈的大美人;能在梨園戲班裏一曲成名,也能孤身一人麵對唯一至親的生死後,逃出連天的戰火,很快又在上海灘最複雜的風月場中如魚得水,遊刃有餘  裴筱雖然身段柔軟,但從來都不可能隻是一隻金絲雀。  那種漂亮嬌氣的鳥兒,是不可能活到現在的。  就像他曾經在英租界那條小巷裏說過的那樣,他可以變成一切沈璁喜歡的樣子,安靜乖巧,柔軟順服,小鳥依人地靠在對方懷裏,心甘情願做一隻漂亮嬌氣的金絲雀,無條件接受沈璁的一切  溫柔細心的寵愛,以及那些很少被人看見的,偏執惡劣的控製欲,陰暗麵,甚至是離開。  但其實,隻要他覺得有必要,還是會展開翅膀,隨時準備好用他的一切,庇護他的愛人。  沈璁自問,自己這輩子做過的好事不多,當年在雪地裏救下那個孩子,算是為數不多的一件,但也並非完全出自善意。  小時候,他總是覺得老天不公平,沒有給他一對恩愛有加,同時也深愛著自己孩子的父母;但現在,他又會慚愧地覺得,老天給自己的,是不是太多了……  這麽好的裴筱,怎麽會這樣輕易,就被他“撿”回了家。  見沈璁怔怔地呆立在原地,裴筱疑惑地蹙了蹙眉頭,催促道:“這個天粥涼得快,也沒處熱去,你趕緊湊合著墊墊肚子,然後好把藥吃了。”  沈璁聞言看向抵住大門的櫃台,這才瞧見之前裴筱端來的兩個土瓷碗,一個裝著清水,一個則盛著粥。  “那你……”他清了清嗓接著道:“不吃嗎?”  “我在粥棚邊上吃過了才回來的。”  裴筱安慰道,說著轉身扶起剛才沈璁跳下“床”時碰到的凳子,把門板重新架好,又用力按了兩下,確定穩固後才接著道:“趕緊坐下趁熱吃吧。”  亂局之下,是會有一些像maxime神父一樣的善人或義商開倉布粥,贈醫施藥,這點沈璁倒不懷疑。  但就是因為跟maxime神父熟識,所以他很清楚,跟沈克山那種沽名釣譽,根本不關心捐出去的錢物到底去了哪裏的人不一樣;真正做慈善的人,為了防止有人投機取巧,從中牟利,一般分配物資都是按人頭算的  自己吃完了還能再端走一碗的可能性是不大。  “要不……你先吃吧……”沈璁猶豫道:“我……還不餓……”  他現在染了病,就算有意給留下點,也不敢再讓裴筱吃了,他吃裴筱剩下的倒是不要緊。  “我真吃過啦”裴筱拖著長音繞到沈璁麵前,“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精力操心這個,操心那個的,我看啊”  “這病也是好得差不多了。”  原本他也隻是變著法子想讓沈璁能安安心心把粥喝了,但真盯著看才發現,對方的氣色的確比早上剛在防空洞裏醒來那會好了不少。  驚喜之下,他一時間忘記了沈璁一路上都在推開自己的事情,緊張地伸出手就要去探對方的額頭。  這次,沈璁還是偏頭躲開了,但裴筱的動作似乎提醒了他些什麽。  起先,他以為自己不覺得冷,是因為裴筱把衣服蓋在了他身上,但現在才回過神來,他不止沒有再發冷,就連之前劇烈的咳嗽,喉嚨疼,還有頭暈眼花的情況也好了不少。  看見沈璁抬起手探了探自己的額頭,裴筱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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