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  “要走。”沈璁笑著打斷道:“就那小破屋子,小破床,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了,兩個人躺平都睡不下,你要天天都躺在我胸口上睡”  “早上起來半邊膀子都得麻。”  以前裴筱總愛打趣說他有少爺病,那會多多少少是真有的,就算這些年來也差不多都打磨幹淨了,他也不介意再拿出來跟裴筱開兩句玩笑。  “但是這次”他溫柔地笑笑,微微頷首:“我們一起走。”  他原意是打算盡可能說得輕鬆些,不想再惹得美人梨花帶雨,卻不想一回身,看見裴筱早就已紅了眼眶,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  “七爺這是嫌棄裴筱嗎……”  裴筱哽咽著,半撒嬌半埋怨,但真正委屈的,卻不是沈璁的一句玩笑話。  就算早就多多少少能猜到點,沈璁這次回來,大概不會再走了,但因為害怕失望,他一直控製著自己不要去想太多,也抱有太大的期待。  等了這麽久,終於等來沈璁親口說出自己望穿秋水的這句話,他的眼淚就像是已經憋了半輩子,怎麽可能還忍得住。  “不準哭。”沈璁盯著裴筱,嘴上佯裝嚴厲,眼神卻無比寵溺,輕輕挑起對方的下巴,“我帶你回北平吧,去看看你師父。”  “我連他給我取的名字都不敢再用了”裴筱仰臉看著沈璁,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裴青”這個名字,在他轉行唱了花旦時就改掉的,這才有了現在的“裴筱”。  “我師父現在肯定失望極了,我哪兒還有臉回去見他老人家。”  “那就去‘見見’我娘,還有我外公外婆。”  他捧著裴筱那張精致的小臉,看著對方纖長濃密的睫毛,兜著將掉不掉的淚珠,在夜風中可憐兮兮地打著顫,自己的心尖好像也跟著抖了抖。  用大拇指的指腹不動聲色地拭去眼角的晶瑩後,他低頭吻了吻裴筱的額頭,柔聲道:“好歹也算是成了家了,應該回去跟長輩們都知會一聲的。”  裴筱仰起臉來看著沈璁,對這一番話多少有些震驚,緊張得連眼睛都不敢眨,好像是想看透沈璁的話裏還有沒有什麽開不了口的轉折。  畢竟曾經經曆了太多,沈璁說得越好,他就越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那之後呢?”他急急地問道。  “……之後?什麽之後?”  沈璁笑道,“北平都已經不打仗了,我們當然可以留下。”  “我已經答應,將沈家在上海全部的產業都捐獻政府了,對不起,沒有跟你商量。”  “都是你的東西,要跟我商量什麽。”  裴筱隨口一句,輕描淡寫,但沈璁的眼神卻暗了暗。  “是沈克山的。”  雖然沈璁接手後,也多多少少擴展了一些諸如“藥廠”之類的生意,但不得不承認,總體上,沈家在上海的基業,的確是沈克山大半生的心血。  但也正因為是沈克山的心血,所以打從沈璁回國的第一天起,就沒有過半點要將沈家在上海的產業據為己有的意思。  沈克山的東西,從一開始就不過隻是他“複仇”的工具,現在總算大仇得報,心願得償,都捐出去了,他反倒眼不見為淨。  “他們希望我之後可以留下來,在財政部門裏主管一些經濟相關的工作。”  “這樣,我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留在北平了。”  “當然,如果你想回上海的話,我可以去申請一下,應該也沒有問題。”  其實他之前就想過了,畢竟是出生長大的地方,他們都在北平生活了十幾年,比起上海,裴筱應該更適應北平的生活。  “不過”  說著他話鋒一轉,裴筱的眉頭也立馬跟著揪在了一起。  “畢竟是要在政府裏任職的,雖然他們會安排住所,按標準,應該也會是一棟二層的小樓,但大概是沒辦法跟馬斯南路二十七號比,就更別提沈公館了。”  沒有租界,沒有洋人,沒有不可一世、隻手遮天的沈家,也自然就不會再有沈家七少爺,或是那個攪弄著上海灘的風雲際會,令人聞之色變的“活閻王”。  “以後你要是再‘招蜂引蝶’的”看著裴筱一臉緊張的樣子,沈璁聳了聳肩調笑道:“我可不能再隨隨便便就拿槍指著誰的頭了。”  知道沈璁在跟自己開玩笑,裴筱配合地“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等他再抬眼望向沈璁時,眸底的擔憂終於散去,閃動的柔情中,好像摻著天上的星星。  雖然沈璁說著以後可能沒有這個,沒有那個……  “但是裴筱知道,七爺的未來,都會有我。”  他並不奢求沈璁會說出類似“有你就夠了”之類的情話,畢竟情話,多數時候都是騙人的;他隻需要知道,不管沈璁計劃的未來是個什麽樣子,那本“計劃書”裏都會有他的一頁  那是他們兩個人的未來。  這就已經足夠了。  “七爺以前說過,要帶裴筱出國的”他略顯突兀地問道:“這話還算數嗎?”  “當然。”沈璁自然地點了點頭,“等我們都安頓好,國外的情況差不多也該消停下來了,到時候,我們就出國去玩一圈。”  “想到哪裏?去歐洲看我以前留學的地方?或者……”  “去美國也可以,聽說朱珠一直在那邊。”  “還可以去新加坡,看看喜伯”  “那就去看看喜伯吧。”裴筱看著沈璁,輕輕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在那邊住下。”  “喜伯年紀大了,就算有孔立文在,多少能幫襯一二,但到底不是自家人,而且……”  “如果留下來,我就一直隻能是你的……”  “表弟。”  “對不起。”見裴筱說著緩緩垂下頭,沈璁連忙將人往懷裏攬了攬,“裴筱,我……”  作為一個跟無數狠角色算計周旋了小半輩子的人,他其實並不像一般男人那樣大大咧咧,裴筱能想到的,他都想過。  以前裴筱為了賺錢,什麽都願意幹,就是因為他沒有家,所以就算在銀行裏  存著金條,也沒有安全感。  沈璁就是擔心,不管他對裴筱多好,但畢竟背井離鄉,沒有親人朋友,甚至還有可能連語言都不通,會讓裴筱永遠都背著一種漂泊無依,隨時害怕被拋棄的不安定感。  “我以為、以為你不會在乎這些……”他心疼地摟著裴筱的肩膀,“對不”  “七爺是不打算要裴筱了嗎?”裴筱抬手抵在沈璁的唇邊,佯嗔著嘟了嘟嘴,沒讓他繼續說下去,“我說過的,不準說隨便那三個字。”  “你又沒有說錯,我就是不在乎那些名分的東西。”  打從記事起,他就跟著馮吟秋學戲,唱青衣的,經常都是女嬌娥打扮;尤其是後來馮吟秋落魄了,帶著他搬去了京郊的貧民窟後,周圍的孩子也沒有見過這些,可沒少笑話他。  後來到上海後,他沒多久就封箱罷唱,換了身旗袍,轉身就進了夜總會,跟一群歌女舞女們站在一個台子上,鮮花掌聲雖然不少,但白眼奚落隻會更多。  其實他從小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日子是為自己過的,要是在乎別人怎麽看,怎麽說,他大概都活不到今天。  反正不管他是沈璁的“表弟”,還是別的什麽,關起門來,沈璁心裏都還是有他的,也會對他好。  所以,他是真的不在乎。  “但是沈璁”他抬眼認真地看著沈璁的眼睛,“囡囡長大了,其實什麽都懂。”  “她應該也要喊你一聲‘父親’的。”  “裴筱從小就沒有家,是那天七爺掏出了馬斯南路二十七號的房本,我才第一次有了家。”  “我就想要一家人,能整整齊齊地在一起。”  馬斯南路二十七號的房本……  看著裴筱無比真誠地望著自己,這回沈璁倒是鼻梁一酸。  當初想著要把房子過戶給裴筱時,他原也沒有多想的。  房子而已,他想要多少有多少,想要多大有多大,馬斯南路二十七號,也無非隻是他把上海灘最風華絕代的大美人“拐”回來據為己有的,一點點微小的手段和代價。  但就是從那一天起,他開始漸漸意識到,自己有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  “家”。  “好。”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調整好被無數回憶衝刷著的情緒,伸手揉了揉裴筱眼角那顆漂亮的淚痣,“以後我們家的事兒,都是你說了算。”  低頭吻住裴筱前,他深深地望著對方的眼睛,低沉的嗓音清楚地喚了聲:“沈太太。”第87章 番外一  三年後, 新加坡,濱海高爾夫俱樂部。  雖然時令已值深冬,但在終年長夏的新加坡, 午後的海風依然溫暖潮濕, 吹得人昏昏欲睡。  球場邊,一柄巨大的陽傘下,沈璁愜意地靠在躺椅上。  他戴著副墨鏡, 也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一旁貼身的保鏢幾次上前想要把人叫醒, 又被身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攔了下來。  直到不遠處一顆高爾夫球劃破海風,畫出一條完美的弧線, 趴在他腳邊的大黃狗對著球飛行的方向“汪汪”叫了兩聲, 這才把他吵醒。  “還沒跑累啊……”  他語氣淡淡的,很顯然是在跟腳邊的大狗說話,懶懶地睜開眼, 瞧見孔立文正局促地站在一旁。  “來了?”他醒了醒神坐起身子, 見孔立文一腦門子的汗,顯然已經來了有一會了,便回過頭對一旁的保鏢責備道:“我就是閉目養會精神, 也沒睡著,這孔少爺來了你怎麽不吱一聲,讓人幹等著。”  保鏢是當初沈璁從國外留學回到上海後,就跟在身邊的老人了;因為不滿沈克山的很多做法,後來又跟黑色中山裝的那一撥人接上了頭, 便也慢慢發展成了沈璁的心腹。  後來沈璁跳飛機時, 是他在機艙大門口把人攔下來的, 便一路跟著喜伯到了新加坡, 算算時間,也是舊識了。  他平時就住在沈家的別墅裏,跟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與其說是下人,保鏢,其實也算是沈璁的兄弟,自然明白沈璁這話是客套給一旁的孔立文聽的,便也沒有反駁什麽,隻一臉抱歉地點了點頭。  倒是一旁的孔立文不好意思了,忙解釋道:“是我、是我……”  “是我不讓叫的。”  “七少爺日理萬機,倒是我,閑得很,等等也不礙事。”  他雖然比從前發福了不少,但性格倒是沒怎麽變,還是跟原來一樣,世故圓滑,說起話來滿臉堆笑,讓人找不出什麽錯處來。  可沈璁卻聽得微微出神。  “七少爺”這個稱呼,似乎已經離他很遠很遠了。  沒有了上海灘叱吒風雲,隻手遮天的沈家,自然也就沒有了“沈家七少爺”,現在身邊的人大多數時候都會尊稱他一聲“沈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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