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爾多狄斯提尼亞王國」當中,四龍公爵有著僅次於國王的尊榮地位,占居其一白龍公統領的居城叫做白龍宮,別名「水晶宮」。


    黑龍公的黑龍宮,別名「黑曜石宮」。


    蒼龍公的蒼龍宮,別名「藍寶石宮」。


    紅龍公的紅龍宮,別名「紅寶石宮」。


    這四座居城的別號取自四大魔珠之名——白珠石(白水晶)、黑珠石(黑曜石)、蒼珠石(藍寶石)與紅珠石(紅寶石),是從世界各地礦山采擷到的基本魔法素材。而其建築具備的曆史風格,則是仿照王國君主的居城星天宮(別名鑽石宮)。


    即使在許多人眼裏,這四座居城是同等地位的,然而名列四公爵家譜的人士,卻都認為自己主君所居住的城堡才是國內的第一等城池,因此他們隻要聚集在一處,就自然而然地開始誇耀主子的城印,次數頻繁到說它已變成例行公事都不為過。


    四城之一的白龍宮,其中有一部分與靜謐的湖泊相鄰。這座湖泊以棲息在該處的精靈為名,稱之為水精湖。


    湖邊有一座投入大量人力與預算建造的港口——技能完善到軍艦或大型船隻都能停泊與整備——雖然平時大大小小船隻再此停泊,不過公爵家所擁有的大型船隻「阿魯米娜」,現在則因為成為公爵家前往其他城市的交通工具,而停泊在對岸的港口裏,其他中小型船隻則幾乎都在別的碼頭。不過,今天卻一反常態地隻有幾艘沒有使用目的而返回岸邊的船隻停在那裏。


    一名女子站在港口的碼頭上。


    「——呼。」


    一頭銀發在拂過湖麵的風中搖曳生姿,顯示她和白龍公有著很深的血緣關係。


    白皙的麵容與光彩奪目的黃金之瞳,仍帶有她母親的影子。那名夫人與丈夫白龍公在結為夫妻之前,不,即使成為夫妻之後,都有著被譽為大陸第一美女的容貌。


    曼妙的身段再配上用了許多白色裝飾布邊的衣裳,那模樣即使置身在吟遊於人的歌曲裏也毫不遜色,簡直就像女神一般。


    然而,浮現在姣好麵容上的表情卻隻剩陰暗。


    她歎了口氣,從碼頭眺望整個湖麵。要是被有點性急的人看見了,說不定會以為她就要投水自盡。實際上,她心裏的確懷有就此葬身湖裏的願望。盡管她還保有一點理性,為了將來著想而不付諸行動,然而打消此願望的力量卻不在理性當中。


    「——啊……的確。」


    要是能夠光靠理性活下去,要是能夠光靠願望活下去,那該有多好?


    身為掌管廣大領地的公爵千金也好,身為一國的軍人也好,她都沒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既不認同自己的一切價值,也沒有理由被人認同。


    這般「沒臉麵對人民」的想法,奪走了她所有開朗的表情。


    她明白無論好壞與否,尊貴之人都有應盡的義務。對她來說,光這一點就具有足以令她喪失一己之命的價值。但一想到捐棄性命後會發生許多麻煩事,以及那些卷進麻煩事的人們,她也就無法隨便結束生命。


    她是白龍公的千金,大半的人生都要建立在與他人相關的事情上,這不是本人希望或不希望,而是她一出生就已注定的事。


    「——」


    即便如此,她還是有好幾次想跳湖尋死,一旦想到這個世界似乎不需要她這個人,輕生的念頭就沒辦法輕易消除。然而一旦要付諸實行的時候,還是會有一絲理性製止她這麽做。回顧那個屢次反覆掙紮、優柔寡斷的自己,意誌消沉的她將視線移到高處,試圖想要轉換一下心情。而後她不經意環顧四周,覺得延伸到湖岸的城牆邊有點不對勁。


    (什麽?是可疑物品嗎——怎麽可能,那應該不是爆裂物,可是……)


    她在一瞬間思考了許多可能性,夾雜著疑問和警戒的目光朝向不對勁之處的中心點,接著她在意識中展開了軍事用魔法之一——遠視魔法術式,讓魔力沿著該術式流通。


    隨之而來的是映照在腦海裏,有別於現實視野的風景。她看到正中央有個不可能會出現,卻又不能完全否定其存在的物體,而後她睜大眼睛,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接著她在瞬間屏住氣息,再狠狠地把吸入的空氣吐出來。


    「——唔!」


    那是叫人的聲音,還是單純的哀鳴?陷入混亂的她想不起當時自己說了些什麽。


    當他從深沉的睡眠中蘇醒之際,眼睛就什麽也看不見。


    不,正確來說,應該是他的眼睛有好幾分鍾,都處於看不見所有事物的狀態吧?


    然而,他對仍然模糊的視野也不抱任何感想,隻是一味發呆,連正常的思考能力都沒在運作。這段時間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沒有意識,就這樣一直持續到視野重新出現影像為止。


    也許是眼睛能看見世界的存在感愈來愈強烈,他靜止的思考開始運作,但這種事對他來說卻可有可無。


    他起身,喀啦作響的身體令他皺眉低哼了一聲。


    「——我起來、了嗎?」


    由自己來問這個問題或許有點不恰當,但這時他最先脫口而出的就是這一句話。我起來了嗎?還是沒有起來?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呢?


    他發出聲音,讓意識更清醒一點之後,總算開始掌握自己的狀況。


    測試一下手腳有沒有感覺——沒有麻痹,從鼻子吸入空氣聞聞是什麽味道——有一股甜甜的幽香,接著再舔一下幹燥的嘴唇——疼痛蔓延開來。難受到說不出話來的痛楚讓他麵容扭曲,這時他才終於發現自己睡覺的地方是相當豪奢的床鋪。


    對家具一竅不通的他,隻知道床單是高級貨,觸感非常舒服。他戰戰兢兢地環顧四周,室內盡是品質良好、價格也必然不斐的家具。


    「——!」


    好恐怖。


    不知為了什麽理由害怕,但他就是這樣覺得。


    或許忐忑不安的感覺在越過某條界線後,人就會感到恐懼。


    「這是什麽地方?」


    還有,尋思身在何處的自己究竟是誰。


    盡管保有自我,記憶卻模糊不清,令人極為作嘔。


    縱然知道卻不曉得。無法理解,就算想要理解,自我意識也過於薄弱而讓他辦不到這一點。


    這感覺就是如此怪異。


    當他開始專心厘清混雜在自己思考當中的紊亂與扭曲之際,位於視野一角的門扉發出微弱卻不容忽視的聲音。


    「——!」


    叩叩聲敲了兩次。肩膀同時在顫抖。


    當他為了該不該回應而煩惱了幾秒之後,門就自己開了。


    正確來說,門是由一隻膚色白皙而纖細的人手所打開的。


    「打擾了。」


    「——」


    開門的是一名侍女,顏色淡淺的藍發綁成一束。他主觀認定這女孩的年紀應該還不到二十。


    就他所知——在他的記憶當中——即使一身女仆裝卻樣貌動人的她,剛剛才招呼了一聲就進到臥室,顯然並不期盼待在房間裏的他會有所回應。此刻他就像是放在房裏的家具一樣沒有受到特別的關注,女孩的視線一次也沒有朝向他,而是對著和門反方向的牆麵上一扇巨大的窗戶。


    即使拿掉能夠吸收聲音的絨毯,侍女的腳步聲也極為微弱。她走到窗邊,掀開薄布窗簾,不期然往他的方向看。


    「——」


    「——」


    這樣一來,她的視線當然會對上他的眸子,躲也躲不過。


    刹那間現場一陣寂靜,當他發現她睜得大大的眼睛是褐色的瞬間——


    「——公、公主」


    「——!」


    方才她楚楚動人的模


    樣全然消失,在高聲叫嚷中奪門而出。


    啪噠啪噠的腳步聲與呼喊「公主」的聲音逐漸遠去。


    「——?」


    而留在房裏的,隻剩一名思緒更加混亂的青年。


    門扉的另一邊響起極大的腳步聲,與寧靜的城堡並不相襯。盡管走廊上的絨毯吸收了部分噪音,卻仍聽得見沉重的聲響,吵得她和齊聚在她辦公室的行政負責人全都皺了皺眉頭。根據以往的經驗,這種腳步聲出現之後,多半會有不好的事情在等著他們。這些人在這幾個月當中不斷被這些惡兆愚弄,使得他們對匆忙的腳步聲感到排斥。


    尤其是這座房間的主人更是明顯,整個房裏眉頭鎖得最深的人就是她。


    行政負責人齊聚一堂,交換他們的意見。而她則負責代替出城的父親,將這些議論整理成書而紀錄。當侍女開門的聲音大到連日用品都在搖晃時,她狠狠地斥責道:


    「現在正在開會,你安靜一點——」


    「梅裏艾菈公主!」


    然而侍女卻無視她——梅裏艾菈的斥責而喚了她的名字,還說了一句驚人的話,讓梅裏艾菈冷靜的表情在下一瞬間完全崩潰。


    「他醒過來了!」


    「咦?」


    梅裏艾菈呆了一下。她理解了侍女的話,明白個中含意後,就揚起衣裳的下擺飛奔出了房外。


    隻留下幾個行政負責人在房裏,對於梅裏艾菈過於異常的舉動,他們一個個都掩不住愕然的表情。


    梅裏艾菈打開房門,先前的侍女就陪在距她一步之遙的後方。這時對著梅裏艾菈露出驚訝表情的人,就是在湖畔的那名男子。


    當初,他對於梅裏艾菈而言,就隻單純是在散步時,一個突然出現並倒在路旁的人而已,除此之外就誰也不是。兩人的關係並不特別,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


    然而,自從幾天前從城內的禦醫得知關於他的「某件事實」後,所有的情況就改變了。他的安危時常在梅裏艾菈的意識中占有一席之地,成了她心中的懸念之一。原本存在於腦海一小角中的「某件事實」,所占的比例從她知情的那一刻起就日益膨脹擴張,最後連專心寫份維持領地治安的相關報告書都沒辦法,對他惦記得要命。公私分明的梅裏艾菈很少這麽反常,傭人看到她這個樣子也都非常擔心。


    而今天,他終於醒了過來。


    縱然剛才的聚會並不是官方會議,中途離席也無傷大雅,但當各個行政負責人擺脫茫然自失的狀態後,全都對梅裏艾菈慌張的模樣感到不解。他們一邊談著種種的推論,一邊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就因為這些人知道她平常一本正經,所以在他們的眼中,連離開時都忘了打招呼的她就顯得—分罕見。


    梅裏艾菈完全不知道那些行政負責人隨便亂猜些什麽,她隻大聲詢問坐在床鋪上的男子一句:


    「——喂!你不要緊吧?」


    脹紅的臉頰完美地襯托其白皙。


    水潤晶亮的金色瞳眸直直地望著他,吐出的氣息飄散出言語無法形容的香氣,仿佛能教人沉醉其中。


    她身上的淺綠色衣裳看似簡樸,卻予人華麗的印象,很符合她高階貴族千金的身分,想必穿成這樣走起路來一定很辛苦。真不知該誇獎她竟能穿著高跟鞋一路走到這裏,還是該警告她這樣很危險。其實在他來到這房間之前,就有好幾個傭人這麽認為,其中甚至還有人想實際勸勸她,但她卻一溜煙地從他們麵前溜走。


    他在這般透出某種異樣之美的倩影麵前,當然說不出話來。


    「咦、啊……」


    想必是被這副豐姿和氣魄所震懾吧!他睜大眼睛,彷徨的視線似乎透著迷惘。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


    「是、是的。」


    他勉強地回答,但她卻迅速地湊過臉來。帶有熱度的氣息呼在他臉上,讓他有種說不上來的背德感。他從來沒跟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性,像情人一般近距離交談。


    (——呃,這算是運氣好嗎?話說回來,她到底在講什麽?)


    雖然他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但對方應該沒有敵意。


    然而,對於完全不了解自己現況的他來說,還不敢肯定這一點是否能讓人放心。


    「太好了。那你能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嗯,你問吧……」


    「謝謝你。」


    梅裏艾菈在床鋪旁的椅子坐了下來,命令身後的侍女準備紙和筆記用的工具。等到侍女呈上綴有裝飾的板夾,奉主子的命令退出房外之後,梅裏艾菈才又以嚴肅的表情麵對他。


    即使摒除梅裏艾菈心目中最要緊的「某件事實」,她也有義務要保障他的安全。從小時候開始,大人就教她「無論人民善惡與否,都必須賭上自己的一切去守護」。對她來說,昏倒在本族領土的青年,也是她不惜拋下一族名譽和矜持應該保護的對象。


    即使保護對方之後他很有可能翻臉不認人,她也無權選擇不優先保護人民。


    「真沒想到竟然有人比她先投湖自盡」,這是她的真心話。而當這種事成為現實,親眼看到有人漂流到湖畔之後,她就覺得還是別跳下去比較好。


    要是沒被任何人發現,成了湖裏的動植物的營養那倒還好。最怕的就是變成死狀淒慘的,像他一樣漂到湖畔讓別人看到。她也有女性該有的自尊心,以及生而為人該有的體麵。


    梅裏艾菈逼近他,試圖掩飾這樣的情緒。她一手擱在床鋪上,以不容許對方說謊的表情靠了過來。


    或許是剛醒過來的關係,他的臉孔蒼白,氣色稱不上太好。還是早點辦完正事,叫禦醫來看一下會比較妥當。


    既然決定要這麽做,那就快點開始吧。她拿起硬筆,開始進行訊問。


    「我先問你,你叫什麽名字?你是對岸『葛拉羅多』的居民嗎?」


    「葛拉羅多……?」


    男子陷入疑惑。盡管他發音也怪怪的,不像知道那座城市的名字,但她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再問了一遍。


    「對,那是你住的地方嗎?」


    「不……應該,不是。」


    至少他不是那座城鎮的居民。盡管因他自身的記憶有所缺漏而不知所措,但卻可以肯定這一點。


    即使記憶多少有點混亂,但他實在難以想像,自己竟對住過的城市一點記憶也沒有。


    「這樣啊。那你是哪裏人?叫什麽名字?」


    他的樣子不像在說謊。


    她確定了這一點之後,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名字……?」


    當她問到名字這個單字時,記憶的一部分就蘇醒了。


    他想發出那個單字的音——


    「——唔。」


    然而,他的喉嚨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不,更正確的說法是,他發不出聲音來。


    「——?」


    嘴巴微微在動,但無法發聲。


    不對,這不是你的名字。自己的體內仿佛有什麽巨大的東西在否認,讓他想開口卻遭身體拒絕,意識和記憶並不吻合。


    不,他連記憶都有所缺漏。即使去思考,回溯記憶,默念自己的名字,那部分的記憶還是像消失了的似一片空白。


    並不是想不起來,而是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他愕然地發現這一點。


    「——?」


    男子陷入沉默的模樣令梅裏艾菈不解。她停下運筆的手,納悶地窺向他的臉。盡管他發現她的神色有異,卻什麽回應也沒做。


    但他以往從未見過那麽清澈的眸光。在看到她金色眼珠的瞬間,喉嚨就發出了聲音。


    這才是我的名字,是摒除在記憶之


    外所被認可的一連串發音。


    「——瑞克提……法爾,瑞克提法爾。」


    「瑞克提法爾?這是你的名字?」


    不、不對。應該不是。


    然而,當他想這麽說的時候,嘴唇的動作就停了下來。


    「盡管不對,卻是正確的。」他這麽想。


    梅裏艾菈還不知道他內心的變化,微笑地點一下頭。硬筆飛快地在紙張最上麵的地方記下了這個名字。


    「古代語的『月之人』啊,真是個好名字。不曉得是你父母還是神殿的司祭取的,應該是因為你有一對色澤柔和的眼睛吧。」


    好名字,是在關愛中誕生的證據。


    隻要去神殿打聽一下,說不定能獲得一點線索。她在名字的旁邊再寫上這項重點。


    「眼睛……?」


    盡管她隻是對自己的名字和容貌一起做個評斷,但連一次鏡子都沒照過的他——瑞克提法爾,卻還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模樣。


    梅裏艾菈覺得瑞克提法爾的態度不太對勁,卻還是一邊滑動硬筆,一邊回答他的話。


    「沒錯,是很漂亮的銀色眼睛。我還想再問你一個問題……」


    接著她的表情就嚴肅了起來,視線也落在板夾上。但才沒過多久,她就像是心意已決似的點點頭,將目光朝上盯著他,同時提出疑問。


    提問的聲音有些顫抖。


    「你的——那頭白發,是與生俱來的?」


    瑞克提法爾不懂這問題是什麽意思,心中隻有疑惑。


    這時的他還不知道,她這個問題會完全改變自己的命運。


    而等他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可以回歸的地方。


    在兩人獨處的安靜房間裏,梅裏艾菈對瑞克提法爾說了許多話。


    與其說是她在對他講話,或許更該說是她在自己講給自己聽。對她而言國家究竟是什麽?而自己又該為國家做些什麽?就算迷惘、煩惱、想要立刻告訴別人盼能求一個解答,然而能夠回答她的人,現今的國內卻一個也沒有。就算真有這樣一個人,她也很難想像對方給予的答案會讓她滿意。


    總而言之,梅裏艾菈這女子再次自覺到,她該好好珍惜自己。


    「很久很久以前,在這個國家還不是國家的時候……」


    在荒蕪的世界中出現一名白發的英雄。


    英雄曆經多次的小戰役後,不久就掀起了大時代的浪潮。


    他與受殘虐的人一起戰鬥,與擁有力量的人結為知交,以利刃和敵人劃分界線,而後就建立了一個「國家」。


    那國家叫做「白之王國」,是英雄所興,皇統之國。


    由於那位英雄活躍的表現,使得白發在這個世界中有了特殊的意義。


    原本這個世界的人種和精靈等亞人種身上都宿有魔力,從無例外。嚴格說來,那隻不過是將大氣中的魔力吸收到身體裏,再於體內重新形成罷了。


    而由於傳導效率優異的頭發能流進許多魔力,因此魔力所具備的光——正確來說,是原本無色的魔力依吸收者的特性而變化的顏色——就表現在人發上。既然無色的光會隨「特性」而改變,那就不會顯現出魔力原本的顏色。故而「白」色的魔力之色本來就不會浮現在頭發上。


    就連號稱接近無限純白的白龍公一族,也隻不過是擁有一頭「月之銀絲」的銀發而已。


    「現代的魔法學認為理論上是沒有白發的,但在曆史上卻的確存在過。隻不過無論在哪個時代,擁有白發的人都隻會出現一個而已。至少神殿那邊的人是這麽說的。」


    唔,其實這就代表神殿所認定的「白」,通常都隻有一個人就是了——她這麽說著,苦笑了一下。話雖如此,但各種顏色的魔力就跟人一樣大不相同,具有多樣化的屬性與特性,所以理論上「白」並不存在於其中。


    就連名叫光屬性的魔法,頭發也都呈現金色或銀色。


    「但是,姑且不論神殿那邊的人怎麽說,找到白發人的機會也非常稀少。因為弄錯的情況屢見不鮮,常有從遠方看是白色,靠近後卻發現其實混了一點別的顏色的情形,因為人們被這種先入為主的想法蒙蔽,所以即使看到真正的白發人,也沒發現到那是真的。」


    那樣的白發會受到注意,正因為這裏是白龍公居城的緣故。


    為了探測他的身體有無異常而進行魔法檢查的時候,他的魔力屬性色顯示出理應不存在的「白」。換做單純的小鎮醫生,一定無法施行正式的魔法檢查。就算得以施行,也分辨不出正確的魔力顏色與屬性,頂多隻能判斷一個人是否擁有接近「白」的魔力。


    換句話說,正因為他被抬到這裏,由公爵雇用的一流醫師來檢查,才發現到他的真麵目。而這也為她留下了一個疑問。


    擁有不存在顏色的你,究竟是誰?


    「我相信這裏絕對沒有人膽敢與我們林德沃姆公爵家為敵。既然閣下擁有一頭白發,我們可不會就這樣輕易地讓你回去。假如閣下為了某種目的而旅行,卻不巧在途中失足掉進湖裏的話,本人實在非常遺憾。不過……」


    假如真是為了急事出遠門,那她實在感到很抱歉。然而在這麽重要的時刻,一路支撐這個國家走過來的公爵家,卻要保護一個擁有白發的人。


    她心底深信這是無比接近命運的巧合。


    不管是對她自身而言,還是對這個國家。


    「唔……」


    他一邊將長到肩頭的白發拉到眼前,反覆看了又看,確定顏色是一樣的,一邊繼續聽著梅裏艾菈的說明。或許這時的她有點操之過急了也說不定。


    好不容易能有機會改變,即使以往不願改變,也沒能改變的情況——她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


    幸運的是,即使眼前這名男子察覺到她神色急切,也不像是會反過來利用其弱點的人。


    瑞克提法爾仍然在她麵前,靜靜地聽著她說話。


    「剛才提到的傳說中的英雄,也就是我國首任的國王陛下,其實他並不是世界上某個國家的人民,而是不知從何時起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白發男子。」


    不知從何時起,是那位國王自己的說詞。盡管還不知道事實真相為何,但至少對這個國家的國民來說是唯一的真實,或許人就是一種在朦朧的偶然中感悟命運的動物。


    「傳聞多少摻雜了誇張的成分,所以我隻能告訴你,據說這故事幾乎都是真的。」


    梅裏艾菈看到他默默地傾聽自己說的話之後,才繼續說下去。


    從前統一整塊阿曼達大陸的大帝國陷入崩潰的混亂期,而領導受創之人建立這個國家的,確實是一名擁有白發的英雄。


    後來「英雄」變成了「王」,代表那名英雄的「白」在人們心中成了特別的顏色,至此便產生了一種幾乎近信仰的狂熱。


    當時一倘家庭光是生下頭發接近白色的孩子,就足以受到周圍欽羨的眼光。假如有緣遇到貴族,不論出身為何,都有機會入贅或嫁到貴族之家。這種信仰就是如此強烈而堅定。


    其中甚至還有人原為奴隸之身,卻因其才智和發色蒙獲當時國王青睞,而擔任國王的近衛騎士,成為王國軍人羨慕的對象。此外,雖然現在已經很少見了,但從建國起到往後五百年左右的這段期間,竟有不法之徒綁架頭發接近白色的孩子再高價賣出。王國人民對「白」的憧憬還真是驚人。


    「盡管如今熱潮不再,不過『白』在這個國家原本就是如此特別。而你偏偏在『現今這個時代』帶著『白』出現了。」


    「現今這個時代是指……?」


    青年提出疑問,一臉不解地看著梅裏艾菈。


    對方的反應看


    不出任何造假,梅裏艾菈歎了一口氣,暗暗放下了心。要是他早就知道這個國家的現況,說不定就會逃離這裏。


    然而在她鬆一口氣,思考該怎麽回答他的問題並解說本國的局勢後,心情又陷入了陰霾。即使現在告訴他,結果也一樣。大多數人聽了都會想逃出國去——或者是和自己一樣,希冀從死亡中得到解脫。


    盡管如此,她卻不能不說,說出真相的責任,就在她的身上。


    若能讓她許個願望,能讓心願成真,她倒希望事情可以不說一句話就了結。要是一講出來,之後就無路可退,眼前這名男子的人生真會徹徹底底地改變。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梅裏艾菈才驚覺自己在做一件罪孽極為深重的事。


    喉嚨痛得像火在燒。她無法直視眼前這名男子。


    然而,她心中殘留的幾許尊貴之人應有的責任感,迫使她開了口。


    「——鄰國的侵襲和當今陛下的駕崩。這個國家從建國起經過二千多年後,在現今這個時代陷人沏臨滅亡的危機。」


    她在他睜大的雙眼裏看見自己的模樣,萌生了想要尋死的念頭。


    「事情的源頭是,對了,一定是從當今陛下即位的時候開始的。」


    一年多前即位的現任國王,與以往的國王有一個明顯的不同點。


    就是以異於原有的皇位繼承方式,從上一代國王世襲而登上國王寶座。


    貴為一國元首的國王和別國國王不同,沒有采行依血緣傳位的世襲製度。


    在現任國王駕崩的同時,養在國王身邊的下一代國王,也就是「白」之皇太子,會繼承國王應有的「力量」與「存在」登上至尊之座,這就是這個國家繼承皇位的流程。「力量」就如字麵上一般,指的是國王具備的強大力量,而「存在」則是除了能讓國王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必備要素之外,其餘一概未知。就連與國王家親近的林德沃姆公爵家,也一樣不明其底蘊,而梅裏艾菈亦不曉得詳情。


    「或許就因為無人知曉,充滿神秘感,才會讓人心懷敬畏之念。然而所謂的未知卻會因不同的情況,而使它的定位變得非常不明確。」


    皇太子是「白」之資質的持有者,需獲得這個世界周圍的四個世界主所承認,而藉由複雜的儀式,將該國王的後繼者應有的「存在」確定於這個世界,等到立場終於確立之後,才會正式傳位給他。以往「白」之資質持有者的定義與發生條件,既未記載於收錄王國法律的王國大法典中,也不在進行儀式的神殿記錄裏。可以說就是因為這一點,才導致現在的王國發生危機。


    她抓著衣裳的下擺,有氣無力地說。


    光是回想就很痛苦,還要一五一十說出來,她這行為也是在懲罰那個想要逃避的自己吧。梅裏艾菈咬緊唇瓣,在疼痛的刺激中繼續說下去。


    「渴望皇位的當今陛下沒有能通過認可的『白』,因此當然都不受四界神殿和周圍四界之主的承認。上一代國王死後,由於沒有下一代『白』之資格持有者,於是就讓他暫時坐上國王之位,來因應這異常的情況。但國民卻懷疑當今陛下是否為了一己私欲,謀殺了負責接班的『白』。懷疑的程度,甚至讓陛下在即位之初就聲譽低落,而其實我們四公爵家也相信這是真的。」


    姑且不論那些容易受到周圍氣氛左右的國民,但如果連貴族之首的四公爵都這麽認為,那就表示從王國建國之際就承繼傳統家名的原始貴族,以及大部分在建國後授爵的有力貴族,也都有這樣的想法。


    國王本人也很清楚周遭人士的疑慮,於是就把有可能阻礙自己——對他格外懷疑而愛國心強的貴族,以及勢力龐大的貴族,大多數都移封至邊境。


    表麵上這是為了開發邊境鄰接假想敵的未開發地區並且確立國防體製,但隻要想到當時承襲那些移封貴族領地的新主人,隻有少數明言支持當今國王的貴族時,就會明白領地異動是當今國王穩固政治地位的手段。異於往常的皇位繼承方式,導致他隻能掌握薄弱的支持基礎。而這點小手段連剛受完初等教育的小孩子都心知肚明。


    「我們四公擁有首任國王陛下親賜的當地自治權,條件是『僅限該國範圍』。即使是當今國王,隻要沒得到議會的支持,就不能移封我們。然而這場政治風暴疏遠了四公爵家和國王家的距離,其他貴族也幾乎都把目光轉移到自身的領地,徒以守成為要。每個人都被這混沌不明的情況擺弄而心生迷惘。」


    法典條文規定,隻要獲得國王與王國議會的承認,就能移封公爵家的領地。當今國王既然不是依法即位而欠缺法理根據,那也就無法采取強硬的態度,連條文都置之不理。就結果來看,即使四公爵家沒有被從領地驅逐出去,他們的心也大大地背離了國王家。


    國王家把自己視為實質上的敵人,四公爵家麵臨這種情況,於是就和國王家維持一定的距離,以求自保和領地的安泰。


    即使明知這怠忽了自己的義務,也別無他法。


    然而梅裏艾菈卻覺得自己是在找藉口。她緊握拳頭,用力到連指甲都掐進手掌裏,而肩膀也不住地顫抖。


    瑞克提法爾看到她難受的模樣,內心就像是被輾過一般痛苦。他還以為梅裏艾菈就要哭了。


    瑞克提法爾正想開口,但他的舉動卻被梅裏艾菈近乎嘔血的聲音掩蓋了。


    「即便如此,但若當今陛下是個明君,不,或許就算他很平凡,貴族最後也會支持他。為了王國著想,不妨在找到下一任的『白』之前暫時承認他——然而當今陛下卻是個無可救藥的人,一點都不適合當國王。」


    假如瑞克提法爾聽了當今國王目前為止的舉措,他也一定會做出相同的判斷。事實上,即使不論他一開始過於惡劣的手段,就連施政也被評為是曆代國王中最苛刻且最殘忍的。


    王國議會是由貴族議會與國民議會所組成的。當今的國王在麵對屢次對自己提出不信任案表決的議會時——本來議會是不能對國王提出不信任案,但若當代國王並非名正言順的國王,議會就可以不承認其主權並褫奪其地位——竟然在法定會期中硬逼其散會,還要求支持他的貴族提出對自己有利的法案。而若有貴族反對,就拿他們的家族當威脅,企圖以強迫承認的方式來掌握權力。當然,在擁護當今國王的貴族訂出許多有利於他的法案後,國民的心就離當今國王愈來愈遠了。


    主權者即國王在王國的法律上,能依自己的意願製訂一條甚或好幾條法律——當然,為了防止不必要的反彈,最好不要濫用職權,但若藉此讓自己的權力變得太過強大,將會完全喪失原本就為數甚少的支持者。因此為了給支持者糖吃,為了讓沒依正當程序即位為王的自己受到認可,進而親手掌握權力,他必須在形式上獲得議會的承認。


    後來他把自己直屬機關的院長,也就是職權保持高度獨立性的王國司法院總裁逼到辭職,改由擁護自己的人來坐這個位子。接著他還將王國正規軍中經常批判自己的高層主流派,調到各個總軍與地方軍的司令部,而這些單位也盡是自己的支持者並由其掌握權力。


    當今國王以閃電般的速度直接了當地掌握文武兩權,或許他真的具備上位者該有的才能。至少一部分的貴族,包括當今國王的敵人在內,都是這麽評價他的。


    倘若當今國王能明白自己的立場,就能在曆史上留下美名——一個拯救王國存亡危機的無欲國王。


    然而,現實卻不是這樣。


    他的政治態度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專製。


    「為了彌補因政局混亂而減少的稅收,稅率也比先皇陛下時代暴漲了將近一倍,於是國外的商人開始從王國的市場撤退,國內經濟隨之急速衰退,國內的消費也跟


    著一天天地減少,甚至連王都的店鋪都關門大吉,人潮也從商店街消散了。」


    有心改變現狀的貴族和國內的有力人士,使出種種的方式來製止當今國王的失控。


    白龍公素以穩健派聞名。盡管他也和當今國王保持距離,卻也沒有默不作聲、袖手旁觀。他用盡各種手段說服流露不滿的同誌,屢次在兩方勢力之間製造交涉的機會,還在席間對國王表現出讓步的態度。


    即使如此,國王依然不懷疑自身的才華與血統蘊含的力量,完全沒有顧及家臣的苦心奔走。而本來應該審視主君言行並導往正確方向的國王派諸貴族,隻顧著追求自己的榮華富貴,也沒想過要勸諫國王的過失。


    或許在這個時間點上,王國就已成了被當今國王的欲望所支配的墮落之國。說出這些話的梅裏艾菈露出寂寥的微笑,目光朝向窗外。那兒有她想要守護,卻沒能守護的國家。


    「惡意的獨裁,即使這麽形容也不為過。不過,這個國家要是由國王來統帥一切,或許也不失為一種統治的方式。但是——」


    似這般一再任性妄為,行事短淺,當然會在君主與臣民之間形成無法彌補的鴻溝。國民開始對這二千年來一直守護王國的國王體係,抱持難以抹滅的不信任感。


    不久,王國中央外流邊境或四公爵領地的國民開始增加。然而國王和擁皇貴族非但沒有追究原因,反而將稅賦加得更重,隻為了保住自己的財富。


    接下來的結果,在某種意義下理所當然的歸結——


    「被趕到邊境的貴族對國王死心了。事到如今也隻好死心,為了保護這個國家。」


    她咬緊唇瓣,雙手十指交扣,仿佛在請求赦免。


    「而我們也——」


    淒苦的聲音,猶如忍耐著痛楚。


    瑞克提法爾聽到那麽悲痛的聲音,不由得伸手要碰梅裏艾菈的肩膀安慰她。然而那隻手卻突然失了力氣,落在棉被上頭。


    「——唔。」


    他不知道碰了她之後,該說些什麽才好。


    一無所知的他,不擅長說安慰人的話,也不認為自己能夠將心意傳達給她。


    眼前這名美麗的女子,真的打從心底在苛責自己,而連理由都不清楚的他,能夠說些什麽呢?


    他煩惱,選擇噤口不言。他不甘,打從心底這麽認為。


    而後,她坦承了她們自家人的罪。


    「最後,我們四公爵家也對國民的痛苦視而不見了。」


    以前四公爵家曾跟隨首任國王建立這個國家,受到國民的愛戴與仰慕,但最後四龍公爵家竟然辜負了國民,黑龍公、紅龍公與蒼龍公三家都宣布要從國王家獨立。從這一刻開始,王國就已經不再是以前的王國了。當今國王招到了民眾深深信賴的三公爵家的叛離,更引發國民對國王家的不信任威。


    「盡管三公爵家的獨立宣言是要脫離君主國王家,而不是從王國這個國家中獨立,然而國王家不承認這項宣言,與我們這些貴族之間連協商的餘地都不留,就直接進入內戰狀態。即使我們知道最大的受害者是國民……卻隻剩下這條路可以走。」


    雖說這不過是單純的內戰,實際上兩個陣營卻沒有讓軍力與敵方發衝突。因為雙方彼此都很清楚,一旦真的打起來,隻會再次大幅縮短國家的壽命。


    但就算是這樣,在內亂下無法維持國防體製的王國,看在周遭國家眼裏,也成了唾手可得的成熟果實。


    國王領地和貴族領地的邊界時常駐留許多兵力,甚至連維持國內治安的必要戰力全都聚集到這裏,自然地,和鄰國的對立狀態也就隨之而生。


    即使如此,國王內心的某個地方卻仍然保持樂觀。


    他心想,與周圍假想敵接壤的領地,是由愛國心深厚的原始貴族所有,他們絕不可能讓外敵入侵王國的。


    然而,他的期待落空了。


    他到最後還是不明白,盡管貴族的確有侍奉主君的義務,但若主君並不具備主君應有的器量時,那就不在此限了。


    「縱然原始貴族對王國懷著濃濃的愛,但對當今陛下卻不具熱愛與忠誠。他們對主君既不尊敬,也沒有忠義。」


    當今國王最大的缺點,就在於無法理解他人的內心。即使腦子裏明白並不是每個人都追求「利益」,也無法徹底理解到一萬個人就有一萬種「利益」。要是當今國王理解這一點,或許就能預測原始貴族的行動。要是能夠預測,就能反省自己的行為。


    然而,這種假設是沒有意義的。


    千方百計仍改變不了的結果,依然降臨——


    「原始貴族為了守護王國,而放周遭鄰國的軍隊通過邊境了。」


    沒錯,他們心目中的敵人不是外邦列國,而是本國的元首。


    「原始貴族絕不容許自己的領地和領民遭到侵犯,然而,他們卻沒有顧及到其他層麵。」


    他們熱愛國家,卻遭君王背叛,最後終於認清,假如想要守護國家,除了另立新國取而代之以外,別無他法。


    就正因為如此,所以誰也沒有退讓。他們相信這樣做是正確的,隻有這個辦法可行。


    「真希望這是一場夢。到底有多少人這麽期盼呢?」


    然而,這不是在做夢。


    現實是,王國國土遭到他國軍隊入侵。


    此時入侵的是西方民主諸國的聯合軍,以「雅爾斯托洛梅利亞民主聯邦」的軍隊為骨幹,多年來王國與該聯邦一直為西方的國境爭議不休。平時王國陸軍西方總軍一定會防止這種情況發卞,然而前司令官被當今國王調任閑職,不服其人事異動的西方總軍對中央軍令部的命令全都置之不理。這一切的背後也有西方原始貴族介入,使得聯合軍如入無人之境,完全不受妨礙。


    盡管沒有明確的證據可以證實這一點,但隻要看到這時聯合軍優異的行軍速度與本領就不難發現,早在很久以前,「雅爾斯托洛梅利亞民主聯邦」和西方原始貴族之間,一定進行了什麽秘密外交。然而中央貴族——支持現任國王的貴族,還要麵對迫在眉睫的現實問題,數萬軍隊朝自己的領地蜂擁而來,他們根本無暇去在乎前因後果。


    當然,情勢也不容他們深思,聯合軍進攻的目標其實是身在王都的國王。


    「雖然西方以外的貴族也出兵了,但他們終究隻想守住自己的領地.絕不是為了要救援中央。」


    國王屢次向西方原始貴族與其他邊境貴族發出敕命,許諾豐厚的賞賜,要他們來救自己的命。他倉惶的醜態活像是一部喜劇。假如是單純的笑話或戲劇,梅裏艾菈也會放聲大笑,然而這場紛亂卻不是笑話或戲劇。


    邊境貴族全都無視國王的敕命,他們沒有理由去救一個把自己流放到邊境,逼迫理應受到庇護的國民流血流淚的君王。即使為了保護不了國家而苦惱,但他們早已對主君死了心,也就毫不猶豫了。既然他們認定國王沒有主君應有的樣子,放棄也是當然的。


    「國王屢次透過外務院,意圖和『雅爾斯托洛梅利亞民主聯邦」進行交涉,然而『雅爾斯托洛梅利亞民主聯邦』卻不當一回事。該聯邦表示:『現任國王對國民行使不當權力,未經正當程序即位。對於這樣的人,我國不會承認其為友好國家的元首』。」


    周圍所有國家當中,承認當代國王為王國主權者的國家約有半數左右。而包含「雅爾斯托洛梅利亞民主聯邦」在內的聯合軍參加國,則皆不承認當今國王為國王。


    或許也是為了將軍事侵襲正當化的政治因素影響,事實上,凡是承認國王的國家,都會被接壤國境的邊境貴族給盯上。一旦被盯上之後,貿易流通就會停滯,而遭受經濟上的打擊。即使個別損害不大,但從整


    個地域來看,損失則無法估計。實際上,「雅爾斯托洛梅利亞民主聯邦」政府,也受到害怕這一點的大型商會所抵製。


    其他王國周圍的小國當中,也有些國家經不起貿易製裁。萬一與王國的貿易流通停滯,將會關係到一國的存亡,於是這些和王國、官民具有深刻聯係的小國就對外求援,而「雅爾斯托洛梅利亞民主聯邦」等國家則接受他們的懇求,下令討伐軍馬上討伐當代國王這個「不當行使國權的獨裁者」——他們串起了這樣一個故事。


    「雅爾斯托洛梅利亞民主聯邦」政府,不但借款給王國的有力貴族,還對「鄰國殘暴的獨裁者」采取堅決的態度,而得到主權者——國民——高度支持。在回應大型商會的擔保條件上也不負眾望,雙方約定即使進軍後沒有直接取得領土,等戰後要再次複興王國經濟時,大型商會也能得到若幹的特權,藉此維係聯邦的經濟水準。


    而當聯邦國內的經濟活躍起來之後,現今政權的立場就變得比磐石還要穩固——聯邛政府的這番考量,其實是以聯邦國民親王國的情懷做為後盾的。


    即使雙方就國家立場而言是確切的敵國,然而對聯邦國民來說,王國國民卻是多年來在民間互相貿易的好鄰居。聯邦大半國土都在內陸,難以藉由海上運輸來進行貿易,而王國毗鄰大海,具備了海運國家的樣貌,因此兩國的貿易就占了聯邦進出口的大半,聯邦的國民自然有很多機會接觸到王國進口的產品,與王國商人的關係也就更加穩固了。


    再加上距今數十年前,聯邦遇到前所未有的異常氣象,而陷入嚴重的食物危機,那時當今國王之父,也就是前任國王率先決定支援,提供各種援助。周圍的國家看到王國的行動後,也跟著挺身而出,使得聯邦諸國幾乎沒出現餓死的人。


    換言之,王國在聯邦國民的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有恩於己、情義相挺的國家。


    因此,當代國王的專政不隻是國內,就連「雅爾斯托洛梅利亞民主聯邦」等諸國也強烈批判。特別是民眾之力強大的西方民主國家,反對聲浪更是明顯。


    在這種狀況下,政府指派的討伐軍受到國民更為狂熱的支持。「這次就由我們來拯救王國的人民!」聯邦首都「瑪紐亞」的聯邦議會議事堂前廣場上,來自全聯邦齊聚一堂的市民都跟著這麽喊道。


    聯合軍以市民的聲援為後盾,挾著破竹之勢粉碎「賊軍」,一口氣直搗王都。


    「中央的擁皇貴族多次設置防衛線,而負責守備防衛線的士兵卻是征召來的平民,當然不可能有士氣。不僅如此,據說甚至有士兵公然支持聯合軍——唔,這隻能說他們,自作自受吧——不過對我們來說卻是件不名譽的事。」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唯獨那對眸子還搖曳著悲傷。


    「防衛線盡是千瘡百孔,果然無法阻止聯合軍的攻勢。」


    內應和倒戈不斷發生,防衛線接二連三地遭到破壞,擁皇貴族全都開始轉進王都以求自保。當局勢演變到連友方都不能信任之際,別說是維持防衛線了,就連進行有組織的戰鬥都有困難。


    假如躲在固若金湯的王都,這座以國王麾下近衛軍為主力所守備的城市,或許就能撐到邊境貴族來救援。擁皇貴族滿懷這種夢幻般的期待,與殘存的兵力一同前往王都,但對他們來說,真正的不幸卻正要來臨。


    「——擁皇貴族在王都絕對防衛線集結戰力的途中,也就是距今約六個月前的早晨,當今陛下突然身亡。」


    有人說是自殺,有人說是謀殺,還有人說是病死,真相尚未水落石出。


    這時王都已經遭到聯合軍包圍,沒有辦法得知裏頭的詳細情況。


    「然而在演變成這種態勢後,聯合軍也一樣陷入了窘境。」


    這次進攻的正當理由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聯合軍原想藉由討伐做惡多端的獨裁者,從王國撈到一些特權。但獨裁者一死,就得不到用武力進攻王國的理由。要是沒有在正當理由下引發武裝行動,這次就換自己成了民眾眼中的「惡」了。各國政府發現,國內的敵對勢力掌握了國王駕崩的消息,計劃要把自己拉下台。


    無論如何,都必須得到能讓國民信服的勝利。


    聯合軍承接各國政府的意思,以整頓國王駕崩後混亂而惡化的治安為由持續包圍王都,期間大約過了一個月。


    在這一個月當中,派遣軍隊參加聯合軍的各國政府與邀請他們進兵的邊境貴族之間,原本是該締結停戰條約的,但這當中卻冒出幾個新的問題。


    即使邊境貴族同意依照事前約好的賠償金,支付其中幾成金額,但卻不承認各國政府所要求的經濟特權。


    對於各國政府質問違背約定一事,邊境貴族依然不改強硬的態度。他們宣稱,如今國王已成故去之人,既然聯合軍沒有引渡其遺體,他們也沒道理去遵守約定。邊境的原始貴族沒能保住當今國王的遺體,同樣也失了正當理由,他們絕不能讓國土與國民再凋敝下去。


    於是各國政府就在邊境原始貴族的主張下暫時作罷,他們也心知肚明,引渡遺體這項條件的確在事前的約定當中。


    然而在這個節骨眼上,國王卻已經被擁皇貴族埋葬了。


    而且,國王廟還在王都的地底深處,除了當今國王與其近親,與一部分的儀式院職員之外,全都禁止進入。


    「換句話說,他們隻能進攻王都,以武力搗毀國王廟,來奪取當今陛下的遺體。」


    但若發動攻勢,接下來邊境貴族的軍隊就一定會來攻打聯合軍了吧。貴族不隻多次暗示這一點,現在他們的軍隊也陸續集結到王都四周,數量在不知不覺問就淩駕了聯合軍。


    對邊境貴族而言,假如國王的命是遭自己所謀害,那就會變成弑君,當初就是為了避免這一點,才借助他國的力量,但如今已沒有理由再把別國軍隊留在自己熱愛的領土上,聯合軍在貴族的眼裏,早已成了礙事者。


    高呼「問題已經解決了,快點撤退吧!」的邊境貴族軍,以及陷入「除了少許賠償金之外一無所獲,還白白浪費軍事費用,失去國民的支持」的各國政府,雙方形成新的對立局麵,情勢就變得更加混亂了。


    遠征是一種需要大量資金與物資的軍事行動,並不是隨便一個大國就可以輕易實行的。隻要設身處地看看發行國債籌措戰爭費用的各國政府,就會明白這次進攻作戰的費用已使本國經濟壟罩陰影,單單是少額的賠償金並填補不了缺口,他們是不可能接受這個條件的。


    戰爭終究是一種會引發財政盈餘的行動,假如打仗時以赤字為前提,國家早晚都會滅亡。然而,要是這時聯合軍人馬能站在長期的觀點來看戰後的情況,也就有可能會接受貴族那一方的提議了。不過,聯合國上層部門的為政者是經由選舉而產生,假如問他們願不願意冒著下次選舉落選的風險,選擇去改著本國與王國之間的關係,肯點頭的人一定非常地少。


    後來,聯合軍人馬開出了自認有利的條件,至少能讓國家維持最低限度的收支平衡。要是沒讓王國那一方屈就接受,他們就撤退不了。


    另一方麵,與聯合軍一直敵對的邊境原始貴族,內部所存在的問題也不隻一樁。


    「沒錯,內部處處都是問題。」


    她會毫不猶豫地暴露自家人的醜事,梅裏艾菈隻差沒接著這麽說下去了。


    然而,在她開口之前,就傳來好幾次敲門聲。


    梅裏艾菈的身體宛如被潑了冷水般縮了一下,但她感受到瑞克提法爾的視線在望著自己,就急忙斂起慌亂的表情,朝門口下令允許來人進房。


    「——公主,我端茶過來了。」


    開門而入的是剛才的侍女。


    她把推車送到兩人跟前,上頭載了裝了開水的保溫瓶、茶壺和配茶的烤點心。


    「謝、謝謝你……不過……」


    「做任何事最重要的就是懂輕重緩急,老爺不是也告訴過你了嗎?再說,這位先生的身體才剛好,別讓他太操勞了。」


    她被侍女這麽一說,隨即一臉驚訝地回望瑞克提法爾。


    仔細一看,她的神色變得比之前還要糟。


    「對不起,我好像太心急了一點。」


    「不,我……」


    我不介意。瑞克提法爾想接著說完,卻發現她的眼睛看著自己,仿佛在責備他硬要安慰別人很冒失,於是就無法繼續講下去。


    「——稍微休息一下吧。」


    梅裏艾菈的話稍微舒緩了房裏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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