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跨入赤和王帳時,赤和身邊隻有奪佚守候。赤和臉色灰黃,雙目卻在看到雷遠的一霎那重煥光彩。他掙紮著坐起,喚著雷遠的名字:“你終於來了。”


    雷遠點點頭,上前坐在赤和身邊。赤和喘息著笑道:“沒想到我們還會在這裏見上一麵。”雷遠看他說話艱難,便道:“你躺著吧。”


    赤和卻不讓奪佚來扶,隻是看著雷遠身後的範福麟道:“這就是範靜淵的兒子?”雷遠點頭,示意福麟上前行禮。赤和讚賞地看著福麟,又拍著奪佚的手,歎道:“孩子們都這麽大了,你說我們怎麽能不老?”


    雷遠心情複雜,問道:“你叫我來,隻為了說這些麽?”赤和嘴角笑容漸斂,道:“雷遠,把阿黛送回來吧。她是涼國人,卻一直葬在你們漢人的地方。我曾許諾族人,會把她從漢人的地方帶回來。我不想死前還有遺憾。”


    不知為何,雷遠心裏一鬆,暗暗歎出一口長氣:“原來是為了這個。”赤和漫道:“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麽呢?是要你報多年前救命之恩?還是七年前一箭之仇?”不等雷遠說話,他自顧自懶洋洋先笑了起來:“人間四十年,去事恍如夢幻。不管曾有過多少權力、土地、榮譽,一樣也帶不走留不住。仇恨也罷,恩愛也罷,生命消亡了,萬事皆隨之消散,我又何必執著?”


    雷遠百感交集,默然不語,想赤和征戰廿年,踏平大半個草原,卻在他和範靜淵手上頻頻受挫,遙望中原一生而不得。假如換了他雄願未了,到這時會不會也會如此淡然?那些未盡的心願,未得到的人,能不能就這樣心甘情願的舍棄拋開?


    赤和仿佛看透他的心思,道:“若是全力試過,即使未得,也不算是遺憾。”他撫著奪佚的手意味深長的道:“況且,還有孩子。他們是我們生命的延續。我們未盡的心願,還有他們幫我們實現。”


    雷遠下意識看看身邊的福麟——容貌、風度,都是那麽酷似他的父親——他,本來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心裏忽然一陣淒涼,呼的一下站起來道:“我會讓阿黛及早歸葬故裏。”


    赤和頜首:“希望我那時還活著。”對奪佚道:“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送雷寨主回去吧。”


    奪佚將雷遠和福麟一直送到涼國邊境。雷遠一直心事重重,策馬沉默走在最前。福麟和奪佚在後麵並駕而行。福麟道:“你的功夫,是哪裏學的?”


    奪佚道:“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將我送到中原拜師學武。”他看福麟一臉好奇,主動解釋道:“父親說,若幹年前他曾和你父親交過一次手。你父親曾給他展露了一手內功,並說中原地大人靈,武功博大精深,他所會的隻是鳳毛麟角。經此後父親甚是向往中原武藝,所以將我送往中原學武。”(注,細節參見第一部第二十五章)福麟釋然:“原來竟有這麽段淵源。”奪佚道:“我聽父親說起過很多你父親的事情。我對他非常仰慕,一直想拜見求教。可是聽說他多年前便隱居江南。這樣的人才隱匿民間,一身武功才學無處施展,可惜,可惜!”


    福麟心裏有些不悅,哼道:“人各有誌,也各有人生價值的定義。不需要每人都有什麽經天緯地的雄心壯誌,隻要像我父親一樣滿足快樂,就很好。”


    奪佚笑道:“看不出你年紀輕輕,對人生倒參得甚透。那麽,你是不是也如你父親一樣隻望滿足快樂呢?”


    福麟斜睨著奪佚:“先別說我,你又有什麽雄心壯誌了?”奪佚意味深長看著他道:“不能說是雄心壯誌,隻能算是一點小小的誌向吧。”


    “喔?”福麟審視著他,指著中原的方向道:“是想再回那裏麽?”奪佚如針刺一般眼神一跳,隨即笑道:“你呢?難道不想麽?”


    福麟並不答他,隻是放聲大笑,策馬追上雷遠,回首對奪佚揮手道:“後會有期。”


    雷遠回到山寨,一人進了房,倒在椅上頹然不語。翠兒幫他收拾完行囊,走到他身後捏著他的肩頭,柔聲問道:“累了麽?”雷遠閉著眼,嗯了一聲。翠兒又問道:“赤和找你去,是為什麽?”


    “他要我送阿黛的屍骨回去。我答應了。”雷遠低道:“都走了,我一個也留不住。”翠兒慢慢揉著他的肩頭,沉默不語。


    他忽然伸出手去按住她在他肩上的一隻手:“翠兒,這些年……隻有你,一直在我身邊。”她再也忍不住,兩顆淚珠終於滴落下來,落在他的手上。他回頭看她。她不敢和他對視,慌忙轉身,就要奪門而出。他卻一把拉住她:“你……”她心思激蕩,一顆心噗嗵噗嗵的急跳不已,聽著他一字一句緩緩道:“嫁給我吧。”她不知道該難過還是喜悅,撲到他懷裏放聲痛哭。


    雷遠卻是極平靜,輕輕拍著她的背,不知為何,忽然陡然不安起來——怎會如此安靜?那個總在眼前蹦蹦跳跳的身影呢?——他急站起來,問道:“福瑛在哪裏?”


    此時的涼國王帳裏,奪佚正陪著赤和說話,帳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赤和的長子紮提大步走進帳來,道:“我們抓了一個漢人的探子。”將手中的少年擰出來。少年在他手上拚命掙紮,不慎掙脫頭上軟帽,一頭烏發如瀑般落下,引出紮提一聲驚歎:“女的?”伸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得意笑道:“我是說怎麽會長得這麽俊俏?”


    奪佚也已認出這人是誰,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父親已開口喝道:“紮提,放開她!”紮提無奈,正要依從,還未來得及放手,少女在他臉上狠狠啐了一口。他頓時大怒,一手捏住她的衣襟:“放肆!想不想知道我的厲害?”忽然有人架住他的臂膀。他知道是誰,並不動彈,隻冷冷道:“你敢攔我?放手!”奪佚卻一動不動,攥住他的手臂,低道:“大哥,這裏有些誤會。她是我的朋友,不是漢人的探子。”


    紮提從小便和奪佚不和,自他從中原回來,不時找碴挑釁,奪佚卻總是一味隱忍,從未像今日這樣公然和他對峙。紮提掙紮兩下,見掙脫不開奪佚的鉗製,不由有些惱羞成怒,正要發火,隻聽赤和怒道:“你們兄弟倆都給我放手!”他們倆這才慢慢放開,退到一邊。


    少女少了挾持,挺身站好。赤和對她仔細端詳——難怪會讓兄弟倆爭執,這女子果然生得異常清麗。雖然年紀還小,已經有種咄咄逼人的美貌——他越看越覺得眼熟,聽到少女脆聲道:“我來找我哥和雷叔叔。”他便笑起來:“我道是誰,原來是故人的孩子。”


    紮提頓時來了興趣:“父親認識她?”赤和不答,隻對少女道:“你長得很像你娘。”少女並不理他,繃著臉一味問道:“我哥和雷叔叔在哪裏?”


    “他們已經回去了。”紮提看少女轉身就要出帳,示意眾人攔住她,笑道:“既然來了,別急著這麽快回去,在涼國多住幾日。”


    少女怒道:“誰想住在這裏?放開我!”紮提見赤和隻沉吟不語,以為父親默許,心裏更樂,上前握住少女的手笑道:“我帶妹子四處走走。”少女怒目圓瞪,正要一腳朝紮提踹去,奪佚站出來,對赤和道:“父親,讓我送她回去。”


    “你!”紮提滿麵赤紅,正要說話,見父親點頭道:“也好。早去早回。紮提,放開她!”他隻好惱怒的放開少女,站在一邊,眼睜睜看著奪佚將少女領出帳去。


    “父親為什麽要放她走?”紮提氣急敗壞吼道:“把她留下來做個人質,可以要挾那幫漢人。”


    赤和凝然看著他,口氣嚴厲道:“蠢貨!你不如奪佚的地方,就是目光太短淺!你這樣不爭氣,我如何能把涼國交給你?出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來見我!”


    紮提退出王帳,滿心憤懣,提了鞭子對著地麵一陣亂抽:“總是奪佚!漢人的雜種!呸!我就不信,我鬥不過他!”


    奪佚帶著少女策馬馳在路上。少女左顧右盼,對涼國風情一臉好奇,問個不停。奪佚開始還有耐性,到後來也煩了:“喂!”


    少女沒好氣:“我不叫喂。我叫範福瑛。我知道你叫奪佚。上次你來拜壽我也在。當初要是知道你買那把刀是作為賀禮,我也不會……”她知道說錯話,連忙打住。奪佚卻不依不饒道:“不會什麽?拿暗器射我?”


    “是你拿暗器射我才對!”福瑛氣鼓鼓得:“要不是我哥在,你就打傷我了。”


    “不會傷到你的。”奪佚道:“我掌著力道呢,隻不過是想嚇你一嚇。”福瑛哼道:“要是我雷叔叔知道,肯定要說,隻知道嚇女孩子,沒出息!”


    奪佚並不申辯,隻是一笑,更顯眉目俊朗。福瑛好奇問道:“你明明是涼國人,為什麽長得和我們漢人一樣?”


    “我母親是漢人。”奪佚道:“多年前你們中原和我們涼國和親。我母親是和親公主的侍女。”福瑛拍掌道:“這事我知道。就因為這個我爹去了江南。我就是在江南生得。”她忽然想起什麽,慢慢收起笑容:“不過,我爹到現在還為這事生氣,誰都不能在他麵前提起。他說,這是漢人的恥辱!”


    ——豈止隻是漢人的恥辱?他從出生後便被人譏笑為雜種;父親在漢人處吃了敗仗便回來責打母親;母親每日都在哭泣,從來不曾抱他親他,一直到死前都不肯看他一眼——奪佚從心底慢慢舒出口氣來,輕笑道:“這麽多年前的事情,早該忘記了,何必總放在心裏,徒添不悅?”


    福瑛側著頭仔細看他,清澈的目光仿佛看透他深藏在心裏的沉鬱。他心驚得躲開她的眼神:“看什麽?”


    “仔細看,你還是有涼人的輪廓的。”福瑛渾然不知他的心思,比劃道:“下頜,鼻梁,都和我們漢人不同。”他看她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笑意盈盈,心裏一動,正要說話,忽然臉色一變。福瑛奇道:“怎麽了?”


    奪佚臉上浮出一絲冷笑,隻道:“我們走!”在福瑛馬上抽了一鞭,自己也緊跟其後。兩人急馳未久,身後傳來急驟的馬蹄聲。福瑛驚朝後看去,隻見十幾人馬從後緊逼而來。箭矢夾帶著風聲,擦過自己朝奪佚射去。她失聲叫道:“小心!”急朝他撲去,想把他推開。


    奪佚卻頭也不回,似是隨意伸手在空中一撈,便將幾支逼在身前的箭矢抓在手中,隨即回手一擲,追兵裏應聲數人中箭,轟然倒下。追兵們沒料到他有如此神功,個個變色。


    奪佚停下馬來,喝道:“我不想殺人!現在給你們一個機會逃命!誰還想要我的性命的,隻管過來!”追兵們麵麵相覷片刻,不約而同的調轉馬頭潰逃而去。


    敵人來得快,去的也快,轉眼沒有蹤影。奪佚看福瑛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想到方才她奮不顧身朝自己撲來,一點暖意便慢慢在心裏漾開——從來沒有人這樣試圖保護他,即使是自己的母親——他卻責道:“以後這樣的時候,你站遠點!”


    福瑛這才反應過來,拍手呼道:“難怪我哥當時說你的功夫好。果然很好啊!不知道你和我雷叔叔比,又是誰厲害?”奪佚聽她讚賞,心裏便有些小小的得意。


    福瑛又道:“這些人是涼國人,看來是衝著你來的。你知道他們是誰麽?”奪佚連聲冷笑:“管他是誰。下次隻要再來,我定不輕饒!“福瑛目光擔憂道:“雷叔叔說,不怕明地裏的敵人,就怕不見光的暗箭。你還是小心點的好。”


    奪佚心裏又是一動,卻笑道:“你倒是喜歡你雷叔叔的緊,每句話都要提他。”


    福瑛神情忽然扭捏起來,目光躲閃道:“我們快上路吧。否則,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到山寨了。”


    兩人一路順利,平安回到山寨。雷遠不在山寨,福麟也剛剛回來,看到福瑛,便怒道:“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就這麽走了,誰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裏。幹爹幾天沒吃好睡好,剛剛又出去找你,還沒有回。等他回了,看他怎麽罰你!”


    福瑛嘟著嘴紅著眼圈不說話。奪佚在一邊試著勸解:“福瑛姑娘也是因為記掛你和雷寨主,才去的涼國。雖的確是冒險了些,也是對你們的一片情真。”


    有外人在,福麟再不好繼續訓斥福瑛,便放緩口氣對她道:“好了好了,先回房去休息。等幹爹回來了,你主動跟他認個錯。”


    等福瑛走了,福麟對奪佚抱拳道:“多謝你一路把她送回來。她性子刁蠻,一定給你找了不少麻煩。對不住。”


    奪佚道:“哪裏。添麻煩的,應該是我才對。”福麟不知道他這話裏的暗意,隻以為他是客套,自己也客客氣氣笑道:“你一定也很累。不如今天不要急著回去,不嫌棄的話,請在我們山寨歇息。”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奪佚大大方方找了張椅子坐下,笑道:“我正好,也想趁這個送福瑛姑娘回來的機會,和你多親近親近。”


    “什麽意思?”福麟頓時警覺。


    “沒什麽,”奪佚淡然笑道:“咱們不是有一個共同的小小誌向麽?關於這個,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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