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子雪花一樣地飛向水部, 韓逢臉色蒼白,在庫房前放了把椅子,坐在那等著人排隊送銀子, 一手拿著賬本, 一手拿了筆記下姓名、銀兩數目, 來送銀子的都是家仆, 韓逢客氣道:“多謝善心,河堤加固之後, 立碑銘謝。”


    家仆們也不敢搭腔,沉默地將一盤盤現銀放下。


    工部的人全在看熱鬧,都是一群久苦於要錢之難的人,見到這送錢的陣仗都是嘖嘖稱奇又羨慕不已。


    十萬兩銀子,不多不少, 堆在韓逢身後,閃瞎了眾人的眼。


    有人實在饞的不行,試探問道:“韓逢,你是怎麽讓這些老爺大人們肯捐銀築堤的?”


    韓逢撚了一錠銀子,深沉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眾人:“……?”


    銀子的事解決了,河堤加固立刻動工,常相鬆直接服氣, 二話不說率先往河堤那與工人住下了。


    重生以來韓逢一直半病著, 這下終於可以好好在家養一養病。


    天氣又是不好, 陰雨綿綿,球意寒涼,屋內冷氣往骨頭縫裏鑽,金大夫給韓逢把脈開藥, 又添了幾味補氣的補藥,韓逢垂眼看著,“金大夫,這幾位補藥價值不菲。”


    “韓郎中不必擔憂,”金大夫筆走龍蛇,低頭又寫下幾位昂貴的藥材,“林大人已經預付了藥費。”


    韓逢垂著短而密的睫毛,心裏已不止是一種簡單的情緒能說明的感受,暖陽在他的心中融融照著,一化便化開一片,就像一塊袒露在陽光下的蜜糖,油亮亮甜絲絲的無可救藥。


    在金大夫開完藥後,韓逢微笑著邊謝邊送金大夫出門。


    兩人正走到院落樹下,忽然外門被用力推了,韓逢循聲望去,烏泱泱的幾個侍衛衝入了院內,俱穿著幹練短打,衝進來的姿勢猛,站得卻很穩,一字排開,一看便是訓練有素的練家子。


    為首的是個長臉的中年男子,目光如炬,直盯著韓逢而去,“韓大人,國舅爺有請。”


    韓逢麵色不變,對金大夫行了個禮,“多謝金大夫上門診治。”


    金大夫時常為達官貴人治療,在京城也算得上是半個禦醫,為首之人他甚至也認識,錢不換——國舅爺身邊的貼身侍衛,性情十分狠厲,金大夫對錢不換微一點頭,將肩上的藥箱緊了緊,默默地從侍衛旁穿了過去。


    錢不換鷹隼一樣的眼睛像鎖鏈一般緊緊纏住韓逢,韓逢一伸手,坦然道:“請。”


    錢不換後退半步,他身後的侍衛也跟著後退,他回一伸手,鏗鏘道:“韓大人先請。”


    王國舅的馬車外觀十分普通,韓逢遠遠就聞到了淡淡的熏香味道,馬車內空間不大,中間小巧玲瓏的梨木案幾上擺了一壺茶加上精致小點。


    韓逢麵色沉靜,絲毫不慌,他從楚雲樓的恩客上詐了十萬白銀,令楚雲樓不得不閉館,楚雲樓的老板不找他才怪。


    他找的就是王國舅。


    韓逢抬手給自己倒了杯好茶,悠然地在平穩非常的馬車裏品茶吃點心,民脂民膏,國舅用得,太師用不得?


    韓逢怡然自得,一口點心一口茶,口中哼起了小曲。


    再說金大夫回到了藥堂,拿了藥方讓藥童去抓藥,隨後便在藥堂裏不安地踱步。


    河堤捐款一事已經在京城傳開了。


    金大夫十分感激韓逢,他的幾位家眷就住在河堤不遠處,韓逢這驚人的籌銀之舉是幫了他們家的大忙了。


    王國舅是什麽人,金大夫再清楚不過,仗著太後親弟的身份,在京城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十分霸道,他身邊的錢不換也是暴虐性子,金大夫去國舅府診治時,曾親眼見到錢不換掌箍一位刑部的大人。


    朝廷命官哪。


    一巴掌下去,飛出了兩顆血淋淋的牙落在金大夫腳下,金大夫回去之後,牙疼了好幾日。


    錢不換來勢洶洶的,恐怕韓大人凶多吉少。


    金大夫一介布衣,雖常出入官宦之家,也很清楚,自己隻是有用而已,在這些人麵前實際是毫無分量的。


    金大夫想通了,放下藥箱安心坐診。


    沒法子,這世道,誰都難。


    馬車一路毫無波瀾地行駛到了國舅府,錢不換親自來給韓逢撩簾請他下車,韓逢八風不動地坐在馬車裏,嘴角還沾著點心渣子,向錢不換攤開掌心,“有帕子嗎?”


    錢不換陰森森地盯著他,人往後一招,對侍衛耳語了幾句,侍衛點頭奔進了國舅府。


    韓逢坐在馬車裏,錢不換替他撩著簾子,兩人僵持著,其實隻有錢不換是僵著的,韓逢慢悠悠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露出一個純真笑容,誇獎道:“真是好茶啊。”


    錢不換不動,對在楚雲樓鬧事的狀元郎並不掉以輕心。


    過不久,侍衛出來了,拿了一塊手帕遞給錢不換,錢不換沒接,下巴往馬車裏揚了揚,韓逢慢悠悠地伸手接了,先陶醉地聞了一下,“這一定是位美人的帕子。”然後才慢條斯理地擦了嘴,將帕子藏入心口輕拍了兩下,一臉心滿意足,這才跳下了馬車。


    國舅府的門楣從外頭看,不高不低很符合規製,門口的石獅也就是普通貨色,就連看家的侍衛都是一副歪瓜裂棗的模樣。


    大門更誇張,還掉了漆。


    錢不換引著韓逢入了國舅府。


    國舅府內也是稀稀拉拉,不堪入目。


    回廊兩側圓柱痕跡斑斑,顯出陳舊的氣息,上頭的雕畫蒙上了一層髒汙,興許是這幾日連綿下雨,無人清理所致。


    錢不換大步流星地走著,引著韓逢來到了一處湖上的六角亭。


    先帝寵愛太後,愛屋及烏之下,賜的國舅府位置極好,占了一處京城內有名的落霞湖,晚間夕陽落下,霞光映水,美不勝收。


    今年雨大,落霞湖也漲了些水位,遠遠望去,湖上的六角亭如漂浮在水麵上一般——過去的路全被漲起的水淹沒了。


    錢不換站在湖邊,手向六角亭的方向一伸,穩穩道:“韓大人請。”


    六角亭在湖中心,絲竹之聲幽幽傳來,翩躚長袖如虹般隱約滑過,在歌姬的重重包圍之內,大約就是那位王國舅了。


    錢不換見韓逢不動,上前進了一步,站到了韓逢的身後,低沉道:“韓大人——請!”


    湖麵一平如洗,碧綠的水麵倒映出韓逢修長的身影,深不見底,若是一腳踏下去,沒踩到水麵下的暗路,這涼意漸深的天氣,失足落水實在是個好死法。


    韓逢輕笑了一下,“請來請去的,不愧是國舅爺身邊的侍衛,的確懂禮數。”


    韓逢抬腳卻是沒邁步,先脫了自己的靴襪,又將褲腳卷起,將手中的鞋襪直接拋在錢不換懷裏,韓逢懶懶道:“跟上。”


    錢不換抱著韓逢的鞋襪,臉色陰沉,卻見韓逢提著袍子義無反顧地往湖中走下,一步一步淌水而過,毫無偏差。


    錢不換瞳孔一縮,心中極為震驚。


    這條路韓逢走過數十次,以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即便是茫茫湖中,他依舊無所畏懼。


    韓逢從冰涼的湖水中嘩啦抬起腳踏上亭前的石街,絲竹之聲瞬間就停了,曼妙的歌姬們也停下了舞步,悄然退到兩側。


    湖水刺骨,韓逢本就蒼白的臉色此刻更是一點血色也無,嘴唇發白,笑盈盈地對王國舅道:“國舅爺好。”


    王國舅是個麵目陰柔的男子,容長臉柳葉眉,瞧著有些女氣,他已年過四十,依舊麵色白皙柔軟,鼻下連胡須都不長一根,整個人麵容白淨得如同剝了殼的雞蛋,想來年輕時也是個非常罕見的美男子,此刻他麵上一點笑意也無,冷冷地看著韓逢。


    身後,錢不換施展輕功,踏水而來,輕巧地落入亭中,將懷抱著的韓逢的鞋襪扔在韓逢腳下。


    王國舅慢悠悠道:“你就是韓逢?”


    韓逢微笑道:“是。”


    王國舅往後一仰,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韓逢,“長得不錯。”


    韓逢道:“多謝國舅誇讚。”


    王國舅笑了一下,他一笑便露出了滿口銀燦燦的牙,如刀鋒一般,細聲細氣道:“你這樣的貨色在楚雲樓賣上個幾夜,十萬雪花銀也不成問題了。”


    韓逢波瀾不驚,幹脆靠著亭子坐了下來,用衣袍下擺慢慢地擦拭小腿和腳上的水漬,“國舅爺就隻為這十萬兩動的氣?”


    王國舅抄起手邊的瓷碗砸了過去,韓逢不習武,反應也不慢,偏頭躲了過去,穿起了鞋襪。


    王國舅常年的無比暴躁,這幾年性子才平穩了許多,因為事事都順著他的心意,所以沒有地方發他內心的那一股邪火,如今見韓逢的做派如此挑釁,當真是氣得要發狂,對錢不換道:“給我把他扔下去!”


    錢不換風一樣地過來,抓了韓逢的腰帶就要將他扔下去,韓逢隻說了兩個字——“玉卿。”


    王國舅立刻臉色大變道:“住手!”他整個人都從位置上跳了出來,麵容驚駭到了極點。


    九遊堂內,林府仆從過來結算藥費,看了藥方,嘀咕道:“這麽好的藥,該用掉少爺多少家私?”


    藥童笑嘻嘻道:“林大人還差這點銀子嗎?”


    仆從瞪了他一眼,也不能說自家大人其實也挺窮的,憋了回去,別扭道:“不差這點銀子,這也是不該用的。”


    兩人年歲相仿嘀嘀咕咕地說個不停。


    金大夫忽然放了筆,對林府的仆從道:“這位小哥,你過來。”


    林奇人在戶部忙著算賬,太後的千秋節已經開始籌備,戶部的銀子又是四分五裂地要集中起來,哪裏能摳,哪裏能省,全都是一筆又一筆難算的賬。


    齊甚君瞧他算得皺眉,不禁感慨道:“怎麽沒有人給太後千秋節捐點銀兩呢?”


    “不要胡說,”林奇笑看了他一眼,“千秋節是喜事,與築河堤是不一樣的。”


    “哎,我也就隨口說說。”齊甚君又低下了頭。


    “公子——”


    似有熟悉的喚聲傳來,林奇抬頭望去,卻是他派去藥房結算費用的侍從滿臉著急地跑來了。


    玉卿這個稱呼,王國舅數年未曾聽到了,乍然聽到,猶如驚雷一般,他死死地盯著韓逢,從銀燦燦的齒縫裏擠出了話來——“韓逢,我要活剮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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