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迎來了兩位新人, 狀元榜眼加上本就在刑部的探花,刑部上下官員大部分都在刑部有些年頭了,驟然進來三位青年才俊, 刑部可謂前所未有的生機蓬勃, 於是刑部侍郎做東在刑部內設宴歡迎二人, 眾人飲酒歡聚一堂好不熱鬧。


    翌日, 酒性未散,留有餘韻, 刑部主事宿醉未醒地輕拍了拍翻閱卷宗的高大身影,笑道:“韓郎中今日起的早啊……咳咳,”刑部主事揮了下手,眯著眼道:“您這是翻什麽呢?”


    泛黃的卷宗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三個字——鄒明堂。


    主事醉意頓時消的一幹二淨,拍在肩頭的手微一用力, 聲音都變調了,“韓大人!”


    韓逢抽出厚厚的卷宗,輕拍了拍上麵落下的塵灰,淡淡道:“隨便瞧瞧。”


    鄒明堂,曾經的刑部尚書,以八項罪名被判午門斬首。


    當時任主斬官的正是現在的嚴太師,鄒明堂死後眼珠暴突眼皮無法合下,有人借此為鄒明堂鳴冤, 言鄒明堂死不瞑目, 嚴甫昭聽聞後一笑置之, 命人挖了鄒明堂的眼珠,用針線將鄒明堂的眼皮上下重新縫合。


    “這不就瞑目了。”嚴甫昭談笑風生,看著人縫合鄒明堂頭上的眼皮,將在場的人都嚇得噤若寒蟬。


    卷宗上寥寥數筆, 未見血腥之處,主事道:“韓大人,這種案子多晦氣,還是別瞧了。”


    韓逢合上卷宗,鳳眼斜睨,“那有什麽案子是吉利的?”


    主事一時語塞。


    “韓大人。”


    門外傳來清朗之聲,主事與韓逢一同回眸,林奇身著朱色長袍,麵色微紅,看上去神采奕奕,對主事微一拱手,笑著望向韓逢,“韓兄,今日很早啊。”


    “子非來得也不算晚。”韓逢語氣柔和道。


    主事對韓逢這態度的轉變瞠目結舌,與林奇打了個招呼,灰溜溜地離開了,得,這兩位郎君是關係好的,他還是躲遠些。


    林奇看了一眼韓逢手上的卷宗,看到鄒明堂三個字心中一凜。


    這麽快。


    韓逢的權利鬥爭之路上離不開鄒明堂這個人,林奇的死同樣也離不開這個名字。


    前世林奇作為襯托韓逢的工具人前期升的要比韓逢快,林奇入戶部三年升任戶部侍郎,之後林奇在戶部接觸到核心權利之後,發覺戶部貪腐嚴重,憤而上告,從此開啟了他作死的不歸路。


    “子非對此案也有耳聞?”韓逢輕聲道。


    林奇輕吸了口氣,“本朝的官員中有誰能不知道‘死而瞑目’這件事呢?”


    嚴太師的嚴酷震懾著整個朝堂,他身後所站著的正是權傾後宮的王太後。


    刑部與戶部差的實在很遠,戶部裏的苦是一張張文書壓下來的苦,刑部的苦是一道道血痕打出來的苦。


    “冤枉——我是冤枉的——”


    揮鞭行刑慘叫呻-吟之聲不絕於耳,鞋底邁過石階都能感覺到粘膩厚重的血正如一雙雙不甘的手拖住來人的腳步。


    昏暗的牢獄兩側點了燭火,隱約跳動,落在林奇清秀的麵上猶如鬼火。


    林奇的麵色堪稱冷漠,慣常總是柔和帶笑的神情收斂起來之後,餘下的唯有冷傲棱角,死生踏遍,不動聲色,刺鼻的血腥味與淒慘的哭嚎聲未能讓他玉雕般的麵容上出現任何動搖。


    韓逢走在他身側,一直用餘光留意著他,如果林奇麵上有不適神色或是惶恐不安,他便會即時地送上他的安慰與鼓勵。


    然林奇沒有,他閑庭信步地在刑部大牢走過,毫無懼色。


    林奇到底還有多少驚喜是他從未知曉的?


    韓逢兀自在腥臭的刑部大牢裏再次陷入對林奇的迷戀之中,腳步輕快得像去踏青。


    林奇表麵鎮定,內心也很鎮定。


    嗬,他以前看蟲室的時候比這惡心恐怖多了。


    要說極惡之徒,一個陰間的李涵就讓他徹底開眼界了,這種畢竟還是陽間的罪犯,講道理,不慌。


    林奇的腳步站定,目光投向牢獄中的一個佝僂身影。


    看樣子是用過重刑了,人仰麵躺在地上,囚服上血跡斑斑,胸口往下凹陷了一大截,瘦得已全脫了相。


    韓逢看了林奇一眼,林奇微一點頭,韓逢對身後的獄卒道:“提出來。”


    葛平府協鎮高克貪汙軍餉八十三萬兩,入刑部歸案受刑七日,不肯服罪,第八日,血書狀告總兵張風喜貪汙軍餉,誣陷下屬,吐血而亡。


    刑部新任員外郎林奇主事,郎中韓逢隨事,一齊暗中往葛平府調查此案,三月後歸,人證物證俱在,張風喜服罪,收押入獄,震驚朝野。


    殿內,熏香嫋嫋,王太後身著華服,一手撚著細簪鬥籠裏的雀鳥,懶懶道:“這鳥,顏色很奇特,挺鮮亮的。”


    “萬裏挑一,太後喜歡便好。”嚴甫昭微笑道。


    王太後專心鬥著鳥,嘴角微勾,“無事不登三寶殿,太師遇上什麽麻煩了?”


    嚴甫昭但笑不語。


    他不說話,王太後也不說話,自顧自地用玉簪子在雀鳥的紅嘴上輕點逗玩。


    嚴甫昭目光望向王太後。


    她老了,比起十幾年前,自然是要老的多,不過還未算太老,在花銷了無數金銀玉石之後,仍舊保持著美貌婦人的體態,側臉一點皺紋也無,依舊白皙而富有活力。


    曾經他們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是共同進退的戰友,而這幾年,他們的關係已經不如從前那麽密切。


    彼此之前更多的是相互製衡,行在同一條船上,無可避免的會搶奪掌舵的權利,大家都會覺著是自己占據了上風。


    嚴甫昭打破了沉默,“太後的千秋節就是這幾日了,臣隻是提前送個小玩意給太後,想討太後的歡心。”


    “我很歡心。”王太後幹脆道。


    嚴甫昭麵色漸漸變得冷淡,“太後歡心就好,那臣便告退了。”


    王太後‘嗯’了一聲,玉簪順著雀鳥美麗的翅膀輕輕滑著,待嚴甫昭的腳步聲走遠之後,才將目光落在殿門之上,眸色沉沉。


    “太後,”一旁的宮女小聲提醒道,“籠子鎖開了。”


    王太後扭過臉,玉簪順下去刮到了精致的小鎖上,她挑開了門,提其鳥籠走到殿門前,對籠子裏鮮亮的雀鳥道:“走吧。”


    那雀鳥瞪著無辜的眼,縱使腳上沒有戴鎖鏈,依舊站在架子上不動。


    “不會飛了嗎?”王太後喃喃道,垂眸將鳥籠往後一遞,宮人立刻接了上來,“好生養著,莫要關籠子。”


    宮人道:“是。”


    嚴甫昭出了皇宮,上了馬車,在馬車內麵色陰沉了下來,王太後是覺著越來越用不著他了,傀儡皇帝被一個婦人把在手裏十幾年,想挾天子以令諸侯,一腳將他踹開,將所有的權勢都籠在自己手上?


    韓逢與林奇都是受了太後的調令,多年的相安無事,終於還是要圖窮匕見了嗎?當初若不是他……


    嚴甫昭心中越想越亂,越想臉色越沉,對車夫道:“往擷芳巷。”


    擷芳小巷的小院子裏後門推開,卻是連通了一個大院子。


    芳香四溢的屋內,嚴甫昭從王玄真身上滾下來,略微喘了幾口氣,便聽王玄真哂笑道:“你老了,不中用了。”


    嚴甫昭也不惱,半躺著將王玄真摟在懷裏,撫摸著他光滑的背,“我不中用了,自然有中用的人排著隊等著伺候國舅爺。”


    王玄真用力踹了他一腳,“有必要排隊嗎?一起上,我受的住。”


    嚴甫昭沒有接話,若有所思地說道:“你姐姐容不下我了。”


    “哦?”王玄真起身,跪坐在嚴甫昭身上,嚴甫昭是不如當年風華正茂時強健有力,不過也受得起王玄真的力道,隻是目光淡淡地望向王玄真,“她除了你,誰都可以舍棄。”


    王玄真冷笑一聲,“嚴太師,你說這話好酸哪。”


    嚴甫昭也不知他與王玄真和王太後的關係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就像是陷入了一個掙脫不開的綺麗噩夢。


    當年先帝共禦姐弟,是否也如他一樣,繩索套在脖子上一般,窒息般的香豔,危險愈近,愈不肯逃離。


    嚴甫昭麵色一沉,又是俯身將王玄真壓下,王玄真邊笑邊道:“喲,重振雄風了啊嚴太師。”


    “閉嘴,”嚴甫昭用力捏住王玄真的臉,目光猙獰,“你這千人騎萬人枕的賤貨。”


    “我偏要說,”王玄真抬手直接用力抓向嚴甫昭的脖子,邊喘氣邊笑的扭曲,“我這樣的賤貨,嚴太師睡了這麽多年也不嫌膩,可見嚴太師是比賤貨還要來得下賤百倍千倍的賤。”


    嚴甫昭再從王玄真身上下來時,腳步都有些虛浮了,頭臉脖子背上也全都被抓得血跡斑斑,火辣辣的疼。


    世上什麽樣的美人他現在都能得到。


    可正如王玄真所說,他就是那樣賤。


    嚴甫昭穿戴整齊,帶著一臉的傷麵色陰沉地離開了王玄真的寢臥,守在外頭的錢不換默默握緊了腰間的刀柄,低頭不言。


    “錢不換——”


    錢不換立即推門入內,屋內的味道他已是見怪不怪,低頭上前道:“爺,您吩咐。”


    “去,把韓逢叫來。”王玄真疲倦道。


    錢不換僵硬一瞬,“是。”


    “算了,”王玄真起身,麵色也比嚴甫昭好不到哪去,“備車,去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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