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的棠帝花園住得都是非富即貴的人物, 林奇順著街道走來,手上拎了個皮箱,一路受了不少衛兵的盤問和開箱檢查, 開箱一看裏頭是齊全的家夥什, 聽他說自己是裁縫, 去的是17號, 衛兵們一下了然,臉上浮現出曖昧又輕佻的笑容。


    林奇對這個笑容感到很不適, 默默地合上了箱子,將皮箱子抱在胸前,全當作防衛。


    一座座美麗的小白樓之間隔了不遠的距離,綠樹紅花美不勝收,藤曼爬上了門口雕花的鐵門, 林奇手足無措地站在鐵門外,隱隱約約看到院子裏停了輛汽車。


    小白樓的門忽然開了,小丫頭跑出來開門,麵上笑盈盈的,“是林師傅吧?你真準時。”


    “你好。”林奇點著頭,慢慢放下了手裏的皮箱子。


    小丫頭歡快地引著他進入小白樓。


    白樓裏裝飾得非常漂亮,一水的歐式家具,壁爐裏燒著炭火, 溫暖如春, 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是高級香水的味道。


    林奇聽到右側樓梯傳來談笑的聲音。


    小丫頭也伶俐地上前站在樓梯口,作出一副等待的侍女模樣。


    夏其多穿著一身暗金色的旗袍下來了,胳膊上挽著一位英俊的先生。


    林奇略微睜大了眼睛,吳致遠?


    夏其多正與吳致遠談笑, 吳致遠側著臉不知說了句什麽,夏其多眉毛一挑,嘟起紅唇在吳致遠的臉頰用力親了一口,留下一個完美無缺的唇印。


    “淘氣。”吳致遠沉穩道,目光往下挪動,淡青色長袍的一角印入眼簾,吳致遠一抬頭,望見了神情驚愕的林奇。


    吳致遠對林奇的出現也感到了驚訝,他的驚訝不動聲色,除了他自己,沒人能看出來。


    “林師傅,”吳致遠對林奇點了下頭,以一種主人的姿態道,“早上好。”


    林奇將自己的目光從吳致遠臉上那個鮮紅的唇印挪開,很局促道:“早上好。”


    夏其多落落大方道:“我不大會挑衣服,吳先生眼光好,給我參謀參謀。”


    吳致遠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哦?我以為你一向對我的品味嗤之以鼻。”


    “此一時彼一時,”夏其多撒嬌似地緊了緊自己的手臂,將自己豐滿的胸脯貼在吳致遠的臂膀上,微笑道,“那時正對你欲擒故縱,自然要拿腔拿調些。”


    吳致遠笑著搖頭,“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說是不是?林師傅。”


    林奇隻是溫和地笑,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畫麵實在有些尷尬,林奇一個人為夏其多量尺寸,小丫頭給吳致遠端上了一杯咖啡,吳致遠喝著咖啡,翹著腿,姿態閑適地坐在沙發上。


    夏其多旁若無人地與吳致遠說話,語氣和內容都非常熟稔,很顯然,吳致遠是她的金主,或者金主之一。


    林奇剛為正式的吳太太製作了旗袍,馬上就為吳致遠的情人也製作旗袍,拿皮尺的手都格外沉重。


    而吳致遠仿佛對此場景沒有任何不適,興致很高地忽然道:“林師傅,你身邊那位小夥計呢?”


    “他回老家了。”


    “我瞧你一個人不大方便,捉襟見肘的,”吳致遠放下咖啡杯,起身道,“我來幫你。”


    “不用了——”林奇見他起身,高大的身影逼仄般地有壓迫性,拉著皮尺很慌亂地後退了一步。


    吳致遠的身影頓住,目光短暫地在林奇驚慌的臉上凝了一瞬,很有風度地重新坐下,“外行礙事,我還是不湊這熱鬧了。”


    夏其多噗嗤笑了一下,扭臉望向林奇,豔麗的麵容神情溫柔,對林奇眨了下眼睛,“他這壞人想幹壞事,我們別理他。”


    林奇感到了強烈的不適,渾身的寒毛都要豎起來了,仿佛落入了一個由蜜糖組成的沼澤,甜膩又粘稠,非正常的東西正試探地拽著他的腳將他往下拉墜。


    林奇以最快的速度為夏其多定了尺寸,在花色上夏其多與吳太太一樣毫無意見,“聽他的。”臉孔轉向沙發上坐定的吳致遠。


    淡灰色的西服外套,雪白的襯衣外套了與西服同色的灰色背心,吳致遠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搭在沙發靠背上,微笑勾唇,“林師傅知道我喜歡什麽顏色。”


    林奇馬不停蹄地要走,吳致遠的車就在院子裏,要‘順路’送送林奇,林奇拒絕了,這一次吳致遠表現出了強硬,“林師傅,你這樣顯得我們之間很生疏。”


    夏其多披著流蘇披肩,在一旁打了圓場,“既然順路,林師傅何必再客氣呢。”


    林奇隻能坐上了車。


    其實以吳致遠的身份,隻要他的語氣稍微重一些,林奇就很難反抗了。


    吳致遠昨天晚上在夏其多這裏過的夜,並不知道林奇會來得這樣快。


    車內安靜的很,林奇的皮箱子放在膝蓋上,他雙手扶著,像是扶著一張盾牌,神情極力地放空,像被定格的紙片人一般,單薄而沒有神采。


    吳致遠很奇怪,林奇怎麽忽然就對他防備起來了,林奇一直都是很木訥的,不解風情。


    吳致遠欣賞他的不解風情,有種處子般的吸引力。


    吳致遠微微笑了一下,“林師傅,你是不打算跟我說話了?”


    林奇眨了眨眼睛,快速地看了吳致遠一眼,吳致遠眉目端正,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安全感,總之一點都不像個新婚就留宿情人家裏的風流鬼。


    林奇還以為他隻是心思活泛,沒想到還是個徹頭徹尾的行動派。


    “吳先生,”林奇幹巴巴地回道,“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吳致遠單手在膝蓋上輕輕打著節奏,“其多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林奇無言以對。


    吳致遠道:“我有能力讓這個可愛的女孩子過上更好的生活,這也算是一件好事。”


    林奇從未見過有把出軌說得如此清新脫俗的人,嘴唇動了下,又覺得自己不該多管別人家的閑事,又閉上了嘴。


    吳致遠看出他想表達一番,鼓勵道:“林師傅有什麽看法,不妨說一說。”


    林奇想了一下,委婉道:“吳太太也很可愛。”


    吳致遠清脆地笑了一聲,“所以她的生活也相當優渥。”


    林奇扶著行李的手慢慢往上,輕輕抱住行李,與自己的心口貼近,權當作保護,臉上流露出他一貫的愁苦與哀傷。


    吳致遠心裏一動,他實在覺得林奇這樣惶恐不安的樣子很有趣,於是逗弄道:“其實林師傅你也很有一些可愛之處。”


    林奇幾乎是立刻縮到了車門邊,整個人像壁虎一般貼在了車窗玻璃上,目光驚恐而指責地望向吳致遠。


    吳致遠差點沒爆笑出聲。


    太他媽有意思了。


    在林奇一路的戰戰兢兢中,車終於到了裁縫鋪,林奇連招呼都沒打就推門下了車,而吳致遠搖下了車窗,對林奇倉皇的背影俏皮地飛了個吻,“再見,可愛的林師傅!”


    吳致遠回到吳公館時,吳太太還沒有起床,她已經醒了,但是還不想從溫暖柔軟的被窩裏起來,她窩在被窩裏翻看一本國外的漂亮雜誌。


    吳致遠春風滿麵地推開門,躺在床給了吳太太麵頰一個吻,“寶貝兒,在看什麽?”


    吳太太撅著嘴道,“我要買洋裝。”


    吳致遠親昵地用鼻尖點了下吳太太的麵頰,“你喜歡什麽就買什麽。”


    吳太太麵上還是沒有露出笑容,麵色沉鬱道:“上次張太太真是要把我氣死了……”她忽然吸了吸鼻子,扭過臉對吳致遠道:“親愛的,你身上好香啊。”


    “是嗎?”吳致遠坐起身,輕輕聞了下自己的袖子,漫不經心道,“俱樂部裏的味道實在太重了。”


    吳太太也跟著坐起身,細細地在吳致遠領口又嗅了兩下,一股法國香水的味道,她兩手勾住吳致遠的脖子,不滿道:“你不要亂玩,否則我就跟你登報離婚。”


    身為離過數次婚的男人,吳致遠對於‘離婚’這種威脅內心毫無動搖,麵上露出一個惶恐的笑容,輕揉了揉吳太太蓬鬆的長發,溫柔道:“小蜜糖,別說這樣傷感情的話。”


    吳太太咬了下唇,在吳致遠的麵頰上輕輕一吻——與夏其多吻的位置幾乎是一模一樣,所以吳致遠笑了出來,吳太太以為他在笑自己的孩子氣,晃了下他的胳膊,撒嬌道:“你真討厭。”


    吳致遠低頭,目光寵溺,“你真可愛。”


    沒過多久,太太圈子裏又炸了鍋,因為夏其多穿了一件樣式非常新奇迷人的旗袍招搖過市,太太們恨得牙癢的同時,又忍不住想知道夏其多這件旗袍師出何人,都想要比過夏其多這狐狸精。


    林奇裁縫鋪的訂單暴增,他又找了個小夥計幫忙,原本冷落下來的門庭一下又變得熱鬧非凡。


    夏其多的帶貨能力的確是強。


    來訂衣服的太太們裏唯獨缺了兩位老主顧,也就是撞衫的兩個主角,吳太太和張太太。


    吳太太不來,是因為心裏的疙瘩還沒過去。


    張太太不來,則是因為自己心裏有鬼,撞衫之後,她心裏不太愉快,又很巧合地發覺林奇正是當初險些將他兒子‘拐入歧途’的那個裁縫,衝動之下就用了點關係,給林奇一點小教訓。


    沒想到,巡捕房的力量反彈了回來,夏其多又莫名其妙地摻和了進來。


    張太太是個謹慎的女人,失魂落魄地懷疑自己惹了麻煩,連著幾天內心惶然——都不敢出去打麻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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