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明白一件事,如果你覺著自己這條命是撿回來的,會有兩種可能。第一是你什麽都不在乎了,愛怎麽活著怎麽活著,別人怎麽樣全跟你沒關係;第二是你對什麽都比以前在乎得多。可這兩種可能的共同之處在於,你會覺得,活著,可真是好。


    出事那天晚上我躺著沒睡,想了好多東西。我在想,為什麽這件事兒就讓我趕上了呢?飛機失事這種事也就在電視廣播裏能聽說,從來也沒想過自己能經曆一把。我撿回一條命,


    我得好好活著。不好好對我自己我都對不起特意來北京讓我趕不上飛機那東歐小國總統。我想我為什麽要原諒宋樂天呐?就因為他今天差點兒急死?我跟他在一塊兒連死的心都有了,我這哪是談戀愛呀??宋樂天先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跟人上床,後來又無緣無故地不要我,他這回以為我出事的確是真情流露了,見這麽一個大男人在自個兒麵前那麽個哭法兒,沒法不感動。可他還是傷害我了,傷害得很深很深,我好容易撿回來的命,我幹嘛還要重新回去再受傷呢?哦,對了,人家宋樂天沒說要跟我和好,我這兒自作多情了。


    還有王燕。老三說得對,她得了什麽病也不能這麽折騰我啊!她跟宋樂天那件事,說什麽我也沒辦法完全釋懷,那我幹嘛還要去逼著自己原諒她?我憑什麽啊?我受了傷害我找誰去?是不是我得了絕症我就能亂搶別人的男朋友然後泰然自若地上外國治病還讓人家陪著?我憑什麽啊我?我賤不賤啊?!我幹嘛非要逃出中國?我壓根兒對外國沒興趣,我愛鼓搗文字,出了國我沒有用武之地啊!美國不好去,何況還是那麽好的學校,王燕他們家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肯定也費了不少勁兒。那我是不是非得一輩子對她們家感恩戴德啊?我幹嘛呀?我不去了!我大學畢業,我懂兩門外語,我能找個挺好的工作我幹嘛非得上美國佬兒那兒糟蹋我自個兒去呀?我沒病!對,我就跟國內好好呆著,我愛幹嘛幹嘛,我愛工作工作,愛寫東西寫東西,我愛睡覺吃飯誰也管不著我。我離我爹媽那麽遠,要是沒人陪他們說話怎麽辦?我才不去呐!死也不去!


    我就這麽想到天亮,一大清早我就跑國航辦事處把機票退了,沒把票款全給我,隻給了我一半多一點兒,我也沒計較,拿著支票歡天喜地地回去了。大牛看著我,抹著眼睛發愣,問我幹嘛,我說:“我要回家,我不去了。”


    大牛拍了我腦門兒一下,“傻啦?!你丫瘋了?那簽證多少人想要要不著你知道麽?就這麽不去了?”


    我白了大牛一眼,“飛機要再掉下來,你跟我爸媽陪得起女兒麽?”


    大牛惡狠狠地咬牙說:“你丫嘴別那麽損啊,哪兒那麽多飛機掉下來啊?你當是麵捏的呐?”


    我不管,我一定要回家。大牛沒轍,上人大附近的北京站售票處買了一張明天晚上的臥鋪票,要把我發回東北去了。我不打算留在北京,我有點不敢呆。我和宋樂天生生在這地方好了四年,我走到哪兒幾乎都能看見我倆的影子,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說是沒有和他和好的打算,可我還是愛他,我沒辦法。我還是回家去吧,找一份工作,陪著爹媽,沒準兒還能找個好人家把自個兒嫁了。


    我沒跟宋樂天說,一個人偷偷跑了。我不是不想見他,我是不敢見。我怕他跟我說要重新開始什麽的,那我肯定扛不住。扛不住的後果就是沒完沒了的受傷,沒完沒了的掉眼淚。我不願意這麽折騰我自個兒。


    我爹媽可不管我上不上美國,女兒就是女兒,撿回來一條命他倆巴不得我天天在他們身邊兒呆著,一聽我說我不走了,連北京都不呆了,倆人樂得跟什麽似的。回到家第一頓飯我媽做的,我胃口奇好,連吃三碗飯,把我媽做的冬瓜蝦仁吃得連菜湯都沒剩下。放下飯碗,我一抹嘴,靠在椅背上,大大舒了一口氣,“終於回家了!”


    我沒急著找工作,我這人從頭到尾心氣兒都挺高的,不滿意的學校不念,不滿意的工作不幹。我還是打算找一份兒自己喜歡的工作,跟文字挨邊兒的。當年我是為了宋樂天才念的國貿,現在總得為自己打算打算了。可我這專業要想應聘個記者編輯什麽的挺難的,我也沒什麽寫作經驗,充其量就是愛好。被拒絕了幾次之後,我決定留在家裏歇兩天。我爸是搞機械設計的,最近弄出來一什麽專利,在家揚揚自得跟我誇耀自個兒,還說:“甭著急,咱家不缺你掙的那倆錢兒。”


    我樂了,說:“那正好兒,你養著我吧,我在家上網,白吃白喝。”我爸我媽沒意見。他倆慣著我,隻要我開心,喜歡幹什麽就幹什麽。


    我給王燕寫了email和親筆信,我跟她說我不去美國了。我把我的想法跟她說了一些,唯獨沒說我無法原諒她。我讓她好好治病,治好了回來,咱們還是好朋友。我背叛了我的諾言,當初去機場送王燕的時候,我親口答應她一定去找她,我還記得她哭得傷心欲絕。可我現


    在不去了。可惜的是,我沒覺得我錯。


    王燕很平靜地給我回了信,跟我說她正在做化療,醫生說她的病是有治的,也許過一陣子她就能回國了。


    宋樂天沒有回東北。我很奇怪。就憑他們家老爺子,他回東北橫著走,幹嘛都行。可他留在北京了,在當了一段海帶(海澱待業青年)以後,在中關村找了一份待遇暴高的工作,變成it精英了。


    大牛自詡“海草”(海澱被炒魷魚的人),他兩個月內炒了第一個老板,因為他覺得那人虛偽。劉星說這地球上沒“虛偽”這倆字兒就轉不了,教育了大牛一頓之後,特夠意思地把大牛推薦到了另外一家雜誌社,也是北京高薪高待遇出名的一本雜誌。


    我在一個挺紅的但是挺亂的論壇混了一陣子,因為那會兒無所事事,每個星期六看完德甲就寫點東西。趕上我愛看球,趕上我會德語,寫出來的東西還真能蒙人。那天收到一封email,是一個叫阿呆的家夥,問我用oicq還是msn,還把oicq號碼和msn都給我讓我加他。要說這新時代的東西就是先進,微軟這幫人也真能想,我就樂意用msn不樂意用oicq――那會兒還不叫qq呢。


    我知道這個阿呆,國際足球版挺有號的一人,不知道幹什麽的,說話特逗,像北京人。我現在見著北京人就像原來在北京見著老鄉那麽親,所以想都沒想就加他了。聊了幾句,阿呆就問我是不是留學生,我說我不是,他說那你怎麽懂德語呐?我說我原來二外學的是德語,大學也有德語班,跟著學過好一陣子。阿呆又問我是不是女孩子,我說如假包換,但據說像男的。我有點煩了,我說你查戶口啊?你幹嘛的?阿呆沒理我,接著問我是否對新聞報道有興趣。我一聽來勁了,這不是天上掉餡兒餅嘛?我趕緊說我有啊有啊,阿呆把我電話要走了,讓我這禮拜德甲結束後等著他,他給我派任務。


    就這麽著,我成了我們東北數一數二體育報紙的臨時記者。我尋思了一晚上這事兒到底真的假的,直到我給阿呆寫了一個月稿子之後,收到了若幹稿費和一摞報紙,才徹底信了這碼子事兒。我跟阿呆也漸漸熟悉起來了,他是那家報社國際部的頭兒,手下都管他叫“呆老大”,北京人,為了追他的東北媳婦兒才跟著上這兒來。三張兒多了,有個兩歲的兒子。阿呆的聲音很好聽,就是不知道長什麽樣兒。他說報社不重視國際部,大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我知道,我們這家地方報紙,全國有名的地方保護主義,把家鄉球隊吹得跟ac米蘭似的,你要不懂足球,看完了這種報道,肯定信以為真。像我這種懂球的人有好幾回看完都激動得不行。其實我知道那幫人怎麽回事兒,也不是沒見過,可我還是激動,那就是記者手腕高了。


    人要是倒黴倒多了,就能有幸運的事兒來了。我給阿呆寫了一個月稿子之後,阿呆打電話給我,心急火燎地讓我上他們報社去,還讓我帶一份兒簡曆和亂七八糟的證書以及畢業證,我說幹嘛呀?阿呆一句話就把我從床上震起來了,“國際部正缺一德甲編輯,你快點兒來呀!”


    我找工作找得多了,簡曆這些東西根本不用找,我拿了一摞,順手抄起了以前發表過文章的報紙和雜誌,奔著報社就去了。


    結果順利異常,幾個應聘的全被我頂下去了,最最主要的原因是主編看見我給他們報紙寫的若幹篇豆腐塊稿子以及我的德語中級證書,當場拍板了。我樂得都快暈過去了,當天晚上拉著阿呆出去狠吃了一頓,並且給大牛劉海波我爹媽打電話說:“從此我也算文人了!”


    談了待遇簽了約,我坐在報社的辦公室裏的時候,我覺得沒有去美國是我這輩子最最最最正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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