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布斯克村,進攻部隊預定展開線附近。


    伊凡·尼古拉耶夫·安東諾夫遠遠的就聽見前麵有人在喊烏拉。


    他好奇的問:“怎麽回事?”


    然而沒人回答他,坦克的聲音太響了,於是伊凡把手伸進艙門,拍了拍車長的肩膀:“怎麽回事?”


    車長回頭:“什麽?”


    看來沒有內線的情況下,坦克裏的人根本聽不清別人說什麽。


    皇太子擺了擺手,再次坐直了身體,看著前方。


    終於,他看清楚士兵們在對誰喊烏拉:路上停著一輛吉普車,穿著舊軍裝的老頭正在說著什麽。


    坦克開到了吉普車跟前停下,伊凡認出來那老頭是羅科索夫公爵。


    “公爵大人!”雖然貴為皇太子,但伊凡還是用了敬稱,“您怎麽來這裏了?”


    老頭笑了:“來當步兵連長。我剛參軍那會兒幹了很長時間的連長,業務很熟的。”


    伊凡好奇的問:“那剛剛他們對您喊烏拉是怎麽回事?”


    “啊,現役的年輕人對老上級表達敬意。其實大部分列兵沒見過我,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烏拉,反正烏拉了。”


    老公爵停下來,仰著頭打量著伊凡:“嗯,除了身子骨有點單薄,看著像個軍人。”


    伊凡不知道為什麽,想變得更像軍人一點,就從坦克上跳下來,結果一下子沒站穩差點跪地上。


    老公爵一把抓住他,把他拽起來:“你可小心了,殿下!你這膝蓋碰地上,我就要去皇宮禮儀廳接受禮儀考核了。”


    周圍聽到這話的人都笑了,然後被老資格的司務長趕走:“別笑了!戰鬥展開!站著不動想吃敵人的炮擊嗎?”


    士兵們這才向前走去,向展開線走去。


    老羅科索夫捏了捏伊凡的肩膀,問:“你怎麽樣?殿下?”


    “我實話告訴你,剛剛那司務長一嗓子,我腿開始抖了。”伊凡露出苦笑“這正常嗎,羅科索夫公爵大人?”


    “你是第一次參加進攻吧?”公爵反問。


    “如果軍校的模擬進攻隊列訓練不算的話,是的。”


    “那太正常了。我第一次參戰的時候,頭天晚上就睡不著,翻來覆去的,一閉上眼睛就胡思亂想,心髒突突跳個不停,連帶著脖子上的血管和太陽穴的血管也一抖一抖的。”


    伊凡一臉震驚:“真的假的?和我昨晚的情況一模一樣!”


    “真的,其實每個人都這樣,區別在第二次,勇敢的人第二次還是會緊張,但至少能睡一會。而那些天生適合戰場的混蛋,第二次倒頭就睡,還打呼嚕!”


    伊凡笑了:“真的嗎?那我開始期待第二次了。不知道阿廖沙是怎麽個情況。”


    “他應該隨我,第二次睡得比豬還死。”羅科索夫公爵說。


    這時候破空的呼嘯聲從頭頂傳來,伊凡下意識的要趴地,卻被公爵抓住動不了。


    “是我們自己的火力準備,不用擔心。炸敵人的。”


    話音落下,北邊的平原上就騰起爆炸的火光。


    伊凡看著遠處:“敵人就在這麽近的地方嗎?”


    “不算近,快三公裏了,好半天才能走過去呢。當然殿下你坐坦克會快一點,老頭我就跟著步兵前進。”


    “我也跟著步兵……”伊凡突然低頭,看了看自己抖得褲管外麵都看得一清二楚的雙腳,“算了,我還是坐坦克吧,我感覺走一半我腳就該軟了。阿廖沙都在戰場上殺了幾個來回了,我卻這麽窩囊。”


    羅科索夫公爵看了看伊凡的雙腳,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你至少沒有尿出來,很勇敢了。”


    伊凡也笑了:“我覺得那一定是討厭阿廖沙的人編造的謠言。”


    “誰知道呢。”羅科索夫公爵看向遠處正在被轟炸的敵方陣地。


    沉默暫時籠罩了兩人隻有遠處滾雷般的爆炸聲,和天空中不斷傳來的炮彈呼嘯在持續。


    羅科索夫公爵忽然說:“我原本,想給阿廖沙改一個名字的,因為有一首歌你聽過嗎?叫阿廖沙。”


    伊凡想了想說:“歌詞有‘他再不能給姑娘送花,是姑娘獻花給他’的那首?”


    “是啊,太不吉利了不是嗎?但是後來一想,阿列克謝這個名字,是聖人的名字,根據他出生的時間選的,隨便改掉反而會惹怒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吧。


    “這個想法很不世俗派不是嗎?”


    安特人的習慣,名字都是根據出生時間在一張聖人列表裏選的,所以重名特別多。


    伊凡笑了:“確實。”


    “現在,隻能希望這位阿列克謝聖人,保佑他活到戰爭結束了。”將軍笑著在身前劃了個三角。


    短暫的對話之後,兩人安靜的看著炮兵對遠處敵人陣地狂轟濫炸。


    過了不知道多久,一名傳令兵跑過來,在皇太子麵前下馬,敬禮道:“軍長讓我通知殿下,進攻陣型已經展開完畢。”


    伊凡回禮:“告訴軍長,我隻是個上尉,不用和我報告,按照他的步調進攻吧。我會在隊伍的最前方。”


    “是!”傳令兵翻身上馬,一溜煙走了。


    伊凡扭頭對羅科索夫公爵說:“那我去了。”


    “嗯,我隨後就到了。”說完公爵退後一步,對伊凡敬禮。


    伊凡轉身想爬上坦克,結果腳抖得太厲害根本爬不上去。


    老羅科索夫公爵上前一步,抓著他的咯吱窩就把他送上去了。


    皇太子站到坦克炮塔後麵,把重量全部壓在炮塔上,這才低頭看羅科索夫公爵:“謝謝。”


    “不客氣。”


    伊凡敲了敲坦克炮塔蓋,大聲喊:“前進!到隊列最前方去!”


    坦克開了起來。轟鳴向前。


    老羅科索夫一直目送坦克離開,這才上了自己的吉普車:“走,到第一列步兵前麵去,然後斯捷潘伱就可以跑了。該去哪去哪裏吧。”


    斯捷潘點點頭:“知道了。”


    汽車發動起來。


    ————


    半個小時後,進攻鋒麵最前方。


    在場的軍人都看得出來,前麵的彈幕變成了徐進彈幕,這意味進攻快開始了。


    一名連長跑到伊凡的坦克旁邊:“殿下!跟我們講點什麽吧!”


    “啊?”伊凡看了看滿懷期待看著這邊的士兵們,“呃,我……不會啊!以前我講話,都是人家寫好稿子給我的!”


    連長:“那您總得說點什麽啊?大家都等著呢。”


    伊凡撓撓頭,開口道:“好吧。我是安特帝國皇太子……”


    “聽不見!”下麵有刺頭喊。


    伊凡一下子把音量提高了一大截:“我是安特帝國皇太子,是那位羅科索夫將軍,那位白馬將軍的摯友!他帶領部隊,已經獲得了很多勝利!


    “我不知道能不能像他一樣帶你們獲勝,但我至少——我至少可以和他一樣,在坦克上帶著你們衝鋒!就這樣!”


    要求陣前講話的連長也不知道是不是滿意,反正他吹響了開始進軍的哨聲。


    伊凡拍拍坦克的炮塔:“走!前進!”


    坦克發動起來,向著敵人的陣地開去。


    ————


    羅科索夫公爵在皇太子坦克的右翼,第一道散兵線前麵。


    看到皇太子的坦克開始前進後,羅科索夫大喊:“皇太子一馬當先了!可薩莉亞的兒子們,前進!”


    說著他拔出老舊的指揮刀,雖然老舊,但是刀維護得很好,反光幾百米外都能看到。


    羅科索夫公爵把自己的軍帽插在刀尖上,高高舉起。


    “跟著我!前進!把軍歌唱起來!”


    話音剛落,敵人的反火力準備就落下來,在散兵線中炸開。


    羅科索夫公爵毫無懼色的前進著。


    ————


    普洛森軍,第十三攻擊機聯隊一中隊隊長機聽到耳機裏傳來地麵的呼叫:“我們遭到了敵人步兵進攻,我們遭到了敵人步兵進攻。”


    中隊長偏了一下操縱杆,飛機傾斜過來,原本被機翼擋住的平原露出來。


    然後,中隊長看見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目標:一輛坦克,掛著非常巨大的旗幟!那旗幟看起來——有點像安特帝國的皇家旗啊。


    中隊長打開無線電:“我看到一個高價值目標,中隊維持方向,2號跟我攻擊。”


    說完中隊長就往右一帶操縱杆,飛機滾轉了一圈反扣下去,進入俯衝姿態。


    中隊長打開減速板,標誌性的呼嘯聲響起。


    ————


    聽到呼嘯的時候伊凡脖子立刻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他隱約想起來,這好像是敵人的俯衝轟炸機搞出來的動靜,叫什麽死亡尖嘯!


    他一把抓起坦克炮塔上的防空機槍,抬頭尋找目標。


    他看到了,太陽方向有兩隻“黑鳥”!


    伊凡調轉槍口,整個人在炮塔側麵蹲下來,以便盡可能的抬高機槍射界。


    他開火了,曳光彈飛上天空。


    然而沒有接受過任何對空射擊訓練的伊凡,根本沒意識到應該拉提前量。


    也沒有定標尺。


    他完全沒有可能擊落從幾千米高俯衝下來的敵機。


    兩架敵機在700米的高度投彈,然後拉起脫離。


    在飛機掠過伊凡頭頂的時候,兩顆500公斤的炸彈落下來,一枚就插在坦克側麵的地麵上。


    伊凡一回頭,隻聽見炸彈的延時保護裝置的蜂鳴。


    下一刻,光芒吞噬了他的意識。


    安特帝國皇太子,伊凡·尼古拉耶夫·安東諾夫,陣亡。


    ————


    康斯坦丁·亞曆山德羅維奇·羅科索夫公爵清楚的看到皇太子的坦克被爆炸吞沒。


    那麵以白色和藍色為主的皇室旗緩緩飄落在青紗帳裏。


    公爵閉上眼睛,默念道:“一路平安,皇太子殿下。”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更多的死亡尖嘯從空中傳來。


    康斯坦丁抬起頭,高舉凝聚了自己全部榮耀與軍事素養的長劍,直麵軍事技術的最新進展。


    ——先走一步了,吾兒。


    康斯坦丁·亞曆山德羅維奇·羅科索夫大將,陣亡。


    ————


    151臨時步兵師師部的列車在一個沒什麽人的小站停下。


    巴甫洛夫:“說是會車,正好讓我們在這裏加水。”


    王忠點點頭,然後穿過悶罐車的大門跳到站台上。


    “這裏還是可薩莉亞境內嗎?”他回頭問巴甫洛夫。


    “還是。”巴甫洛夫點頭,“你看景色也知道了啊,別的地方哪兒還有這麽美的草原,這麽肥沃的黑土地。”


    王忠點點頭。


    不知道為什麽,看著下午陽光下的草原,王忠忽然有些惆悵。


    按理說,這兒隻是阿列克謝·康斯坦丁諾維奇·羅科索夫伯爵的家鄉,而王忠的家鄉根本沒有這麽開闊的草原,景色也截然不同。


    按理說,外來者王忠不應該為一個單純的地名感到惆悵。


    這時候柳德米拉和涅莉從第二節車廂下來,來到王忠身邊。


    柳德米拉:“小時候,你隻在騎馬的時候不那麽混蛋。”


    “誒?”王忠看向未婚妻,“是嗎?”


    “是啊,你總是在馬上鬆開韁繩讓馬兒自己奔跑,然後張開雙手,像個傻子一樣的感受風。”


    王忠沒來由的回想起騎著布西發拉斯時的感覺,還有坐在422號炮塔上時的感覺。


    張開雙臂,像個傻子一樣擁抱風麽——好像,真有點這個意思啊。


    突然,王忠一個激靈,他扭頭問涅莉:“我以前……也很喜歡吃酸奶油嗎?”


    涅莉篤定的說:“喜歡得不得了,特別是你過世的母親做的。”


    這個瞬間,巨大的悲傷像續了很久的洪峰,噴湧而來,占據了王忠的心田。


    他明明什麽都想不起來,想不起來在田野上奔馳、想不起來母親做的酸奶油什麽味道,但是洪峰過境一般的悲傷卻如此的真實。


    為什麽會惆悵?


    因為我是阿列克謝·康斯坦丁諾維奇·羅科索夫,我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黑土地的乳汁養育了我。


    就算沒有了記憶,就算靈魂換成了別的人,我的身體依然記得。


    記得這裏的風,這裏的一切。


    王忠努力抑製著聲音顫抖:“涅莉,拿一個飯盒來。”


    “飯盒嗎?”


    “或者別的鐵盒,要帶蓋子的,便於攜帶。”


    涅莉雖然一臉困惑,但還是轉身跑走了。


    王忠向前,越過站台,跳下去,落在黑土地上。


    涅莉拿著飯盒小跑著回來了:“給你!”


    接過飯盒,王忠一用力打開了蓋子,把蓋子夾在胳肢窩下,蹲下去,抓了一把黑土。


    涅莉:“我去拿鏟子。”


    “不!不用了。”王忠製止了涅莉,繼續把手插進肥沃的黑土地,小心翼翼的把這第二故鄉的土放在鐵盒裏。


    第三把,一隻驚恐的蛐蛐衝出來,跳進了不遠處的草叢。


    王忠就這樣一把又一把的將飯盒填滿。


    泥土塞滿了他的指甲縫,填滿了他的指紋。


    他的手看起來就像玩泥巴的小孩子的手,髒兮兮的。


    但所有人都沉默的看著他。


    柳德米拉甚至雙眼包含熱淚。


    格裏高利扛著紅旗,默默的站在站台上。


    終於,王忠蓋上飯盒,用力壓緊。他對周圍人擠出一個笑容:“這樣故鄉就一直在我身邊了。”


    他抬起頭,仿佛第一次眺望可薩莉亞的風光。


    仿佛貪婪的想把一切都印在腦海裏。


    他想起無數的張臉,有卡林諾夫卡的不知名老人,有洛克托夫把他從坦克下麵救出來的工人師傅,有克魯根大街43號的阿列克謝耶夫娜大娘……


    最後,王忠看見皇太子伊凡和“老爹”康斯坦丁他們倆站在光裏,似乎在說著什麽。


    他們在說“一路平安”。


    這個時候,火車的汽笛嚇了王忠一跳,他扭頭看去,看見滿載年輕臉龐的悶罐車從站台對麵駛過,駛向王忠離開的方向。


    王忠不顧手上全是泥土,把手搭在嘴邊做成話筒,對年輕的麵孔喊:“一路平安!”


    151師的戰士們一起高喊:“一路平安!”


    舍佩托夫卡紡織工人們送的紅旗,迎著風獵獵飛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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