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kadokawa


    該文本以台版《2 從0開始》譯本為原本,對照新裝版內容合並修改而成。


    『2』


    它是極致作品。


    腦海裏,場記板的聲音響起。


    1


    我停下腳踏車,再看一下地圖。


    若是走路,目的地離車站隻有十二分鍾路程;騎腳踏車的話,不用五分鍾就到了。由於在大馬路上,很容易找,何況我已經在這裏住了四年,要去的也不是毫無所知的地方,其實沒必要看地圖,但我已經從昨天晚上起就瘋狂確認地點,我也知道自己緊張到了極點。


    收起地圖後,我再次踩下踏板。


    由吉祥寺車站沿著井之頭通往下走便能到達「elysion」,那是一間可出租的排練室。不過,不是那種有音響設備的練團室,可以把它想像成類似舞團排舞的地方。牆上裝了整麵的大鏡子,地上鋪了木頭地板。其實我也沒去過,這些印象都是我昨天才從官網上看來的。


    昨天我還在官網上的行程表發現,一整年的周一、周四跟周五都已經被預約。其實這也很理所當然,因為elysion是某間劇團的專屬排練室,隻有在這間劇團不練習的時候才會出租,而周一、周四跟周五就是這個劇團的排練日。


    可是,在當今日本這個提到劇團就想到「窮」、想到「窮」就不禁要提起劇團的社會裏,有幾個劇團能闊氣到買下自己的排練室?電鐵中央線沿線上分布著密密麻麻的小劇團,哪一家不是咬緊了牙根才總算能低空掠過赤字的邊緣?在這個隻要擁有一枝紅黑雙色原子筆就可以做帳的劇場界,到底要紅到什麽程度的劇團,才能擁有自己的專屬排練室?


    剛剛提到的那種紅黑雙色原子筆,如果真的在市場上銷售,不曉得會不會大賣?我邊在心裏盤算著商機,邊騎著腳踏車超越一個褐發的小個子女生。這個女生的嘴巴抿成一直線,認真地大步往前走。她那毫不猶豫的步伐,透露出她要前往一個確切的地點。


    接著,我又超越一位眼鏡頗有個性的酷酷男,他修長的雙腿以自然的步伐行走,不過快也不過慢,跟剛才那個女孩子形成對比,不過,從他筆直的視線看來,他的目的地也很明確。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們要去的地方跟我一樣。


    抵達目的地後,我把腳踏車停在大樓旁的停車場裏,再繞回入口處。玄關的玻璃門旁掛了一麵金屬招牌,上頭寫著「studio elysion」。


    另外還貼了一張紙:


    第三次選拔會場


    是的,這裏正是「那個」頂尖劇團的排練室。


    一年吸引二十萬名觀眾、名副其實的日本頂級專業劇團。


    超級劇團「潘朵拉」的——入團選拔會場。


    2


    排練室位於建築物的地下室。跟我從官網上看到的一樣,木頭地板的正中央站了十五名男女,看起來都很緊張。我想我的表情大概也差不多吧。


    剛才我騎腳踏車從後方超越的那兩個人也在這裏,酷哥穿上運動服後還是酷哥,褐發女生則一副神情嚴峻的樣子。她走路時散發出來的那股強大氣勢,可能在她止步時被她鎖在了體內吧,我仿佛聽見她身體裏發出「喀喀喀喀」的聲音。不過,也有可能她的氣勢真的大到足以發出聲音,畢竟眼前這兩個人都是連闖兩關的強者呢。


    第二次選拔時就已經聽說了,這次參加第一關書麵審核的有五百個人,其中有一百五十個人順利進入第二關的實技測驗,可是到了目前第三關,卻隻剩下十五個人,實在是太過驚人的淘汰率。再加上,每年公布在官網上的新人頂多隻有三名,有時則掛零。這意思是,目前站在這裏的十五個人,還會再淘汰到低於三分之一的程度。


    我想第三關應該就是最後一關吧?褐發女、酷酷哥,不好意思,你們還是早點放棄,畢竟今年入團的新人肯定是我。當然,如果可以三個人一起過關的話是最好的。


    我把現場所有參加甄選的人全都觀察過一輪後,看了看室內,牆邊站了幾位看起來很像劇團人員的人,有幾個我曾經在舞台上看過很多次,例如同時活躍於電視劇與電影的一線演員霜野先生,如果甄選者裏有他的影迷,一定會很激動吧?不過我對他倒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這時,門「唧——」的一聲打開來。


    轉頭一看,兩個人走進排練室,所有甄選者突然間緊張了起來。


    當然不可能不緊張,能站在這裏,怎麽可能會不曉得這兩位是什麽來曆。


    其中一位男士戴著細框眼鏡,他是把「潘朵拉」從大學裏的一個小小戲劇社拉拔成為頂尖劇團的大功臣,也是超級劇團「潘朵拉」的團長——戲劇製作人不出三機彥。


    另外一位是我今天才第一次親眼見到。


    優美迷人的大美女。


    超級劇團「潘朵拉」的專屬編劇。


    負責撰寫所有劇本並執導的——禦島鑄。


    這下子,我不得不激動了。


    3


    所有甄選者全都站得端端正正,現在可不是站沒站姿的時候,畢竟眼前這兩個人是潘朵拉的兩大巨頭。


    「不錯不錯,緊張得恰到好處」


    不出三機彥站到我們前方,微微笑著說道。他那柔順得媲美女孩子的頭發,襯托著臉上的銀框眼鏡。眼鏡的纖細線條賦予他一種狐狸般的感覺,雖然他的眼尾並沒有往上勾。


    「好吧……現在先請小鑄跟大家講講話。大家都闖到這一關,我想應該認識她吧。這位是我們『潘朵拉』的專屬編劇禦島鑄」


    站在一旁的禦島鑄在不出先生的揮手招呼下,站到了前方。


    禦島鑄。


    我曾經看過好幾次她的照片,不過真的親眼見識之後,還是覺得跟想像中的不太一樣。該怎麽說呢……比我想的更美!


    禦島鑄是編寫所有潘朵拉劇作的專屬編劇,同時也是執導所有自己作品的舞台導演。十年前,當潘朵拉剛創團時,禦島鑄隻是個藝大戲劇社的大學生,但自從劇團把她的作品搬上舞台的那一天起,「潘朵拉」便掀起了竄紅之幕。


    禦島鑄的作品新穎有趣又充滿挑戰性,讓所有看過她作品的觀眾無法不為之著迷。最初在五十人的小劇場表演時,便已收服五十名觀眾的心;接著在能容納一百人的小劇場表演時,同樣引爆了一百名觀眾的狂熱。潘朵拉的觀眾人數就這麽隨著他們的公演次數不斷上升,把潘朵拉與禦島鑄的名號打得震天價響,為他們帶來應得的榮耀,而禦島鑄本人也在三十歲前便坐穩業界的頂尖寶座。以上資料來自潘朵拉的官方簡介。我本人不用說,從高中起就愛上潘朵拉的戲,對於禦島鑄更是無比崇拜。


    不過,禦島鑄總是非常堅守一名編劇的角色,從來不以個人身分出現在眾人之前,也絕少接受媒體訪問,頂多隻有公演前會在雜誌上亮個相,可是這種照片我頂多也隻看過兩、三次。不曉得是不是全天底下的編劇都是這樣?話說回來,禦島鑄這麽美,不多亮相實在太可惜。


    眼前的禦島鑄看起來脂粉末施,但細致的臉龐不輸給女演員,要是多在媒體亮相,人氣一定會馬上暴漲吧?這可不是身為粉絲的我一廂情願、言過於實的誇讚唷。


    此刻,才色兼具的劇團招牌禦島鑄正站在我們這群甄選者麵前。


    緊張死了!


    「大家好,我是禦島鑄」


    聲音雖小,但清澈地在排練室裏回蕩開來。


    「今天站在這裏的人都通過了第一次與第二次的選拔,我想各位都很有實力,請你們更有自信地接受挑戰」


    說完,她輕輕頷首示意,退回後方。


    感覺是很典型的場麵話,這也沒什麽不好,隻是我以為劇團是一個怪人大集合的地方,而禦島鑄這種身分的人應該更古怪,沒想到她說的話這麽老套,老實說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她講完話後擠出來的那個微笑,在我腦中閃過了「假笑」的印象。這個人該不會演技很差吧?但我隻是個菜鳥,沒什麽好批評別人的。


    「謝謝禦島鑄」


    不出先生緊接在禦島鑄之後再度上前。


    「就像小鑄講的,你們這十五個人都已經有過舞台經驗,請更有自信地展現自己,千萬不要畏於潘朵拉的名氣而害怕表現。接下來,直到正式站上舞台之前,請建立好你們的自信」


    說得真簡單。


    殘忍的事實擺在眼前,站在這裏的人,不是每個都能成為潘朵拉的團員。這十五個人裏,隻有兩、三個,或甚至沒有人可以擠進潘朵拉的窄門。其他人在甄選後,隻能回到戲迷的角色,在台下欣賞其他人演出。怎麽可能會對自己有自信呢?說者無心,但那番話不由得讓我們想像起站在舞台上的自己,與坐在台下豔羨地望著台上演員的自己兩者間天差地別的處境。


    看來不是隻有我覺得剛剛那席話很殘忍,甄選者的氣氛突然變得很肅穆。褐發女又開始「喀喀喀喀」了起來。大家都發現自己跟其他人存在著競爭關係。沒錯,這裏是戰場。


    不出先生一點也不在意這種戰場氛圍,繼續笑容可掬地說:


    「哦,我想我還是先說明一下,其實甄選過程已經結束了」


    大家都傻了。


    褐發女也不再「喀喀喀喀」。


    「不要誤會,我們並沒有偷偷躲起來審核」


    不出先生像隻老狐狸般笑著,繼續說道:


    「其實潘朵拉的團員甄選隻有兩關而已,所以,現在站在這裏的你們這十五位都是我們今年的新團員。恭喜你們!」


    啥?這是什麽意思……?


    氣氛開始隱隱騷動,我們這些互不相識的人疑惑地看著彼此。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的意思是我們十五個人都過關了嗎……?可是,潘朵拉至今為止從未一次招收過這麽多新人,難道是今年的新人特別優秀?不可能!


    「好,我說明一下」


    不出先生推了推眼鏡。


    「我想各位可能是從官方部落格或其他地方得到錯誤的印象,以為我們的甄選過程有三關,其實隻有兩關而已。潘朵拉每年都會招收十到二十名左右的新團員,但……說起來這就是舞台劇的辛酸處。各位大概也知道,我們沒辦法支付所有團員的薪水,而各位可能要花上很長一段時間才有辦法靠演戲這行飯生存下去。所以,一開始你們隻能兼差或同時有其他正職工作,可是這樣還是很辛苦,應該對很多人來說都比想像中的情況還要艱困,所以過了一段時間後,很多人可能覺得跟想像的有出入,或生活實在是過不下去了,於是,雖然辛辛苦苦才考進來,但還是選擇退出。這當然是個人自由,如果覺得不適合,一定要早點離開,不能一輩子走不適合的路。可是,你們想想看,如果每年都有這麽多人退團,外界會怎麽想?所以我們潘朵拉隻好把前三個月當成試用期,等過了三個月才對外正式宣布留下來的人成為新團員。因此你們看到的名單,都隻有撐過了三個月的人而已。懂了嗎?」


    不出先生說完,笑咪咪地看著大家。


    原來如此,我在心中點點頭。一個劇團的形象很重要,如果宣布有二十個人入團後,過了三個月竟然有十五個人退團,外界一定會懷疑這個劇團是不是有問題,到底是怎麽折磨新人的,劇團的形象也會變差。因此,小心一點完全沒錯。


    但好不容易才考進自己喜歡的劇團,還是稱霸日本的劇團之王潘朵拉,怎麽會那麽輕易就放棄呢?來考的時候應該就知道生活不會輕鬆呀。


    該不會被讚譽為超級劇團的潘朵拉,研修之苦也是超乎凡人所能承受……?或是前輩會在出類拔萃的新人舞鞋裏放圖釘之類的……?


    「你們別誤會,我們這裏不欺負新人」


    不出先生看著我的眼睛,露出狐狸般的淡淡笑容。我心裏一震,他該不會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麽吧?


    「所以,從今天起各位就是潘朵拉的團員了,隻是要先經過三個月的試用期。這段試用期剛好可以讓我們了解你們的程度跟特質,為此,今天我們要給各位出一道題目,這是我們潘朵拉每年的慣例,所有團員都做過這道題目」


    他把牆邊的白板「喀啦喀啦」拉過來,拿麥克筆在白板上大大寫下「五月一日」幾個字。


    「今天是二月一日,三個月後剛好是五月一日,請各位在那之前排出一出戲」


    新人間掀起一陣騷動。


    「題材不拘,表現方法也完全自由,演員等等的角色分工全由你們自己安排。請你們共同完成一出戲,然後表演給我們看。換句話說,這是隻有在潘朵拉內部舉行的新人公演」


    「新人公演……」


    我不禁複誦一次。其他人也不知所措,紛紛轉頭看著其他人。


    「這出戲的結果不會影響到你們在試用期結束後成為潘朵拉一員的事實。我們這麽做的原因,隻是想掌握各位的個人特質而已。除非各位主動退團,否則潘朵拉不會請任何人離開。請別懷疑,從今天起,各位就已是我們潘朵拉的一分子」


    4


    排練室裏隻剩下十五名新人。


    劇團的人都走光了。今天潘朵拉沒有排練,我們好像可以自由使用這間排練室。不出先生說:「我在樓上辦公室,有事的話可以來找我」最後連他也離開了。


    大家不曉得該怎麽辦,幹脆先圍成一個圓圈坐下。


    我們都在心裏揣測是不是該講點什麽話,這時候,有人舉手了,接著他站起來。我一看,原來是那個戴眼鏡的酷酷男。


    酷酷男說:「因為我們接下來要討論怎麽排出一出戲,我想先找一個人來負責統整會比較順利。若大家不介意,我可以暫時負責,或是如果有人有興趣的話也請提出來……」


    他說完環視一下眾人,大家此起彼落地回應:「好啊」「ok」


    「那……今天我先當主席,之後大家再一起討論要由誰來擔任好嗎?」


    大家輕輕拍手通過,酷酷男暫時成為領袖。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待在角落裏,好整以暇維持酷樣的那一派人,沒想到他可能很能幹呢。


    「好。那麽……對了.等我一下,我一分鍾後馬上回來」


    說完他走出排練室,一分鍾後果然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個裝滿夾式塑膠名牌套的箱子。


    「我剛去樓上借的。我們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別在身上,這樣比較容易記住別人」


    有道理,不愧是思慮周詳的領袖,像我就完全不可能想得到這種事。我慢吞吞地拿一個名牌。現在我在這個團體裏,大概是相當於路人甲的角色吧?哦不,搞不好是路人丙。


    接著大家各自別上名牌,開始簡單的自我介紹。


    酷酷男名叫阿部足馬,今年二十四歲,在別的劇團待過兩年。那個劇團連我這個不太注意戲劇圈消息的人都聽過,我想應該是還不錯的地方。阿部說他主要負責跟製作相關的各種事宜,人手不夠時也會上場演出。他個子高又有型,我覺得他不演戲實在是可惜了。


    另一位我有印象的褐發女生名叫「振動槍子」,這名字聽起來就超級振動,感覺可以把所有東西都破壞光一樣。她是個二十一歲的大學生,音量大到會讓人覺得她一定是演舞台劇的吧,結果她在大學劇團裏其實負責編劇跟導戲。哦哦,肯定是超級消耗卡路裏的導戲方式。


    還有一件事非常可怕,居然有個童星也入團了。之前我在第二次評選時看到他就已經嚇一大跳,沒想到他真的通過了。這個小男生說他一出生就出道,現在十歲。所以他是出道十年的大前輩?天啊!我們這群「晚輩」統統輸了,這個小孩子居然是一夥人裏最資深的,戲劇界果然深不可測。


    在十五個新人裏,我倒數第二位自我介紹,看來已經連路人丙的資格都沒有,排到路人戊去了。我叫數多一人,二十二歲。從小我每次自我介紹時,總是忍不住懷疑爸媽到底有多希望我變成路人甲?怎麽會苦心積慮給我取了這麽個意味著「在數個人裏,多出來的那一個」的名字?我今年春天剛從大學畢業,在藝大裏專攻表演,以後請各位多多指教——我平凡無奇地自我介紹一下,大家也平凡無奇地敷衍我一點掌聲。自己這麽說有點不太好意思,不過我還真是個標準的路人耶。哎,我也不是很樂意就是了。


    大家全都自我介紹完畢後,阿部繼續接下來的流程。


    「好,那大家趕快來分配一下工作,首先是編劇跟導演……編劇方麵……」


    「啊——我!」


    「……槍子小姐?」


    「我我我!」


    「你想做哪一個?」


    「兩個都要!」


    「咦,我們要重新寫劇本嗎?現在?」坐在槍子旁邊一個中等身形的男生開口,我看他名牌上的姓氏是「森」。他繼續說:「我們隻有三個月耶」


    「的確,」阿部同意森的說法。「我們時間不多,而且才剛認識,現在開始寫劇本可能會來不及」


    我完全同意,畢竟我們還不知道槍子要花多少時間寫劇本,而沒有劇本的話我們就不能排練。想想現在離表演隻有三個月的時間,還是別太冒險比較好。


    但就在一瞬間,槍子突然像隻馬一樣從地上躍起,衝去拿了包包又衝回來。


    「我有寫好的!」


    她一邊喊,一邊把包包裏的東西倒出來,從裏頭「碰咚」地掉出一大堆劇本,我看至少有二十本吧?真想吐嘈她怎麽會帶這麽多劇本在身上。


    槍子一副「這個吧!這個吧!」的態度,上半身往前傾期待阿部的回應。阿部好像在馴服野生動物似地伸出手來安撫她。


    「既然已經有寫好的劇本,我們就列入候補。不過,我想其他人應該也有想要演出的劇本。不如這樣……下次我們各帶一本自己喜歡的劇本過來討論後再決定,大家覺得如何?」


    阿部把球丟給槍子,槍子大力點頭,其他人紛紛同意。我也不落人後地扮演好自己路人甲的角色,在底下呼應。


    「那執導的工作,除了槍子以外有沒有其他人有興趣?」


    有一個人舉起手,是個叫做「古屋」的女孩子。她身上的運動服平凡又黯淡,讓我覺得她下次如果換套衣服我可能就會忘記她是誰,最好趕快找出她的特征來記住。她就是這麽不起眼。最後,大家決定從槍子跟古屋之間擇一。


    阿部把比較麻煩的事先擺在一旁,將今天可以決定的事先一項項討論、確認完畢。大家也配合得很好,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我覺得他好厲害。


    在場所有人都有舞台經驗,大家都連闖兩關、通過了潘朵拉嚴苛的評選,具備基本的戲劇經驗跟知識。這麽說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我也是新進成員之一,不過不是我自誇,我們團員是真的很優秀,對於事情該怎麽進展以及有哪些優缺點都有概念。最厲害的首推阿部的統合能力。今天一路進行至此完全沒出現意見分歧的狀況,如果是以前在學校的話,早就各持己見、爭執不下。這群人雖然是新人,但大家都是半個專業者,程度果然不一樣,佩服佩服。


    「我們先決定自己想做幕前或幕後,如果發生了人選重複的情況,留到最後再來討論。有些人可能會同時負責幕前跟幕後的工作」


    阿部邊在記事本上做筆記,邊俐落地處理應該要進行的事宜。


    最後,大家確定了今後的進度表,順利結束我們在潘朵拉的第一天。


    5


    走出elysion大樓後,一看手表才下午而已,我原本以為第三關會到晚上,不過既然沒有第三關,也就早點結束了。


    一群新人隨意就地解散,各往自己要走的方向離去。朝著車站走的人很自然便形成一群。大家才剛認識,這樣的氣氛很自然。我因為騎腳踏車來,便一個人去停車場牽腳踏車。


    離晚上打工還有一點時間,要怎麽打發呢?去圖書館找劇本好像不錯,不過我對劇本其實不是很在乎。我在大學裏一直負責幕前演出,對於劇本的要求大概是「隻要有我能演出的角色就好」。如果十五個人分別帶著十五份劇本去好像也很麻煩,我不如把獲選機會讓給別人。


    我心裏這麽想,一邊等著紅燈。從後方走來一個人停在我旁邊。一看,原來是槍子,看來她沒跟其他人一塊兒走。


    「哈羅」


    我跟她打招呼,她轉過頭來嚇一跳,好像沒有注意到我。


    「你要去車站嗎?」


    我笑著比比車站的方向。


    槍子蹙眉,一副很受不了的樣子,臉上表情說著:「幹嘛啊你!搭訕?」


    我從包包裏拿出剛才的名牌。


    這時她才「啊!」地驚呼一聲。居然連十分鍾前才剛講過話的人長什麽樣子都忘記,這家夥也太過分了,還是說我實在是長得太像路人甲?哎,別追問比較好,做人要敦厚一點。


    「要不要一起走去車站?」


    槍子用力點頭,於是我牽著腳踏車跟她一起走,誰想到這居然開啟我苦難的路途。


    「你要搭jr嗎?」


    槍子用力點頭。


    「你家住得很近嗎?」


    她又用力點點頭。


    「往中野的方向……?」


    她用力搖了搖頭。


    「往三鷹……?」


    槍子大力點頭。


    「呃……」


    槍子沒有動。


    「……今天天氣不錯」


    她又用力點頭。


    完蛋了。她為什麽不說話?怪怪的……剛剛大家都在時,她明明很正常呀,甚至應該說有點太活潑,結果大家聽她說話時,都隻好保持距離免得被她的大嗓門震倒。現在她走路的步伐也變小了,但還維持著能量守恒原理,每一步都很有力。小小的腳步彈跳著,感覺她好像很有精神但又有點頹喪。


    「你怎麽了?」


    她用力點頭回答我的問題,眉頭堆起一堆皺紋,說道:


    「小鑄姐……」


    「你說禦島小姐嗎?」


    「不見了耶……」


    「她回家了吧?」


    「我想!」


    槍子突然在人來人往的路上止步大喊。


    「我想跟她講話!」


    「哦……」


    原來如此……


    「你很迷禦島小姐嗎?」


    槍子大力頷首。


    看來她之所以獨自回家,是因為解散後就留在劇團裏找禦島小姐。可是今天不是排練日,如果禦島小姐沒有什麽事應該早就回家了。


    「反正我們已經入團了」我安撫她,繼續往前走,「以後一定有很多機會見麵」


    「可是……」


    「咦?難道你帶那麽多劇本來是因為……」


    「我想請小鑄姐幫我看看……」


    原來如此,我還想說她怎麽會帶那麽多劇本來,原來是想聽禦島小姐的意見。畢竟,今天如果是一般評選、如果她落選了,以後可能沒有機會跟禦島小姐講話,所以她今天才會帶那麽多自己寫的劇本來。不過……二十本會不會太多了?哪個剛認識的人有時間幫你看二十本呀。


    話說回來……


    「我了解你的想法,其實我也很期待跟她見麵。我之前還想說,如果可以請她指導一下我的演技就好了」


    榆子一聽我這麽說,杏眼圓睜地盯著我問道:


    「你也很喜歡小鑄姐嗎?」


    「嗯,我很喜歡她呀」


    「你喜歡她哪一部戲?」


    「呃……全部吧,不過……最喜歡的應該是『銀河的果實』」


    「『銀河的果實』!」


    槍子邊走邊激動地揮舞雙手。


    「超讚的!『銀河的果實』超讚!那個呀、那個!人!人啦!母親呀對不對!」


    她在講什麽?


    「呃呀!那個、那個大家的、人類的!母親的心情!」


    看來這個人原本日文就很糟,一旦興奮過頭更是語無倫次,真沒想到她這樣還能導戲?我歪著頭努力解讀她的語意。


    「呃……你是在說母性嗎?對,『銀河的果實』的確是在討論母性這個主題。嗯」


    「你懂嗎?」


    「大概吧……」


    「不過、不過!我告訴你!不隻是這樣!『銀河的果實』還可以從地域角度來解讀!所以呀雖然是相反的,但是可以成立!太詭異了!很詭異!可是、可是!所以沒辦法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的!」


    看來她想說的話還有很多,可是這時候我發現我們已經走到吉祥寺車站的南出口樓梯。她也注意到了,小聲地驚呼:「啊!」


    接著,她用眼神跟我表達了希望。


    我隻好無奈地指了指車站前的麥當勞提議:


    「要不要去那裏坐坐?」


    槍子重新以早上的昂然步伐朝著麥當勞大步前進。


    最後,我們興高采烈地聊起潘朵拉跟禦島鑄的作品,一聊就聊到了傍晚。


    6


    二月天,外頭還冷得很,還好便利商店裏開了暖氣。可是,便利商店的冰箱裏又很冷。我覺得很奇怪,在一間裝設禦寒設備的屋子裏設計一個冷死人的空間不是很沒效率嗎?應該把瓶裝飲料跟冰淇淋挪去店外賣呀。我在心裏一邊抱怨,一邊用凍僵的手繼續把商品上架。


    我打工的這間「夜蝶」不是那種全國知名的人型迚鎖超商,而是一看就比較落後、由舊酒鋪改裝成的商店。主要客層是我就讀的那間井之頭藝術大學的學生,手工三明治是我們店裏的熱門商品,扭蛋裏最受歡迎的是電擊玩具。跟附近的7-11相比,我們這家店大概落後人家二十年吧。


    當初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老板希望夜間店裏也生意興隆,可惜不幸的是店主居然不知道夜蝶的另一層含意,所以附近的老人家偶爾會懷疑我們是不是什麽可疑的店。還有,雖然名叫「夜蝶」,但夜蝶半夜是不開門的,我們的營業時間隻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十二點,這點就超商來講也是不合格的。


    我從暖爐上拿起水壺,將熱水倒進茶壺裏。店裏的暖氣不夠暖,所以櫃台裏擺了個煤油暖爐。吉祥寺這麽大,但我看這個區域裏唯一一家可以在櫃台泡茶的超商大概隻有我們。我像個老爺爺一樣啜飲一口茶。一過夜晚十一點,夜蝶連個客人的影子都沒有。我正這麽想,一位在睡衣外披了件棉袍的女人來了。


    「數多,我也要喝茶」


    哦,我說錯了,是店長。我再訂正一次,是店長不是客人。


    我家的店長是之前那間酒鋪老板的女兒,在酒鋪改裝成超商時變成店長。今年二十八歲,單身,興趣是訂貨下單。她可以說是所有超商店長應該引以為戒的不良範本。


    店長就住在這家店的二樓,雖然說二樓住家跟一樓店麵分開來,但她平常就以這副居家打扮在店裏晃來晃去,好像這裏是她家一樣。我在她專用的杯子裏倒了茶。她走進櫃台後的餐廚區檢查冰箱裏的存貨,現在是她享受個人嗜好的時間。


    「對了,你那件事後來怎麽樣?你的審核」


    她邊填進貨單邊問。


    「沒有審核呀」


    我把今天發生的事跟她說一次。


    「咦?這麽大方呀?一次收十五個新人?有八成不幹?演舞台劇那麽辛苦啊?」


    「我也不知道,我才剛進去而已,可能很辛苦吧……有些人有薪水,有些人沒有」


    「反正年輕時窮一點無所謂」


    我也這麽想,所以心底有點準備。


    「數多,那你接下來怎麽辦?」


    「嗯?」


    「進劇團之後,你還要在這裏打工嗎?」


    「呃……嗯,我想呀。不行嗎……?」


    「當然不是不行,可是我說,你要不要趁現在趕快找個正職工作?」


    「為什麽?」


    「因為你一定是中途退團的那八成裏頭的一個呀」


    「有什麽根據?」


    「有,你這個人就是這種命」


    我頓時啞口無言。她說的沒錯,我就像我的姓氏「數多」一樣,永遠屬於多數的那一方。在我的人生裏,從來沒發生過脫穎而出或獨占鰵頭這種事。這次居然可以通過第二次評選、成為十五名新團員的一員,在我的人生裏可以算是奇跡了。


    接下來如果大家陸續退團,我看我大概會是其中之一,這是過往經驗給我的預感,雖然我本人也很無奈。萬一被店長說中的話,退團後既沒有正職工作,也不玩劇團了,等在眼前的不就是個悲慘的春天?可是現在已經二月,四月就是新工作年度的開始,現在才要找工作的話也太……話說回來,我根本還沒要退團啊。


    「我沒有要逼你的意思,你當然可以留下來。如果你現在辭職我也很頭痛」


    店長輕鬆地說,我想她應該是說真的。


    「不好意思,我現在還不知道將來會變得怎麽樣……請你繼續讓我打工一陣子」


    「將來呀……」店長笑著說:「井之藝的學生都不知道將來會怎麽樣的,你別擔心」


    「哦……」


    「我開這間店已經六、七年了,來這裏打工的大部分都是藝大的學生,我一路看了十幾個,可是沒有半個在一畢業的時候就清楚目標。一個都沒有」


    「……讀藝大真的沒什麽將來」


    「嗯……倒也不是隻有藝大這樣子」


    店長喝了口茶繼續說:


    「不管是找到正職的,或是沒找到正職的,所有人都是迷惘著張大眼睛,努力辨識眼前的五裏雲霧,在無奈之下龜步前進。大家都是這麽活過來的,這就是人生」


    「真的?」


    「真的」


    人生好像就是這麽一回事。我無奈地喝口茶,店長則對著進貨單歎口氣:「炸雞塊的前途看來也一片霧茫茫啊」


    關門前,我去店外收拾垃圾桶。


    天空雲靄低掩,透著些微光線的雲層後應該藏著皎潔的明月吧?結果原來是我看錯了,哎,真希望這不要是我人生的隱喻。


    7


    第二次集合時順利決定了劇本。


    結果大家選中的是槍子的作品。其他被列為候補的還有三本已出版的作品,以及(今天也)穿著樸素運動服的古屋小姐以前寫好的劇本。槍子的作品之所以被采納,是因為她的角色人物設定符合我們目前的情況,舞台設備也不難實現,而且她那麽努力從自己的一大堆作品中挑選出適合我們現在情況的一部劇本,當然會被選上。這個人口才雖然不好,日文能力也有點問題,但頭腦還是有的。


    最關鍵的一點在於那個劇本很有趣。雖然有些內容很明顯受到禦島鑄跟潘朵拉的影響,可是瑕不掩瑜,劇本也相當程度地顯現出創作者的性格。最後全體通過,也決定讓槍子執導,不過讓她當導演這件事倒是有點令人不安。


    接著阿部依照大家的意願,迅速將大家分成幕前跟幕後兩組,決定好各自的角色。


    想走幕前的,就回家好好背熟劇本,下一次集合時排練。這出戲裏的角色人數符合我們現有人數,沒有人會坐冷板凳,所以我想下一次應該隻是確定每個人要演哪個角色而已。我可能會是配角,這個可能性很大。我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可能會被派去演車掌,不過現階段也隻能努力看看了。


    排練時間排在每周二、三、六。周一、四、五是潘朵拉前輩的排練日,排練室不能給我們使用。雖然潘朵拉有專屬排練室,可是不是那麽寬敞,如果新舊團員全都擠在一起練習的話會互相幹擾。不出先生也說:「你們等新人公演結束後,再來幫忙準備我們的公演就好」目前還不能跟前輩一起排練有點讓人遺憾,但也令我鬆了口氣。


    阿部問過所有新人的工作跟時間後,排好了排練時間。我先前也說過,他是個很傑出的製作人。雖然製作人在一場舞台劇裏時常是被忽略的角色,但一出戲能不能成為優秀的作品,製作人絕對舉足輕重。


    就在傑出的阿部完美的指示下,大家結束了第二次排練。我們照原定時間抵達吉祥寺。


    8


    阿部拿著啤酒站起來,


    「各位各位!今後請多多指教!」


    「請多多指教!」


    大家也紛紛拿起啤酒杯幹杯。


    排練結束後,我們來吉祥寺慶祝排練揭開序幕,順便聯絡感情。


    舞台劇是一種團體作業,成員之間的溝通很重要。每一個成員彼此合作、互相幫忙才能完成一出感動人心的作品。聚會可以促進感情、有效溝通,另一項好處則是,你能從聚會中推測出誰將會是今後舞台上的潤滑劑,誰會是收拾善後的倒黴鬼。至於我,當然是在背後支撐別人的那一個。這已經是我無從抵抗的命運了。


    兩小時後大夥兒漸漸聊開。一開始大家還朝著全體講話,漸漸地,一個個小圈圈慢慢形成。舞台劇分成很多種分工,當演員的跟演員同伴講話、道具組的跟道具組的討論、燈光組的跟燈光組的切磋,各個專業聊得起勁,我則在一旁聊勝於無地小口小口啜飲啤酒,一邊觀察大家。童星今天沒來,總不能帶著小孩來喝酒嘛。除此之外,十四個人全員到齊。


    身邊圍了最多人的是個表演組的女生櫻鳥。大家當然不是被她深奧的表演理論所吸引,而是她實在長得太可愛。我也好想跟她講話哦~可惜我不擅長應對這種場麵。要是手中有劇本就好了,我跟她都是演員,可以借口說要跟她對台詞,可惜現場沒有人可以臨時幫我編場戲。


    唯一一個可能可以臨時幫我編劇本的潘朵拉新進專屬編劇槍子,則在跟同樣對於導戲有深厚興趣的古屋熱切討論禦島鑄的作品。她的嗓門特大,坐在一段距離外都還聽得到她在講什麽。古屋連穿便服也很不起眼,我看這個人大概沒什麽其他特征了。


    「絕望鄉裏的麥高芬呀(※macguffin指在電影裏扮演推展劇情的人物、物件或某種存在,為電影用語。)!」我聽到槍子這麽大嚷,哦,她大概正在聊那一方麵的作品吧?雖然我之前跟她私底下聊過五小時,但她想暢談的內容我恐怕還沒聽完十分之一吧?我雖然也自稱是禦島迷,但跟真正的迷妹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你自己一個人在幹嘛?」


    轉頭一看,阿部正拿著啤酒杯站在我旁邊。他把啤酒杯放下,坐了下來。


    「喂,數多一人……我能叫你『數多』嗎?你也可以輕鬆一點,想怎麽叫我都可以」


    「我繼續用原本的稱呼叫你吧。你年紀比較大,我還是叫你『阿部哥』,可以嗎?」


    「當然可以」


    阿部笑了笑。我說過他這個人很隨和,跟他講話很輕鬆。


    「你不太能喝酒啊?」


    他看著我還滿滿的酒杯這麽說。


    「普通吧」


    「那你酒怎麽還這麽多?而且,怎麽沒去加入櫻鳥的後宮?」


    「我也想去,可惜機會溜走了……」


    「連捧女生的圈子你也進不去?想當潘朵拉的演員,性格要更強烈一點呀」


    完全被一語打死,我也覺得我要再強悍一點。


    「那你呢?」


    「我?我有喝呀」


    「可是我從剛才就一直觀察你,你隻是輪流跟大家敬酒、炒熱氣氛,然後跟興奮過頭的人講講話,確認一下大家都沒有問題。我從剛剛就想,你這樣擔心別人,你自己放鬆了嗎?」


    我直接講出自己的想法。從一段距離外觀察.就會發現他在聚會裏一直在換位置,注意周遭氣氛好不好。表麵上看起來是在跟大家敬酒,可是其實是在推動整個團體的氣氛前進。我看著他心想,排練時推動大家前進、聚會中推動大家前進,他這個人簡直是前進的化身。


    「你現在隻是剛好輪到我這裏而已吧?」


    「哪有!好啦好啦,對啦對啦……」阿部像是覺得自己露出馬腳的樣子,「你講得這麽直接,我會很不好意思耶……哎,你怎麽這麽愛觀察別人呀?」


    「我是在稱讚你」


    「真的嗎?算了,你別管我,我喜歡這樣。製作人的工作也是我自己喜歡做,你別在意我。你在意我,我反而難做事」


    說完,他一口氣喝光剩下的啤酒,大概是有點害羞吧。


    「不過做舞台劇的,很少有人想當製作人耶」


    我想起以前的朋友。不管是高中或大學的戲劇社,幾乎沒有人想負責處理事務工作或安排劇團運作,大家都想要表現一點什麽,不管是幕前表演或幕後工作,隻要不是當製作人就好。


    「真的很少」


    「那你為什麽想走這方麵呢?」


    「呃……」


    阿部又點一杯啤酒,嘴裏咕噥一聲。


    他想了一會兒後,開口說:


    「我大學時參加了戲劇社」


    「嗯」


    「一開始我負責表演,後來有一次人手不夠,整出戲都沒辦法進行。無可奈何之下,我隻好退下來處理所有雜事跟推動製作」


    「哦?」


    「結果那出戲還算成功。後來大家又叫我回到幕前,可是我嚐過一次甜頭後發現了」


    「發現什麽?」


    「我根本超喜歡指揮別人呀……」


    「……」


    「你那是什麽表情啊?」


    「你的笑容很爽朗,可是說的事情很黑暗……」


    「喂,你別誤會,我不是喜歡對人頤指氣使。要怎麽說呢……我努力去處理一大堆雜事,並不是隻想讓大家心無罣礙,而是大家心無罣礙的話才能共同合作出一出我想看的戲。你想想,我在一開頭就計算好所有情況,接著進行,大家按照我想要的樣子去實現,然後整出戲在我一個人的掌控之中完成……這種感覺實在是……太讚了!」


    阿部接過剛點的啤酒,不懷好意地莞爾一笑。


    這個人……這個人……不是什麽好人啊。


    「我不太想知道你這些黑暗麵……」


    「黑暗麵?」


    「黑暗呀。我寧可不知道你這一麵,以為你是為了大家好才這麽拚命,傻傻地被你操弄還比較幸福……」


    「沒關係啦……」


    阿部眯起眼睛看著我說:


    「數多,你會把這當成是我信任你的證據,從今天起你會為了我好好努力」


    「……你跟我講這些事,該不會也是經過計算的吧?」


    「你說呢?」


    阿部再次露出邪惡的笑容。這個人真的很壞耶,我有點覺得自己應該不是他的對手。


    「說起來,」阿部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說:「不出前輩應該是我的理想吧」


    「不出先生嗎?」


    一手打點潘朵拉戲劇製作的舞台劇製作人不出三機彥。


    超級劇團潘朵拉的領航者。


    「這個人把我想做的事用超高水準展現出來了。你看看,潘朵拉的演員跟工作人員全是電影界跟電視界的一線紅牌,可是,他可以協調好每一個人的行程、興致跟立場,讓他們出現在同一個舞台上全力以赴,並且作品出出賣座。這件事有多困難,我絕對可以感同身受,更何況潘朵拉還有一項難以掌控的因素,你知道是什麽嗎?」


    阿部看了看我。答案很清楚——


    「禦島鑄」


    「沒錯」


    阿部比了個圈。的確,禦島鑄是最不安定的因素。


    隻要是潘朵拉的忠實觀眾都知道,禦島鑄沒有所謂的「風格」,她唯一固定的風格就是「創新」。


    你永遠猜不透禦島鑄這次會怎麽表現作品,觀眾的情緒在不安中被帶往一艘未知的船上,等你察覺時,早已到了未曾去過的星球。這種無法預測的旅程給人一種莫名的快感。


    大膽新穎的創意與果敢挑戰新天地的勇氣——我實在不覺得這是製作人能掌控的因素。


    「當然,我們從外麵看不曉得禦島鑄的作品到底有多少程度是在不出先生的掌控下完成,可是不容否認的,讓禦島鑄編導、讓舞台劇場場賣座、將潘朵拉推上日本首席劇團位置的人,正是不出先生。你不覺得這種事一定是在精準的掌控下才有可能完成嗎?我將來想做的就是這個!沒錯……我想變成不出先生那樣的人」


    阿部看著遠方緩緩地說。


    「很遠大的目標呢」


    「你覺得我有點太不切實際嗎?」


    「不會呀」我真心這麽想:「我覺得很棒」


    「我要變成小鑄姐那樣的人!」


    另一頭,槍子正站起來用響徹店內的聲音大喊。


    所有新團員全都拍手起哄。我們這群夥伴們看起來很可靠。我指了指想當日本第一編導的那個人對阿部說:


    「看來你有合適的搭檔羅」


    「那家夥呀……」


    「好控製嗎?」


    「簡單」


    阿部再次露出邪惡的笑容,不過我覺得他的判斷很正確。如果是阿部的話,一定三兩下就能降伏槍子了,而槍子這把狂亂危險的大刀也會在阿部的指引下揮往正確的方向。


    這兩個人一定從不迷惘吧?


    阿部跟槍子都有清楚的目標。或許他們也會在過程中碰到煩惱的事,可是絕對不會迷失方向。我真心覺得,他們就是那種筆直朝向目標、勇往直前的人。


    我想起店長之前跟我說的那番有關前途茫茫的話。


    不知不覺間,我有點羨慕阿部跟槍子。


    「你呢?」


    「咦?」


    我呆愣一下,把頭轉向阿部。


    「你為什麽來潘朵拉?你想當舞台劇演員嗎?」


    「思……這要怎麽說……」


    我放下啤酒杯,尋找字眼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其實也不一定要一直演舞台劇。雖然我大學時修了電影係的表演科,但其實什麽都學,沒有專注在特定項目上」


    「所以你將來也想演電影或電視劇?」


    「我也不知道……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當然想演連續劇,也想演電影。我很喜歡電影,如果有一天能演電影就好了。大概是這樣吧……」


    「大概?」


    「呃……該怎麽說呢……」


    與其說我是在跟阿部解釋,還不如說是在跟我自己解釋。


    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


    高中時,在沒有什麽特別原因的情況下,我跟朋友一起加入戲劇社。由於第一次演戲的經驗實在太有趣,我便去考了有演員課程的井之頭藝術大學,結果居然讓我考上了,就這麽在四年前搬來吉祥寺。我在大學裏專攻演戲,在社團也負責演戲,這四年來成天成夜泡在戲劇裏。


    接著,迎來了畢業前夕的秋天。


    當我問自己:「畢業後要當演員嗎?」我沒辦法馬上回答。


    首先,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成為一個演員,而且當了演員後吃得飽嗎?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持續下去。我沒有一絲一毫可以讓人說「你能當演員」的資質。


    結果花了四年時間,我居然不太清楚自己的想法。


    我隻知道我喜歡演戲。


    我隻知道我喜歡當演員。


    我隻知道我還不想放棄。


    就帶著這種心情,我報考了潘朵拉。老實說,我也沒想到自己能留下來。此刻,我對於未來仍舊迷惘。


    繼續在夜蝶打工的話,盡管經濟方麵不寬裕,但至少生活還可以維持得下去,也可以配合潘朵拉的排練調整打工時間。隻要別過得太奢侈,我應該可以繼續享受演戲生活。


    但劇團裏也有些人一邊做全職的工作、一邊排戲。


    我之所以想繼續當個打工仔,搞不好隻是想逃避現實而已。


    「我還沒考慮到未來的事……」


    雖然在腦袋裏轉了一圈,但說出口的跟廢話一樣。


    當然沒辦法說明。


    我連一件事也沒辦法說明。


    「對不起……」


    「你為什麽要跟我對不起?你不剮跟我道歉啦」


    「是啊……是沒錯」


    「我知道你現在很煩惱,但煩惱並不是一件壞事。我們在場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煩惱吧。我說數多呀……」


    「嗯?」


    「你把腦袋清空一下,看一看四周」


    我抬起頭來,阿部以介紹什麽似的手勢引領我看向四周。即將一起參加新人公演的團員們,一桌桌聊得正起勁,鬧烘烘的。阿部指了指裏頭的槍子說:


    「槍子的劇本很有趣。雖然有點青澀,但布局得很好,以學生來說是相當不錯的作品。古屋有很豐富的導演經驗,我這一次想請她幫忙助導或舞台總監的工作,有古屋的幫忙,舞台效果一定會更棒。至於櫻鳥,你看她可是這一帶劇團罕見的美人,光是站在舞台上,就為舞台增添多少光彩啊。而且,我們還有童星可以用耶,這可是強大的秘密武器。這些人都是通過潘朵拉入團審核的一時之選,我們還有專屬的排練室跟足夠的排練時間」


    阿部看著我說:


    「你不覺得我們實在太幸福了嗎?」


    我再次看了看周遭。


    的確,就像他說的那樣,在場的這些人一定可以做出一出很棒的戲。


    這是多麽幸福呀!


    「所以你一直擺出一張苦瓜臉不是太可惜了嗎?」


    「真的……」


    「我期待你精采的演出」


    「哪個角色?」


    「唔……大概是車掌吧」


    阿部直率地說。我想也是。在這出戲裏我比較適合的角色就隻有車掌,我目前還沒有能力在這夥人中演個主角。


    可是、可是,我有能力在這群人裏演個車掌。


    想到這件事,我開心得咕嚕喝下啤酒。


    9


    三月過了一半,天氣漸漸變得暖和。


    新人公演的練習進展得很順利。


    雖然預定時間已經過了一半,但事情都進行得很順暢,我們比預定時間更早進入正式排演,燈光跟美術組也開始規劃到了細部。每年潘朵拉的新人公演都會跟外部商借表演場地,去年居然是在有五百席座位的吉祥寺進步座劇場演出。不愧是潘朵拉,連內部公演都肯花這麽多預算。


    幕前排練也在槍子那好像核融合般的爆炸性能量的引導下火速進行。一開始我還有點擔心她有沒有問題,不過她的導戲方式比我想的更有邏輯。她本人很努力在維持這種邏輯,不過稍微一不小心,說出來的話又會讓人聽不懂。如果能善於理解她的表達方式,就能提升演技,但說到底,還是個有點令人頭痛的導演。


    還好槍子講話雖然不清不楚,但阿部傑出的製作能力可以彌補這點。特別是阿部跟擔任舞台總監的古屋兩個人合作無間,毫無窒礙地完成了資料搜集、下單、調整等一連串的瑣事,槍子也因此得以有充分的時間專注在導戲上。她就像是在阿部精心打理好的國家公園裏,欣喜狂奔的一匹野生動物。


    至於我呢?我則努力詮釋好那根本就是屬於我的車掌角色。我想把這個上場時間很短、短得沒人會注意到、甚至不應該讓人注意到的小角色演活。排演時,槍子甚至給了我最瘋狂的讚美:「你演得太好了!完全不搶戲,我還以為你不在場咧!」哦!我希望我不會因此心碎。


    每次排演完後都會開會討論。大家圍成一個圓圈坐下,由阿部擔任主席,我們已經習慣這麽做。


    阿部會先就整體情況報告,接著各小組如果有事討論就提出來檢討。不過現在還沒碰到什麽大難題,大多是今天有沒有人可以一起去采買、有沒有人有某種款式的衣服之類的小事。


    「好吧,那今天就到這裏」阿部正打算宣布散會的時候,有人打開了排練室的門。


    「現在方便說話嗎?」


    進來的是不出先生。


    他穿著西裝、拿著手提包,一副業務員的打扮走進排練室。平時我們很少在這裏看到他,因為他大多數時候都在外頭忙。在宣布新人公演的課題那天之後,這應該是第一次看到他。


    「大家都在嗎?」


    「是的,今天大家都在」阿部回答。


    「那剛好,我有事問問大家的意見。不是什麽大事啦」


    不出先生對圍成一圈坐著的我們說:


    「我想你們應該都知道,我們目前正在準備潘朵拉的下一次公演,演出小鑄的新戲『forge』」


    當然知道!雖然現在還在準備階段,尚未對外公開,不過來排練時很自然就會聽到風聲。身為戲迷,能夠事先知道外界還不曉得的潘朵拉新戲名稱,真是讓人充滿優越感。


    「現在好不容易主角都到齊了,我們下禮拜會正式排練」


    「真的不需要幫忙嗎?」


    「不用不用,我們人手很足夠。下一次準備公演時,你們再來幫忙就好,這一次請以你們自己的新人公演為優先。但我想你們有機會的話,還是來看一次潘朵拉的實際排練情況比較好。所以……」


    不出先生「啪」地拍一下手。


    「下星期五是『forge』的第一次正式排練,有空的人就來參觀吧。我們已經進入正式彩排的階段,之後還會繼續練習,有機會的話,你們以後當然隨時都可以來參觀,不過,既然是第一場正式排練,新團員有空就全都一起來吧。那一天如果有事的話也不勉強……怎麽樣?大家那天有空嗎?」


    「有空!」


    大喊有空的人當然是槍子,她興奮得臉紅得跟小孩子一樣。不過我轉頭看一下童星,童星看起來並沒有那麽興奮。所以我要修正,槍子不是像小孩子那麽開心,而是她開心得就像她自己一樣。


    「太好了。那天隻是參觀而已,大家不用特地穿運動服來排演唷」


    不出先生講完要講的事就離開,然後,阿部再一次確認了大家的時間,大家那一天都有空。當然啦,沒空也要把事情排開呀。


    這可是超級劇團潘朵拉的新戲呢!而且是正式彩排的第一天。


    我們這群熱愛潘朵拉、熱愛到進了這個劇團的人,怎麽可能抗拒得了這份誘惑?剛剛我還笑槍子,其實我自己也很興奮。


    不過再看一下槍子,她已經激動得坐不住,站起來亂蹦亂跳。我輸了,我怎麽可能激動得過她呢?


    槍子衝來衝去,最後停下來「呀~~~~~」地亂吼。


    「怎麽辦啦~~~」


    怎麽辦?就去參觀呀。


    10


    當天我穿了一件新襯衫。雖然去參觀排演可以穿得輕鬆一點,可是我就是想要端端正正地去朝聖。我也不是因為禦島小姐會來才特別注意穿著,可是到底是為了什麽呢?我也不知道。


    我把腳踏車停在elysion的腳踏車停車場,聽說排練是從中午十二點開始,我提早了二十分鍾來。果然還是太興奮了。


    走進大樓時,剛好碰見從樓上走下來的禦島小姐。


    「呃!早、早安!」


    「早」


    禦島小姐簡單地回了個招呼,就走下樓下的排練室。


    我不禁難過地歎一口氣。難得突然遇到她,我居然緊張到結巴,算什麽演員啊!我、我……難怪我隻能演個車掌!我忍不住努力反省。


    不過話說回來,剛剛有件事好像不太對勁……對,就是在她下樓梯之前,她回頭瞄了我一眼。那一眼怎麽感覺特別意味深遠……


    她在生氣……不,那不是生氣的表情……那是什麽表情?該怎麽說呢……


    對了!她剛剛的表情——


    「嗚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突然聽見槍子大喊,我嚇一跳轉頭一看,她居然在我身旁。


    「剛、剛剛!小鑄姐!小鑄姐走過這裏對不對!」


    「對呀」


    「你跟她說什麽?」


    「呃……我說了早安」


    「那她跟你說什麽?」


    「早……」


    「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槍子瘋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


    「你是演員!你是演員啊!你現在就完完整整重現一次剛才她說早安的樣子給我看!」


    「嗄?」


    「你一定可以的!」


    我努力回想一下三十秒前的場景,清清喉嚨,盡力回應她的要求。


    「早」


    「那才不是小鑄姐的早安呢!」


    槍子踹了我屁股一腳就衝下樓梯。劇團內暴力!猖獗的暴力!我摸摸屁股,蹣跚地走向排練室。


    十二點前,新團員已經在排練室後麵排成一排,前方用繩子暫時界定出一個當成假想舞台的排練空間,潘朵拉的主要成員圍著假想舞台三三兩兩地站著。這些時常在舞台跟雜誌上看到的熟麵孔全都站在一起,果然很壯觀。


    「早啊」


    中午十二點整,不出先生來到排練室,跟大家簡短地打聲招呼。


    「今天起開始正式排練,這次大家都很忙,一起排演的時間比較少。不過沒關係,我們想辦法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排出一出好戲。有些人遠離了舞台一陣子,請小心舞台上的安全。另外,大家應該已經習慣每年都有新團員來參觀我們排練,今天正好是參觀日,請你們展現出最佳狀態。至於想跟新進女團員搭訕的人,唯一允許的例外是用工作當借口」


    男性前輩們發出「哦——」一聲轉頭往後看。


    櫻鳥此時以新進女團員的代表身分揮手致意,男前輩們不禁「哦哦哦哦」地鼓噪起哄。連即興演出都宛如公主般優雅,櫻鳥真不愧是天生當女演員的料。


    「好吧,那我們開始!」


    不出先生說完退下去,禦島小姐在長桌子前的導演專屬座位坐下來,開始潘朵拉正式排練的第一天。


    從這一刻起,我才真正看見——


    以「潘朵拉」為名的這個劇團,在那華美動人的盒子內,究竟隱藏著一個什麽樣的世界。


    一開始的十五分鍾內我就已然了悟——不,我想不光是我,所有新成員應該都已經發現,我們所看見的才是真正的「舞台排演」。


    展現於眼前的是一種完美符合我們心中理想的排練情況,一個超乎我們所能想望的國度。


    而這,才是舞台劇,才是舞台劇的排練。我們憑直覺已全然了解。


    所以呢?


    我們現在做的是什麽?


    我們一路參與的是什麽?


    我們還來不及沉浸在煩惱中,禦島鑄已經對著正在排演的前輩們教戲。


    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講什麽。


    我聽到她說了些什麽、我聽到她用了哪些字眼,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什麽,也不知道她到底為什麽要那麽說。她用的字眼跟槍子截然不同,仿佛是來自於平行世界。


    但前輩們隻是點點頭,修正了先前的演出,重來一次。


    第二次的表現方式完全不同。


    被指正過的演員,明顯展現出驚人的演技,那樣強烈、那樣激昂,看得我都緊張起來了。眼前的「戲」令我驚慌,那真的是在演戲嗎?該不會真的瘋了吧?我的心慌慌張張,看不下去。劇烈的精神刺激令我驚惶不已,我無法繼續觀看下去。我,或說包含我在內的所有新人,都對前輩的演技感到畏懼不安。


    禦島小姐喊停,前輩恢複正常姿態,一跳脫演戲的情境後,我們才驚覺:啊,剛才那果然是在演戲。


    禦島小姐又做了第二次指示,接著進行第三次練習。


    這時候,一段戲才算完成。


    太完美、太出色了,第三次表現跟第一次、第二次截然不同。看完後,會覺得這場戲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演,但在看之前卻連一絲一毫也無法想像。真是痛快!光看就讓人神清氣爽,想一直看這一段戲,又想看接下來怎麽發展。我匆然間意識到:喔,是啊,這就是潘朵拉的戲。這就是我一直以來以戲迷身分所看到的超級劇團潘朵拉的戲。


    這時候,我才初次察覺。


    我至今為止從觀眾席上看到的,是一出又一出已完成的舞台劇。


    讓人在沉醉與著迷之後,帶著幸福感受回家的極致娛樂。


    那是剔除所有不屬於幸福、妙趣、愉悅的質地後精心料理出來的終極娛樂。


    但此刻,我眼前的是料理之前的材料。那無疑是毒藥,是不能讓人吃下肚的毒藥,是吃了後再也不會醒轉的毒藥。


    禦島小姐在排練過程中區分出美與毒,將有毒的部分剔除,將無毒的部分保留下來。她沿著毒素的邊緣仔細挑起絕佳的美味,將人類所擁有的各種演技淬鏈成為終極風華。


    僅僅透過兩次教戲。


    前輩也隻嚐試過三種表現。


    我沒辦法。這裏任何一個新人都沒辦法。這已經不是演技層次太低的問題,是即使提升,也辨別不出哪種方式比較差、哪種方式比較好。現在的我完全無法想像,到底該怎麽做才能達到那種境地。


    一場場戲,令我們驚奇、震懾、感動。


    那時,我們已經了解到自己絕對沒辦法成為潘朵拉劇團的一員。


    我們不過是來看戲的觀眾。


    在我身邊,櫻鳥直楞楞地看著眼前的排戲。


    她美麗的瞳孔仿佛看見不該看的東西,漸次縮小、黯淡無光。


    那時,我依稀聽見她心碎的聲音。


    啊——原來如此。


    原來半晌前我在玄關看見的禦島小姐的眼神是那樣的含意。


    「哀傷」。


    是「過了今天之後,或許這孩子就不會來了吧」的哀傷。


    隔天,八個新人退團。


    11


    手機鬧鍾還沒響之前我已經醒了。


    我從被窩裏伸出手來關掉鬧鍾。中午十一點,打工是晚上的事。


    劇團白天要排練。


    我現在要起床。


    要起床才可以。


    可是……去了之後要幹嘛?


    哦,對了,要練習。練習。新人公演的排練。排練完才能公演。


    嗄?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我要做這些事?


    做這些事也不能導向我的理想。


    我想做的,已經有別人做了。


    所以我做的事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也不去找個正當的工作,耗費了大部分精神隻是終於醒悟「我辦不到」,那我到底在創作什麽?


    我所創造的是什麽?


    我!


    我生存的意義是什麽?


    我使勁搖了搖頭。不能想!不能想!現在不能想!今天要排練!排練日一定要去排練室,那是一定的,一定要遵守的事。所以,我現在一定要去排練室。總之先去再說,要趕快去。


    我急急忙忙換了衣服出門。


    我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拚命踩下腳踏車的踏板。


    12


    包括我在內,隻有五個人來:阿部、槍子、表演組的森、美術組的小倉、我。


    女主角櫻鳥辭演,舞台總監古屋不幹了,童星也不演了。共有八人正式遞出退團申請表,新人剩下七個,但其中的兩個人今天也沒來,以後或許不會來了。原因是什麽,我們在場的人都很清楚。


    大家圍成縮小的圓圈坐著,打破沉默的是阿部。


    「我覺得我們今天可能要討論一下接下來的打算」


    「接下來……?」


    森咕噥著。他是我們這群人裏年紀最大的男演員,在其他劇團的經曆也很長。他以一臉悲痛的表情麵向阿部。


    「我實在不想這麽說……可是我覺得,應該不行了」


    「不行了……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大家應該都知道吧?」


    「我不這麽想」


    阿部攤開一向使用的筆記本,寫上剩下的時程說道:


    「雖然少了八個人對我們來說是很大的打擊,而且今天沒來的那兩個大概也不會來了,可是,我們還有五個星期,槍子還有很多劇本可選。我們可以選一個適合我們現在情況的劇本,改一下舞台設計……」


    「問題不在這裏吧!」


    森打斷阿部的話。


    「你逃避現實也沒用呀!」


    「我逃避現實?」


    「對不起,我說得太過分了……阿部是監製,你的角色就是朝著舞台劇完成的那天邁進,現在的情況對你來講太難啟齒。我代替你說吧」


    森以沉痛的表情看著我們。


    「我們這五個人當然可以在這五星期內做出一出戲。隻要把規模縮小,一定沒有問題。可是……你們可以把那樣的戲……演給那些人看嗎?」


    阿部的表情扭曲,槍子低下頭去。


    「我沒辦法!」


    「可是……!」


    阿部想反駁,絞盡腦汁卻無言以對。大家都無話可說。森說的是事實,在場與不在場的所有人心底的事實。


    「潘朵拉」與我們的層次截然不同。


    我們究竟要用什麽臉去那些人麵前呈現我們的戲?


    森那句「不行了」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一樣落在我們肩上。


    大家都不自覺地往那方麵去想。


    完了。


    我……


    森……


    小倉……


    阿部……


    「我!」


    槍子突然大喊一聲。


    「我不要放棄!」


    她扭曲著臉繼續喊。


    「我不要放棄!我不要放棄!我很害怕!我很擔心!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可是我不要放棄!我絕對不要放棄這一次的公演!」


    她現在是在「宣示」。


    不是跟我們任何一個人宣示,她隻是吼叫著對她自己宣示。我從來沒看過比她更強悍的人,她站在那裏,令我完全懾服。啊,槍子是那樣強悍,她的心還沒被擊垮。


    可是我……


    「接下來……」


    阿部緩緩站起來開口。


    「星期六還有一次排練,在那之前大家下定決心吧。要繼續還是要放棄,大家自己做決定。想退團的話不用說什麽,就默默離開;還想留下來的人,下次請來參加排練」


    13


    走在吉祥寺路上時突然下起了毛毛雨,雨勢小得不需要撐傘。綿柔的細雨將街道的濃度衝淡了。


    我什麽也沒想便離開家門,不知不覺來到吉祥寺。我也可以就這麽回家,但離打工還有一點時間,我又沒有特別想去哪裏,幹脆繼續在蒙蒙細雨的街道上走著。


    昨天槍子已下定決心。


    她跟自己宣示要把公演做完。


    如果不刻意宣示,不靠著宣示來留住自己,恐怕就會跟大家一起放棄。她借著「宣示」這根木樁把自己插在新人公演這件事上頭,即使這麽做伴隨著無數的痛楚與辛酸。


    舞台劇完成之後,當然要表演給潘朵拉的前輩們看。


    槍子必須把自己編導的舞台劇展現在他們麵前。


    給禦島小姐看。


    給禦島鑄看。


    讓自己崇拜的人看到自己有多沒用。


    為了讓她看見自己有多沒用,粉身碎骨去製作一出舞台劇。


    為什麽她會這麽堅強?


    為什麽她敢衝進腥風血雨的戰場?


    一定很痛吧?一定會血流不止。一不小心的話,恐怕還會失去自我。就算捱過那些心碎和苦悶,前方可能還是什麽都沒有。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我不行。


    我辦不到。


    我沒辦法讓那些人看見我空洞的演技、看見我什麽都不懂卻硬要裝模作樣的演技,我光想就已經覺得心如刀割。怎麽可能忍受得了?那麽做跟自殺有什麽不一樣?


    我沒辦法去參加周六的排練。


    雖然對槍子很不好意思,不管道歉多少次可能還是不夠……可是,我沒辦法去。


    我的心在上次看到他們排練時已經被擊垮了。


    接下來隻能施打麻醉,靜靜等待這股痛苦的波浪平息下去。


    雨好像停了。我抬起頭,才發現自己走進了車站前的sunroad商店街。書店正好在眼前,我筆直走進去。現在的我什麽都不想思考,隻要能弭平我的思緒,書或任何事物都好。


    這間書店有三層樓,二樓賣文庫本,三樓賣漫畫。我走上那有點陡的樓梯。就在快走到轉角的時候,我看見一個抱著大紙袋的人從樓上走下來。下一瞬間,她一腳踩空,書本一本本從袋裏騰空落下,全部往我衝來,接著那個人也往我的方向掉下來。我在被壓垮的同時,腦袋裏想起《足球小將翼》裏的大空翼有個往球門衝去的必殺技叫做「天空俯衝射門」,接著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對、對不起!」


    掉在我身上的女人慌慌張張地爬起來站到一旁。


    「對、對不起!嗚哇……真……真的對不起……」


    那女人忙不迭地把我身上的書扒落,不停跟我道歉。我撥開了像圖鑒般厚重的書本,一邊撐起身子。


    「對不起……你……有沒有……受傷?啊……對不起!嗚哇對不起……」


    不用這樣道歉吧?我搖搖頭。雖然很痛,但應該沒有受傷。


    「我沒事……你還好吧?」


    「對不起!真的很不好意思……咦……你……」


    我拾起頭。


    「對……不起」


    禦島鑄看著我的臉,再一次道歉。


    14


    禦島鑄跟我在星巴克的窗邊麵對麵坐著。


    「真的很抱歉……」


    「噯……」


    我無意義地出聲敷衍。之所以會對我崇拜的禦島鑄小姐這麽失禮,純粹是因為她已經跟我道歉三十次了。


    「請你別再道歉」


    「對不起……」


    「……你真的買了好多書哦,有美術書籍、寫真集……連網頁設計的書籍都有,這些全都是為了舞台劇買的參考書嗎?買那麽多,應該很重吧?」


    「對不起……」


    她就一直道歉。


    老實說,跟禦島鑄或其他潘朵拉的人見麵對我來講很痛苦。自從那天去參觀彩排,見到那樣雲泥之差的演技之後,我已經無從掩飾內心的自卑。我原以為如果有一天再見到他們,我會心虛得低下頭,什麽話都說不出來。現在之所以有辦法跟禦島鑄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上幾句話,純粹是因為她的頭垂得比我還低。


    隻是……


    她怎麽感覺跟在劇團時不太一樣?


    在elysion的禦島鑄,基本上不做不必要的交流,隻講工作事宜。她排戲時除了教戲的指示外,也不太說廢話,給人冷若冰霜的印象。


    但眼前的禦島鑄像隻無助的小貓般柔弱,凜冽的氣息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個雙手捧著星巴克甜膩的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啜飲的孩子。


    「禦島小姐……在外麵好像變了一個人哦」


    脫口而出後,我心想:「完了!」為了打破憋死人的沉悶,我不小心說出這句話,但萬一她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本性,我可就是踩到地雷。


    「……」


    禦島小姐什麽也沒說。嗚呼,看來我真的踩到地雷,完了。現在要怎麽收拾才好?不,我還是別講話,假裝沒這回事好了。就在我手足無措之際,禦島小姐的嘴巴微微張開說:


    「……不出……」


    隻要外頭車輛一經過,就聽不見她講話。


    「不出叫我在新人麵前……裝得嚴肅一點……」


    「所以你是在演戲嗎?」


    「對不起……」


    「不會,我一點也不覺得怎麽樣,隻是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也不曉得……不出要考慮的事很多,所以……若他覺得這樣比較好,我就照辦……」


    既然是不出前輩的要求,那應該是基於劇團形象考量之類的原因吧。


    禦島小姐在接受雜誌訪談時,的確展露出一種冷冽的形象,但此刻在我眼前的她卻……該怎麽說呢?可愛多了。當然,這可能不能用來形容年紀比自己大的人。


    「我年年都這麽表演,但……新人一進團後很快就會穿幫,一點用也沒有……」


    「是啊,至少在我前麵已經穿幫了……」


    「你別跟不出說唷,他會生氣的……」


    她俯下身去,抬眼看我,實在太可愛了,現在這才是在演戲吧!心髒撲通撲通狂跳,我趕緊拿起咖啡杯來掩飾,誰知道杯裏已經空了,我隻好裝模作樣地喝一口。


    禦島小姐又不說話了,我們兩人再度陷入沉默。


    我撥弄著已經空了的咖啡杯,看著繼續小口小口啜飲著咖啡的禦島小姐。


    她果然很有魅力。


    今天碰巧看見她的另外一麵,雖然很吃驚,可是這一麵也很迷人。我這才察覺到自己實在很崇拜她,不管從前、現在或以後,我都會是她的戲迷,也隻能是她的戲迷。


    眼光落在她身旁的大紙袋上,裏頭裝滿美術類跟設計類的書籍,全都厚重得不得了,這一袋書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實在太重。也許那是她閑暇時看的書,也許那是她寫作時的參考書,總之,這些書都將會成為禦島鑄作品的沃土吧。潘朵拉今天放假,禦島鑄小姐今天應該也放假,可是她腦袋裏大概還在想著她的作品,因為她是個「創作者」。


    但我去不了「那一邊」。


    因此,我要跟她在這裏別離。


    星期六我不會去排練,沒辦法去排練,所以,我跟潘朵拉的交集大概在今天、在這裏就結束了吧?這將會是我最後的回憶。


    我絕對忘不了這一天。


    跟禦島小姐像這樣兩個人一起喝咖啡,這恐怕是神送給從高中起就一直想當個演員的我的一點小小安慰。


    烏雲已經散去,窗外亮起來,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停了。既然沒雨,我也該走了。


    禦島小姐的咖啡已經喝光。


    我壓抑著不舍的心情,奮力起身。


    「數多」


    禦島小姐忽然叫我,我停下動作。


    「你會退團嗎?」


    撲通!心髒大力抽痛一下。


    我吞吞口水,原來自己被看穿了。我壓根兒沒提到那方麵的事。


    哦……對啊,她當然會看穿羅,畢竟她已經看了多少年啦。如果以潘朵拉每年公布的入團人數來推論,恐怕每年都至少有十個人退團吧?她應該已經習慣了。


    我也跟眾多被潘朵拉帶離舞台的人一樣,不過是群眾裏的一個。這麽一想:心底感到輕鬆許多。我叫做「數多一人」,本來就是多出來的那一個、跑龍套的那一個。


    「禦島小姐」


    我也很詫異自己居然會跟她搭話。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這次真的要告別,所以我想問她一件心底一直想知道的事。


    「禦島小姐,你怎麽有辦法一直創作不懈呢?」


    「……」


    「你從來不痛苦嗎?從來不沮喪嗎?如果努力一輩子也追不上某個人、做不出自己想要的東西,創作還有什麽意思呢?堅持下去隻會更痛苦而已不是嗎?努力下去隻會更辛酸而已不是嗎?或者因為禦島小姐是天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你什麽都能寫、什麽都能導,所以一點也沒體會過落後者的心情嗎?」


    我一口氣說出口。


    「我……不行,一輩子也不可能變成潘朵拉的前輩那樣。我知道我怎麽拚命也沒用,所以我沒辦法了,我要放棄了,不能一直帶著這種失敗的落寞去創作、去演戲……那太悲哀了不是嗎……太痛苦了不是嗎……?」


    我一股腦兒全部宣泄出來。反正今天過後一切就會結束,丟不丟臉又怎樣,我就是想聽聽禦島小姐怎麽說。


    我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了,坦誠地說出來,這樣就夠了。


    我不需要答案。


    禦島小姐一定不明白我的心情。她不可能會明白。禦島鑄是遙遙領先的創作翹楚,怎麽會知道在後頭拚命追趕、望塵莫及的心情?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把紙杯捏成一團。


    手勁又慢慢鬆開。


    好,現在這樣就結束了。


    我已放棄走演員這條路。


    「創作當然很痛苦」


    聞言,我抬起頭。


    禦島小姐盯著空空的杯子說道:


    「不管我看再多書、寫再多劇本、看再多戲、創作再多作品,永遠也沒辦法拋開這種鬱悶的心情……就算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創作、就算我創作了十年,還是沒辦法拋開……唯一的解決之道隻有接受自己的作品。可是我怎麽可能接受呢?我從來沒滿意過自己的作品……不斷挑戰、不斷失敗、繼續挑戰、繼續失敗……實在非常痛苦、非常難受……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不過,我隻清楚一件事,一件絕對錯不了的事」


    禦島小姐說完,溫柔對我一笑。


    「那就是,這世上沒有比叫我放棄創作更痛苦的事」


    15


    我從小就討厭打針,也討厭看牙醫,因為我怕痛,直到現在仍然很怕看醫生。


    我也討厭運動,討厭把自己搞得很累。每次在學校跑完馬拉鬆,我都懷疑學校為什麽要我們做這麽累的事。


    有時候我想起死亡就怕得不得了。小時候,我傻傻地相信世界會滅亡的預言,因此睡不著。我向神請求,如果一定得死,請讓我毫不痛苦地離開。


    回想起來,自小我最痛恨的就是「吃苦」,我就是個到處都看得見的死小孩。


    我走下地下室,用力拉開門。


    偌大的排練室裏隻有兩個人。


    「數多!」


    阿部。


    「數多!」


    槍子。


    我走向他們。


    三個人實在沒辦法圍成一個圓圈,再怎麽努力,頂多隻能圍成三角形。


    「對不起,數多」


    阿部對我低下頭。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也這麽想」


    說實話,我真的以為我不會來了。不是開玩笑,我確實以為自己不會再走進這個地方。因為我清楚來到這裏一定會很難過。


    可是……


    「我知道——」


    我凝視著他們說:


    「繼續下去比放棄來得輕鬆」


    我隻不過是選擇輕鬆的路走。


    堅持下去很痛苦,放棄這一切更痛苦,所以我寧可選擇痛楚少一點的一方。


    所以我要繼續演。禦島小姐已經告訴我,放棄這一切、放棄這所有才是最痛苦的事。


    實在是很消極的選擇。


    但這個選擇不是忍耐、不是妥協。


    是我這個厭惡吃苦的人,眼前所能選擇的一條最輕鬆的路。


    「我什麽都演」


    我對著阿部與槍子這麽說,說完不禁笑了。我發現從那一天以來,自己一直沒笑過。阿部受我感染也笑了,槍子同樣笑了。我們再也沒有一絲猶豫。


    「那……」阿部看看手表,歎口氣說:「數多應該是最後一個來的人……」


    「什麽?隻有我們三個?」


    槍子毫不掩飾不滿,大聲抱怨:


    「這樣演員怎麽夠呢!我至少還需要一個人!」


    「你不要抱怨啦!你是導演,要想辦法啊!演員不夠的話你也去演!你又不是沒演過!」


    「嗚……那你也要演!」


    「我也演?那現場怎麽辦?誰來安排?」


    「呃……好啦好啦!數多!你不是說你什麽都演嗎?那你一個人給我演十五個角色!」


    「一定要我演的話,我也可以演,可是這樣角色之間……怎麽交談?」


    「那你至少演五個人!」


    這也太高難度了,果然是槍子這種人才說得出口,我根本辦不到。


    「好啦,你別再吵,趕快把你的劇本都拿出來」阿部邊罵邊拉扯她的包包說:「你沒什麽劇本是一個人就能演的嗎?」


    「有是有……」


    槍子大力倒出包包裏的劇本,原來我之前看到的不是全部,這些大概是先前的兩倍。


    「這本就是單人劇本,『廢村裏孤寂而死的最後一位地底人』」


    「……還有呢?」


    於是我們三人把槍子的幾十本劇本一本本挑選過。


    最後,終於挑出一本合適的劇本。


    16


    從天花板上懸吊下來的三十盞投射燈照亮舞台。寬十五公尺、縱深十二公尺的寬敞世界裏,隻有我一個人獨自站著。我戴著一頂矯揉造作的大禮帽,穿著一件矯揉造作的灰色風衣,叼著一根裝模作樣的煙鬥。


    曾解決過一千樁案件的名偵探普拉瑞斯是全世界最厲害的偵探。


    從未被任何懸案難倒的名偵探普拉瑞斯是全世界最厲害的偵探。


    安排給我們的舞台實在太寬敞。


    寬敞得沒辦法用臨時做好的簡陋大道具、臨時排練的三流演員來撐起它。


    名偵探普拉瑞斯解決了一樁又一樁案件。


    名偵探普拉瑞斯抓住了一個又一個壞蛋。


    不知不覺間,普拉瑞斯的身邊不再有事件發生。


    大家知道逃不出普拉瑞斯的手掌心,不再做壞事了。


    舞台燈光緩緩聚焦。阿部負責燈光,槍子在後台待命,準備在必要時提供協助。她隻負責傳遞道具跟轉換布景,沒有參與演出。這場戲裏,我是唯一的演員。


    但有一個人選是不肯悔改。


    艾奎那魯教授是普拉瑞斯永遠的仇敵。


    艾奎那魯教授總是不斷犯下惡行。


    普拉瑞斯總是解浹他犯下的疑案。


    艾奎那魯教授總是在躲藏、總是被抓到、總是逃獄,總是不停挑釁普拉瑞斯。


    如今普拉瑞斯身邊隻剩下唯一一個幹壞事的人,就是艾奎那魯教授。


    我使盡渾身力氣,大聲說出台詞。第一次在這麽寬敞的舞台上演戲,所有聲音仿佛都被觀眾席的空間吸進去一樣。沒有多餘的人手操控音響,隻要我的台詞一說完,舞台便陷入寂靜,那份寂靜讓我恐懼得拚命大聲說話。我追捕著艾奎那魯教授,近乎咆哮般地大喊。


    這樣的艾奎那魯教授向普拉瑞斯寄出最後的挑戰書。


    艾奎那魯教授病了,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近。


    他打算跟普拉瑞斯一浹勝負。


    大家都希望普拉瑞斯能獲勝。


    隻要普拉瑞斯獲勝、艾奎那魯死亡,城市將永得安寧。


    眾人都祈禱普拉瑞斯勝利。


    祈願所有的事件都從這世上消失。


    我趴倒在舞台的正中央。


    普拉瑞斯趴倒在舞台的正中央。


    名偵探普拉瑞斯是解浹過一千樁案件、全世界最厲害的偵探。


    所以他知道。


    他一定可以解決艾奎那魯教授最後的挑戰。


    名偵探普拉瑞斯是從沒被任何難題難倒過、全世界最厲害的偵探。


    所以他知道——


    他連艾奎那魯教授的病也可以解決。


    普拉瑞斯陷入沉思。


    這是很艱澀的難題。


    這是很悲傷的難題。


    但還有更令人痛切的問題擺在眼前。


    名偵探普拉瑞斯是從沒被任何難題難倒過、全世界最厲害的偵探。


    他迎向這世上最後一個事件。


    事件結束。


    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事件需要普拉瑞斯解決。


    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問題需要普拉瑞斯解決。


    他早就知道。


    他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可是,普拉瑞斯露出微笑。


    「再難的事件都能解決,因為我是從沒被任何難題難倒過、全世界最厲害的偵探」


    垂下簾幕的機器發出的聲響籠罩著寂靜的舞台。


    「名偵探普拉瑞斯的最後一案」,我們的新人公演已然落幕。


    觀眾席上響起掌聲。來觀看公演的五十位潘朵拉團員,毫不吝嗇地對我們大力鼓掌。


    但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拚命責備與拷問我們怎麽會這麽沒用。


    幕完全落下。我踉踉嗆嗆地走回舞台側邊,槍子在那裏等我。阿部隨即也從燈光室過來。我們在昏暗的舞台側邊靜靜站著。


    誰都沒說話。


    我們三個人心底清楚,徹徹底底清楚,這是我們在有限時間內所能達成的最佳成果。我們已經全力以赴,全力創作出我們所能創作的最好作品。


    但那作品如此空虛,令我們無言以對。


    一滴水滴,落在我盯著的地麵上——是槍子在哭泣。她像要逼出血滴一樣握緊拳頭、繃著身體,淚珠一滴一滴從抽搐的臉龐滑落。她沒有出聲,那是她最後的抵抗。她壓抑住聲音,淚水卻不斷滑落。


    阿部仰望天花板,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了聲:「可惡」聲音雖然沒傳入我耳裏,但我知道他在說什麽,畢竟那是現在唯一能表達我們心境的字句。


    沒用的我想起一位朋友。


    他是這一個月裏日日夜夜跟我相處的朋友,名偵探普拉瑞斯。


    我在心裏對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住地道歉,向普拉瑞斯、向槍子、向阿部、向禦島小姐、向來看戲的所有前輩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賠罪。


    不是那樣的,普拉瑞斯才不是那樣的人!觀眾看到的普拉瑞斯是假的!是個粗製濫造的假貨!那不是槍子筆下的普拉瑞斯。普拉瑞斯才不是那麽空洞、沒有血肉、讓人失望的偵探!名偵探普拉瑞斯是解決過一千樁案件、全世界最厲害的偵探!


    可是我卻!


    我卻……


    太恨了!


    我無盡後悔。


    一滴眼淚滑落我的臉龐,接著淚水不斷湧現,我居然不小心哭了,雙手趕緊捂住自己的臉。啊,這真是太丟臉了。這麽丟臉的貨色居然還哭了,怎麽能讓人家看到呢。我咬緊牙關拚命不哭出聲,但淚水像決堤般湧出眼眶。我恨!我恨!都是因為我!都是我毀了這出戲。


    我趕緊背對另外兩人,將額頭靠在舞台邊的牆壁上。即使不能控製自己的淚水,至少我能控製自己不讓他們看到。我真是太沒用,悔恨交加的心情讓我想從這世界上消失。


    忽然間,舞台邊的門打開來。


    禦島小姐走進來,不出先生也走進來,剛才在觀眾席看戲的劇團前輩們統統走進來。


    怎麽會這樣?我慌張不已,槍子也嚇到了。糟糕!怎麽會在這時候進來!我想跑,我想逃離這裏,但要逃去哪裏?


    阿部往前站出一步,挺直背脊站好。


    我也做出覺悟,站在阿部身旁一起麵對。雖然還嗚嗚咽咽地止不住抽泣,但我狠狠咬住牙關瞪大雙眼。站在阿部另一邊的槍子大概也是一樣吧。


    所有劇團成員陸續擠入舞台側邊,我們帶著破斧沉舟的必死決心,麵對眼前五十個人。


    站在前方的禦島小姐緩緩走向我們。


    她手上拿著幾本粉紅色封麵的書。


    她先把一本遞給槍子,一本遞給阿部,接著來到我麵前,我意識到自己臉龐濕漉漉的,同時伸手接過書。


    封麵上寫著一行標題。


    奇跡的創造


    那是劇本,和我們以前看過的潘朵拉新戲「forge」的裝幀相同,但我沒聽過這出戲,連我這個戲迷都沒聽過這出戲。


    所以,這是繼「forge」之後禦島鑄的新劇本?


    我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龐。


    「讓我們一起克服你們現在這份悔恨的心情吧」


    禦島小姐給我們一個溫暖的微笑。


    「歡迎加入『潘朵拉』」


    於是我們三個人——


    振動槍子。


    阿部足馬。


    還有我,數多一人。


    我們就此成為超級劇團「潘朵拉」今年的新團員。


    17


    我輕快地踩著腳踏車。大概是因為剛剛幫輪胎充氣吧,可是……大概也不隻因為這樣。我從井之頭公園入口沿著下坡騎,痛快地騎過人煙稀少的林蔭小徑。


    猛然一抬頭,發現櫻花已經全謝了,如今長出新綠。想想五月已經過了一半,這也難怪。我這個月一直專注在別的事上,絲毫沒注意到櫻花開了又謝。


    新人公演結束後已經過了一周。


    公演結束後,劇團前輩萬分熱情——不,應該說是瘋狂地幫我們辦一場盛大的歡迎會,一夥人連續在劇場喝了快二十四個小時。我連在學生時代都沒喝過那麽久。


    前輩把所有細節都告訴我們,連第三次審查其實是「隻要不在公演前退團就可以通過」的秘密都講了。說起來實在太顯而易懂,隻要不退團的話當然可以留在劇團裏。看到前輩排演後退團的人怎麽可能留在劇團呢?我們這三人雖然實力不夠,但就這一點來講算是合格了。


    不過不出先生也說,有些人雖然通過最初的考驗留下來,但之後還是放棄。


    「潘朵拉裏也有優劣之分,每年都有人受不了跟小鑄這些頂尖工作者一起工作,自慚形穢之下選擇放棄。可是有些人,就算把他逼到懸崖邊,他攀著石塊還是要堅持下去、要迎頭趕上。這種人才有可能留在潘朵拉裏。我告訴你們,新人公演隻是第一步,你們今後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嚐到這份酸楚,不過,那是很美好又幸福的事」


    不出先生還說「我也要趕快加把勁追上去」。天啊,連阿部也瞠乎其後的不出先生居然還不是巔峰,槍子完全望塵莫及的禦島小姐也還落後某些人,這光想就教人毛骨悚然,不過……很棒。


    說到這,禦島小姐在迎新會時七早八早就露出馬腳,大概也受不了繼續戴著一張冷漠的麵具吧。她一臉很不好意思的神情,雙手捧著罐裝氣泡酒的樣子實在太可愛,把槍子迷得噴出鼻血大喊:「可愛死了啦~」看見滿臉是血的槍子往自己靠過來,禦島小姐嚇得快哭出來。我看著這兩個人一下子打成一片,實在很替她們開心,但手上仍繼續擦拭槍子留下的陰森血跡。


    今天是迎新會後第一次排練。


    潘朵拉現在正為了三周後上演的舞台劇「forge」忙得不可開交。我們三個新團員中途加入,現在還沒有什麽事給我們做,但我想盡量分擔一些雜務、盡自己的一份心力。


    恐怕在接下來的路途上,我還會繼續遇見許多高牆。


    但我已經了解,這世上沒有比放棄更難熬的事。


    因為,我喜歡演戲。


    18


    「入團……審核?」


    我把我所有的演技都拿來做出一臉不安的表情,阿部也猛然皺起眉頭,槍子則像隻野生動物一樣一徑往後退。


    「啊啊對不起,我沒說清楚,不是你們的審核」


    不出先生揮動雙手,趕緊否定。


    剛剛不出先生說有點事想跟我們商量,把我們叫來排練室的角落。「入團審核」這個不吉利的字眼突然闖進耳中時,周圍空氣瞬間瘋狂攪動。


    「不要嚇死人了!」阿部籲一口氣,「聽到還有審核,我簡直快嚇破膽」


    沒錯,我們才剛挺著一顆受傷的心,勉強自己衝破新人公演這道關卡,如果一切還要再來一次,未愈的心恐怕在振作的過程中馬上碎裂一地。


    「所以剛才說的『入團審核』……」槍子戰戰兢兢地問。


    「哦,上禮拜有人寄了一份履曆表來,說想入團」


    不出先生邊說邊攤開信件。


    可是上禮拜已經是五月初,潘朵拉向來在每年的一月舉行入團考試,對放現在寄來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或是覺得自己可以破例被錄取,所以才寄來?


    「當然,今年的入團審核已經結束,照道理講應該要請對方明年再來考,可是小鑄看完這份履曆表後難得地居然有點興趣」


    「小鑄姐?」槍子嚇一跳。不,應該說她的反應有點咬牙切齒。


    「小鑄很少看到別人的履曆表時表示出興趣,這應該是第一次吧。我想對方搞不好是吃這行飯的料,所以想說在今天排練前花點時間看看這人怎麽樣。剛好今天要全劇排演,所有團員都會來……不過這是破例的審核,再怎麽樣都要先跟你們講一下。你們是經過正式流程錄取的團員,如果你們不喜歡別人插隊,我們就請對方明年再來。怎麽樣?你們覺得如何?」


    我們三人麵麵相覷。不用說,我們的資曆還沒偉大到可以說「不」的程度。


    反正對方要經過跟我們一樣的考選過程,就算是破例審核,隻要那個人能通過一切試煉,我們也沒話說。倒不如說,如果對方看完潘朵拉的排練還沒被嚇跑,那可是珍貴的新夥伴。


    「我們ok呀」


    阿部代表回答,我跟槍子也點頭同意。


    「太好了~不好意思現在才跟你們溝通。那十分鍾後,我們會進行你們先前也做過的二次考選,讓對方念我們要求的台詞,還有自由發揮。至於肢體動作嘛,我想可以晚點再試。然後……嗯,不如就接著看我們的全劇排演吧,這樣就直接完成了三次審核」


    不出先生輕鬆地說,但我聽得直冒冷汗。我之前參加二次審核時已經緊張得要死,更別說是在全體團員的麵前應試。禦島小姐那時候沒來參加二次審核,不出先生也沒來,所以緊張程度完全不同。而且考完演技後,還要馬上參觀潘朵拉的排練,有哪個新人能走完這麽慘烈的天堂路嗎……?


    不出先生留下一句「就這樣吧」,接著就走了。


    「思哼……能讓小鑄姐看上的新人啊……」


    槍子複雜的表情裏半是嫉妒、半是好奇,我看她表情之豐富,都可以去當演員了,不過她的致命傷在於她隻能演好振動槍子這個角色而已。


    十分鍾後,所有團員坐在排練室裏。


    我們三名新人在最前方抱膝而坐。這是不出先生的指示,他叫我們發揮前輩的氣勢,好好嚇唬一下新人。我們哪有那麽厲害呀——我這麽想,但發現槍子在旁邊已經蓄勢待發。哎,最好連我的份一起努力吧。


    一會兒後,不出先生帶著一個女孩子進來。


    女孩的個子不高,看起來很年輕,該不會還在上高中吧?一頭黑發剪得短短的,看起來青春洋溢,不過當然羅,還沒有禦島小姐可愛。


    不知道為什麽,她穿著便服而不是運動服。明明來參加劇團的審核,該不會沒帶運動服吧?加上這家夥在奇怪的時間點寄出履曆表,搞不好個性很桀騖不遜。話說回來,十幾歲的孩子會想叛逆搞怪,就像出麻疹一樣自然。


    「各位,剛剛我大概講過了」


    不出先生簡短說明接下來將要進行破例的入團考選,同時為了不要讓大家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他不會公開參加者的經曆。這點跟我們當初一樣。


    「好,那就開始吧」不出先生說明完後,過來跟我們一起坐下。接著,他又忽然想到什麽,說:「對了,還是先請小鑄講兩句話」


    突然拋來這麽一個話題,禦島小姐二話不說毅然站起。哦哦,從她現在的動作來看,應該是在扮演「剛毅的禦島鑄」。雖然這是破例的入團審核,但她看來決定先裝個樣子。


    「要表現的台詞有五句,你都背下來了嗎?」


    聽見禦島小姐這麽問,新人隻是點點頭代替回答。這家夥果然很沒禮貌……


    「那我們開始麵試」


    「麵試……」


    這家夥第一次開口說話。音量雖小,但坐在最前排的我聽得一清二楚,聲音出人意料地很可愛呢。不過她說完馬上歪著頭,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搞什麽啊?她不是來麵試的嗎?擺那什麽表情。


    幾秒鍾後她把頭挪正,說:「啊……哦,麵試」好像終於想通了一樣。


    現在是什麽情況……?她在表演天真無邪的奇妙少女嗎?果然是個十幾歲的死小孩。我也開始變得氣勢淩人。發現她的年紀比我小後,我自然就擺出架子。


    「請你開始吧」


    禦島小姐說完坐下來,開始超級劇團「潘朵拉」的第二次審核。


    要表現的台詞總共有五句,可依自己想要的方式呈現。這些台詞雖然很短,可是必須投入情感,所以並不容易。尤其是第一題「我愛你」特別難,這要有點人生曆練才說得好,愈年輕愈不容易詮釋這種考驗表現層次的句子。對十幾歲的人來講,這題恐怕太艱澀。


    不過這位新人看起來一點也不緊張,頗有大將之風。我們就來看看她要帶給我們什麽樣的「我愛你」吧。


    室內靜下來。


    她輕輕張口——


    「我愛你」


    她的聲音不過大、不過小,剛好足以讓在場的人統統聽清楚。哦哦,太厲害了,這個「我愛你」是對的。「我愛你」我身後一位前輩試著說一次,可惜偏了,這個「我愛你」味道不夠。「我愛你」另一頭的前輩也說了,可惜不對,完全錯誤,「我愛你」不是這樣說的。我也跟著說一次「我愛你」。不好,不對,咦,奇怪?到底哪裏少一點味道?我再說一遍「我愛你」,依舊沒有成功,不應該是這樣說的。「我愛你」一旁的槍子也試了,當然沒說對。「我愛你」阿部跟著挑戰。「我愛你」大道具組的前輩說。「我愛你」美術組跟燈光組的前輩都接著說,但完全沒有人答對,大家的說法都錯了。不出先生也輕輕說了一次看看,但不對。禦島小姐什麽也沒說,忍耐的功夫真強。我又說一次:「我愛你」啊啊,不行。「我愛你」哦,天啊,差更遠了。不斷說著「我愛你」之間,腦海裏愈來愈不清楚哪種講法才是最棒的。「我愛你」就已經說了不是這樣呀!這樣一點也沒有表達出愛意,根本是詐騙吧。「我愛你」應該是像剛剛那個新人說的那樣。「我愛你」我又說一次,但周圍實在太吵,我完全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可不可以安靜一點,我想好好思考,我要說得更像她的「我愛你」,這樣我不能專心。啊啊,不行了,可不可以再讓我聽一次?再聽一次她的正確說法,我就能記住,我就會知道該怎麽說。這時候,杵在前方的新人忽然動一下嘴角,全部的人都注意到了,趕緊屏氣凝神,原來大家都想再聽一次。


    「我愛你」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剛剛怎麽突然忘了呢?不對不對,我當然記得,否則怎麽判斷大家說得好不好。可是我如果記得的話,怎麽會說不出來?算了,大概多練習幾次就會了吧,我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接近目標。「我愛你」不行、不行,果然還是不行。嗯,不過比一開始時要好多了,再加油一下應該就辦得到吧。「我愛你」嗚……又錯了,到底是哪裏還不夠有味道呢?這時,突然有位前輩站起來說:「我愛你」哦哦,原來如此,是姿勢!姿勢!那個新人是站著說的。大家紛紛站起來,我也趕緊起身,盡量以接近新人的姿勢說「我愛你」。感覺上好像比較接近一點,但還差得遠。「我愛你」根本就不愛嘛。「我愛你」一點也不。我繼續嚐試,槍子跟阿部也反複不停地練習,全部的團員都不停地說「我愛你」,但沒有一個人說得好。隻剩下禦島小姐還沒說,真的太強了,令人感受到劇團領導者的威嚴。如果是禦島小姐,應該可以說出很完美的「我愛你」吧,等等有機會的話,要請她說給我聽,不過現在我還是多練練。「我愛你」我已經不曉得說了這句子幾次。「我愛你」怎麽會這麽難?「我愛你」又搞砸了。這時,我忽然發現身後不停說「我愛你」的前輩突然住口,瞪大眼睛,眼裏噙著淚水。那表情我仿佛看過。我馬上想了起來:對,之前櫻鳥的表情就是這樣。一個半月前,櫻鳥也是這副表情,所以我馬上了解前輩心裏在想什麽。啊,很痛苦吧?看見人家展現出自己達不到的境界真的很煎熬吧?可是前輩,不行唷,你不能放棄,放棄的話更痛苦。我再說一次「我愛你」給自己聽,但還不行、還差得遠。我看見前輩走出排練室,我無法挽留他,我知道他的心情。這是創作之路上必定會碰到的撞牆期,隻有靠當事者自己去克服。我還有我的課題。「我愛你」,不對。其他的前輩也轉身離去。「我愛你」是否接近一點?「我愛你」室內差不多隻剩下一半的人。「我愛你」哎呀,可恨!還差一點!「我愛你」我覺得我好像掌握到一點什麽了。「我愛你」不,看來是我想太多。「我愛你」現在轉身出去的人是阿部嗎?「我愛你」這樣也不行。「我愛你」隔壁的槍子好像說出非常接近完美表現的說法,我轉頭看她,以為她會很高興,沒想到槍子眼中出現的是跟其他人一樣的絕望眼神。是啊,隻能這樣了,隻能到這裏,自己的能耐就隻有這樣。我了解那種感覺,這時刻必然會到來,可是一定要超越它。槍子!槍子……槍子也走了。啊啊,我阻止不了她。算了。眼前還有比勸她更要緊的事。「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快了快了,快碰觸到它了。思緒清明起來,現在已經沒有其他雜音。留在排練室的隻剩下我、新人,還有一句話也沒說的禦島小姐。禦島小姐緩緩站起身來。哦哦!禦島小姐終於開口:


    「我愛你」


    不對,這不是完美的表現。這是失敗的。哦……呃……禦島小姐靜靜搖搖頭,恍神地走出排練室。我好寂寞,非常寂寞,真想要馬上衝出去擁抱她,把她留下來,可是我辦不到,因為我是演員,身為演員的我現在還有必須完成的事。我再一次輕聲說:「我愛你」再來一次,「我愛你」再一次,「我愛你」我到底說了幾次這句話?還好排練室牆壁上掛著時鍾,我可以知道現在是幾點。從新人開始入團審核起到現在,已經過了十三個小時,我仿佛被吸入什麽黑洞一樣。終於,一切就像回到應有的場所一樣,我說出那句話:


    「我愛你」


    說出來了。


    ——啊。


    啊…


    總算……


    說出來了,說出來了……


    這才是「愛」。這才是「我愛你」完美的演繹。


    塵世中獨一無二。


    世界上唯此無他。


    這才是真正的「我愛你」。


    我壓著不停顫抖的膝頭,拚命控製自己千萬不要當場趴倒在地。


    因為我眼前,新來的那個女生正直直盯著我。


    她的瀏海以發夾往兩旁別起來,清楚露出額頭跟眼睛。圓睜的雙眼直直平視著我,一動也不動。我感受不到她任何一絲一毫的動搖。她就那樣直直盯住我,就在眼前,但我感覺好像在看一張照片一樣。


    「什麽名字?」


    嗄?


    「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她問我。


    「數多……一人」


    「數多」


    她像在品嚐我的名字一樣細聲低語。


    這時候我發現——慢慢地發現,或者應該說是回神了。


    我驀然發現自己在幹什麽,並想起所有走出這間排練室的人,想起過去這十三個小時以內發生的事。我記得很清楚,但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是演員吧?」


    她的話讓我目瞪口呆。


    為什麽?她為什麽會知道?她今天才剛來,怎麽會知道我是演員?


    「你喜歡演戲嗎?」


    我還來不及整理好自己的思緒,她突然又拋來一個疑問。


    「……喜歡」


    雖然我搞不太清楚狀況,但還是如此回答。


    「喜歡創作嗎?」


    「喜歡……呀,那個……」


    「為什麽?」


    嗄?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喜歡創作嗎?


    當然有很多原因。


    「你覺得『愛』是什麽?」


    她又丟來一個突兀的質問。這、這問題也太難了吧?


    「……我不知道」我答不出來。


    「那『人』又是什麽?」


    「……我不知道」


    她根本不管我答不答得出來,仍繼續發問:


    「你覺得『創作』是什麽?」


    這題目實在太大。


    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這答案已經超乎我、我們、甚或人類的理解範圍。


    「我覺得我已經快找到答案」


    她用一貫的聲量,淡然談論這麽龐大的命題。


    「我要拍電影」


    新人繼續說。


    「我正在找演員」


    她往前踏出一步,向我伸出手來。


    「數多先生」


    她淡然一笑:


    「你要不要跟我拍電影?」


    她的名字叫做——


    最原最早。


    那一天——


    超級劇團「潘朵拉」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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