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在黑暗中疾行,風中飄來了血腥味,讓他越發的心驚,這般濃的味道,到底死了多少人?


    前方傳來兵器交鳴及呼喝、慘叫的聲音,陸躥身躲到一旁,眯了眯眼睛,那方向是去乾清宮的路,莫不是乾清宮值守的羽林軍已經被人拿下了?今晚這事發生得突然,曉是他心裏早有準備,也不免嚇了一跳,覺得策劃這一場動亂的人委實是大膽。


    黑暗中,隱隱傳來了“捉刺客”、“保護皇上和皇後娘娘”、“救駕”等聲音,十分混亂。既然有“反賊”縱火,那麽便有“刺客”去刺殺皇帝也是應該的。現在,他需要去救駕,但是,前提是別將自己給搭上去了。


    想罷,陸再一次躬著身子前行,在周圍的遮蔽物的掩護下,一路困難地往乾清宮而去。


    前麵是奔走著的宮女內侍,陸是個紈絝子弟,腦袋不怎麽樣,身手也不怎麽樣,但是他的眼力極好,也有著敏銳的判斷力,很快便判斷出那些混在內侍中殺人的是金吾衛。


    能調動如此多金吾衛人手,恐怕是有金吾衛的指揮使叛變了。


    突然,陸寒毛直豎,明顯感覺到有人接接,手指按在腰間的佩劍上,正欲回身一擊時,悄無聲息地接近他的人低聲道:“三少,是我,方勁!”


    劍出鞘寸許,終於在這聲音中停下。


    對方抓著他的手臂躲到了旁邊的灌木叢中,黑暗中根本看不清對方的臉,隻隱約可窺出他的輪廓。


    “你怎麽在這裏?”陸急促地問道:“你那邊怎麽樣了?金吾衛都反了?”


    方勁年前立了件不大不小的功勞,進了金吾衛當差,這可是能在皇帝麵前大大露臉的差事,知道他是景陽伯府的庶出五少爺的人,都忍不住羨慕嫉妒地說一聲:破落戶也有出息了。但陸卻知道看似與任何勢力無關的方勁是在為那位做事,所以進金吾衛不過是方便之舉,現在見到他在這裏,陸既欣喜又驚悚,難道今晚的事情,端王也算出來了?


    “對,金吾衛指揮使倒戈了,他是靖王的人。”方勁快速地道:“現在宮裏極亂,很多宮人去慈寧宮救火了。還有,我剛才聽說五軍營也亂了,恐怕這夜裏會很亂,端王應該帶人去那邊鎮壓五軍營了。至於神機營……等鎮國公世子出手罷。”


    陸聽得一愣一愣的,心裏突然浮現一種古怪的念頭,忍不住道:“靖王……到底想要做什麽?”


    黑暗中,他看不見方勁的臉上神色,但是卻聽到了他異常冷酷的聲音說:“一個病殃子,想要掌天下權柄,若是身體所限不能登基,那麽隻有唯一一個辦法:做攝政王。皇子中,誰最可能讓他實現如此野心的?”


    “代王!”


    想都不用想,陸脫口而出。等出聲後,他渾身的血液都冷卻,若是靖王真的有如此野心,那麽其他的皇子――必須要一一除去。唯有年幼的代王,最符合他的要求,也最好控製。


    “現在,咱們要做的,先去救駕!”方勁拍拍他的肩膀,“三少,接下來看你的表現了。”


    陸:“……”他發現自己上了賊船,想下船了可不可以?


    陸被推出去時,腳步踉蹌,臉上不知道被方勁那廝糊了什麽東西,又黏又稠又腥,加上先前被人追著逃跑時摔在地上滾的一身泥巴,不用照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狼狽。


    正是這種狼狽,使他一路衝向乾清宮時,讓見到他的人大吃一驚。


    “你是阿?”


    陸撲嗵一聲跪到地上,跑得腦袋缺癢,眼前陣陣發黑,喘著氣抬頭,一張糊滿了血的臉對著燈光中穿著明黃色龍袍的人,語無倫次地道:“皇、皇伯父,是我、是侄兒……皇伯父您沒事真是太好了,嗚嗚嗚……”


    承平帝被王德偉扶著,臉色看起來十分不好,此時正避退在了乾清宮的一處偏殿中,周圍跟著一群羽林軍。他低首看著糊著一臉血的侄子,沉聲道:“外麵情況怎麽樣了?”


    陸脫口而出:“金吾衛指揮使狼子野心,正誅殺宮人,而且汙蔑侄兒是縱火的反賊,要讓侄兒伏罪!侄兒好不容易逃出來,擔心皇伯父,便過來了……”


    承平帝低首看著他,陸也仰首回視,有些血液凝固在眼角,眼睛一陣發酸。


    半晌,皇帝終於移開了眼睛,鐵青著臉道:“好啊,真是朕養的好兒子!哇……”


    “皇上!”


    陸呆滯地看著承平帝吐血倒下,被王德偉和另一個內侍扶住,眨了眨眼睛,有些心虛地低下頭,知道自己算是過關了。


    陸一骨碌地爬過去,焦急地問道:“皇伯父,你怎麽樣了?”


    承平帝臉色灰敗如金紙,眼睛閉著,氣若遊絲,直到王德偉喂了他一丸藥,又撫著他的胸口順了好一會兒氣,他才幽幽睜開眼睛。


    眾人將他扶到偏殿中的矮榻上,承平帝的臉色極難看,看著就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樣,但是氣勢卻不減,坐下後,他馬上對殿內的羽林軍首領下了一連串命令,待他們領命而去後,承平帝陰沉的目光移到了一旁的陸身上。


    “阿,外頭還有什麽消息?”


    陸忙道:“慈寧宮著火,聽說昭萱郡主葬身火海了……隻是聽說,還不知道情況。”


    承平帝臉皮抽搐了下,眼裏滑過一絲痛苦,但並沒有吭聲。


    陸低下頭,也知道他這皇伯父再疼愛昭萱郡主,在這種時候,也隻能放棄她了。


    “宮外也亂了,好像有人說五軍營的將領帶人進了京,要捉拿反賊,清君側……”


    承平帝的臉色越發的難看,冷聲道:“五軍營……嗬,不急,端王在宮外,自會控製住。”


    聽到這話,陸心裏又哆嗦了下,越發的覺得那位可怕,都到這種時候了,皇帝被兒子小妾們背叛,懷疑起所有兒子的時候,竟然還對他有所期盼,可見承平帝對他的寵愛及信任,能做到這程度,可真是不容易的。


    正說著,一名羽林軍侍衛進來,稟報道:“皇上,西直門有戰鬥聲音,似乎是神機營的人打過來了。”


    承平帝冷冷地聽著,沒有出聲。


    這時,又一名羽林軍侍衛飛快地跑進來,匆忙道:“皇上,婉妃和代王帶著一群侍衛過來救駕。”


    砰的一聲,承平帝失手砸了身邊桌子上的茶盞,滿臉暴戾的怒氣。


    半晌,承平帝聲音陰冷地道:“讓他們進來。”


    很快地,便聽到了一陣腳步聲響起,接著便見穿著宮裝的儷人攜著七八歲的孩子驚慌失措地闖進來,見到坐在偏殿中的皇帝時,皆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皇上!”


    “父皇!”


    母子倆皆撲了過來,一個跪在皇帝麵前喜極而泣,一個撲到皇帝懷裏,像個天真的稚兒看著自己的皇父。


    陸幾乎忍不住閉上眼睛:這兩人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的!


    “皇上,太好了,您平安無事!臣妾聽說慈寧宮走水,有刺客混進宮裏時,真是害怕極了……幸好您平安無事,不然臣妾也不想活了。”婉妃說得情真意切,眼裏淚光閃爍。


    代王也在一旁附和道:“幸好父皇平安無事,兒臣好擔心呢!”


    承平帝看著這兩人,半晌道:“既然不想活了,那就去死吧!”


    婉妃愕然抬頭看他,連代王身體也僵硬了下。


    錚錚聲響,便見殿內的羽林軍已經拿了下跟隨兩人而來的侍衛,陸也上前直接將窩在皇帝懷裏的代王拎了起來,婉妃更是被老皇帝一腳踹過去,倒了在地上,頭上的發簪掉在了光滑的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皇上!”婉妃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不明白哪裏錯了。


    他們不是過來救駕的麽?如此危急之時,他們不顧自己安危前來相伴,足以表真心,皇上不應該感動的麽?怎麽會如此?難道……消息走漏了?想到這個可能,婉妃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這時,她聽到皇帝蒼老而陰冷的聲音:“你當朕病得快要死了,什麽都不知道麽?”


    “不……”


    “朕的病例記錄你看了不少啊,倒是知道朕的身體熬不了多久了,所以過來看看朕死了沒有?是不是?”承平帝冷冷地道。


    “不……”


    “代王是朕的兒子,朕自然疼愛他,但你算是什麽東西?朕的江山還不至於讓個婦人玩弄!”


    “不……”


    “來人,將她拖下去,賜三尺白綾!”


    “不――”婉妃突然瘋狂地爬上前,扯住承平帝的龍袍下擺,保養得白嫩光滑的手指骨泛白,淒厲地道:“皇上,這不關臣妾的事情,是皇後!一切都是皇後安排的!若不是皇後拿臣妾的家人威脅,臣妾怎麽會窺探您的病案記錄?是皇後,一切都是皇後……”


    承平帝皺眉,不耐煩地扯了扯衣袍,正欲讓人將她拉開時,她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所有的動作僵住了。


    “皇上,您難道忘記了,是蔣氏竊了這皇後之尊,是皇後欺騙了您!是皇後讓您沒有嫡子可繼,是皇後!是皇後啊!”


    在這聲淒厲的大喊落下後,殿內靜得落針可聞,所有呼吸聲仿佛都沒了。


    陸和周圍的侍衛一樣,忍不住埋下頭,當自己不存在。這種皇帝的秘幸……知道了就是個死,他們並不想聽啊!


    半晌,承平帝的聲音響起:“……你說什麽?”


    他的聲音極輕極淺又平穩,仿佛在問著一件什麽不經意的小事般,絲毫聽不出其他的情緒。


    婉妃臉上淚痕遍布,額頭鬢角邊皆有碎發滑落,添了幾分脆弱淩亂的美,一種絕望的美。


    但是聽到他這話,她卻仿佛絕境中看到希望的人一般,升起了極大的希望,仰著頭殷切地看著他,嗚咽著道:“皇上,臣妾都知道,皇後是個賤人,她不配母儀天下。當年皇上看中的人並不是她,而是蔣家義女,皇後仗著蔣家嫡出女的身份,謀了蔣家義女的妃位……臣妾知道皇上當年去尋了蔣家義女卻尋不著,因為皇上當時去尋她時,臣妾也在場,臣妾當時還是個孩子,躲在一旁看到了……”


    承平帝仿佛驚呆了,僵硬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婉妃嗚咽道:“臣妾知道皇上這些年來的痛苦,皇後是害得皇上痛苦的賤人,若不是皇後當年取代了蔣家義女,根本輪不到她當皇後。這些年來皇後表麵功夫做得太好了,皇上無法廢後,隻能忍著她……皇上,您可知道,當年蔣家義女去逝時,是臣妾送她最後一麵的?”


    一陣夜風吹進來,殿內的燈火搖曳,將人影子拉得長長短短不一。


    “她……死前可有說什麽?”皇帝聲音嘶啞地問道。


    婉妃低垂下的眼瞼掩住了眼裏的惡毒,聲音卻萬分悲痛:“她說,皇上負了她心,皇後負了她姐妹情,她恨你們!”


    殿內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陸手裏還拎著代王,有些不安地瞄了眼僵硬地坐著的皇帝,覺得自己聽了這等秘幸,估計離死期不遠了。不過,能聽到這般大的八卦,算不算得死而無憾?當然,對婉妃透露出來的事情,他卻有不同的理解。


    說什麽蔣皇後竊了這皇後之位,簡直是無稽之談,當年承平帝娶妻時,他還未即位,是個皇子,選王妃自有先帝親自挑選過目,皇子要娶哪個哪能自己隨便選?一個是武安侯義女,一個是正宗的武安侯嫡出姑娘,作皇帝的怎麽樣都會選那個嫡出的姑娘作兒媳婦了,除非那義女出色到連嫡出姑娘都避其鋒芒的地步。但是如此看來,蔣皇後應該是比較出色的,所以先帝擇取了蔣皇後為兒媳。


    而且這蔣家義女,他自打出生起,就沒有聽說過,恐怕在武安侯府也不怎麽出名才對,後來至於發生什麽事情死了,這個還有待查證。


    正在陸凝思細想時,皇帝的聲音響起:“來人,將她拖下去!”


    “皇上!”婉妃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年老的帝王即便聽到多年來一直懸在心中的事情,臉色依然未變分毫,他揮了揮手,自有侍衛上前將婉妃拉了下去。


    這時,代王終於忍不住了,哭道:“父皇,請您原諒母妃,母妃什麽都沒做啊!父皇……”


    承平帝看向哭得眼淚鼻涕都出來的兒子,冷冷地道:“你放心,朕自不會殺她。”


    代王抽噎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承平帝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揮了揮手,讓人同樣將代王帶下去。


    等偏殿的人都離開了,承平帝癱坐在榻上,臉色似乎更憔悴了。陸小心地上前,問道:“皇伯父,您沒事吧?”


    承平帝眼皮搭拉著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這一眼也讓陸膽顫心驚,再也不敢多嘴了。


    等待的時間格外的漫長,就在陸忍不住胡思亂想時,外麵又響起了一陣刀劍相鳴的聲音,一名侍衛匆匆進來,帶著一臉喜意道:“皇上,神機營的紀顯紀大人帶領神機營在西直門平亂,很快便過來救駕。”


    承平帝抬頭看向殿外的黑夜,臉上並無喜意。


    接下來,紛紛有侍衛過來稟報:


    “皇上,紀顯大人拿下了作亂的賊首。”


    “皇上,五軍營在東城已停下。”


    “皇上,慈寧宮的火勢已經滅,皇後娘娘打發人過來問安。”


    “皇上……”


    隨著一件件消息傳來,但承平帝臉色沒有分毫的異樣,冷峻如昔。下麵的人也琢磨不透他的想法,皆屏氣凝神地站在一旁,不敢吭聲。


    直到五更時分,又有侍衛過來,臉色有些怪異地道:“皇上,昭萱郡主……過來了,在外麵求見。”


    直到這刻,平承帝平靜的神色才打破,滿臉疲憊地道:“快讓她進來。”


    昭萱郡主是被人抱進來的,來人用一件薄披風裹著她,隻露出一張慘白的臉,臉上還有煙火的痕跡。等那披風掀開時,可以看到她被燒焦的衣物,頭發也淩亂地搭在肩膀上,看罷便知道是從火中逃生出來的。


    “舅舅……”她眼神渙散,無意識地道:“你沒事吧……”


    承平帝眼裏滑過一抹傷感,對那抱著昭萱郡主的侍衛道:“將她抱過來。”


    侍衛恭敬地應了一聲,將昭萱郡主抱放到承平帝坐著的榻上。


    她自己沒有力氣支撐身體坐著,全靠那侍衛小心地扶住肩背支撐,眼神黯淡,吃力地道:“舅舅……沒事就好……萱兒……擔心舅舅……姐姐好狠的心,竟然……在慈寧宮放火,外祖母的靈柩還在那兒……幸好舅舅沒事……萱兒已經沒有娘親和外祖母了,不想、不想……沒有舅舅……”


    承平帝雙眼泛出淚光,撫著她瘦弱的肩膀,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別說了,好好休息,你一定沒事的……”


    昭萱郡主隻是勉強勾了勾唇角,連笑容也做不出來的吃力,眼皮無神地垂著,聲音近似呢喃:“萱兒快不行了……能見舅舅最後一麵……真好……真……”


    “萱兒!”


    承平帝隻來得及接住她倒下的身體,驚怒悲痛之下,又噴出一口血,同樣跟著暈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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