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三十分鍾細讀十幾張的申報資料與醫生開的診斷書,這位衛生署的專員粗魯地把鋁手提箱放到桌上。


    「這是你這個月的餌。」


    倫子歎氣接過東西。把白金色的發盤得老高的這個女人叫作絹川林內亞,也是倫子念大學時的同班同學。


    「說什麽餌,這講法也太難聽了吧?絹川同學!」


    擔任見證人的矢神忿忿地說。


    「為什麽?第十六號可是……」林內亞瞪了一眼倫子。所謂的「第十六號」是指「衛生署特別防疫局公認第十六號吸血種」的意思,她從以前就很堅持一定要這樣稱呼倫子。「她又不是人類,是本屬飼養的品種,我們提供她的糧食當然應該叫作餌啊。」


    倫子稍稍打開箱蓋幾公分確認一下內容,塞滿箱子的銀色密封袋上頭貼著「人類紅血球濃液lr」的標簽。


    「不要用編號稱呼人家,我們不是東大法律係的同學嗎!」


    「不要用編號稱呼人家,我們不是東大法律係的同學嗎!」


    「是同學跟是公認第十六號這兩件事有什麽矛盾嗎?」


    「你從以前就這樣,研究所時也一直用『碩士班考試第二名』這個稱呼叫我!」


    「你名字不是『修二』嗎?我隻是用正式名稱叫你啊。」(注:「碩士」在日文中漢字為「修士」)


    「修二可不是那個的簡稱!」


    「怎麽叫都無所謂啦。」倫子不耐煩地拉回正題。「可是每個月都得做這麽麻煩的手續不可嗎,林內亞?隻要有診斷書就行了吧。」


    「十六號,請你要有自己是非常危險的生物的自覺。」


    林內亞冷冷地說完,把視線移到手頭的資料上接著說:


    「對我來說,這點手續還算太少了呢。」


    「但隻是拿個東西給我,幹嘛一定專程來我上班的地方啊?」


    倫子瞥了一眼倉庫外的走道,偶爾經過這裏的人都會露骨地看過來,來瞧瞧九課難得一見的稀客。


    這是倫子收下血液飲料──也就是不想讓同事撞見的場麵。


    但是林內亞用她一貫冷淡的語調說:


    「因為規定要求負責的監察官要在場作證。既然矢神警視最近都泡在警視廳裏,我直接過來才是最有效率的吧。」


    林內亞很會講這種讓人無法反駁的正確論調,而這也是倫子覺得自己不擅長應付她的原因之一。


    「單就我們防疫局的規定,並沒有強製要求見證的程序,所以要是警察廳肯放手,隻要十六號自己主動來我們局裏就可以了。」


    「不行、不行!怎麽能讓櫻夜一個人去特別防疫局那種地方!」


    矢神激動地說。


    衛生署的特別防疫局是日本國內首個專門對付吸血種的公家機關,是一個不會冒著危險自己主動搜查,隻會出一張嘴下命令的機構,也因為這樣,警察從以前就很討厭這個公家機關。構築完整的吸對法和設立搜查第九課這兩件事的背後,都隱含了「不受特防局指使地對抗吸血種」的抵抗意義。


    所以雖然說是同班同學,林內亞可以算是矢神的天敵,當然不可能在此退下。隻要情況允許,每當特防局想和倫子做任何交流,矢神都想在旁監視牽製。


    「追根究柢來說,矢神警視,我相當懷疑您到底有沒有徹底監視十六號。」


    「你說什麽?櫻夜的所有搜查活動我都有確認,你有什麽不滿?」


    林內亞眯起她銀灰色的眼睛,把視線從矢神移到倫子身上。


    「十六號上星期做的事情,有違反防疫條款的嫌疑,擴大感染範圍是可以判下殺死處分的違規情事。」


    倫子用力吞了一口口水瞪林內亞。


    擴大傳染的行為。


    是說把自己的血分給梨紗這件事。


    「關於那件事,就跟我報告裏寫的一樣,並不是擴大傳染。」倫子這麽說。


    「我知道。」林內亞立刻回答:「這是法律的缺陷呢。雖然讓受傳染者再次受傳染並沒有違反法規,但實際上並不能這麽解釋。」


    「所以我就說了,那是……!」


    「實際上,你害本局必須多養一隻吸血種,可以說是對國家和人類社會造成危害,但目前的法規無法懲治你,隻能說目前我們的製度上有盲點。」


    倫子想反駁什麽,卻發現這番話裏含著不能漏掉的重點。


    害本局必須多養一隻吸血種……也就是說……


    「你們有打算讓築摩川梨紗獲得公認嗎?」


    要是衛生署不承認的話,梨紗目前還是「待處理個體」而已,但剛才林內亞的說法,可以說讓梨紗成為公認吸血種這件事已經大致底定了。林內亞的眉頭稍稍皺起來,對於從不把感情外露的她來說也算難得了。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負責審查的,就算知道也沒有被允許跟你說這些。」


    這種直截了當又武斷的說法也不像是她的風格。


    「那我就先走了。」


    林內亞把資料塞進包包裏轉過身,就在此時傳來煩人的腳步聲。


    「林子小姐、林子小姐!」


    衝進來的正是紅朗。


    「我想說先把自己的血多抽一點起來放著給林子小姐當食物,可是血不是會凝固嗎,所以我自己嚐試了各種研究,看有沒有方法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於是我試了混醬油、醬料或辣椒等東西,然後昨天終於有了重大發現──加入蒜泥就不會凝固了呢!但我不記得林子小姐可不可以碰大蒜耶。」


    倫子、林內亞和矢神三個人分別露出三種敵意的視線,就連遲鈍如紅朗,也整個人僵硬在門口不動。


    「呃……對不起,矢神先生,好久不見……然後這位是……?」


    紅朗看向林內亞怯弱地詢問,倫子打算說明的時候,林內亞搶先一步做自我介紹。


    「我叫絹川林內亞,是負責衛生署特別防疫局公認吸血種第十六號的專員。」


    「喔……」


    紅朗眨了眨眼。


    「你是外國人嗎?好漂亮的頭發呢。」


    這家夥不知道對初次見麵的人要客氣一點嗎?倫子感到非常惱火。


    「桐崎,你夠了。」


    「啊!對、對不起,不隻是頭發,全身都很美麗。」


    「誰叫你打這種圓場了?」


    「咦?啊!林子小姐更美喔!」


    「所以說誰叫你打這種圓場了啊!」倫子麵紅耳赤地大吼:「你會害我跟著被當成白癡的,快住嘴!」


    「我父親是芬蘭人,母親是日本人,國籍我選了日本。還有我的美貌有兩成是靠我自己努力維持的成果,剩下的八成都是天生的,不值得讓你特別稱讚。」


    林內亞一臉平淡地說著,站在他後麵的矢神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露出有如生吞活青蛙般的窘迫表情,林內亞則繼續說下去:


    「話說回來,你是搜查九課的桐崎巡察吧?」


    「……是、是的。」


    紅朗並攏雙腿直立不動。


    「我是桐崎紅朗!」


    「那麽就請你好好了解公認吸血種的營養補給方式,除了特別防疫局供給的血袋之外,其他營養補給都是禁止的,就連直接攝取您的血液這件事,也僅限搜查有必要時才可以。」


    「是、是嗎?」


    紅朗睜大眼睛,讓倫子一臉難堪。


    「而且不經醫學處理就抽血,更別說加入調味料,根本就太亂來了。」


    「對不起!」


    林內亞瞥了一眼低下頭的紅朗,說了聲「再見」就離開了。


    「呃……也就是說……」


    紅朗看了桌上的箱子。


    「那個林內亞小姐會每個月帶林子小姐的食物過來嗎?」


    「別再談這件事了。」


    「咦?」


    「這不是什麽可以在別人麵前談的事。」


    倫子偷偷瞥了一下倉庫外頭。


    「但不是就是吃飯嗎?」


    「我不是叫你閉嘴了嗎?」倫子不自覺地用手拍了一下鋁箱。「不要說什麽吃飯,你還不懂嗎?這可是人類的……東西喔。我是透過攝取人類的……東西而活的,這種……這種根本就……」


    「我也會吃雞或豬的肉啊。」


    「不、不要混為一談!」


    「而且也會從牛那邊取牛乳來喝,這不是一樣嗎?」


    「完全不同!」倫子臉頰泛紅。


    「我之前調查了一下,胸部跟血液好像其實是差不多的東西喔,所以我想說林子小姐也可以喝乳……」


    「不要一直連續講這些丟人的詞匯!」


    倫子推開紅朗大步離開房間。


    等到倫子的腳步聲消失,紅朗抱頭蹲下。


    「又搞砸了……我每次都隻會惹林子小姐生氣,為什麽呀?我說了什麽不好的話嗎?」


    矢神冷冷地從上往下看著紅朗:


    「你真的不了解自己哪裏不好嗎?」


    「是……腦袋不好嗎?」


    「不要自己這樣形容自己!」矢神一臉嚴肅地說:「你是神經太大條。」


    「心電感應?」(注:日文中音近「神經」)


    「神經!誰叫你搞讀心術了?我是說要你去推量別人的臉色、想法!」


    「推量?我自己這麽說也頗奇怪的,但我覺得我剛才也很用力推了一把啊。」


    「夠了!」


    矢神誇張地歎了一大口氣後背對紅朗。


    實在是讓人火大的男子──矢神再次這麽認定。


    但最讓人生氣的是紅朗並沒有講錯任何事情。人血之於公認吸血種,確實就像牛乳之於人類,都是一樣的,隻需認為那是飲食習慣的一種就好了。這並不是什麽需忌諱或隱瞞的事情,畢竟也沒有對任何人造成損害。


    矢神的腦袋裏可以理解這個道理,但隻稍想像一下倫子實際上吸血的畫麵,這些道理就從腦海裏飛散。


    矢神回想起被任命指派擔當搜查九課的監察官時,警察廳裏的許多同事都出於興趣東問西問關於倫子的事情,當然也有不少人問了倫子的飲食問題,而那時候矢神隻能敷衍回答。


    到頭來雖然自己嘴上提倡公認吸血種有其人權,其實心底還是把倫子他們當成怪物看待──這些想法讓矢神有這種感覺。


    可是──矢神轉過頭偷看紅朗的表情,大概是因為被罵所以又意誌消沉,隻見他捧膝蹲著喃喃自語說什麽「因為林子小姐沒胸部所以我講這個惹她生氣了嗎……」這種白癡的話。這個男的真的不懂倫子為何生氣,不懂她為什麽討厭談及攝取血液的話題。這男的真的隻把吸血種當作膚色不同的人種罷了。


    為什麽能這麽想?他們可是會吸人血耶。


    一定是因為他是白癡──矢神對自己這麽說,卻沒有辦法消泯自己內心的焦慮。我知道,我有自覺──對於能打從心底真心接受倫子的這家夥,我感到非常羨慕。


    *


    離開警視廳的倫子搭上電車前往代代木。


    在車廂內她比平時更在意起其他乘客的視線,雖然一邊覺得是錯覺,卻還是確認了一下映在車窗上的臉龐,確認一下眼睛是否有變紅。因為自己情緒高昂的時候,眼睛會稍稍發出紅光。


    沒事,隻是自我意識過剩。倫子在心裏咒罵著──「可惡,都是桐崎的錯,都怪那家夥粗神經地亂講話。」自從那家夥來這裏上班之後,倫子的情緒老是被他牽著走。


    跟人類一樣?


    不對,那家夥根本什麽都不懂,因為笨才能輕易說出那種廉價的話。


    在代代木八幡車站下車,走在人行道上,朝著低矮辦公大樓林立的一角前進。進入十一月後天氣就一直陰陰的,相當寒冷,令倫子自然地加快腳步。人家說吸血種不畏冷熱,實際的情形則與空穴來風的謠言完全相反,因為感覺敏銳所以相當不擅長應付氣溫變化。


    在十字路口轉彎,一棟八層樓高的辦公大樓映在正前方。這就是之前那些販賣私藥的家夥當作據點的那棟大樓。


    倫子走過看似學生的三個男生時,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聽說就是那棟大樓。」


    「有幾個人被傳染啊?」


    「印象中好像是二十幾個人吧。」


    「但我聽說有出新藥,所以似乎可以獲救。」


    「不過好像有兩三個人來不及了。」


    「可是那棟大樓就跟其他辦公大樓一樣,有很多公司在裏麵不是嗎?為什麽沒有半個人發現血蛭也住在那裏麵啊?」


    「你不知道嗎?血蛭那種東西表麵看起來跟人類一樣,所以才有辦法躲在人類社會裏生活啊。」


    「真的假的?」


    「你的教授看起來頗像血蛭的吧?皮膚白皙也搞不清楚年紀。」


    「別說了啦,我今天一整天還要跟他一起做實驗耶。」


    「為什麽還有那麽多血蛭啊?真是沒完沒了。」


    「既然都能做疫苗了,為什麽不乾脆做除蟲藥,到處噴灑殺光他們就好啦。」


    「就是說啊。」


    倫子咬緊嘴唇更是加快腳步。


    辦公大樓玄關前圍著寫上「禁止進入」及「警視廳」的黃色布條,附近完全沒有半個人影。自從那起事件之後,這裏已經完全被封鎖了。


    乘著電梯來到八樓,刺鼻的臭氣熏天,讓倫子有種是不是鼻子撞到牆壁的錯覺。那是乾涸的血液的氣味,為了保存這淒慘的案發現場,到現在都還沒有清掃。


    屋頂上有宇佐見等搜查一課的刑警在,他們手上拿著平板電腦或衝洗出來的照片堆,彼此正在交談,但等倫子打開門後,所有人都同時瞪著倫子。


    「……有什麽事嗎,櫻夜警部?」


    宇佐見一臉嫌惡地說。


    「這裏沒有需要勞煩警部的事情,你要不要趕快去追查那個『真貨』的線索──」


    「是我叫她來的。」


    聽見身後傳來的一道聲音,宇佐見縮起身子。是大村課長。


    「那還真是失敬了。」宇佐見尷尬地退到欄杆旁,開始低聲跟製服警察們交談起來。


    「你一個人嗎?桐崎呢?」大村詢問。


    「我丟下他了。」


    語氣不悅到倫子自己也感到有點意外。大村露出狐疑的表情,但也沒有多問什麽,接著用下巴示意與宇佐見他們相反的方向,要倫子一起走過去。


    最近隻要有跟吸血種有關的事件,大村就一定會來到現場。身為指揮官的搜查一課課長會那麽頻繁地親臨現場,恐怕是為了讓倫子更方便加入搜查的行列而刻意這麽做的吧。倫子感到非常抱歉,但畢竟要是沒有大村親自監視,那些搜查一課的刑警簡直就當倫子不存在似的,幾乎不提供任何資訊給她。


    大村透過欄杆看著對麵更低的大樓樓頂說:


    「你之前說有看到一個帶麵具的家夥吧,我們在這棟樓的屋頂上發現了許多人的血液和毛發,想再疏理一次。」


    「我知道了。」


    那個帶麵具的吸血種當時在屋頂的哪邊,跳到了哪一側的欄杆上,又是怎麽跳下去踢哪一麵牆壁,又是跳到了對麵頂樓的哪裏──倫子一邊一一回想一邊向大村說明,並在照片上畫圈標示。


    「然後……」


    在大致解釋完當時的整個情形後,大村用低沉的語氣說:


    「帶麵具的家夥說了什麽?」


    倫子陷入沉默。


    她回想起那個麵具底下拋出來的質問,那家夥是這麽說的:


    『狼,為何被豢養?』


    那家夥知道我是吸血種,但這沒什麽好稀奇的。先別說一般社會怎麽樣,基本上在吸血種社會裏,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有個叫作櫻夜倫子的家夥在警視廳任職,是個不斷狩獵族人的第一世代吸血種。狼或是走狗這種表現,算是拿來對比不願服從的吸血種,以及與人類共存的族人最常用的比喻。


    「……不,沒說什麽。」


    倫子自己也不懂為何要對大村說謊。


    大村眯眼緊盯著倫子的嘴邊,他思考了一陣子之後,終於把視線移到欄杆對麵。


    「一開始也有人懷疑你的說詞。」


    「……咦?」


    「就說該不會是你衝進來之後殺了所有吸人,接著捏造出一個什麽帶麵具的家夥,來逃避責任。」


    「說什麽傻話!」


    「放心吧。很多人都目擊到有人飛過屋頂逃逸,再說也有桐崎的證詞,沒有人是認真講那些有的沒的。」


    倫子閉上嘴低下頭。


    「帶麵具的家夥確定是吸人吧?」


    「……是的,我有看到硬化的皮膚。而且那般的體能,除了吸血種之外,沒有其他可能。」


    大村點點頭。


    「那還有一點,你之前不是說他可能是『真的國王』嗎?」


    倫子先前就跟他提過自己的理論,也就是賣私藥的會不會隻是盜用「國王」名義的假貨,而殺害那些吸人的或許是為了收拾假貨而來的真貨……倫子當然隱瞞了白龍軒這個消息來源,但之前也有跟他們提過組織的正式名稱為「鑽石王國」,所以殺害他們的罪犯留下的方塊國王撲克牌與牆上的血字都印證了倫子的推測。


    「我想你的推測應該是對的,我們昨天已經逮到了租這間辦公室的家夥,叫作須賀原力哉,是一間汽車零件製造商的老板的兒子。」


    「昨天?」倫子瞪大眼睛逼近大村:「那幹嘛不昨天就跟我說呢?」


    「沒辦法啊,我也很忙耶。」


    大村露出一臉苦相。願意把資訊提供給九課的也就隻有大村,而他身為搜查一課的課長,自然沒有閑到可以把搜查狀況一一向倫子報告。倫子感到十分抱歉地低下頭。


    「須賀原從上周起就躲到女人的住處去,他自己也說是因為發現警察開始在搜查『王國』所以才躲起來的。」


    「那個男的是……吸血種嗎?」


    大村搖搖頭。


    「是想變吸血種的人。他說有人保證會讓他變成第三世代吸血種,所以他才為了『國王』準備了這間辦公室,也提供了創辦資金,但他堅稱自己不知道他們實際的商業內容。誰知道是真的假的……」


    「也就是說,叫作須賀原的男子是被人騙的嗎?」


    「如果是真的,就是這樣。而在此被殺的吸人全都是第三世代。」


    從第三世代的身上分到血液,也隻會變成無法維持理性的第四世代。


    「說到肚子上有留言被殺的那家夥,我們把他的照片秀給須賀原看,他說這個人就是老大。把照片拿給那些想要藥品的高中生看,他們也說記得這個家夥的長相。因為他活著的時候還算是個帥哥,所以也負責做宣傳的樣子。有時候會在一般人麵前露臉宣傳吸血精靈的好處,說服大家買藥。」


    大村打從心底不悅地說這番話,畢竟那家夥實際上賣的藥品,是會讓人變成與野獸無異的第五世代的假貨。


    「這個老大在外頭露臉的時候都自稱『國王』,但同伴之間都叫他『方八』的樣子。」


    「方八?」


    「方塊八的意思。」


    倫子皺眉思索了一陣得出結論:


    「也就是說,他是真正的『鑽石王國』的成員嗎?」


    「是前成員,脫離後自己成立新的組織欺騙王國,他肯定一直很想借用這個名義吧。畢竟這名號對賣藥或是調度血液來說都很方便。」


    冒牌國王。


    以及來殺這個叛徒的──真王。


    「但讓我無法理解的是時間點。」


    「時間點?」倫子觀察大村的表情。


    「如果殺害冒牌國王的是真貨,那他為什麽要挑在我們攪和的前一刻才來做這件事?」


    「……會不會是知道警察開始動作之後,才來殺他滅口的?畢竟要是前成員被抓,王國內部的消息很可能走漏讓警察知道吧。」


    「如果是這樣應該更快采取行動吧?而且如果不想讓警察掌握情報,還會采取那種殺害方法嗎?人家可是很親切地留了像是名片一樣的東西喔。」


    大村說的一點也沒錯。既然做得那麽醒目張膽,那站在警察的立場,也隻能開始進一步追查真正的王國了吧。


    既然如此──


    「會不會是真正的王國本來不曉得假貨的據點呢?」


    大村的眉頭用力擠了起來。


    「意思是因為我們開始行動,他們才知道了這個地方嗎?」


    「對。」


    「喂,櫻夜。你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嗎?這就代表警察內部有人走漏風聲喔!」


    有太多種可能性了。


    仔細一看,隻見宇佐見他們沉默地看著自己與大村,所以她也說不出口,但就算是警察,肯定也會有人會願意為了金錢或永恒的生命出賣情報吧。再說,有太多吸血種屏息隱藏真實身分,躲在人類社會裏生活了,誰又能斷定警察組織裏麵沒有王國的成員呢?


    「既然如此,你也具備足夠嫌疑了不是嗎,警部?」


    宇佐見故意大聲地說,倫子的肩膀震了一下。


    「你畢竟是警察裏的吸人,把消息流給同類也……」


    「宇佐見!」


    大村怒吼宇佐見才噤聲,但他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其他刑警如樺澤與間島等人也冷冷地看著這邊。


    「你們給我適可而止!」大村擋住那些人的視線般,往前踏出一步說:「是刑警的話,就不要光憑臆測講些有的沒的!」


    宇佐見尷尬地別開視線丟下一句:


    「無所謂,反正之後就要深入追查真正的『王國』了,就算不想知道最後也會知道是誰在搞鬼。」


    倫子側眼看大村偷偷問:


    「是真的嗎?」


    「雖然不是靠我們就能決定的,但也不可能放任他們在外逍遙吧。」大村輕輕搖了一下頭說:「我們之前都沒有管他們……雖然這樣講不好聽……但畢竟他們並沒有帶來什麽實際上的災害。他們並沒有趁隙增加吸人的數量,也沒有襲擊人類以調度血液,而我們也不可能隻追查跟吸人有關的事件。但是,這次他們在我們眼前殺了這麽多人,再怎麽樣也不能輕易放過。」


    「……但是被殺的都是吸血種吧?」


    「那又怎麽樣?反正我們並不是為了殺人罪進行搜查的。在這裏製作藥品的家夥,是一群騙人的家夥──這件事本身到底是不是真的都很可疑,隻是須賀原這麽說罷了。」


    一點也沒錯,也有可能組織性地賣藥的就是「王國」本身,知道警察已經開始調查到這裏才切割掉這些人而已。


    「那麽就隻能趕緊對須賀原進行更詳細的審問──」


    老練的巡察部長樺澤板著臉不屑地說:


    「可以的話我們也在努力啊,警部。」


    倫子對這句話感到納悶。什麽叫作可以的話?


    大村壓低聲音說:


    「特防局今天把須賀原帶走了啊。」


    倫子瞪大眼睛,特防局居然做了這麽粗魯的舉動嗎?


    「畢竟是富二代,他們家跟高層的政府官員有交情的樣子,所以在正式逮捕前先做了交易。應該是說好隻要提供資訊就不起訴了吧。我本來也覺得那家夥怎麽莫名地愛講話,大概是知道隻要爭取一些時間,馬上就會有人來救自己了吧。」


    「媽的,他們知道我們花了多少功夫才終於抓到他的嗎!」


    年輕的刑警紛紛咬牙切齒,大村則繼續懊悔地說:


    「如果是平常的話,像這種橫刀奪人的行徑,築摩川大爺一腳就把他們給踹飛了。但現在他……因為女兒的事情,整個人變成一具空殼……」


    在場所有人都露出沉痛的表情陷入沉默,應該是想起梨紗的事情了吧。


    而打破沉默的是一道震動聲,大村從衣服內裏的口袋拿出手機貼到耳朵上,講著講著表情變得越來越嚴肅。


    「……我知道了,我馬上回去。」


    一掛上電話,他用比剛才更尖銳嚴峻的眼神看向所有人。


    宇佐見發問:「怎麽了嗎,課長?」


    「藥的事情流到媒體上了。」


    震驚的波紋擴散到所有人的臉上。


    這棟辦公大樓引發的大量傳染事件,是被人在自來水中混入藥物引發的。之前一直隱瞞這個事實。畢竟一旦傳開,很可能會引發集體恐慌。不過像這種大規模的事件,果然還是紙包不住火。


    「已經被報導了嗎?」


    「所有新聞台都在播同樣的新聞,本廳的電話線路已經被抗議的電話占滿了。」


    為什麽沒有公開?是想隱瞞自己的失態嗎?你們把市民的安全放到哪裏了?應該都是像這種抱怨吧。大村有點麵色鐵青地說:


    「我要回警視廳。宇佐見,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


    坐在前往醫院的計程車裏,倫子透過車上的電視,就隻有看到相關的新聞。


    『這真是太誇張了啊!居然在自來水中散布細菌。』


    中年的女評論家蹦著青筋口沫橫飛,然後被坐在他隔壁的學者糾正那才不是細菌。


    『吸對法太寬鬆了!我從以前就一直這麽說了不是嗎!得立刻通過修正案。』


    看起來很不健康的肥胖評論家誇張地手舞足蹈地吵著。


    『我們稱頌的那種對策法,其實對那些家夥的處理真是很寬鬆,如果沒有法院的判決,就算眼前有人要被吃掉,也沒辦法射半發子彈喔!這次的事件也是這樣,要是警察趕緊攻堅的話──』


    倫子咬牙切齒心想這些家夥根本什麽都不懂卻在那邊大放厥詞。


    另一台則現場轉播某個車站前,路人不安的神情一一映在電視上。


    『真的很可怕啊!有可能就住在我們隔壁吧?』


    『為什麽不趕快做全國性檢查,把他們全都驅除掉就好了呢?』


    『政府到底在做什麽啊?』


    『不是說警察的組織當中成立了一個專門驅除吸血種的部門嗎?拿了那麽多稅金,卻沒有好好辦事嗎?』


    『就因為在那邊拖拖拉拉的,才會讓他們越變越多吧?趕快把那些虱子都處理掉啦!』


    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驅除。


    倫子全身緊繃起來,很想塞住耳朵,但又不想被司機投以奇怪的視線,隻好忍住。


    攝影機鏡頭終於轉到警視廳的記者會上,在擠得水泄不通的媒體前,坐在長桌正中央穿著西裝,沐浴在閃光燈底下的正是築摩川。他那高大強壯的身軀,這時候看起來卻縮小很多。


    築摩川喃喃地說了些話,但幾乎聽不清楚內容。


    他沐浴在記者那些近似咒罵的質問之中:比起市民的安全,警察選擇優先保身嗎?你有責任說明為什麽這麽慢才攻堅吧?所有犯人都死了,這是真的嗎?你是不是在隱瞞什麽事實啊?


    『聽說你們有讓吸血種擔任搜查官,這是真的嗎!』


    某個人如此喊叫,倫子用力吞了一口口水,記者們蜂擁而上,築摩川嘴裏的回答被怒號吞沒。真的嗎?別開玩笑了!你們到底在想些什麽啊?用髒東西去處理髒東西嗎?警察不是應該先處分掉那家夥嗎?該不會就是那家夥把情報流給同伴導致災害擴大的吧?處分!快處分掉啦!


    倫子像是要咬破般地用力咬唇,隨著血味滲出不成聲的吶喊。


    我也不是想做這些才做這些的啊!


    因為約好了,因為這是我和母親與千紗醫生最後的約定。


    要不是這樣,我早就把你們──


    計程車停了下來。


    倫子回過神來,一給完錢也不等找零,連滾帶爬地就趕緊下車。


    眼前是一間位於禦茶水的醫院,黑色的基石上刻著「四宮綜合醫院」幾個字,計程車駛去時從排氣管噴出的臭氣,被寒冷的晚風吹散,換來神田川的熏天臭氣。


    倫子調整呼吸,等待自己身體的熱氣散去,擔心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在發光,於是從門口的玻璃確認自己的臉。倫子穿過黑色的植木走向後門時突然嚇了一跳,呆站原地。


    後門旁的牆上被人用血紅色的噴漆寫下幾個大字──


    殺死所有血蛭!


    殺菌!消毒!有病的全處分!


    倫子無法從那些文字上挪開視線,無意識地用沒弄髒的手心摩擦著自己的大腿。


    「──小倫子!」


    這時,一道聲音讓她恍然轉過身。隻見一個身著白衣的人推開金屬後門走出來,是宮瀨。他注意到倫子的視線,一臉苦澀地看了牆上的噴漆文字。


    「啊,這個是……明明中午才剛上新聞,現在已經這樣了,畢竟這家醫院收容了許多感染者啊……」


    「還有什麽其他的實際損害嗎?」


    「聽說光是今天已經有好幾十個一般患者要求轉院的案件了,但因為不可能馬上就找到能夠接受病患的醫院,鬧成一團啊。」


    「這樣啊……」


    「啊,但也不隻有壞消息啦。小梨紗的身體已經安定許多,從昨天開始每天隻要給一次抑製劑就好了。」


    「嗯。」


    倫子軟弱地回答,隨著宮瀨穿過醫院後門走進去。在有警衛的櫃台寫上名字接過入館證,就從走廊上往前走。


    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前,宮瀨突然停下腳步說:


    「對了,桐崎也來了喔。」


    「咦?喔……這樣啊。這麽說來,他好像有傳訊息告知我說要來。」


    是有什麽事嗎?還是那家夥也想探望梨紗呢?


    「還有另一個人也來了,我還想說是怎麽回事呢。」


    「另一個人?」


    一到地下室就能見到的等待區裏有兩個人影,他們發現宮瀨與倫子的腳步聲後同時從沙發起身,一邊是依然穿著不搭的西裝的紅朗,另一個是躲在他背後嬌小地穿著製服的人,倫子看到他後睜大眼睛。


    「林子小姐!」紅朗跑過來,另一個人的全身就看得更清楚。那是一位看起來忸忸怩怩地向倫子點頭致意的,纖細又白皙的少女──不,少年。


    「……七月?」倫子說出聲來。


    「對不起,是我硬拜托紅朗先生要他帶我過來的……」


    七月往上看地說:


    「小七他說他怎樣都想來探望梨紗姊,所以我才帶來的,但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啊?」


    就連紅朗也能從倫子那一臉複雜的神情中讀到某些情緒,所以用戰戰兢兢的口氣詢問,倫子則放下肩膀歎了口氣。


    「我從紅朗先生那邊聽說梨紗的事了。」七月用無比沉痛的聲音說:「隻是一下下也好,能讓我見見她嗎?畢竟也是我的錯,才會害她變成這樣……」


    看來紅朗用他與生俱來的粗神經把梨紗目前的狀況告訴所有人的樣子。雖然讓人火大,但就另一方麵來說,卻也比較落得輕鬆。因為倫子不知道該怎麽說明才好,所以之前一直沒有聯絡七月。


    「雖然並不是絕對不能會麵……」


    倫子用含糊的語氣回答:


    「但要梨紗先同意才行。」


    七月吞了口水點點頭,倫子對宮瀨使了一個視線,然後一個人走到有成排病房門扉的走廊上,前往走廊的深處。


    離開醫院前往禦茶水車站的路上,七月一直鬱鬱寡歡。


    「她果然……不願意原諒我吧。」


    他一直看著自己的指尖一邊呢喃著,然後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太陽已經躲到遠方林立的摩天樓背後,寒冷的夜晚緊緊貼在肌膚上,街燈映照出的不安定的影子跟在三個人的腳步後。


    「梨紗並沒有怨恨你。」


    倫子一邊走在與七月約隔半步的前方,以僵硬的聲音說道。


    「隻是……不想被誰看見她現在的模樣罷了。體諒她一下吧。」


    真是不負責任的安慰,倫子陷入自我厭惡。不可能不怨恨吧,不管怎麽找理由來圓場,事實上就是因為跟七月扯上關係,梨紗才會失去充滿陽光的人生。


    就因為怨恨,又不想怨恨,才無法見麵。


    就因為沒有自信能笑著說「沒事啦,並不是你的錯」才無法見麵。


    走在一旁的紅朗靜不下來地反覆看著七月和倫子的臉。倫子瞪了紅朗一眼,心想如果他又要說什麽智障的話就要揍他一拳。


    「再過一段時間,等安定下來之後,梨紗肯定會願意見你的。」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漸漸在走道左側看到通往地下鐵的樓梯時,倫子胸前的手機震動起來,是矢神打來的,倫子和紅朗與七月保持一點距離後接起電話。


    『衛生署那邊允許我們審問須賀原了,隻有今天晚點的一個小時。』


    矢神有點緊張地說著。


    「這樣啊,那請聯係大村課長……」倫子高興地回答。本來覺得希望不大,但看來行政內閣那邊還是幫忙對衛生署施了一些壓力。


    『不,對方的附帶條件是要由你來審問。』


    「我?」


    『是的,隻有你。應該是想讓這件事看起來不像警察抗議奏效,而定調為他們接受了行政內閣的要求這樣吧。』


    倫子吐出歎息。果然官僚這種東西,還真是會被無聊的行動原理給束縛,雖然自己也是其中一員就是了──


    「拿他們沒轍。是今天晚上嗎?」


    『他們說明天要把須賀原移送到特防局,所以聽說隻允許今晚。』


    倫子皺起眉間。因為剛剛白麗才通知倫子,說是拿到了新的情報,要倫子過去一趟。會要倫子親自過去,應該就代表她要提供的是相當重要的東西。


    「知道了,須賀原現在人在哪裏?」


    矢神從電話另一頭壓低聲音道:


    『衛生署的四穀分局。』


    倫子掛上電話就跑回去找紅朗和七月。


    「那麽,七月。等梨紗好一點之後,我會再聯絡你。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了。」


    這是變相說「那就請你現在回去吧」的意思,因為就算對方是七月,倫子也不想讓他聽到接下來她要紅朗去辦的事情和地點。


    「咦?啊,好……好的。」七月低下頭來說:「我才是。提出了這麽勉強的要求,真的很抱歉。」


    「那我和桐崎還有工作要做。你是要搭電車對吧?」


    「是、是的。」


    目送七月進到地下鐵入口走遠之後,倫子才貼到紅朗耳邊對他說:


    「你記得北池袋的白龍軒吧?」


    「應該吧……」


    倫子不想讓多餘的人知道白龍軒是吸血種的線人,所以雖然有點不安,但還是隻能拜托紅朗。


    「白麗說有東西想交給我,麻煩你去幫我拿來。」


    「了解!」


    果敢回答的紅朗走下兩段階梯後突然停下步伐轉身說:


    「那個……白麗小姐應該不會要我給她情報費吧?」


    「咦?什麽意思?」


    「因為白龍哥跟我說白麗小姐總是用吸血代替情報費。」


    居然能從那個木訥的白龍身上聽到這些事情?倫子不禁感到傻眼。


    「我今天跑了很多地方流了不少汗,是不是該先衝個澡啊?」


    「你快給我過去!」


    被大罵的紅朗以差點從樓梯摔下去的氣勢往下衝。倫子忍著頭痛搖搖頭,接著走向十字路口招計程車。


    從一抵達位於四穀的衛生署分局開始,倫子就一直感到奇妙的壓迫感。


    負責帶路的年輕男技術官員擺明對她充滿了敵意,開始上年紀的參事官員解說審問需注意的細節時又一直嘮叨,分局走廊上傳來一陣有如殺蟲劑的刺鼻氣味。但倫子感受到的不是這些具體的不快感,而是一種莫名的感受,一種有如暴風雨前夕的濕重空氣般的東西,就圍繞在倫子身旁。


    該怎麽說呢?這是一種──


    有人在看自己。


    有人在聽自己。


    有人在接近自己……的感覺。


    被帶到擺著簡單家具的接待室,裏頭有個素色沙發與亮麗的玻璃茶幾。


    「等一下我就會把須賀原帶過來,請在這裏稍候。」技術官員說完就打算離開接待室,倫子則是吃驚地重新環顧這間房間。


    「就在這個房間審問嗎?會不會太不謹慎了?」


    門是很普通的木製門,窗戶也沒有鐵格子,隻有一個亮麗奶油色的遮光窗簾。雖說嫌疑犯是與官僚有往來的商界人士的兒子,但有必要顧慮他們到這種程度嗎?


    「須賀原又不是吸血種,而是普通的人類啊。他跟你不一樣,不會踢破木門,要是從四樓的窗戶跳下去,也不可能毫發無傷全身而退。」


    這種講法顯然帶有不耐與侮辱。


    「而且室內和走廊上都各配了兩個人待命,不用擔心他逃亡。」


    這個技術官員不帶感情地說完就關上門。


    雖然事情確實如他所說的一樣,但這反而強化了倫子心裏不祥的預感。


    等了十五分鍾之後,聽到走廊上有腳步聲朝這裏靠近,接著門把被轉開。被兩位警衛壓進來的是一個大約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身上有著肥肉的微胖男子。眼袋很鬆,嘴邊還長著沒整理的胡渣。這個男的一看到倫子瞪大眼睛。


    警衛退到牆邊,倫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嚴肅地說:


    「我是警視廳刑事部搜查第九課的人。」


    不知道這男的想到了什麽,隻見他奸笑起來,然後大搖大擺地坐到沙發上,還把腿放到桌上。


    「……你就是警察裏的第一世代啊?我有聽過傳聞喔。人家都說天生的吸血精靈美到令人顫栗,我也很想生為吸血精靈啊。」


    「我們沒多少時間,你回答我的問題就好。」


    倫子冷冷地說完,然後坐到和男子相隔那張桌子的對麵沙發上。倫子判斷對這個人不需要親切,否則別說無意義了,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你就是須賀原力哉吧?」


    「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他的聲音和視線都濕濕黏黏的。


    「櫻夜倫子。」


    「櫻夜?真是稀奇的姓氏,是本名嗎?我也完全不了解第一世代的事,你爸媽都是吸血精靈嗎?」


    沒有時間了。倫子無視須賀原的話,慎選要問的問題。


    「跟你租下代代木那間辦公室裏的人當中,有人是『鑽石王國』的退團成員。你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了嗎?」


    須賀原刻意明顯地聳了聳肩。


    「我知道啊。那些『王國』的家夥好像有什麽奇妙的審查,不肯分血給我,但八跟我說隻要出錢就可以給我。」


    「八?」


    「方八。那裏的老大。噗,真是笑死人了,他在那邊自以為是國王,但原來那家夥在王國裏隻是底層的家夥。話說那家夥怎麽了?被處理掉了嗎?」


    看來他不知道那些賣私藥的犯人都被殺死了,但倫子也沒有必要跟他說這些,於是繼續追問下去。


    「你早就知道八是第三世代了嗎?」


    「要是我知道就不會出錢啦!」


    須賀原用腳跟敲了一下玻璃桌。


    「都怪八那個混帳跟我說他是第二世代的,所以我是被騙的啊。」


    「你知道他用那間辦公室做什麽嗎?」


    「我不是早就說過不知道了嗎!」須賀原的手勢像在演戲似的越來越誇張。「我也是受害者啊!根據現在的法律,跟吸血精靈交易或是借他們住所本身並不犯法吧?」


    「但自主想成為吸血種是違法的。」


    「我也沒有變成不是嗎?因為我被騙了啊。」


    這時須賀原的眼神變得淫蕩起來。


    「要是你肯幫我的話,那我就會樂死啦。」


    倫子不爽地瞪了須賀原。繼續這個話題他也隻會一直離題,所以倫子決定換個問題。


    「你有見過『鑽石王國』的……也就是真的國王嗎?」


    「隻見過一次,是請八介紹給我認識的。」


    「你記得時間地點嗎?」


    「你問這個幹什麽?」


    須賀原不成體統地把手臂掛在沙發背上仰身。


    「賣藥的是八經營的集團,跟本家沒有關係吧?」


    「厘清有沒有關係是警察的工作。」


    「哦……算了,是無所謂……我想想見到麵是什麽時候呢?今年的……三月或四月,地點是在惠比壽的──」


    他講到一半忽然露出吃驚的表情閉上嘴。因為倫子突然站起來,而且還從西裝外套底下抽出手槍。


    「你──」「幹什麽!」


    在牆邊待命的兩個警衛也跟著驚慌起來對倫子大喊。


    「快把須賀原帶出去!」


    兩個警衛都全身緊繃,僵硬得無法動彈。是我失態了!倫子在心裏咒罵自己。為什麽沒有發現呢?為什麽會同意在這種低防備的房間會麵!須賀原確實是個常人,不可能對門或窗戶做什麽──


    但從外麵的話……


    倫子的超聽覺已經聽到有人從大樓牆麵一路衝上來的聲音,就在倫子撲向須賀原把他從沙發拉到地板上的瞬間,窗戶玻璃已經碎裂,某個小小的東西接著就穿過窗簾飛進屋裏。前一秒須賀原還靠著沙發的地方已經被那個東西給刺穿,整個沙發接著倒下。


    倫子發現那是一把蝴蝶刀。


    「……沒中啊。」


    靈活地從壞掉的窗戶裏鑽進來的人影低聲說。


    倫子見過他。穿著深綠長版大衣的高挑年輕男子,連血痕都直接留著,讓倫子不寒而栗。他沒有帶麵具,露出伶俐又殘忍似的瘦臉,頭發全白,瞳孔燃著熊熊火焰,肌膚那讓人感到惡心的鐵青,整個搭配起來更讓人覺得不像人類。


    「──國王?」


    須賀原在倫子背後發出驚恐的聲音。這個被他稱作國王的男人一直惡狠狠地瞪著倫子。接著又有兩個身穿跟他相似顏色的大衣的纖瘦人影,從他身後破碎的窗戶一個接著一個溜進房間裏。他們戴著邊緣有著毛皮的帽子,還立起衣領口遮住嘴邊,因此沒辦法辨別出他們的長相,但兩個人的瞳孔裏都寄宿著紅色火焰,這點是毋庸置疑。不過其中一個從體型來判斷應該是女性。


    「噫!」


    回過神的警衛站起來抽出掛在腰間的特殊警棍,但站在國王身後待命的兩個人同時蹬向地板,下一秒警衛的身體就飛起來打在牆壁上,接著滑落到地板。其中一個警衛被踩住脖子,翻白眼停止呼吸。倫子隻能繼續用自己的背守著須賀原,完全無法反應過來。


    「又碰麵啦,警察的走狗。」


    國王緊緊盯著倫子說。


    走廊一片騷動,國王說了聲「動手」,就用下巴指了一下入口,男部下全力踹了一下門的邊,門的背梁發出沉重的聲響,門板傾斜走位,門框被踹到變形無法開啟。


    被斷了退路。


    但倫子還是無法動彈,因為她知道隻要稍微露出一丁點破綻,下一瞬間身後的須賀原就會被攻擊。


    「讓開,走狗。跟你打太麻煩了,我可不想費這個功夫,我隻有事要找你後麵的豬。」


    「你、你、你想……對我做什麽?」


    須賀原尖銳高亢地喊著,國王一臉厭惡地說:


    「我知道你和八聯手盜用我的名號做那些下流的生意,量你肯定是跟警察裝蒜說不知情了吧。」


    「我、我才不知道呢!」


    「怎樣都好,我要讓你沒辦法再說上半句廢話。」


    國王冷冷燃燒的目光挪回倫子身上。


    「還不讓開嗎?我沒有時間陪你玩。」


    倫子沒有回答。外頭接著傳來無數次撞門的聲音,還聽到走廊上有人在大吼:「快點拿重的東西過來!」握住槍把的雙手使力握緊。對方有三個人,無法阻止他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為何要當人類的走狗?」


    國王的聲音回蕩在虛空之中。


    「你是第一世代(真祖)吧?那就代表你根本沒有當過人類。從一出生起就被當成病原菌的你,為何還能當他們的走狗啊?」


    閉嘴!倫子隻能不作聲地回應。


    「我們比較強,但人類卻把我們當作垃圾當作蟲。為什麽非得從那些家夥手中取得餌食活下去不可?」


    會被當成垃圾當成蟲子,都是你們的錯。就是你們擴大血液傳染,殺害人類,才會被這樣對待,所以我……


    「把槍對著我又如何?你每隔幾天才啜飲一絲血來克服饑餓感,這麽悲慘的你,以為打得贏活性化的我們嗎?冷靜一點吧。你應該也明白,寄生在他們身上簡直就是愚蠢的決定。他們是大便,而你就比圍繞在大便旁邊的蒼蠅還不如。我們隻要靠我們自己就能──」


    所謂共存就是這麽回事,所以我要殺光你們。為了迎接不用再殺戮的日子,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倫子扣下扳機,一部分也是為了用槍聲消滅自己的思緒,眼前散開一片鮮紅,從深綠大衣的肩頭散開的血液,有脖子肉連白發一起被削掉而噴出的血液,還有……


    自己應聲被劈開的額頭上噴出來的滿滿鮮血。


    須賀原被踩踏住,發出有如蟾蜍般的尖叫。國王把拳頭灌進須賀原的嘴巴,斷裂的牙齒飛濺,但倫子已經無法辨識,意識開始緩緩沉入泥沼之中。


    最後聽到的是一道懷念的聲音。


    為什麽?倫子思量。


    為什麽會在這種時候想起來啊?


    溫暖包圍住拚命企圖維持意識的倫子,現實感從指尖流逝。


    懷念的聲音對她輕輕呢喃:


    ──即使如此,我沒有恨你。


    ──我也不會向你道歉。


    ──因為我真的很高興生下你。


    ──所以你也……


    那股聲音漸漸遠去、斷續,混在水泡消失的細微聲音裏,最後那溫暖的黑暗從遙遠的頭頂將自己封閉起來。


    *


    「──你知道第一世代是怎麽誕生的嗎?」


    白麗一邊用湯杓攪拌甕裏的藥膳一邊說。這天,是偏亮的橘色間接光線從外頭灑進白龍軒二樓的占卜間,房裏點著偏果實口味的酸甜薰香。


    「不,我不知道。」


    坐在藤椅上的紅朗心神不寧地縮著身體回答。


    還以為隻要聽倫子的話來拿個東西就好,結果白麗卻說有事情要跟紅朗談,要他上到二樓來。她說畢竟紅朗是倫子的夥伴,有些事最好還是先知道比較好。


    「因為父母都是大吸血鬼!像是什麽什麽伯爵!之類的……」


    白麗拚命憋笑,甕裏的藥膳差點灑出來。


    「真祖不是靠那麽單純的遺傳就可以出生的喔。」


    「吸血種的小孩不也是吸血種嗎?」


    「是人類喔。說到頭來,我們也都是人類啊,隻是罹患了有點奇怪的病。」


    「這樣啊。原來是這樣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但如果母親是吸血種,那小孩也幾乎有百分之百的機率會生為吸血種,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紅朗皺眉思考了一陣,最後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腿。


    「我知道了!是因為胸部吧!胸部就是血液吧,所以喝了的話嬰兒也會被傳染。」


    這回白麗真的笑得太過頭,不小心把湯杓摔在地上。


    「才不是這樣,我不就說了是天生的嗎。在喝母奶以前就已經是吸血種了。」


    「咦?嗯……嗯?那是為什麽呢?」


    「不過你雖然沒猜中,但也相去不遠。嬰兒透過胎盤和母親連在一起,透過胎盤傳遞營養和老廢物質對吧?簡單來說就像透過血管連在一起,所以才會有很高的機率被傳染。」


    「原來是這樣啊!」


    雖然紅朗完全沒聽懂胎盤和老廢物質這些單詞,但總覺得多少知道那個意思,所以刻意秀出誇張的樣子讓她知道。


    「那麽……咦?如此一來,林子小姐的媽媽果然還是吸血種吧?」


    「不是這樣。如果母親是吸血種,嬰兒透過母體垂直感染的話,那嬰兒至少也是第二世代吧?」


    「為什麽呢?」


    白麗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她還沒有習慣紅朗愚蠢的程度,接著她花了十五分鍾左右,在筆記本畫了四張紙圖示之後,紅朗終於弄懂了。


    「原來如此!被你這麽一說,很有道理呢!白麗小姐的腦袋真好!」


    「謝謝。」


    經過這一折騰,白麗隻能苦笑。


    「那這樣說來,第一世代到底是怎麽生出來的啊?」


    「結論是不知道。」


    「就連腦袋這麽好的白麗小姐也不知道嗎?」


    「被你這樣說,左思右想也聽不出任何挖苦人的意思,還真是不可思議耶……」


    白麗把手撐在邊桌上,頭靠在手上晃肩大笑。


    「全世界的科學家都在探索真祖誕生的原因,但目前還沒有半點收獲,隻知道是在人類夫妻之間偶爾會非常罕見地突然被生出來。」


    「原來是這樣啊!那該不會也是跟普通人一樣很自然地去上學吧?不知道我以前讀的學校裏是不是也有這樣的人呢。」


    「這應該不太可能。」白麗露出寂寞的笑容說:「被一般的人類生下來的吸血種隻有兩種未來。第一種是衰弱而亡。雖然大家都講得好像是不死的怪物一樣,但其實小嬰兒是非常脆弱的,能靠母奶維持生命的期間非常短暫,如果不趁早學會靠自己的力量獲得鮮血,那就隻有死路一條。」


    「那……第二種呢?」


    就連紅朗的聲音也失去了開朗。


    「如果真的獲得了這樣的力量,那也是另一種不幸。肯定會變成孤兒,因為人生中第一個吸血的對象,就是離自己最近人類──血親。要不是被父母拋棄,不然就是自己逃出去,或是把父母吃乾。」


    紅朗的臉失去血色。


    「但小倫子真的很稀奇,她可說是第三種的例外。」


    白麗若有所思地歎息說著:


    「你應該也有聽過這一部分吧?那孩子受到母親的養育,直到九歲時被研究家領養之前都還有親生父母。她的親生母親喂自己的血養育她,你知道這會讓事情變怎樣嗎,小紅朗?」


    「我不知道。」


    紅朗老實回答,他完全無法想像。


    「就某種意義而言,算是最不幸的養育方法吧。她會被當成人類養育,卻同時感到自己是吸血的怪物,是骯髒錯誤的存在──在這樣的心境下不斷成長。獅子就算吃掉人類也不會覺得羞恥或懊悔吧?畢竟那就是肉食性動物的生存方法。可是獅子一旦持有人類的心……」


    白麗暫停了一下,然後用尖銳的牙齒咬破自己的指尖,接著把滲血的指尖放進甕裏的藥膳裏,血液融入淡綠色的液體之中。


    「應該會很痛苦吧。」


    「會很痛苦……是嗎?」


    嗬──白麗的嘴唇露出一抹月光般的笑容。


    「沒關係,你不明白也沒關係。我想你那一竅不通的地方,肯定就是你的優點。麻煩你繼續什麽都不懂地,好好支持小倫子喔。」


    「好!林子小姐交給我輔佐,萬無一失!」


    紅朗自信滿滿地點頭。


    「那孩子或許是我們的希望。」


    紅朗感到納悶,不懂白麗的意思。


    「成為聯係久命種與定命種之間的橋梁。雖然讓那孩子一個人來承擔這個任務,或許太過沉重就是了。」


    紅朗聽不懂她的意思,正想繼續追問的時候,口袋裏的手機就震動起來,一看是大村打來的電話。


    「不、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


    走出占卜間到外麵的樓梯接起電話。


    「我是紅朗。」


    『你現在在哪裏?你沒有跟櫻夜一起行動嗎?」


    「林子小姐交待我去別的地方辦別的事情。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聽到大村接下來說的話,讓紅朗倒抽一口氣。


    「──我馬上過去!」


    *


    大村一看看到染血的現場馬上就想衝進去,結果被特防局的兩個搜查員架住製止。


    「你們幹嘛!快放手!」


    「我們還在研判現場,不能被你幹擾!」調查員在他耳邊大吼。


    「幹擾的是你們吧?研判現場是警方的工作!」


    大村大吼回去,結果另一個調查員也加進來把大村押回走廊上。門扉是敞開的,所以在走廊上也能清楚看到房裏的模樣。這裏本來應該是還算整潔的接待室吧,但現在玻璃桌碎裂,沙發也全都撕裂,彈簧和棉花都露在外頭。刺骨的夜晚寒風從破碎的窗戶吹進,地毯與壁紙都沾滿了四散的血漬。


    在這淒慘的室內來回走動,把肉片一一撿起來塞進塑膠袋的是穿著長版純白色製服的一群男子。他們是特防局的「淨血官」──專門負責驅除吸血種的一種官員。雖然他們的職務內容有很大一部分跟警官重複,但別說完全沒有任何合作體製了,他們之間敵視著彼此。就連現在不時瞪一瞪大村的淨血官,對著腳底下的屍體的視線更是充滿了厭惡。


    屍體。


    房間裏隻有一具屍體,也就是仰躺在擴散牆壁的血灘上的肥胖男子。他那張臉的下半部已經完全碎裂扭曲,但還是多少認得出來是須賀原力哉。染血的polo衫的胸口位置上,擺了一張方塊k的撲克牌。


    淨血官隨性地把他的屍體塞進灰色的大袋子裏。


    「喂!你們別擅自移動屍體!」「讓我們鑒識!」


    在大村身後待命的宇佐見和樺澤憤怒大喊,但因為特防局成群的阻擾,讓他們從房間入口被越拖越遠。


    「不需要鑒識啊。」其中一個淨血官冷冷地說:「犯下這起案件的是三人組吸血種,這裏的警衛也目擊了現場,這起案件會由我們來處裏,請請你們回去吧。」


    「少在那邊自說自話了!再說,櫻夜人呢?她應該有來這裏審問須賀原才是吧!」大村放聲大喊。


    「我不知道,應該回去了吧?」


    「怎麽可能啊!這裏被襲擊的時候,她人應該在這裏吧?你們在隱瞞什麽,快點叫那個警衛過來!」


    「我們沒有義務服從你們的要求,而且櫻夜倫子本來就是本局的所有物。」


    「你開什麽玩笑!」


    就在大村推開那些防疫局局員,企圖擠到淨血官身邊的時候,身後有個人叫住他。


    「課長!」


    大村轉頭,特防局局員和刑警們在走廊上爭執,在這群厚厚人牆的對麵,隻見紅朗從樓梯口朝這裏跑過來,年輕的局員想製止擋住他,紅朗身後拖著人想辦法往前。


    「林子小姐呢?」


    紅朗有如從人海裏遊過來似的抓住大村的衣領,他的一張臉逼近大村,連口水都噴到大村臉上。


    「不在這裏,那些家夥在隱瞞些什麽!」


    大村咬牙切齒地回他,紅朗則踮腳越過大村的肩膀偷看染血的接待室。他吃驚地倒抽一口氣,然後撞開大村衝進房裏。


    「你不準進來!」


    紅朗無視淨血官尖銳的聲音,在吸滿血的地毯上差點滑倒地一路衝進房間深處,然後撲到成排打結的其中一個黑色塑膠袋上。


    「等一下!」「不準碰!」


    剛才一直冷笑,一副事不關己的淨血官第一次露出焦急的表情,撲到紅朗身上。但他揮掉礙事的手,打開塑膠袋的結。


    大村瞪大眼睛。


    從袋口裏掉出來的是黑發與染血的纖細手臂。


    這根本不可能察覺,畢竟那些袋子的大小頂多跟便利超商的一樣,完全不像可以把一個人的身體塞進去的袋子,可是紅朗從帶子裏取出來,緊緊抱在胸口的是──「林子小姐!」


    是僅剩頭部、左肩還有左手臂的倫子的身體。


    不隻是大村等刑警,就連特防局的局員也紛紛露出驚悚的表情,因為他們看到殘破的斷麵還在跳。倫子的心髒還在跳動,從絕望的死亡深淵之中,企圖重生。微微睜開的眼皮底下的瞳孔沒有映照出任何東西,臉龐則像石膏一樣蒼白。


    「請別讓林子小姐死掉!」


    紅朗用雙手摟著倫子的臉悲痛地喊叫,大村思忖──為什麽這家夥能發現?難不成是聽到了任何聲音嗎?


    兩個淨血官再次撲到紅朗身上,一個人奪下倫子的身體塞回袋子裏,另一個人則把紅朗的手臂扯到身後,把紅朗壓在地上。


    「放、放手!林子小姐!」


    紅朗被他們踩著後背,扭動身體吶喊。


    「混蛋!」


    大村也激昂起來打算衝進接待室,但被局員從後麵架住身體製止。


    「沒想到不隻未經允許就踏進現場,甚至還擾亂現場啊。」


    衣領上別著一等階級章的高挑淨血官瞪著紅朗丟下一句:


    「警察為什麽都這麽野蠻啊。」


    「得快點帶林子小姐去醫院!」紅朗極力掙紮,但手臂關節被固定住,無法掙脫。一等淨血官蹲到紅朗身邊在他耳邊說:


    「你就是桐崎巡察吧?快把你受櫻夜倫子委托取得的情報交給我們。應該是王國的真正據點和組織成員名單吧。」


    紅朗全身僵硬起來。


    「……你──」


    「不用問我們為什麽會知道,為了讓你去拿情報好讓我們跟蹤,我們才故意用計安排讓櫻夜倫子來這裏審問的。」


    大村和紅朗都啞口無言,淨血官憂心似的搖搖頭說:


    「不過會變成這樣完全出乎我們意料就是了……所幸受害的隻有須賀原一個人。」


    「林子小姐不是快死了嗎!」


    麵對大叫的紅朗,對方報以一個冷冷的視線:


    「那又不是人類。」


    「你說什麽!」


    「不要吵鬧了,快把情報交給我們。」


    「你這個混帳!」


    大村強硬甩開局員的手臂衝到一等淨血官旁邊扭起他的衣領。


    「你給我適可而止!」


    「該適可而止的是你吧,大村警視正?」


    正當大村想要再用力勒他的時候,大村內襯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一等淨血官的嘴角微微歪曲。


    「看來終於談好了,你一定會後悔不接這通電話喔,警視正。」


    「現在可不是這種時候──」


    淨血官的手快速滑進大村的胸口,從裏麵抽出他的手機,然後把液晶畫麵貼到怒氣衝衝的大村鼻頭上,一看到來電者,大村馬上睜大眼睛搶過手機按下通話鈕。


    『……大村?啊?嗯,我有聽說,這種事情讓我很困擾啊。』


    一道軟弱無擔當的聲音。


    「……總監……」


    大村以一種絕望的心境喃喃回覆。


    『這是在衛生署的設施裏發生的事吧?你們隨隨便便介入出馬,不是會讓他們沒麵子嗎?不要再插手這件事了。對方一定有提出一些要求吧?你們就完全照他們的指示去做,把東西交給他們,快──』


    警視總監的聲音滑落,不,應該說他鬆掉把電話貼在耳朵上的手臂的力氣,隻是把手臂放下來而已。近在眼前的一等淨血官諷刺地笑起來。


    「您懂了吧?各位快把東西留在這裏,然後就請回吧。」


    為何總監要這樣?不,那家夥本來就是無藥可救的沒擔當的好好先生,即使如此,居然會這麽輕易地對特防局言聽計從,到底在背地裏做了什麽樣的交易。


    「課長!怎麽了嗎?」


    從身後衝過來的宇佐見大吼,或許是特防局的局員察覺到大勢已經底定,所以放下製止他們的手,改成隔岸觀火的態度,其他刑警也紛紛走進接待室,紅朗也放棄在淨血官的腳底下掙紮,而是呆呆地往上看大村。


    「不用理會,把這些家夥趕出去,我們趕緊來鑒識吧。」


    「這些家夥都把警察給看扁了!」


    「……是總監的命令。」


    宇佐見和樺澤都露出一愣一愣的表情。


    「他要我們撤退。」


    「……為什麽總監要……」宇佐見呢喃起來。


    大村狠狠握緊拳頭,手指都陷到手心裏。該怎麽辦?假裝根本就沒有聽過這通電話直接闖進去是很簡單,但這不光是我一個人被處分就可以了事。下屬也會被減薪、停職或是異動。


    紅朗被三個淨血官用力壓製,他們到處搜他的衣服,最後在西裝胸口口袋裏找到一個像是usb的小東西,但那東西掉到血灘裏。不準碰,那是林子小姐交給我辦理的東西──紅朗拚命大喊掙紮。大村垂眼看著紅朗,卻沒有辦法動彈。


    就在此時──


    「──啊!」


    身後傳來奇妙的聲響,轉過身的大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在半空飛舞。


    特防局局員擠在走廊上形成的人牆後麵,一個人接一個人被拋到快撞到天花板,紛紛發出丟臉的尖叫掉落。


    「混帳!」「你──」「住手!」「誰快來製止他!」


    「煩死啦!」


    人牆隨著巨大聲響破了一個大洞。


    一個穿著風衣的巨大身軀,跨過倒在地上的局員走進房間。這讓大村和其他刑警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大村!你在那邊發什麽愣!」


    築摩川瞬間往下壓低身子,蹬了一下地板,接著有如炮彈般地把壓住紅朗的三個淨血官一口氣撞飛。他用左手拾起躺在血泊裏的usb,然後粗暴地用右手把紅朗拉起來。


    「築摩川警視長!」


    一屁股跌到牆邊的一等淨血官們一邊起身一邊怒吼。


    「連你都出來攪和是什麽意思?這件事應該已經到此結束,你沒有聽到嗎?這可是總監的命令!」


    「閉嘴,死小鬼!」


    被築摩川這麽大喝,淨血官一鼻子灰地把背緊貼在牆上。


    「總監算什麽東西,老子我背負的可是櫻花紋章!組裏的人被吸人欺負,我們就要親手把那些家夥幹掉!」


    淨血官用鼻子哼聲冷笑:


    「……你在說什麽莫名其妙的話,再說被幹掉的人是本局所有的公認吸血種──」


    「櫻夜是我們組的刑警!」


    築摩川的聲音在大氣中傳導震動,大村的內心也飛進某種類似火花的東西,點燃了熊熊的火焰。


    我剛才到底在幹什麽?我不是好歹也算九課的兼任課長嗎?唯一的兩個課員裏,一個人走在瀕死邊緣,另一個人被人家踐踏,我卻隻思考怎樣保身……


    「桐崎!你要睡到什麽時候?快點帶櫻夜去醫院!」


    「是……是!」


    紅朗趕緊爬向裝著倫子身體的塑膠袋,守護似的緊緊抱住。


    「剩下的人回本廳開會,明天之內解決掉這件事!」築摩川回頭看向大村等人,用粗厚的聲音說:「總監由我來擺平,你們不要擔心,專心工作!懲罰也由老子一個人承擔,不會讓你們有半點事。如果真的有誰因為這點事情被記訓誡,我請你吃頓烤肉就算原諒我吧!」


    築摩川往空中高舉拳頭。


    「櫻田門組!讓他們見識我們的俠義!」


    「遵命!」一道齊聲的應答,聲響徹雲霄。


    *


    每當一回想起母親,浮現在眼前的就一定是近距離看到的側臉。


    大概是因為以前母親讓倫子吸血時,總是把倫子放在她腿上,讓倫子咬她的肩膀吧。母親一臉鐵青,卻還是充滿愛意似的撫摸倫子的頭發。


    倫子不知道父親的長相和名字,因為母親從來不跟她提起這些事。隻聽說自己的親生父親把生下異形的女兒這件事怪罪在母親頭上,把所有責任推到母親一個人身上就離婚了──這些是在被寄養到科警研的時候才終於從別人口中聽來的。


    母親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是近乎暴力般溫柔的人。


    她不怨恨任何人,無論遇到怎樣痛苦的事,都不曾怪罪別人。倫子充分吸取了含著那些溫柔的血液成長。


    後來她聽別人說自己母親的死因是衰弱而亡。


    因為每天都持續失血,所以很單純地,身體最後變差就這麽死了。


    倫子認為母親留給自己的是詛咒。


    「我們跟你們隻是攝取的食物有點不同,僅此而已。我希望你不要去想是誰不對,或者這是誰的錯。倫子,你是個很堅強又溫柔的孩子,總有一天一定能在我們人類之間,不怨恨人,也不被人怨恨地活下去。不隻是這樣。我認為有一天所有像你一樣的人都能變成這樣。跟我立下約定吧,倫子。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來,你要活下去。」母親總是這麽說。


    母親的溫柔堵住了倫子本應噴出憎恨與憤怒的傷口。而這股無處可去的炙熱,就隻能不斷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往內部──往倫子自己的內部去……


    心髒有種被烈火直接燃燒般的疼痛,讓倫子痛苦地爬起身子。


    在昏暗之中,體溫與汗水不斷從背脊和胸部留下,披在肩膀上的毛毯掉下去,一陣冷風湧了上來。


    這裏是──哪裏?


    環顧四周,她發現這裏是一間煞風景的寬敞房間。映入眼簾的是讓倫子睡覺的床鋪、獨自靠在牆邊的高聳架子,還有一對圓椅和邊桌,加上沒有點燈的天花板燈,圍繞在床邊的滑軌簾子。


    是病房。


    倫子記得這裏。是每次定期檢查都來的警察醫院。


    麻痹與熱氣陣陣拉扯著倫子的肌膚,那底下記憶變得鮮明起來。沒錯,我那個時候──連續開槍打了國王和他的部下……但還有另一個人,女的那個部下拿著刀割破我的額頭。之後的事情記不太清楚,但總之那三個人聯手拿著大小刀具或用牙齒穿刺拉扯我的身體,這點還勉強有些印象。


    為什麽我還活著?為什麽那些家夥沒有給我致命的一擊?


    想要確認身體狀態的倫子這時才終於發現自己身上一絲不掛。為什麽我會全裸?而且雙手、軀體和雙腳都完好無缺。完全再生了?原本不是整個肉體幾乎都被破壞了嗎?而且這次完全沒有感到那種以往再生時會有的如鉛般的昏沉感,不如說整個身體反而輕盈起來。


    倫子到處探索自己身體的手碰到某個涼涼的東西。


    倫子整個人呆掉了。


    同一張毛毯底下還有另一個人。現在才發現的倫子拉起整張毯子,不成聲地尖叫起來。就在倫子旁邊,裸著上半身縮成一團躺在旁邊的是──


    「──桐、桐崎!」


    終於吐出了字句,那個人確實是紅朗。倫子的耳朵火辣,把毯子裹在身上一邊退到床角猛踹紅朗的背。


    「你、你、你!為、為什麽,我會全、全裸在這裏?」


    等到踹到第十二次左右時,她才發現紅朗根本沒有要醒來的意思,而且他的背部體溫莫名地低。


    倫子偷偷貼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抬起來一看,接著倒抽一口氣。


    紅朗滿臉蒼白,嘴唇也幾乎失去血色,關節也都僵硬起來。


    死了?


    倫子趕緊把紅朗拉過來拍打他的臉頰,量了他的脈搏,接著把耳朵貼到他的胸口。雖然很微弱,但聽到他的心髒依然在微微跳動。這讓倫子在紅朗胸前安心地呼了口氣。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快步走來的腳步聲,倫子趕緊把頭抽離紅朗的身體,把他的身體抬直,這時病房的門被打開。


    「小倫子,發生什麽事──」


    宮瀨穿著白袍衝進來,就在倫子回身轉頭的同時,她肩膀上的毛毯飄然落下,宮瀨整個人呆住不動,倫子再次發出不成聲的尖叫,接著就把枕頭甩到宮瀨的臉上。


    「……你整整睡了兩天喔。」


    宮瀨一邊摸被枕頭直接擊中而紅腫的鼻子一邊說明。


    「才兩天?」


    倫子很驚訝,重新透過睡衣撫摸自己的手腳確認。她以前從未經曆過那般重傷,但以前光是一隻腳被扯掉而已,再生就花了整整一個星期。這次的情形明明比那次還糟糕幾十倍,但為什麽隻花了兩天就好了?


    「桐崎說為了救你,他的血不管要抽多少都隨便我們……」宮瀨仔細盯著紅朗了無生氣的睡臉說:「讓我們抽血抽到極限程度啊。」


    倫子把手塞進毯子底下,把手掌貼在那有如金屬般冰冷的胸口,胸口傳來微微的鼓動。


    「而且怕你狀況惡化的時候需要馬上補血,他要求睡在你身邊。」


    因為兩人的體溫差,倫子覺得自己的身體非常熱。


    「……這個笨蛋。」


    倫子把毛毯拉到紅朗喉嚨邊,並從床上跳下來,宮瀨也從圓椅站起來。


    「問你要去哪裏……算是多餘的吧?」


    「當然是警視廳啊。」


    雖然穿睡衣叫計程車很丟臉,但現在可不是顧慮這些的時候,都已經過了兩天,雖然不知道之後的整個狀況變得怎麽樣了,總之現在不會是可以安然睡覺的時候。而且替換的衣服也有留在九課的置物櫃裏。


    「我現在就去叫醫生過──」


    「那也太浪費時間了,桐崎就拜托你了。」


    一出醫院,晚風毫不留情地砍過來,倫子縮緊身子。果然隻穿睡衣太冷了,但身體裏的核心還留有一絲熱度,過一陣子就不難受了。真是奇妙的觸感,就像還躺在床上──就像紅朗人在旁邊的感覺。倫子又臉紅到了耳邊,這是什麽感覺啊?該不會是因為拿了他太多血吧?難不成我正要活性化了?


    倫子拚命搓揉臉頰和手臂等處,想要把那種觸感擦掉,這完全是她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感觸。他到底給了自己多少血啊?為什麽宮瀨不阻止他啊?


    倫子再次認為,這果然不是人做的工作。


    如果繼續待在九課工作,總有一天桐崎一定會死。就連這次,如果不是把他派去白龍軒辦事,他肯定跟著倫子一起去審問,然後現在已經被國王殺死了吧。如果一直重複辦這些跟吸血種扯上關係的案子,總有一天那家夥會死,要不是繼續亂來,或者是──


    被我吸血至死。


    倫子在等待計程車的空檔打電話給大村。


    『櫻夜?』電話另一頭的大村發出驚喜的聲音。


    「真是對不起,我現在就回本廳。」


    『你這蠢貨,居然還能打電話過來,你真的沒事了嗎?都受了那麽重的傷……』


    「我已經好了,畢竟我不是人類。」


    大村啞口無言。


    「不用擔心我。比起這個,現在的狀況怎麽樣了?須賀原被王國那些家夥殺死了嗎?還有,桐崎應該代替我拿了某個東西吧?」


    『你可是胸口以下的部分全都消失了耶!這遠遠超乎是不是人類的問題了吧!』


    「就是這種問題。」倫子非常嚴肅地打斷大村的話,接著又覺得有點抱歉,便緩和了一下自己的語氣:「謝謝你的擔心,我真的沒事了,聽說桐崎好像捐了相當大量的血液給我。比起我的事情,現在更重要的是之後就要開始正式調查王國了吧?」


    『你在說什麽啊?還沒有到那種階段。』


    這是為了不讓倫子回去工作的謊,而倫子馬上就識破了。


    「課長,你現在帶著槍,我聽聲音就知道了。」


    倫子有種大村就在自己眼前露出咬牙切齒的麵孔的錯覺。


    『……你那是什麽鬼順風耳啊!』


    「你現在人在哪裏啊?應該是在車子裏吧?你們在監視嗎?」


    經過漫長的沉默,大村才終於回答,期間好幾台車輛在黑暗中拖著長長的光軌從眼前的馬路呼嘯而過,卻沒有半台計程車經過。


    『一間位於西之原,已經倒閉的養老院。』


    大村不情願地吐出地點。


    『詳情都有分享到刑事部共享的資料庫,你趕快回本廳確認。我們已經確認在建築物裏至少有八個他們的人。我們預定一過淩晨十二點就攻堅,你再拖拖拉拉下去,到時候就沒有你的工作了喔。』


    「十二點?為什麽要等那麽久?」


    一問完倫子就想到明天的日期背後的意義了。


    「會正式實施嗎?」


    『沒錯,吸對法修正案。』


    大村的語氣充滿涼意。


    吸血種對策法修正案在前幾天於參議院本會正式通過,明天就開始正式實施。雖然有許多修正處,但對警察來說影響最大的是關於「處理」的第四條第十二項。


    『隻要是能明顯確認為吸血種的對象,無需法院判決就可以停止其人權。』


    也就是說,一旦用肉眼辨識吸血行為、瞳孔發出紅光、身體組織急速再生、皮膚硬化等狀況,就能馬上展開攻擊。


    還有兩個小時──就從換日的瞬間開始。


    「我馬上過去。」


    掛斷電話把手機塞進睡衣的口袋時,從右手邊駛來的行車燈光刺進倫子的眼睛裏,在背光下看到紅色「夜間加成」的字樣。是計程車。倫子把身體探出護欄高舉起手。


    *


    風開始變強,開始凶猛攪亂樹梢,所以從建築物的窗戶反射過來的光線,被樹葉影子不規則地遮蔽,看起來像是在閃爍。


    這裏是一處位於寧靜住宅區之外,被純白柵欄與高聳樹木圍繞的寬敞門戶。多虧有街燈才勉強看出來埋在門柱上的金屬板上刻著「聖奉獻福祉事業集團特別養老中心──博愛之家」這幾個字。


    紅朗帶回的usb裏有這間養老院的所在地和地圖,以及王國的二十名組織成員的外觀、專長與綽號等資料。大村低頭看印刷出來的地圖。


    「建築物本身看起來相當老舊……但應該是有自家發電設備和雨水蓄水槽吧。」


    大村在副駕駛座上說完後拿起望遠鏡重新一一確認建築物的窗戶。


    「隻要能弄到燃料,應該是可以住人。」


    「那些家夥也還真會找地方呢。」駕駛座上的宇佐見憤憤地說:「而且居然能隱藏半年都沒有人發現,總共有二十個吸人一起在這裏生活吧?這代表出入這裏的全都是年輕人,沒有半個老人才是,隻能說不知道轄區的人都在巡邏些什麽。」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疏失,但這間養老院在政府資料上顯示還沒有倒閉的樣子喔。王國的那些家夥也是看上這點吧?再說,假設你家附近有養老院好了,你會注意那裏到底有沒有老人嗎?」


    宇佐見嘟出下唇暫時不發一語。


    「確實……不會注意吧。我隻會想說他們應該都在裏麵安靜度過餘生。」


    「就是這麽回事。」


    大村一講完,想起宇佐見剛才的話不禁感到顫栗。


    在裏麵安靜度過餘生。


    確實就是這樣,他們選擇在這裏躲藏,安靜地度過不當人類之後的生活。


    而那將在今晚結束。


    他確認時間後打開車門走出去,幾乎可以割傷耳朵般的寒風吹來,回頭一看,路上並排停著四台廂型車,穿著防刀背心,看起來一觸即發的一群人聚集在車前。他們是刑事部特殊班──專門對付死守犯人的專門武裝集團,所有人的手上都帶著突擊步槍,頭盔上都戴著夜視鏡。


    完全武裝起來的強壯男子之間,有一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纖細剪影,看到少女那嬌小的背影,甚至會讓人質疑,讓她奔赴戰場根本就是某種惡質的玩笑。


    倫子十分鍾前才剛到,就連本來就了解第一世代吸血種有強韌生命力的大村,一看到倫子的身體已經完全複原,也不禁再次感到驚愕,畢竟隻剩單手臂和脖子以上的部分留下來的淒慘光景,還鮮明地烙印在大村的眼裏。


    雖然知道這樣問很煩人,但還是靠過去詢問:


    「櫻夜,你真的沒事嗎?不要勉強喔。要是你扯了我們後腿,我們可是會很困擾的。」


    倫子轉身聳了聳肩,然後突然蹲下來。還以為她是蹲在廂型車旁摁著肚子,結果她用力吸氣使力,汽車從側麵就被舉到了她膝蓋的高度,讓一邊整個傾斜,附近的特殊班成員紛紛躁動起來。


    大村垂下肩膀歎息。


    「我知道了啦。問你這種事是我不識相。」


    倫子從車邊抽開手站起來,車體回到水平狀態,輪胎碰到地麵發出一道駑鈍的聲音。


    「桐崎完全沒有想到後果就把血輸給我,我現在可說是好得很,甚至還能活性化。」


    倫子把手背貼到大村的鼻頭邊,接著那裏就變得像是樹皮一樣堅硬,隨後又變回原狀。


    聽到提供鮮血的紅朗躺在醫院裏休息,大村反而感到安心,畢竟那個白癡要是現在人在現場,肯定會吵著說自己也要攻堅吧。


    「課長,請把那白癡調離九課。」


    聽到倫子的話,大村皺起眉頭。


    「要是他繼續在我底下工作,總有一天會死。」


    「如果沒有赴死的覺悟,怎麽當得了警視廳的刑警?我們都是這樣啊。」


    「這不隻是有沒有覺悟的問題,而是一兩個月之內肯定會死。請把他調離九課,我一個人就可以負責了,反正我以前也都是一個人撐過來的。」


    「你會擔心別人也真是稀奇呢,櫻夜。」


    「我、我才不是因為擔心才這麽說的!」倫子的語氣不禁激動起來:「為什麽我得擔心那個笨蛋啊?我隻是覺得會死得毫無意義,而且會給我添麻煩才這麽說的!」


    「等一下再談這些吧!現在我們要對付的是眼前的吸人。」


    「是……」


    倫子沒勁地確認彈匣,然後抬頭看向建築物的影子。


    「王國的那些家夥真的躲在這裏麵嗎?」


    大村點點頭拿起望遠鏡。


    「光是從窗戶就確認到了八個人,他們早就已經察覺到我們的存在了。」


    他把大約三十分鍾前拍到的影像秀給倫子看。因為是夜拍,而且還隔了好一段距離,所以畫麵非常模糊,但依然可以看到其中一張拍到三樓的人影的影像。倫子麵露嚴肅的表情,並呢喃道:


    「國王……」


    就是短時間內消滅販賣私藥的八個第三世代吸人,並且殘忍殺害須賀原力哉,讓倫子嚐到瀕死苦頭的男子。


    「真是奇怪,為什麽不逃跑?」倫子眯起眼睛:「用那麽誇張的行徑讓警察開始認真搜查,應該知道這裏遲早會被發現吧?」


    「這點我也搞不清楚。」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兩天,有充分的時間可以銷毀這裏重新躲起來。難不成是小看警察的搜查能力,認為警察絕對不可能查到這裏?還是說──


    他們有自信可以迎擊呢?


    真蠢──大村在心裏咒罵。警視廳為了對抗吸血種驚人的身體能力,不管是訓練內容還是使用的裝備都日新月異,而且就算真的撐過了今晚,警察、特防局和自衛隊也隻會投入更大量的人力來對付他們。


    吸血種一旦被許多人發現真麵目的瞬間就已經毀了。


    為什麽不逃?


    「櫻夜警部!」


    特殊班的班長衝了過來。


    「如果要攻堅,應該先討論好計畫吧?我們這邊打算分成三路──」


    「不需要。」


    倫子拒人於千裏地回答,讓班長露出不悅的表情。


    「畢竟各位人類無法跟上我的動作,說好怎樣行動隻會對彼此有害而無益。」


    「可是……」


    「警察裝備的子彈無法貫穿我硬化的皮膚,你們不用擔心會不小心射到我,你們就依照你們的作戰計畫來行動吧。」


    班長的表情扭曲,丟下這一句話:


    「你的講法好像你獨自一人就可以對付他們,根本就不需要我們。」


    「要是你們願意讓我單獨行動,我會更感激你們。」


    「你這是什麽意思!」「難不成你跟裏麵的那些家夥做了什麽交易?」


    倫子狠狠瞪了特殊班的成員。


    「交易?什麽意思?」


    「你這家夥,在屠殺現場卻沒有被殺死,不是嗎?這不是很奇怪嗎?為什麽那些家夥沒有給你致命一擊?」「不會是你們這些吸人串通好的吧!」「殺死嫌疑證人也是你的詭計吧!」


    倫子氣得腦子發熱,卻一時想不出怎麽回嘴,這時大村介入他們之間說道:


    「時間快到了,大家快就定位。」


    半夜十二點悄悄到來,因為倫子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從警車之間跑到了養老院的正門。風變強些許,撫過樹葉掀起漣漪,過一陣子身後才傳來指令,接著是統一的腳步聲。從在醫院的時候就有的奇妙感受到現在依然留存,雖然是自己的身體,卻好像有一半不是自己的。並不是變遲鈍,而是末梢神經光靠聲音就能細數一片片葉子般敏銳,而且有種血管裏流著不同液體的感觸。


    「阻止他!」


    從上麵傳來一道聲音,抬頭隻見從二樓敞開的窗戶裏跳出一個嬌小的影子。倫子的身體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應,右手滑進西裝外套的腋下處抽出手槍,接著朝頭頂開了兩槍,然後往旁邊閃滾。在空中用擋下子彈的氣勢跳下來的影子,馬上在倫子背後著地,有如準備撲向獵物的野獸一樣壓低身子兩眼發紅,然後把某個東西吐到草皮中。那恐怕是──他剛才咬住擋下的子彈。


    「肉眼辨識到了!」「確認眼睛發光!」


    特殊班的隊員喊叫起來並同時開槍。嬌小的身影拖著紅色眼光的殘影撲向隊員的列隊之中。一個人被踹倒,喉矓被踏碎,倫子轉身的同時從西裝外套裏抽出一把刀朝他丟去,嬌小的身軀後仰噴著血沫跳開。


    倫子咬唇重新轉向前麵,一邊聽著身後傳來的致命槍響,一邊衝進入口。比室外還刺骨的寒風搔著她的肌膚。


    你們為什麽戰鬥?做這些事又能怎樣!倫子在心裏對他們這樣說。


    朝著玄關大廳左手深處的通路飛奔過去時,一股強烈刺鼻的油臭味傳了過來。他們故意放了煤油暖爐嗎?倫子心想不妙,因為一旦鼻子不靈,就很難搜尋敵人的氣息。


    從昏暗走廊的左手邊,有個東西氣勢逼人地從微微敞開的門縫飛撲過來,千鈞一發之際,倫子撇過頭隻讓臉頰受了點皮肉傷,接著身後的玻璃門就應聲碎裂。倫子在黑暗中一邊感到炙熱的血液散開,一邊倒身射出子彈,從門縫裏頭傳來喊叫聲,倫子乘勝追擊,一邊換彈匣一邊衝進房間裏。


    倒在腳邊的是穿著防寒帽t的年輕男子,他身邊的地板上散落著數十把菜刀,應該是為了丟人準備的吧。


    他受到槍擊的喉嚨上隆起一塊肉,已經蠢蠢欲動地打算再生,倫子確認過後朝他頭上射出兩發子彈,被打飛到視線上方的男子四肢痙孿沉入血海之中。


    她接著蹲下來把刀子插進帽t的胸口處,男子的身體在抖動一下之後終於停止痙孿。


    想都沒想就先打頭了,我還太不成熟了。倫子感到有些自責。


    擊潰心髒是殺害吸血種最確實的方法,但要是這時腦部還沒有受傷,那就會在非常痛苦的狀態下漸漸死去,所以一直以來倫子在「處理」他們的時候都盡量先破壞頭部,讓他們不要太痛苦。


    但這裏的敵人全都是第三世代以上的吸血種,而且一想到之前被國王他們襲擊的時候,他們看起來都受過相當多戰鬥訓練,同情他們隻會帶來危險,必須直接就瞄準心髒,置他們於死地。


    房間裏隻有一張床和空空如也的衣櫃,並沒有其他人的氣息。倫子走到走廊上,一邊回想構造圖一邊跑向樓梯,眼角餘光掃到特殊班隊員正好從正麵玄關闖進來的光景,倫子趕緊加快腳步。


    冷酷起來!把情感用力再用力地塞進自己身體裏,隻要有效率又機械式地處理掉他們就好了!


    兩個身影從樓梯縱身而下,倫子蹬了一下樓梯間旁的牆壁高高跳起來,在空中扭身和影子擦身而過,而心髒中刀的兩個人發出斷斷續續的掙紮聲從樓梯滾下去。聽到樓下的特殊班隊員的腳步聲聚集在一起,倫子直接落在扶手上一口氣衝到了二樓。


    二樓長長走廊的遠方發出微弱的燈光。零散的槍聲和無數沉重的苦悶聲交錯重疊,倫子壓低身子蹬了一下鋪著地毯的地板。一抵達發光的門扉前,倫子就一口氣把門打到最開,並伸出手槍瞄準裏麵。


    「──嗯?」


    倫子吞下自己的聲音,因為眼前的光景非常詭異。散落在約十坪大的寬敞房間裏的是積木、玩偶、小木馬和三輪車等兒童玩具──還有趴倒在入口旁的幾個特殊班隊員。他們的身體、拋出去的槍還有玩具,所有東西都被血染得黑壓壓一片,牆壁上也刻著好幾條鮮血留下的軌跡。


    「嗚嗚……」


    從堆起來的玩偶附近傳來小孩哭泣的聲音,仔細一看,一個穿著染血洋裝的年輕女子把一名約莫三四歲大的孩子緊抱在胸前,女子雙眼染火地狠狠瞪著倫子。


    兒童房。


    一種空虛的顫栗漸漸吞噬倫子的意識。王國裏還有小孩嗎?是在這裏養育的嗎?在這裏養育王國小小的──未來的種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子尖叫著蹬了地板,從她手腕的傷口裏噴出大量鮮血,接著像鞭子一樣左右移動攻擊倫子。她的西裝外套被撕裂,手臂的肉被深深挖了一塊,要不是趕緊跳開,很可能剛才整個肩膀早就被切斷了。


    那是用高壓血流形成的刀。居然還有這麽亂來的用法啊?倫子感到心驚膽戰。她就是用這招殲滅特殊班第一小隊的嗎?


    「為什麽!」


    女子一邊大喊,從眼裏也流出鮮血。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每當她揮舞雙手,血流鋸刀就襲向倫子,劃過倫子的皮膚。


    倫子沒有回答女子的問題,因為倫子比誰都還深刻了解女子喊叫背後的意義。


    所以──她能回覆的也隻有子彈。


    倫子瞄準對方噴出的血流變弱的一瞬間,倒在地板上回轉半圈同時連射三發子彈,從胸口噴出血沫的女子仰身飛出去撞進玩偶堆裏。


    「媽媽──!」


    小孩悲痛地喊叫並抓著那名女子。


    「不要!媽媽!媽媽!」


    一步、兩步,倫子慢慢靠近那名小孩,接著停下腳步。幼兒趴在母親的屍骸前哭泣。女子的胸口開了一個大洞,當中還看得到肋骨。幼兒拚命想把母親被打飛的心髒塞回原來的地方,但早就回天乏術無法再生,隻是空虛地冒著血泡。


    住手!不要看!不要碰!不要靠近!已經死了。倫子想輕聲對那瘦小的背影搭話,但卻無法好好呼吸,代替言語從喉嚨冒出來的是野獸般的呻吟。


    幼兒轉過身來。


    他的雙眼也累積著混濁的鮮紅火焰。


    米色褲子、印著新幹線圖案的白色上衣、披在身上的絨毛鬥篷,以及他小小的手心,全都染著母親的鮮血。小孩的瞳孔有如映射鮮血一般,熊熊燃燒火焰顯得更劇烈,簡直要從眼窩竄出來。


    嬌小的身體彈跳一下,拖著混血口水,有如幼獸般一邊咆哮,一邊撲向倫子。她隻能呆呆看著眼前的光景。肩膀受到一股炙熱的衝擊,傳到了全身,幼兒吐掉咬下來的肉塊後,雙手的指甲緊緊嵌入倫子的脖子裏,接著再次張開血盆大口,染血的尖銳犬齒閃閃發亮。


    當倫子在虛脫感中打算閉上雙眼時──


    響起一道槍響,小小的肉塊跌到倫子腳邊。


    倫子雙肩上下晃動地劇烈呼吸,往下望著幼子的屍體,嬌小的頭部已經不留痕跡地消逝而散。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幼子的母親的聲音在倫子的腦海裏不斷叫囂回蕩,讓倫子有種是自己的聲音的錯覺。身後傳來某種拖著地的聲音,倫子轉身把槍對準,隻見一名特殊班隊員正好爬起來靠近她,對方發現自己被槍瞄準嚇得呆呆站著。他手上握緊的突擊步槍的彈殼排出口裏冒出了一絲絲白煙。


    「……你、你沒事吧,警部?」隊員說著:「你剛才差點被吃──」


    倫子放下手槍,用左手壓住開始再生的肩膀傷口,然後拖著腳步走向門扉。為什麽?這道聲音依然在意識內部回響。為什麽要戰鬥呢?他們──還有我……為什麽呢?


    正麵建築物的三樓盡頭有個挑高的大廳,外頭街燈的光線微微從花窗玻璃照進來,整齊排成兩列的木製長椅底下映出沉重苦悶的影子。


    這裏是禮拜堂。


    倫子從對開大門的縫隙裏溜進去,看到耶穌向下守望的壇上有些動靜。


    一個高挑的人影,他純白的頭發因透過花窗照進來的光線看起來像是透明的一樣。他用手背擦拭沾滿黏稠鮮血的嘴角,然後用充滿火焰的雙眼望著倫子。


    「國王……」


    倫子一說完,男子放開手上握住的東西,隻見某個人的手倒在祭壇上,一條失去力氣的手臂,無力落下。是個女人。她眼中僅存的紅色火焰如絲線斷裂般消逝。倫子倒抽一口氣。因為那是之前審問時襲擊她的女部下。從她的脖子的兩個洞上滑出兩條細細的血線。


    為什麽──要吸光同伴的血?


    仔細一看,不隻是那個女的,從無數的身體和腳可以看出,還有好幾個人都倒在祭壇上。倫子再次盯著國王的嘴角看,即使在這麽暗的地方,依然能知道國王臉上的血管都蹦了出來,那是吸取過多血液才會有的反應。


    「……為什麽?他們不是你的同伴嗎?」


    聽到倫子的問題,國王對腳下吐了一口牽著血絲的痰。


    「反正都會被處理掉,王國在今天被毀滅了,那還不如成為我的戰力,能拉你們多少人一起上路我就拉多少人。」


    倫子用牙齒咬著下唇。


    「逃跑不就得了?為什麽要讓這麽一大群人留在這裏等死?你以為我們找不到這個藏身處嗎?」


    「逃跑又能怎樣?引起那麽大的騷動之後,我們幾十個人也不可能不留痕跡地到處移動吧。我們選擇這麽做,是因為太了解你們警方的能耐,不是嗎?」


    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日本的警察非常優秀,優秀到讓人絕望,身為其中一員的倫子比誰都清楚這個狀況。


    「至少讓小孩和母親──」


    「結果還是一樣啊。不可能完全逃掉的。對我來說,你做的事情才是莫名其妙呢。一邊好像在擔心同胞,做的事卻是到處追殺我們這種警察走狗才會做的事,不是嗎?」


    「才不是!」


    自己的喊叫聲牽動到肩膀的傷口。


    「就因為有人跟你們一樣去殺人,才會有那麽多人希望撲滅吸血種。有些人是很平靜地繼續生活下去,也有些人分明不想變成這樣卻還是被傳染,更有些孩子根本是非自願被這樣生出來。」


    喉嚨深處炙熱起來,有如吞下血塊時的感覺。


    「──大家明明都很平凡地生活著!我們隻是想平凡地生存下去,偏偏就是有你們這種人在!」


    殺死那個小孩和媽媽的不是你們嗎?


    「……那、那是因為他們襲擊過來,無可奈何才動手的,並不是因為想殺而殺!」


    倫子擠出聲音之後才發現,剛才的問題不是國王口中發出來的,他隻是在祭壇的另一頭用冰冷的眼光沉默地看著倫子。


    剛才的是我自己……責備自己的聲音。


    「你是要說是為了夥伴而殺的嗎?」


    國王的聲音、現實的聲音冷冷打在倫子的耳朵上。


    「隻要平凡地生存下去就夠了?別笑掉我的大牙了。那我問你,你給我好好回答。」


    長長的身影緩緩移動,繞開祭壇,跨過夥伴們的屍體,一步步逼近倫子。


    「要是同胞的女人懷了小孩,你會說些什麽呢?你會叫她生下來嗎?」


    倫子全身凍僵,國王繼續逼問:


    「不,你也是個女的。我問你,你有辦法生小孩嗎?你敢生嗎?如果你真的覺得我們是可以平凡地生存下去的生物,那你應該敢生吧!」


    倫子無法回答。


    許多不成聲的話語都結冰卡在喉嚨裏,從身體內側穿刺著倫子,縮緊她的喉嚨,幾乎要哭了出來。國王眯起眼,兩道鮮紅火焰變小。


    「……不說話嗎?哈!果然跟我想的一樣,你就是一個偽善者。」


    國王不屑地吐出這句話。


    「我們跟你不一樣,以狼的身分維生,也不覺得自己被血詛咒,如果有人想變成我們的夥伴,我們就分血給他們,如果想要生小孩,就養育他們。隻要是為了活下去,要殺多少人我們都殺,就是這樣建構起我們的王國。」


    他最後一句話語顯得有點脆弱。


    因為這個王國在今晚──就要崩毀了,被我們親手毀滅。


    我……


    真的錯了嗎?


    不可能。媽媽跟我說過,要我找到一條共存的道路,所以我才學會抑製吸血的衝動,被人當作實驗樣本到處玩弄身體也不抗拒,要多少血肉或骨髓我都可以提供,自由的時間就都拿來學習知識,學習操弄法律的方法、學習開槍射擊的方法,為了獲得認同自願套上新的枷鎖成為公務員,接著戰鬥,殺人、殺人……


    殺了人。


    殺了許多人。


    就跟吸血種因為饑餓殺死許多人類一樣──


    我也為了泯除人類的恐懼而殺害了大量的同胞。


    我、我……即使如此,我也……


    突然,一陣爆破聲傳來,天搖地動,一道有如白日的亮光射了進來。倫子一個重心不穩,抓住長椅椅背才沒有跌倒。她用手遮住光線看了一眼彩繪玻璃,一瞬間被那簡直像是刺進來的光線嚇到,而在腳底下搖晃的是火焰的動靜。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禮拜堂的地板接縫開始冒煙,可疑的氣息衝到最高點,一轉過身,隻見身後大門的門縫也發出火焰的紅光。


    「因為發電燃料還剩滿多的。」國王輕聲說:「所以我早就灑好了,今晚就是我們國家的喪禮,反正養老院本來就像棺材了,很適合我們吧。」


    遠方又傳來另一道爆炸聲,瞬間打斷了國王的話。


    「我會在這裏了結,但你們依然是我們的敵人,能多帶走一個底下的警察也好。還有你,放你繼續活下去,也隻是會繼續殺害我們的同胞吧。所以我要你在這裏──」


    他雙眼中的火像是被煙霧煽動似的變得更旺。


    「──化作灰燼吧,走狗!」


    國王的雙手手腕噴出鮮血,到處亂灑,甚至都快噴到天花板上。


    簡直就像孔雀開屏。


    倫子倒抽一口氣往後跳開,揮下來的血鋸斬斷長椅,切割的銳利度和速度與數量都不是剛才那個女吸血種能比的。倫子蹬地跳到牆壁上再蹬,往上衝到接近天花板的地方又用幾乎刺破地板的力道落在地板上。高壓血流做成的鐵剪有如蛇群般到處追著彈跳閃避的倫子,撕裂地板、掃破牆壁,更在燭台、長椅、圓柱都劃上割痕。


    倫子滾進斷裂柱後麵躲著,彎個身子連續射擊四發子彈。國王的手一瞬間就抓住所有子彈,接著把它們全都丟到地上。下一秒,血絲劃破天空把倫子藏身的柱子分為兩半,她千鈞一發地跳起來,並滾進最後一排長椅底下。


    槍對他無效,會被擋下。他因為吸了同族的血,現在獲得了驚人的反射神經。要等他用完血嗎?不──從地板裂開的洞看到火焰,已經燒到了下麵一層樓,沒有時間了。倫子咒罵自己,為什麽沒有發現這家夥打算燒毀這裏?這裏明明就充滿了油臭味啊。


    她從西裝外套裏麵抽出一把刀。一定要在這裏阻止他,不然不知道他會殺多少人,隻能現在幹掉他。


    在上麵!


    察覺到氣息的瞬間,倫子往旁邊一跳,大大的影子落下來把長椅壓個粉碎,地板也像隕石坑一樣往下凹陷,周圍四處則翹了起來。國王抽出刺進地板的手,緩緩站起來盯著倫子。他的皮膚硬化發出岩石般的光澤,雙手巨大膨脹起來,不斷跳動,肯定是為了再次使出那招、高壓血流,所以把一定量的血液累積到手臂的血管裏。


    倫子停止呼吸,把意識集中到心髒。


    骨頭碎裂般的聲音在腦海中回響,接下來到了全身,並擴散到手腳的尖端。肌肉扭曲,有如刺破皮膚般高昂,眼前染開一片紅色。


    肌膚開始變刺變粗糙,披覆有如礦物針形結晶般的硬毛,靜電噴出火花。


    倫子不知道自己能維持活性化狀態多久,但隻能在用盡力氣之前解決掉他。


    她蹬了一下牆壁,有如用刨具刮地板似的,從超低空衝進國王懷裏,用手上的刀子刺向國王的胸口,但國王往後扭曲身體躲過,隻劃破了衣服,刀刃就從他堅硬的皮膚上滑開。國王用膝蓋狠狠踹向倫子的側腰,力道之大幾乎可以撞斷腰骨,但倫子瞬間扭開身體用肩胛骨擋下分散力道。如果沒有這樣閃躲,現在上半身肯定已經從腰分家了吧。倫子一邊吐血一邊衝向祭壇,一邊躲開吸血種的屍體打算起身。這時四肢關節發出慘叫,因為骨折的地方極速再生時會有種肉被咬的疼痛感,但也多虧這樣,才能轉移剛剛被踹的疼痛。


    倫子看了國王一眼,他的右手指甲長到跟手臂一樣,下一秒,他就從倫子的視野中消失,不見蹤影。


    倫子高高跳起,瞬間躲開從她的死角揮過來的一爪,躺在倫子腳邊的屍體四肢被切爛,血肉四濺。


    倫子把被砍得不成人形的耶穌像當作跳台,用力一蹬朝正中央往下一躍。


    綜合身體重量與加速度的刀刃,以及一邊讓同胞濺血往上揮舞的爪子,有如兩把刀刃互相碰撞。


    倫子幾乎無聲無息地落在國王背後,屈膝後更彎起身軀。在出乎意料造訪的寂靜之中,樓下的火焰吞噬建材爆炸的聲音越來越高昂,纖瘦的耶穌手上捧的十字架摔裂到地板上。


    接著──


    倫子的肩頭噴出鮮血。


    一道沉重的金屬聲響起,倫子的身體詭異地變輕,本來右手握著刀刃,現在卻從手臂根部被一刀兩斷,整隻右臂掉落到腿邊。倫子反覆有如嘔吐般的呼吸,企圖把疼痛的感覺排除到意識之外,硬化的皮膚失去了血液供給,開始剝落露出脆弱的柔軟肌膚。因為把血挪去用於再生,因此無法維持活性化。


    她回過身。


    國王也蹲下彎著身體,緊緊抓住長椅椅背試圖站起來,他右腳膝蓋底下的部分已經消失。倫子回想起剛才過招瞬間的手感,原來是不分軒輊嗎?


    不──國王硬化的皮膚並沒有分解。


    從他腿部的斷麵上,已經開始長出了全新的肉,開始再生了。


    國王扭頭看向倫子,紅色眼睛烈烈燃燒,他的左手臂膨脹到了惡心的地步,接著朝倫子攻擊過來。撲進椅子殘骸底下的倫子,右肩被國王放出的血刀削掉。倫子一邊被血液、激烈的疼痛與燒焦味包圍,一邊想辦法在地板上翻滾拉開距離,腳已經無力到站不起來。


    「瞧你,還真是可憐。」


    國王的聲音隨著某種拖著東西的聲音接近。


    「你這樣也算是第一世代嗎?就因為被人類豢養慣了,平常都沒有好好攝取血液,所以馬上就無力再戰了呢。」


    「……閉嘴,我才沒有被豢養。」


    倫子用手壓住還沒開始再生的右臂傷口,因為疼痛而板著臉說。


    「你想說你是在與他們共存嗎?別讓我發笑了!那群人類把你一個人送進這裏之後,自己就待在安全的地方看好戲,不是嗎?你跟獵犬一樣……最後隻會死得一文不值。」


    「才不是!」


    倫子憤恨地回答道,話卻被煙嗆到。


    我是靠自己的意誌選擇一個人進來的,因為一個人比較輕鬆,反正我一個人也能好好活下去,反正我以前都是一個人殺過來的。


    抬頭隻見國王的臉被白發的陰影遮住,隻剩雙眼充滿災禍地燃燒。


    他左手扶著椅背,用單腳支撐身體,然後緩緩高舉起伸長指甲當刀刃的右手。就這樣一個人死去吧──倫子心裏這麽想。就因為天生有這個異形般的肉體,倫子一直無法明確掌握自己的死亡,現在也是這樣。他肯定會用手貫穿我的心髒吧。隻要瞄準這個瞬間,把再生能力集中到生長肋骨上,就可以奪取他右手的自由,我的刀應該也能輕易地攻擊到他的弱點吧──就像這樣,光想這些事情。


    啊……不過……


    這樣就沒有辦法守住約定了。


    她明明要我活下去。


    已經──無所謂了吧?回想起來,倫子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堅持什麽,為什麽一定要這麽拚命守住那個約定。隨著手臂的斷麵上流出鮮血,各式各樣的情緒想法也跟著流泄而出。母親已經不在了。我一個人緊緊地抓著她的話不放,到底又能怎樣呢?千紗醫生也不在,根本不可能一起生活,隻能依然是個夢想。


    既然要殺我,就好好殺了我吧。倫子對著緩緩落下的爪子說──但我也會斬斷你的永恒。


    可是……


    卻等不到刺穿胸口的疼痛,襲上來的卻是一種從旁撞的衝擊。從自己視野麵前,染血閃亮的爪子和野獸發紅的雙眼都瞬間消失,遙遠的天花板和眼前的黑暗不斷交替出現,身體四處被細微的疼痛占據。


    倫子瞬間無法掌握到底發生什麽事,隻知道自己被某種東西覆蓋,還有某個人的手臂摟著自己纖細的身軀,當她終於意識到這點時,聲音也刺進了倫子的耳裏:


    「林子小姐,你沒事吧!哇啊!手、手臂,沒有手臂!真的假的?怎麽會這樣?該不會是我剛才害的吧?」


    倫子呆住了,躺在溫暖強力的手臂裏,盯著近在自己頭頂上的那個臉龐。


    「……桐崎……?」


    倫子的疑問被槍聲蓋住,紅朗把倫子的身體藏在椅背底下,朝國王連射無數發子彈,等打完子彈,紅朗也壓低身體躲到倫子旁邊。


    「怎麽回事!那家夥是不是徒手接住了子彈啊?」


    倫子也從瓦礫之間偷看國王的樣子,應該是接下子彈的衝擊讓他整個人被彈到牆邊吧。他正用手撐著牆壁打算起身,而他的右腳已經再生完骨頭,現在開始生長神經與肌肉了。


    「──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倫子回過神來緊緊盯著紅朗。


    「醒來之後發現你不在,我就打電話給本廳了啊!」


    仔細一看,紅朗身上還穿著醫院的睡衣,披著一件大衣而已,而且他的臉色比剛才在床上看到的時候還要糟糕,簡直有如死魚翻肚般地蒼白。


    「我趕緊過來一看,發現整個燒了起來,被課長大罵之外,又聽說林子小姐還在裏麵,害我好擔心要是已經來不及了怎麽辦。」


    「你這白癡!瞧,那家夥的腳已經長出來了,你不趕快躲起來的話,連你也會死喔!」


    「你在說什麽啊?當林子小姐的餌是我的工作啊。你自己不也是這樣說的嗎!快點咬我,快吸血啊!」紅朗把身體靠過來,倫子啞口無言,用剩下的左手無力推開紅朗的胸膛。


    「你要是再失血就會死了。」


    「放心吧,我會用意誌力撐過!」


    「夠了,你這家夥總是這樣!」


    倫子吞下話語,紅朗嘴角歪曲,板起臉來,從唇角滴出血來。他自己咬破舌頭──等倫子察覺到的時候,紅朗的臉已經貼到零距離,一種柔軟的觸感塞住倫子的嘴唇。血味流進嘴裏。壓過突然被親吻的驚訝、羞恥、憤怒,以及其他所有情感的快感衝了上來。


    烙印在靈魂裏的饑渴享受著這一時的治愈般的愉悅。


    無法抵抗。倫子用手把紅朗的脖子拉得更近,接受他的舌頭,毫不遲疑地發出吞咽聲,喝下那滿溢出來的熱血。


    直到紅朗全身無力,倫子才回神過來,將嘴唇拉開。紅朗帶著朦朧的表情,半開眼睛直接倒在地板上。


    「林子小姐……」


    紅朗呢喃說著:


    「讓我們活著一起回去吧。」


    全新的活力走遍全身,皮膚重新硬化變得粗糙尖銳。


    活下去。


    現在要活下去,跟這家夥一起回去。不要去想無聊的事情,現在隻要想這個就好了。


    一股淒厲的殺氣逼近,倫子頭也不回跳躍起來。


    從高處往下看,隻見國王站在到處噴著火焰的禮拜堂正中央。他的右腳已經完全再生,有如黑耀石的變質皮磨映照在火焰之中。國王把雙手的拳頭舉到耳邊接著往下一揮,從手腕噴出來的血蛇有如鐮刀般劃過空氣襲向倫子。倫子用全身的力量蹬牆,嬌小的身軀化為炮彈,一瞬間拉近自己和國王的距離,雖然臉頰和肩膀被血刀擦過,還是用剩下的左手握住銀刀往下刺,然而國王的爪子卻快一步往上揮,連著肩膀一起砍掉倫子的左手臂。


    小刀和纖細的手臂空虛地飛到空中──


    國王瞪大眼睛,因為映照在他凶狠鮮紅燃燒的瞳孔裏的,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生的倫子的右手臂。她以重新長出來的手抓住彈到空中的小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倫子大吼著,用全身的重量和加速度把刀刃刺進國王的胸膛。


    有如鋼鐵般的手感反彈回來,讓倫子全身麻痹,但這種抵抗的感受,最終在神經末梢煙消雲散。


    刺穿了──


    就在倫子感受到這點的瞬間,她一頭栽進瓦礫堆中,但她早就無法感到疼痛了。有如沙塵暴的耳鳴,讓倫子知道火焰吞噬木材的聲音正在吞噬四周。


    倫子咬緊牙關拚命掃開侵襲上來的虛脫感,接著抓緊椅子想辦法站起來。


    國王就趴倒在自己的腳邊。


    火舌開始舔食他吸了無數鮮血的深綠色大衣衣角,白發也因熱度開始卷曲,皮膚漸漸失去光澤發黑。


    一種無以言喻的感情湧上來,還在麻痹的意識底層被火焰燒焦。因為地板到處破洞,火焰竄得更快。倫子斥責無法隨心所欲移動的肉體,轉過身子拖著腳步接近倒下的另一個人。倫子蹲到他身邊,把臉貼近他因喪失生氣而發黃的耳朵上大喊:


    「桐崎。喂,桐崎!你站得起來嗎!」


    他的眼皮微微顫動,還沒有死。但一抓住紅朗的手,卻是感受到一陣冰冷,直教人瞬間忘記附近正在被火焰掩埋的事實。倫子想辦法把自己的肩膀挪到紅朗身體下,把他扛到背上。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再生左手臂了,但不管怎樣,總之要逃到外頭。總之,現在就是要想辦法繼續活下去。


    倫子用肩膀頂開禮拜堂的門,正當她要走到充滿煙霧的走廊上時,她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


    國王沉沒在火焰之中的臉龐,看起來就像麵露著滿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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