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他就清楚自己處在一個病態的家庭;從小,他就知道自己要堅強地保護善良的母親,和對他存著敵意的弟弟。他總是不把自己擺在第一位,他習慣用笑容去掩飾自己對現實的無奈,但此時,他才驚覺自己曾經失去過什麽。


    模糊的視線開始跟記憶交疊,他彷佛看到多年前幾乎崩潰的自己,他狂怒、焦急,動用了所有能想到的關係,可是子瑜就像人間蒸發似的不見跡影,她沒有去上大學,育幼院也表示完全聯絡不上她跟雅芳姊,冰店結束營業了,鄰居隻知道雅芳姊草草搬離,卻也不清楚原因。


    現在,事情全都明朗了,他隻是沒料到仍是如此不堪!


    為什麽?他為什麽不繼續深究子瑜突然消失的原因?他為什麽會傻到利用老家夥的資源來找人?他為什麽隻找了子瑜三年就放棄了?


    一聲聲失控的狂笑從他的唇邊逸出,繼而轉變為狂吼,隨後警察來了,醫護人員來了,他逐漸失去了意識。


    是夜,汪子瑜纖弱的身子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


    她身旁圍繞著六、七位醫護人員,靠窗而站的三名醫生正你一言我一語地提出討論,似乎沒有人能看得見那抹飄浮在病人上方兩公尺處的透明靈體。


    她猜測她在作夢,但這個夢實在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她正盯著自己呢!


    躺在白色病床上的她看起來臉色死白又消瘦,靜止不動的模樣像具冰冷的屍體,但她知道不是,她可以強烈的感受到有另一股熟悉的意識受困在床上那個軀殼裏。


    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不曉得冷眼旁觀的自己、床上那個身體,還有被囚禁在裏頭的意識各自代表著什麽?


    是在作夢吧?夢會醒來吧?不然這麽可怕的景象教她如何接受?


    那抹飄浮在半空中的透明靈體,用細瘦的手臂環抱著不停發冷的自己,然後開始散去,不管是出現或消失,都沒有任何人發覺。


    汪子瑜是對的,她的確陷在夢境裏,甚至是受困在自己的深層意識中,還陷得好深、好深……


    汪子瑜是個孤兒,聽說還是棄嬰呢!


    汪子瑜在山上的育幼院長大的,她跟著院長姓汪,你們不知道嗎?


    汪子瑜會這麽認真念書也是迫不得已的,她窮得要死,拿不到獎學金就沒書可念了。


    汪子瑜晚上都在做資源回收耶,住的地方髒死了,你們沒發現她看起來乾淨歸乾淨,但身上老是有股味道嗎?


    這些耳語是她國中時期揮之不去的惡夢,但她沒想到引發這些不堪攻擊的原因,竟然是同性間的妒意。


    她長得還不錯……呃,其實是比還不錯更好,重點是胸部還超有料。中上之姿,上圍豐滿又氣質絕佳,而且那股氣質又帶著清冷的漠然,這對氣血方剛的國中男生而言可是種極大的誘惑跟挑戰。


    孤兒、棄嬰,跟著育幼院院長姓汪?確實如此。


    不認真念書就拿不到獎學金?她是認真念書想爭取好成績沒錯,但她就算功課不好,也不會因此沒書念,因為社會局會主動協助的。


    做資源回收?當然,她複習完功課還有時間,利用空閑賺點小錢兼做環保有什麽不對?


    不過住的地方很髒,身上老是有股味道這兩點,她可就不能苟同了。


    截至目前為止,她覺得老天爺對她開的最大玩笑不是身世,而是她窮得要死,卻有著嚴重的潔癖,這對周遭充斥著二手貨的她來說可是個極大的打擊,更別說她還有個嗅覺超靈敏的好鼻子。


    是以她資源回收的工作做得超辛苦,因為除了乾淨的報紙、紙箱以外,她還得將寶特瓶、鐵鋁罐清洗壓扁後,再進行整理,何況她從國中起就借住在某個育幼院讚助者的公司員工宿舍,怎麽好意思把人家的地方給弄髒?


    她漸漸長大了,品學兼優的她如願考上了第一誌願,那是所女校,她感謝校內沒有男生可以讓女生們爭風吃醋,更慶幸高中生已經不再如此幼稚,她不需要再麵對那些難堪的竊竊私語。


    承蒙上天垂憐,她高一的生活果然過得充實又愉快,雖然總是處在念書跟打工的忙碌狀態,然而她已經感到十分滿足,直到她高一升高二那年的暑假之初──


    晚間十點過後,客人漸少,汪子瑜瞄了仍舊車水馬龍的街道一眼,小手迅速收拾碗盤,拭淨桌子,還體貼的注意到第二桌客人的孩子翻倒紅茶,立刻主動過去善後。


    冰店的老板汪雅芳看著乖巧又漂亮的汪子瑜,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她跟子瑜同是育幼院長大的孩子,是以當她一年前得知子瑜考上第一誌願時,立刻主動表示願意提供免費住宿跟打工機會,而且她的冰店就臨近學校不到兩百公尺,還可替子瑜省下一筆交通費。


    最後一桌客人站起身,也就是剛才翻倒飲料的那一家人,汪子瑜對他們點頭微笑道別,直到顧客走出聽力範圍後,才出聲提醒。


    「雅芳姊,剩下的,我自己來就行了,你要不要先過去呢?我擔心雨會越下越大。」


    天空開始飄起一道道銀線,雨勢極小,雨絲綿密,甚至還帶著微寒的涼意,這在酷夏期間可是極為罕見的。


    「對喔,再不出發,可能會遲到。你自己小心,打烊後早點休息。」汪雅芳脫下工作圍裙,收起桌上的筆記,準備動身。


    因為看好台灣的咖啡市場,她打算頂下一間店,但原店主堅持她得學會所有咖啡相關知識,才有可能頂讓,所以她這陣子晚上都忙著當學生,還得撥空把相關知識傳授給汪子瑜。


    她是孤兒,也一直保持單身,因此幾乎把所有冀望都放在這個跟她極為投緣的年輕女孩身上,況且汪子瑜有個好鼻子,這在判斷咖啡豆品種上可是大有用處。


    「路上小心,別騎太快。」抬頭對穿上雨衣的汪雅芳囑咐後,汪子瑜準備開始刷洗鍋具。


    不到五分鍾,該洗的鍋碗瓢盆全處理好了,小手拎起乾淨的抹布,仔細認真地擦拭桌椅,可是擦著擦著,她隱約感到有絲不對勁。


    身後多了一股不容忽視的壓迫感,還伴隨混著藥水的極淡血腥味,那絕不是剛才用力刷鍋子殘留的金屬氣息,她很清楚自己的嗅覺有多靈敏。


    深知過了十點就不該打擾鄰居的安寧,所以她都會盡量降低清洗時所發出的聲音,但聽覺顯然仍是被這些聲音影響了,否則她怎麽會沒發現有人靠近?雖然雅芳姊為了保護她的安全,有特地請鄰近的警局到店裏設置巡邏箱,不過她總不能指望人民的保母會閑來沒事就過來關心她吧?


    她神色自若地放下抹布,雙手抓住一張椅子,準備隨時發動攻勢──前提是得確定那個家夥到底是不是壞人,她不能濫傷無辜。


    就在她打算出其不意地轉身時,身後傳出了一個慵懶的年輕男性嗓音。


    「看得出來店休息了,但能不能賞我一碗冰吃?」


    原本處在備戰狀態的身體驟然僵住。不會又隻是一個想藉機示好的家夥吧?她確實曾遇過幾個男生會在打烊時送來消夜並攀談幾句,不過他們總是直接站到她的麵前,哪有人像他這樣鬼鬼祟祟站在身後嚇人的?


    她徐徐吐了一口氣,手中的椅子依舊緊抓著。還是小心為上。


    算好時機,汪子瑜驀地轉身,打算火速退後遠離那個冒失鬼,豈料一個回轉,她立刻驚叫出聲,還反射性地往後跌去。


    「喝……」這……這個人……


    下一秒,她連忙「手口並用」地製止他。


    「不用!」抬高手上的椅子擋住他作勢伸長的手,他可能是想扶她,不過她現在不需要,她需要的是好好壓壓驚,把被他這副尊容嚇跑的三魂七魄給召回來。


    縱然他鼻青臉腫的樣子很可怕,但她倒也不陌生。記得國小時,育幼院裏那幾個國中生就老是用打架來發泄過多的精力,而打輸的那幾個,隔天大概就是這副鬼樣子。


    「你打輸架就算了,幹嘛大半夜跑出來嚇人?」她斥責著,被他嚇得連基本的待客之道都忘了。


    打……打輸架?!一臉糟糕的冒失鬼翻了個不讚同的大白眼,接著疾聲抗議。


    「拜托,我們是兩敗俱傷好不好?」要不是一個不小心又被揍到鼻子,他看起來也不會這麽慘。


    秀眉一挑,對這句辯駁不予置評,她早習慣男生打輸架都是這副死德行。


    「店裏隻剩八寶冰,還要嗎?」光看他頂著那張亂七八糟的臉還出來覓食,她就不忍心拒賣。


    「麻煩幫我加烏梅醬,謝謝。」他在一張她還沒擦過的桌椅坐了下來。


    汪子瑜拍拍衣服爬起身,走回吧台,幫那個又高又壯的家夥處理冰品。她很確定自己沒見過這個人,因為他的身形非常高壯,極易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過老實說,他這副亂七八糟的模樣,根本看不出他到底多大年紀,隻能用聲音判斷他應該很年輕才是。


    「沒想到我現在這個鬼樣子,還能讓你看到目不轉睛啊。」


    奚落的話語傳來,還輕佻地眨了眨眼睛。


    聞言,她心一驚,手一滑,這時才發現盤內的冰已成了一座超高小山。


    她在幹嘛?她向來不是這樣的,她怎麽會被一個活像鍾樓怪人的怪咖弄得心神不寧?一定是剛剛嚇到了,鐵定是。


    帶著僵硬的笑容送上那碗冰後,她轉身故作忙碌地擦拭桌椅,可是擦啊擦的,她的眼光又瞄到人家身上了。


    這個家夥吃東西的時候很專心,臉上的傷似乎也沒影響到他的食慾。他留著簡單清爽的小平頭,人高,腿又長,身高絕對超過一百八十公分,他的肩膀很寬,背脊挺直,胸膛很厚實,沒被衣服遮蓋住的上臂肌肉賁張,十足十一副猛男樣。她真是搞不懂,有這種體格,怎麽還會被痛毆?是對手太強?還是他中看不中用?


    心不在焉地做著打掃的工作,但汪子瑜絲毫不知那令她感到好奇的奇怪客人,同樣也用飽含興味的眼神,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她。


    嘖嘖,這女孩還真是得天獨厚啊!中上之姿,大約一百五十五公分的身高,絕對不超過四十五公斤的體重,骨架纖細,卻有著極為豐滿的上圍,再配上清冷典雅的氣質,還有舉手投足跟眉目間那股堅毅……真是超對他的胃口。


    「你店裏的湯圓,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又q又甜。」他真心讚美著,完全不在乎扯動嘴角的傷口會帶來的疼痛,「煮熟後馬上冰鎮在糖水裏吧?」


    汪子瑜被他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趕緊收回黏在他背部的視線,點頭應和。


    「跟你說件事好不好?」雖是問句,但他不等她回覆就開始說:「我在對麵擺攤畫素描擺了三天。」


    「對麵?」視線望向街道另一端,她突然領悟了過來,「就在那把超大的陽傘下嗎?」


    「你這麽一講,我才知道為什麽圍觀的人很多,可是生意卻奇差無比,原來他們是來躲太陽的,根本不是因為我的畫。」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不過他隨即投射過來的落寞眼神讓她立即斂起笑意。


    「你是畫家啊?隻是……呃……」憋著笑,她不曉得該怎麽委婉的告訴他,如果他頂著這副傷臉在作畫,那麽有人肯靠近,就已經算奇蹟了。


    他率性地聳聳肩,輕易就猜出她的想法,「別誤會,這個傷是四個小時前的,就在今天收攤後不久。」


    這種明顯被拳腳伺候的傷害她不懂,不過他看起來真的是非常慘,「老實說,你目前的狀況不太適合外出。」


    「其實沒有看起來那麽糟,主要是我媽愛子心切,上了過多的藥。」他露出一抹苦笑,「而且我就是待不住才會出來嘛,我弟的脾氣不好,禁不起激,偏偏情勢對我越來越不利,想要全身而退,實在不可能。」


    「所以他比你更壯?」她的語調不由得拉高。


    「我們的體格差不多。」他公允地說。「我是輸在身為兄長的責任感,可是他抓狂起來,卻是真心想打死我。」


    「那你為什麽要激到他抓狂?」她怎麽聽都覺得這個被打到滿臉是傷的家夥才是始作俑者。


    「你這麽有慧根啊,才兩句話,就識破我的詭計?」他咧嘴一笑,「我是用心良苦,那個家夥成天不是皺著眉,就是臭著一張臉,不適時給他一點刺激是不行的。」


    撇撇嘴,汪子瑜不打算出言評論這種自討苦吃的無聊行徑,她向來不是多事的人,要不是被這個奇怪的客人挑起那少之又少的好奇心,根本就不會有剛才那段對話,她很清楚自己的回話已經超過服務業的基本禮貌了。


    用腳板鬆開封口機的固定輪座,汪子瑜準備把機器從騎樓推入店裏,沒料到的是這個做過上百次的動作居然會在今晚出了差錯,她漏了其中一個輪子。


    將封口機轉向木製坡道時,並沒有發現異狀,不過當一個猛然用力時,她就知道不妙了,封口機像定住的圓規般原地轉了一圈,而慣於用全身力量頂住機器的她一個收勢不及,狠狠向前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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