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掉你的胰髒。」


    學校圖書館的書庫。圖書委員的工作,就是在灰塵滿布的空間裏,檢查書架上的書籍排列順序是否正確。我正認真地執行圖書委員的任務時,山內櫻良突然說了這句奇怪的話。


    我本來想不予理會的,但這裏隻有我跟她兩個人,說是自言自語也未免太驚悚了,這句話果然還是對我說的吧。


    她應該正背對著我檢查書架。沒辦法,我隻好回應她。


    「你突然成了食人族嗎?」


    她深吸一口氣,被灰塵嗆了一下,然後開始興高采烈地解釋。我並沒有望向她那頭。


    「我昨天在電視上看到的啦,以前的人要是身體哪裏不好,就吃其他動物的那個部分吔。」


    「所以呢?」


    「肝髒不好就吃肝髒,胃不好就吃胃,他們好像相信這樣就可以把病治好喲。所以我呢,想吃你的胰髒。」


    「這個『你』,難道是指我嗎?」


    「要不然還有誰?」


    她吃吃地笑著,似乎也正繼續工作,沒有看向這邊。我聽見精裝本被拿出來又放回去的聲音。


    「我小小的內髒,沒法背負拯救你的重大任務啦。」


    「好像壓力大到胃都要痛了的樣子。」


    「所以找別人吧。」


    「要去找誰?就算是我也不覺得能吃家人啊。」


    她又吃吃地笑起來。我可是麵無表情地認真工作,真希望她能好好跟我看齊。


    「所以隻好拜托『知道秘密的同學』啦。」


    「你就沒有考慮到我也可能需要胰髒嗎?」


    「反正你根本不知道胰髒是幹嘛用的——」


    「我知道喔。」


    我知道。我曾經查過這個很少聽說的髒器,當然也是因為她的緣故。


    我聽見她在我背後的呼吸和腳步聲,好像很高興地轉過身來了。但我仍舊麵向書架,隻很快地瞥了她一眼,看到了一個臉上滴汗,掛著笑容,完全不像是馬上要死掉的女孩子。


    在這個地球暖化的時代,已經七月了,書庫的冷氣還一點都不冷,我也滿頭大汗。


    「難道你查過了?」


    她的聲音太咄咄逼人,我沒辦法隻好回答。


    「胰髒是調整消化和能量的產生。比方說,生產胰島素將醣轉化成能量。要是沒有胰髒,人無法得到能量就會死掉,所以我沒法請你吃我的胰髒。抱歉了。」


    我一口氣說完,繼續做事。她哇哈哈哈地笑出聲來,我以為自己的笑話很高明,正有點得意,但卻好像不是這麽回事。


    「什麽啊,原來『知道秘密的同學』對我還是有興趣的呀。」


    「……那當然,罹患重病的同班同學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是這個,我本人呢?」


    「……很難說。」


    「這算什麽啊——」


    她一麵說,一麵又哈哈哈地笑著。一定是熱得腎上腺素過剩,腦筋秀鬥了吧。我很擔心同班同學的病情。


    我們默默地繼續工作。圖書館的老師把我們叫過去,原來圖書館閉館的時間到了。


    我在檢查完畢的地方,將一本書稍微抽出來做標記,四下確認沒有遺漏東西之後,便走出書庫。從悶熱的房間出來,流汗的身體吹到圖書館裏的冷氣,不由得發起抖來。


    「好涼快——」


    她愉快地轉了個圈,走到圖書館櫃台後麵,從書包裏取出毛巾擦臉。我垂頭喪氣地跟在她後麵,也走到櫃台後方擦汗。


    「辛苦了。圖書館已經關門了,你們不用著急。來吧,喝茶吃點心。」


    「哇——,謝謝老師!」


    「謝謝老師。」


    我喝了一口老師端來的冰麥茶,環視圖書館內,確實沒有半個學生。


    「點心好好吃。」


    她對一切都積極正麵應對,早就坐在櫃台後麵的椅子上休息了。我也拿了一個點心,把椅子移到跟她有點距離的地方坐下。


    「下星期就要考試了,對你們倆真不好意思。」


    「不會不會,沒關係的。我們兩個成績一直都不錯啦,對不對?『知道秘密的同學』。」


    「隻要上課有聽就好。」


    我隨便應了一句,咬了一口點心。真好吃。


    「你們倆都已經考慮過要上大學了嗎?山內同學呢?」


    「我還沒想過呢——。是還沒想,還是已經想了呢?」


    「『乖乖牌學生』呢?」


    「我也還沒。」


    「這樣不行喔,『知道秘密的同學』非得好好考慮不可。」


    她一麵伸手拿第二個點心,一麵管我的閑事,但我不予理會,喝了一口麥茶。普通市售的麥茶,因為味道很熟悉所以好喝。


    「你們倆都要好好思考未來才行,一個不小心就會到我這個年紀了。」


    「啊哈哈哈哈,不會那樣的啦——」


    「…………」


    她跟老師都開心地笑著,但我沒有笑。一口吃掉點心,接著用麥茶衝下去。


    她說的沒錯,不會那樣的。


    她不可能活到跟四十幾歲的老師同樣的年紀。在場的人隻有我跟她知道,所以她笑著對我使眼色。簡直像是美國電影裏,演員一麵說笑話一麵眨眼似地。


    隻不過話說在前頭,我並不是因為她的笑話太過輕率,所以才笑不出來;而是她那種「我說的話很有越吧」的得意模樣讓人不爽。


    我不高興的樣子好像讓她有點不甘心,她用嚴峻的目光望著我。看見她示意的眼神後,我才讓自己的嘴角稍微往上揚。


    我們在閉館後的圖書館待了約三十分鍾,然後準備回家。


    走到鞋櫃處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六點了,仍在明亮陽光下努力的運動社團成員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書庫好熱啊——」


    「是啊。」


    「明天也做那個吧!不過,明天來學校也放假呢!」


    「是啊。」


    「……你有在聽嗎?」


    「有在聽啊。」


    我把便鞋換成樂福鞋,從兩邊都是鞋櫃的門口走出去。學校大門在校舍門口前方,操場在校舍後方,棒球隊和橄欖球隊的聲音漸行漸遠。她發出噠噠的腳步聲,特意加快速度跟我並肩前進。


    「沒人教你要好好聽別人說話嗎?」


    「有教啊,所以我有在聽。」


    「那我剛才說了什麽?」


    「……點心。」


    「看吧,根本沒、在、聽!不可以說謊!」


    她像幼稚園老師一樣斥責我。以男生來說我算矮的,以女生來說她算高的,我們身高幾乎一樣:毋寧說被比自己略矮的人斥責滿新鮮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在想事情。」


    「嗯,想事情?」


    她原本滿臉的不悅一下子豁然開朗,興致勃勃地盯著我瞧。我稍微抽身,略略點頭。


    「對。我一直在想,而且是認真的。」


    「喔——,到底是什麽事?」


    「你的事。」


    我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望向她,刻意不要造成戲劇性的氣氛,盡量普通地談話。要是她認真起來應該會很麻煩。


    「我?哎——,什麽啊!愛的告白?哇——,好緊張!」


    「……不是的。那個……」


    「嗯。」


    「剩下不多的生命,花在整理圖書館真的好嗎?」


    我非常隨意的問題讓她疑惑地把頭歪向一邊。


    「當然好啊。」


    「我覺得並不好。」


    「是嗎?那你說我該做什麽?」


    「比方說,跟初戀的人見麵啊、到國外去搭便車旅行、決定最後的葬身之地之類的。你總有想做的事吧?」


    她這次把頭歪向另外一邊。


    「唔——,我也不是不明白你想說什麽啦。比方說,『知道秘密的同學』也有想在死前做的事,對吧?」


    「……也不是沒有……吧。」


    「但是現在並沒有做,不是嘛?你跟我,明天都說不定會死啊。從這點來說,我們並沒有什麽不同,真的。一天的價值都是一樣的,做了什麽事之類的差別,並不能改變我今天的價值。今天我很開心。」


    「……原來如此。」


    或許真是這樣沒錯。我雖然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


    她在不久的將來會死,我也跟她一樣,總有一天會死,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但未來是確定的,我甚至有可能比她先死。


    對死有自覺的人,果然說出來的話就有相當的深度。跟我並肩而行的她,在我心中的評價稍微上升了一點。


    當然對她而言,我的評價完全無關緊要。喜歡她的人很多,她根本沒有時間搭理我。穿著足球隊製服從校門口方向跑過來的男生,看見她立刻臉色一亮就是明證。


    她好像也注意到跑過來的男生,輕輕舉起手來。


    「加油!」


    「辛苦啦,櫻良!」


    和我們擦身而過的足球少年,帶著爽朗的笑容跑開了。他確實也跟我同班,但卻連看也不看我一眼。


    「那家夥!竟然無視『知道秘密的同學』——,明天得教訓他一下!」


    「沒關係!啊,不對,不要跟他說,反正我無所謂。」


    我真的不在乎。我跟她是完全相反的兩種人,所以同班同學對待我和她的態度也截然不同,這是無可奈何的。


    「真是的——,你就是這樣,所以沒有朋友啦!」


    「雖然是事實,但不勞你費心。」


    「真是的——,你就是這樣!」


    說著說著,我們已經走到校門口了。學校在我家跟她家之間,我們的方向相反,得在這裏跟她分手。真可惜。


    「掰啦!」


    「我剛剛說的話——


    我正毫不猶豫地要轉身時,她的話讓我停了下來。


    她臉上愉快的表情像是想要惡作劇一般,我覺得自己臉上的表情可絕對稱不上偷陝。


    「要是一定要這樣的話,我僅存的餘生就讓『知道秘密的同學』幫忙也無不可喔!」


    「什麽意思?」


    「星期天,有空嗎?」


    「啊,抱歉,我要跟可愛的女朋友約會。那個女生一覺得被冷落就會抓狂。」


    「騙人的吧?」


    「騙人的。」


    「那就星期天上午十一點,在車站前麵集合。我會寫在《共病文庫》上的喔!」


    她說完就揮揮手,朝著跟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有必要徵得我的同意吧。


    在她的身影前方,夏日天空仍舊是夾雜著些許天藍的橘黃粉紅,映照著我們。


    我沒有揮手,這次真的轉身背對她走上回家的路。


    嘈雜的笑聲消失了,天空的藍色慢慢增加,我順著一貫的路線前進。在我眼中一貫的回家之路和她眼中一貫的回家之路,一定每一步看起來都完全不一樣。我是這麽覺得的。


    我到畢業為止,一定都會繼續走這條路吧。


    她還能再走同一條路多少次呢?


    但是沒錯,正如她所說,我還能走這條路多少次也是個未知數。她看見的沿路風景和我所見的沿路風景,其實是不能不一樣的。


    我觸摸脖子,確認自己還活著,配合心跳踏出步伐,感覺像是強行晃動脆弱的生命一般,讓人不禁難受了起來。


    晚風吹來,讓活著的我得以分心。


    我開始稍微願意考慮星期天是不是要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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