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經閑靜住宅區的通學路上,有幾個我喜歡的場所。


    放在洗衣店前,盡學些髒話的鸚哥鳥籠。貼在轉角水泥牆上,宣導交通安全的那張構圖詭風格可愛的海報。人稱違規停車大道,停滿排放廢氣卡車的私有道路。窗戶上貼滿「悔改審判的日子近了」標語的傾斜民宅。


    依我的主觀成立的世界裏,充滿了我喜歡的美好事物。


    「……哇。」


    我吸一口氣,帶來綠葉清新氣息的微風繞著我轉了幾圈,最後回到空中。


    今天的天氣非常晴朗,放眼望去不見一朵白雲。


    太陽的顏色有如剖開的石榴石,像條時髦的項煉淡淡沒入蒼穹。彷佛隻要舉起手,誰都能獲得的高雅飾品。


    這種日子一定會有好事發生。


    愈是接近學校,在通學路上談笑的高中生也逐漸增加。隨意歌詠著青春,流動的人群中,我獨自望著天空微笑。


    我哼著自己最喜歡的「考生憂情」裏帥氣的歌詞,在人潮間穿梭,走進校門。


    「千種同學,可以打擾一下嗎?」


    此時,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怎麽回事,可以未經許可碰觸我身體的隻有我認同的人,不然就是孤獨一生渴望能得到溫暖,壽命隻剩下三天的老人家。


    一轉過頭,眼前站著的是一位爽朗的壞人。


    「呃……抱歉,我有急事。」


    是朱雀學生會長,真恨不得他隻剩下三天壽命。


    他將雙唇抿成一條線,神情很凝重,說不定正為了什麽事情苦惱。雖然沒辦法出借智慧,錢倒是可以待會兒再借你。朱雀會長的話我可以特地優待十天三分利,歡迎隨時到屋頂上來找我。


    「不行,這件事情很重要。」


    朱雀會長堅決不肯放開我的肩膀。難不成是推銷嗎?抱歉,要找我當模特兒得等我妹妹成年。


    在他的周圍,有幾個女孩子圍繞著他。


    「趁朱雀現在還能保持冷靜的時候,勸你還是照他的話做吧。」


    吱吱喳喳一副辣妹樣的辣美子們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別有深意的視線稍嫌黏膩地纏繞著肌膚。


    在我注意這些事情的時候──


    「我看先讓她把證據拿出來吧。」


    「對啊、對啊,我聽說她隨身帶著呢。」


    一旁有人把手伸了過來。這是怎麽一回事?我甚至來不及抵抗,書包就讓人砸到地上。拉煉鬆開,好幾份文件夾掉了出來。


    「這是在做什麽!抱歉,千種同學。你還不快道歉!」


    爽朗星人變了臉色,怒斥著那個女孩子。


    不過,那個女生麵不改色,臉上依然掛著邪惡的笑容。她撒嬌往學生會長靠了過去,把文件夾遞到他麵前。


    我想把文件夾搶回來,手卻怎麽也構不到。


    「……啊啊。本來我不想相信,原來那些傳聞是真的──這是什麽東西?」


    看見文件夾裏麵的東西後,學生會長的眼睛倏地眯得細長,像條蛇一樣。


    文件夾裏麵是朋友寫下的借據和契約書以及其他文件,隻要有這些文件在手,大家就會笑咪咪地奉上現金,我也能笑哈哈地成為億萬富翁。


    沒想到隨身攜帶這些文件反而成了致命關鍵。


    「……這些文件可以當成什麽證據嗎?」


    為了替自己辯解,我拚了死命。借據可以偽造,未成年人的簽名一點意義也沒有。況且違反善良風俗的契約全部無效,所以說這些根本不算、不算數……!


    不知不覺中,人們開始圍繞在我們身邊,連在花圃用水管澆水的警衛大叔也興致盎然地觀察這邊的情形。為了避免權力介入,我看還是別在這裏討論,換個地方吧,大家先暫時停戰!


    「不要再開玩笑了。」


    學生會長完全沒有理會我的建議。


    「我這邊有證言說是受到你的脅迫,也有你借錢給別人的證據,你有義務在這裏把事情解釋清楚。聽說你牟取暴利,這件事是真的嗎?」


    「暴、暴利那是個人觀點不同,我又沒要求從心臓割一塊肉下來,不過是學生玩玩而已嘛,隻要雙方都同意,根本沒什麽……」


    「就是有人不同意才演變成現在這樣的局麵,而且這和是不是學生沒關係,我講的是身為一個人的問題。」


    我一句話也沒辦法反駁,所以才說我討厭這個人。


    「……可、可是就算真是這樣,也用不著說得這麽……」


    這時像是為了壓過我的聲音,咄咄逼人的叫罵聲從四麵八方向我湧來。


    「聽不見啦,醜女!」


    「講大聲一點啦,死肥女!」


    「少裝了,這個賤女人!」


    聽說字庫不夠強大的人在怒罵時,傾向於使用對自己最有殺傷力的攻訐。從話裏聽來,原來辣美子她們最在意的是這些事情,大致上和我料想的一樣。


    為什麽如此完美的我必須成為照出她們缺點的鏡子呢?


    鼻頭一熱,激昂的情緒梗在喉嚨深處,淚水卻撲簌簌地流了出來。


    在現在這樣的狀況下,這可以說是最糟糕的局麵。


    「不要自以為長得稍微可愛一點,隻要哭就會有人原諒你,那你就錯了!」


    那人唾罵著啐了一聲,往我的肩膀打了一下。


    我並不想哭,從來沒想過要用這種軟弱的證明當成武器。


    我想回嘴,可惜顫抖的雙唇沒那麽容易張開。


    相反的,我看見她們的嘴唇扭曲成惡意的形狀,隻要一個人出手,就像宣告開戰的炮聲響起,把我的心當成她們練習射撃的標靶。


    「惡心的女人!」


    「還不快跪下道歉,人渣!」


    「把錢包拿出來還錢啊,垃圾女騙子!」


    「想要錢就把你瘦弱的身體拿去賣吧,臭女人!」


    「少裝無辜了,說話啊,這個敗類!」


    碰碰碰碰碰,嘲諷聲如火藥接連爆炸。怒罵聲一出,接著又填補上另一發怒罵的彈藥,我的身體左右搖晃,遭到忽前忽後的攻擊,猶如一塊布滿了洞的起士。


    瀝青般沉重的情感糾纏住我,突破千種夜羽的假麵障壁,鑽入內心的隙縫,試圖從內部染上漆黑。


    「住口!說得這麽過火,你們和千種同學有什麽兩樣!」


    不管是學生會長嘹亮的嗓音,還是群眾七嘴八舌的吵雜聲,聽起來都距離我非常遙遠。


    視線變得模糊不清,不論喉嚨、手腳或是內心都無法自由行動。無形的鎖鏈束縛住我的身體,止不住的淚水髒汙了我的臉龐,讓我深覺自己的可悲。


    為什麽我這麽無能為力?我明明努力洗心革麵,讓自己變身成天鵝了啊。


    無力的我隻是醜陋的生物,在我心裏這麽想的瞬間,地麵緩慢龜裂,腳邊感覺有如陷入無底沼澤。冰冷的水很快地淹沒大腿、腰間和胸瞠,最後來到嘴邊,如蛞蝓爬上我的身體。


    我的身體遭到重重泥漿固定,再也無法動彈。


    這裏是海底。


    光線照不到的地方,充斥著虛無與噩夢的黑暗景色。


    無法仰望美麗的晴空,清香的微風也消失無蹤,這個世界隻剩下我獨自一人。


    我聽見牢牢扣住的心鎖彈開的聲音,膽小又軟弱的千種夜羽這個人格被深海中令人絕望的壓力靜靜壓垮。我隱隱約約有這樣的感覺,彷佛這事發生在別人身上。


    *


    我討厭醜陋的家夥。


    看見螞蟻搬運燕尾蝶的時候,那景象就像一艘帆船,力氣雖小卻非常團結努力,實在令人感動!這類牧歌般的感想完全沒有出現在我心裏。


    一群家夥聚集起來把優雅又美麗的事物當成食物,我心裏有的隻是厭惡感。


    這麽說對為了努力生存下去卻被奪走食糧的螞蟻太可憐了?蠢話連篇,那些小蟲子根本沒有感情,隻是高高在上的臭人類擅自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螞蟻身上,況且為什麽隻有螞蟻能得到特殊待遇?


    那麽燕尾蝶又如何?或是在潮濕的陰影處麵臨讓石頭壓扁的危機卻一動也不動的鼠婦呢?


    聽見螞蟻的壞話就覺得螞蟻可憐,說出這種話正是移情作用的證據。


    弱小又沒有個性,摒棄自己的主張依附別人,隻會依從本能與高層的指示行事,嫉妒自由在天空飛翔的美麗蝴蝶,迫不及待地等著蝴蝶墜落,趁蝴蝶無力抵抗的時候肆意淩虐。他們不過是把自己的情形投射到螞蟻身上罷了。


    醜陋不堪。說起來,我討厭昆蟲,也討厭同情昆蟲的家夥。


    然而,此時出現在中庭的景象比那些蟲子更醜惡,也更讓人厭惡。


    紙花如讓人踹飛的羽毛在空中飛舞,惡言此起彼落。周圍人群興致盎然地圍觀,竊聲嘲笑著眼前的景象,甚至有人拿出手機拍起照來。


    簡直和垃圾堆一樣,中庭變成惡意盤旋的鍋爐,位於漩渦中心的則是千種夜羽。


    昨天晚上目睹那起討厭的詭異事件後,抱著沉悶的心情來上學,結果又遇上更令人不快的情景。


    女生們跺著腳,紛紛推擠千種。不堪入耳的辱罵聲四起,纖細的肩膀哆嗦著,雙唇發著抖的千種正在哭泣。


    在這種狀況下,出麵幫助或是保護千種,英姿煥發地拉著她的手逃跑,這種少年漫畫裏戀愛喜劇漫畫主角般的行為根本沒人做得到吧。


    這些是隻有玉樹臨風,家世背景雄厚,人畜無害心地善良,兒時與美少女有過模糊約定的人獲準做出的行為。


    很遺憾,我完全不符合以上各項條件。


    ──不過,有一個理由足以讓我采取行動,隻有這個理由讓我必須挺身而出。


    我沒有權利也沒有義務或資格為她行動,事情的經過與緣由我也不知道,如果即使如此還是打算幫忙解決眼前的危機──


    「……唉,真受不了,不過我這個人就是……饒了我吧。」


    這正是通關密語。


    我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著陳腔濫調,走到了千種夜羽身旁。


    嚶嚶啜泣的千種恐怕什麽也看不見,這樣正好。


    其中一個噗噗亂罵的女學生看見我之後啐了一聲,這個噗子的態度真差。


    「欸,少來多管閑事,你以為自己是來英雄救美的嗎?惡心死了。再說這件事情和你沒有關係吧?」


    「當然有。」


    「有什麽關係?」


    麵對噗子挑釁的語氣,我極力朝她露出和善的笑容。


    「我也是千種夜羽受害者協會裏的一員,雖然沒向她借錢……那邊的辣美子學姊應該還記得吧?我被這家夥拖著到處亂跑。」


    聽見我這麽說,噗子以輕佻的語氣問著辣美子學姊「有這回事嗎?」。然而,辣美子學姊隻是用手指卷繞著自己的卷發,偏著頭露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樣。


    「什麽?你是誰啊?」


    拜托別忘記我啊,辣美子。正當我在內心這麽吶喊的時候,朱雀零璽調整了一下眼鏡的位置,往我看了過來。


    「我記得你是誰,那時候你的臉上確實缺乏霸氣,感覺沒什麽精神。」


    「這樣啊……霸氣什麽的是本來就沒有。不說這個了,就像你見到的一樣,她奪去我寶貴的時間還有卡路裏還有很多東西,讓我飽受精神上的折磨,而且是用威脅這種殘酷的手段。」


    我一解釋,噗子她們個個捧腹大笑了起來。


    「超好笑!千種超孤立的不是嗎?居然也有這種自閉的家夥怨恨她,太好笑了!你們不覺得超好笑的嗎?」


    「超好笑的啊,所以自閉男你也是我們這邊的人囉?我們會叫千種道歉的,放心吧。」


    「下跪? 下跪?」


    辣美子學姊興高采烈地拍著手,起哄著要千種下跪,但是我始終沒有離開千種身邊。


    她沒有拉住我的衣角,支持我站在這裏的理由隻要一個就夠了。


    「……不,沒有那個必要,其實我……我是站在千種這一邊的。」


    「什麽?」


    辣美子學姊愣頭愣腦地張大嘴巴,整個上半身連帶著脖子都歪了下去,擺出像是說著無法理解的姿勢。


    「這家夥的確是個性惡劣,不聽人話的神經病,對威脅別人毫不猶豫,誤以為隻要可愛,不管什麽野蠻的行徑都能被原諒,自以為是又沒大腦。說賞話,根本沒有幫她講話的餘地,可是……」


    我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瞥向千種。


    涕淚縱橫的臉龐底下,如玻璃珠閃爍光芒的雙眼凝視著我。


    「她隻有那張臉長得好看,我得承認這一點。該怎麽說……我還滿喜歡的。」


    我像是喃喃自語,含糊不清地飛快說著。話說完後,我接著眯起眼睛打量朱雀和噗子她們。


    好,再來確認一次我的信念。


    醜人和蠢人無須理會,人十成看外表。同理可證,眼前這些人和周遭那些笑個不停的路人甲乙丙都不值得一提。


    信念必須付諸行動才有價值,既然如此,我決定了。遠方的人給我聽清楚,前麵的人給我瞧仔細。反正我不會有損失,於是決定使出隻攻不守的戰術。


    「況且說到個性,你們和千種也沒多大分別。既然大家個性一樣惡劣,從常識來思考,當然要站在可愛的女孩子這一邊。可愛就是正義這句話你們知道嗎?換句話說,真正頑劣的人是你們。」


    「……什、什麽?你這自閉男在胡說八道什麽!」


    噗子氣憤得直跺地,害我有種地麵微微晃動的錯覺,搖晃的感覺甚至傳進我的腦中。與畏懼隻有一線之隔的激昂感充滿全身。


    我必報應,可愛就是正義(編注:出自聖經。主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意為人受冤屈時應交由神來伸張正義)。好,接下來就來討論正義吧。


    蔬菜吃起來味道都一樣,但人們還是會挑選外型漂亮的。求職活動中長相條件可以說是基本中的基本,如果能力相同,當然會選好看的那一個。


    正確來說,外表也好、性格也好,原本不過同樣是評量個人能力的其中一項標準,缺乏美貌這項能力的人大喊著不公平,疾呼重要的是內在以及個性,試圖從衡量標準中去除外表這一項。其實這麽做反而欠缺公平性。


    評價本來就是極度主觀的意見表現,毫無公平性可言。


    我們會說某個人很溫柔或是個性很好,可是除非對我溫柔,否則根本沒有價值可言。在溫柔的女孩子這個類別裏麵,如果要我從「對地球溫柔」和「對我溫柔」這兩個選項當中選一個,我一定會選擇後者。


    何況我才不在乎什麽溫不溫柔,我的評價標準隻有外表。


    千種長得很可愛。


    這是個性和內在全部都很卑劣的她僅有的優點。在沒有共通點的我和千種之間,這是我們為數不多的其中一項共識。


    也是我喜歡千種夜羽的唯一一個理由。


    「晴磨學長……」


    聽見這聲呼喚後,我轉過頭去,看見千種的神情又是驚訝又是困惑,茫然地看著我。


    讓她這麽盯著,害我覺得剛才說的那些話很難為情,馬上把頭轉開。轉開後,視線前方望見朱雀零璽正揉著太陽穴,表情非常凝重。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不過你到底有什麽企圖?勸你別招來不必要的混亂。」


    不耐煩的歎息聲和輕蔑的視線,就是這樣我才討厭外貌出眾頭腦聰明的男人。


    不過,正是因為長得好看頭腦又好,朱雀零璽才能掌控住現場氣氛。也就是說,如果可以改變他的心意,就能解決眼前的僵局。


    「欸欸,這麽說太過分了,拜托你也要理解我的狀況。像這樣站到大家麵前,我可是緊張得要命。我是弱者,是一般人,也是受害者。弱小醜陋又困擾的我希望能夠得到幫助,而幫助我這種小人物正是你的工作吧,學生會長?」


    我發現自己的語氣講到後來簡直像演戲一樣。


    ok、ok,沒錯,我隻是在演戲,隻是在扮演壞人。因為是演戲,之後就算讓人辱罵好討厭、好惡心,那也是角色的關係,真正的我依然擁有一顆純真善良的心。何況連我的本質都看不出來,隻能說那些家夥都是低能的傻瓜。真是一道壯闊的防線啊,不過要是不預先拉起這條防線,我怯懦的內心世界可是會受不了衝擊的!


    隻要拉下麵子往前衝,人類基本上什麽事情都辦得到。隻要有錢和堅強的心靈,人生中約九成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最重要的是,要應付無恥的人,自己也得不顧顏麵。在這社會上,最厲害的是擺出一副受害者臉孔裝無辜的人。平常在私底下心狠手辣,遇上對自己不利的情形就裝出弱者模樣,這種人實際上非常奸巧,手段也很有效。


    ……不過,前提是不能有其他更弱小的弱者存在。


    所以現在,我卑劣、陰險而且無情地嘲笑著他們。


    「你願意聽那些哭哭啼啼的女孩子說話,就不願意聽我怎麽說嗎?是因為外表的關係嗎還是性別?」


    「少來這套,那種假裝弱者的手法是人渣做的事。」


    「你怎麽能這麽斷定,難道那些來找你哭訴的女孩子都是人渣嗎?」


    「……」


    朱雀沒否定我的話。實際上,朱雀想必也不樂見剛才千種遭到謾罵的那一幕。


    「明知道對方是高利貸卻主動跑去借錢,等還不出錢來就發動朱雀零璽這塊免死金脾,順便群起攻擊打垮對方,就算是鐮倉時代的人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想查明真相,給予應當的處分……」


    「然後再追究責任,定她的罪嗎?」


    「……有必要的話。」


    朱雀說得沉重,周圍人群紛紛出聲表示認同。沒錯,朱雀零璽是正義的象徵,多數正義的體現。


    所以我必須不擇手段,顛覆這樣的正義。


    「既然這樣,也必須追究你的責任然後定罪。」


    「什麽?」


    「我看你也從那些女生那裏拿了不少好處吧,要她們送你什麽東西之類的。」


    「休想血口噴人,我沒有做過這種事情,況且我還沒有卑賤到需要別人施舍。」


    ……啊,這樣啊……我、我想也是。


    本來我打算抹黑他,隻要他的態度稍微有點驚慌,就能抓住他的把柄展開攻擊。然而他的態度泰然自若,直截了當地清楚表明自身的清白,完全沒有顯露出破綻。


    光明磊落的態度加上誠實的主張,反而讓我說不出話來了。這時候要是默不吭聲,勢必是兵敗如山倒,於是我隨口亂掰,希望可以多爭取一點時間。


    「……啊,嗯,我、我知道了,你是認為金錢和物品才有價值的那種人吧?真可憐的人啊,這世上有些東西用錢也買不到,像是時間或是人心。」


    「說的是……當然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


    很好,這家夥是個老實又正經的白癡,而且應該是個平凡的好人,居然認真回應我隨口說出的戲言。想到接下來必須攻擊這種好人,就讓我心痛得既興奮又雀躍。


    「沒錯吧?那麽你就是比千種還要低賤的人渣。因為你向別人要求比金錢還要貴重的東西,還裝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說過自己沒做過這種事情。」


    聽見朱雀這種不耐煩的語氣,我不自覺揚起了嘴角。


    「讓別人等自己一起回家不算嗎?沒有交往的打算,卻和對自己有好感的人保持曖昧關係不算嗎?這不就是不當奪取嗎?」


    朱雀似乎終於明白我話裏的意思,隻見他赫然一驚,目光瞥向辣美子學姊。


    「那是她自己要這麽做……」


    「哦,你的意思是這是對方自作主張,自己沒有錯囉?因為是對方自願,對方就算有什麽損失,受到什麽傷害也無所謂的意思囉?也就是說,這些都是她們需要自己負起的責任吧?照你這種解釋,因為千種受害的那些人也應該要自行負責。你隻在意千種造成的金錢損害,對於自己造成的精神損害倒是一點也不在乎。」


    「你這是狡辯!」


    正是如此。不過,不是隻有正確的理論能讓人接受,下層階級裏豁出去的人渣根本不管什麽正論。


    「或許你沒有自覺,不過你的本質確實很邪惡。你奪走別人比金錢更有價值的時間,糟蹋別人比物品更貴重的好意和心情。而且你視而不見自己造成的影響,隻會追究他人的責任。唉,真是差勁的家夥……」


    「你的理論破綻百出,根本沒有人會相信這種顛倒是非的歪理!」


    朱雀情緒激憤,一口否定我的說法。周圍人群也齊聲抗議,可以聽見「閉嘴」、「去死」、「閉嘴然後去死」的怒罵聲回蕩在耳邊。


    我悄悄關上耳朵,閉上眼睛,不過依然張開嘴巴嘲笑著朱雀他們。原先我就沒有和他們爭辯的意思,我隻想數落他,找他麻煩,萬一說不下去再大吹牛皮,擅自宣告自己勝利,這樣就夠了。


    嗬,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笑。


    「我說過我要是緊張,就連話也說不好吧。我這人怕生又有溝通障礙,你這麽大聲威嚇可是在欺負我呢。拜托你諒解我這種可憐人,多考慮一下弱者的心情吧,這種高傲的態度實在太差勁囉,會長大人。」


    朱雀沉聲低吟著,說不出話來,接著他朝我射來憎惡與侮蔑的視線。


    「你這人真是人渣……」


    啊哈,沒錯,我的名字正是人渣晴磨!我雙手向上一攤,誇張地聳了聳肩。


    朱雀見狀用力扯住我的胸口,氣得咬牙切齒。


    *


    不知不覺中,我連把鼻涕吸回去都忘記了。


    把囚禁在海底的安德洛美達公主救起的既不是與美杜莎奮戰的英雄,也不是騎著白馬的王子。


    而是用邪惡的獠牙緊咬住正義的學生會長的反叛者,假裝弱者的小人,在下層階級徘徊,不論長相、頭腦或個性都很齷齪的男孩子──說得太過火了,是頭腦和個性依個人主觀而定的男孩子。


    那正是久佐丘,久佐丘晴磨學長。


    以狠毒的手段催收借款,奪取暴利的人,和不自覺產生了感情的爽朗男孩,兩人的差別猶如電磁波與晴空塔,不論評價標準還是存在價值都完全不同。如果有人硬是要把兩者貶到同樣低等的層次,認為都是電波有什麽不能比較的話,這種人我想隻有他了。有些事隻有這種平凡人才做得出來。


    為什麽他願意為我挺身而出,我心裏早就有了答案。久佐丘學長雖然愛鬧別扭,其實他心裏超級喜歡我,簡直是到了熱愛的程度呢。


    畢竟我是世界級的終極美少女,他會這麽迷戀我也是天經地義。雖然是顯而易見的道理,但該怎麽說呢,總覺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呢。


    ……我、我有點害臊了。


    看見久佐丘學長拚命保護我的身影,內心感覺莫名溫暖,倒臥在昏暗深海裏的身體瞬間乾燥。我不曉得這是什麽感情,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種情感。難不成久佐丘學長一直懷著這種心情嗎?太厲害,我實在太厲害了,之後再向他收取暖氣費吧。


    我用製服袖子抹了抹臉。


    「慢著?會長你這隻手在做什麽,反對暴力,別逼得我控訴你的行為喔。」


    「少來了,你知道這麽一來最傷腦筋的會是誰,你不可能做出這種選擇。」


    「啊,居然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種話……」


    雖然把我從深海救了起來,但狂風不隻沒有平息,甚至要求活人獻祭,海麵上愈來愈波濤洶湧。


    讓人救起的安德洛美達公主能做的事情頂多隻有──


    我勉強扯開自己哆嗦的喉嚨,為了我以外的人戰鬥。


    「晴磨學長還有朱雀會長,夠了,不要再吵了……!」


    兩人都不願意把我的話聽進去。


    「反正我不會放在心上無所謂,可是會長這樣沒關係嗎?」


    「……什麽意思?」


    「學生會長這個職位的人沒有對學生一視同仁,這樣在公平性上沒問題嗎?」


    兩人甚至沒有轉頭看向我,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我的喉嚨頓時緊縮。


    「晴磨學長──」


    不過,我在內心深處奮力吶喊,不是叫著久佐丘而是晴磨,隻有這樣才能為我鼓起些許勇氣。晴磨學長,既非珀修斯也沒有騎著白馬,是個其貌不揚的男人。


    可是,或許在我的主觀看來──


    「別、吵、了!」


    懦弱的我鼓起最大的勇氣,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我用力張開雙手,硬是擠進兩人之間。


    「不要再繼續這種沒有意義的爭吵了……!」


    學生會長詫異地看著我,辣美子們也凍住了。現場寂靜無聲,猶如驚濤駭浪的海麵上綻放出一朵渾圓的月光之花。


    晴磨學長和平常一樣呆滯地看著我,至於我的話,啊啊,真希望我臉上沒有殘留軟弱的淚水,我盡可能揚起嘴角向他微笑。


    「不論誰對誰錯,原因出在哪裏,這種揪出犯人的遊戲多無聊啊,你們別再吵了,好嗎?」


    在皎潔月光照耀的舞台上,我吟唱著歌曲,唱著隻有我能唱出的和解與和平之歌。


    「吵架沒有誰對誰錯,晴磨學長和朱雀會長都有不對的地方,兩個人都是人渣,這樣不就得了嗎?地球隻有一個,這是個美麗的世界,每個人都是同一艘宇宙船地球號的夥伴,所以說時間到,比賽結束,好嗎?」


    現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愣在原地,謹守著沉默。令人飄飄然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或許他們總算察覺這是場沒有意義的爭辯。世上充滿愛與和平,imagine,想像吧,想像一個沒有紛爭的世界。


    「那麽我來當見證人,兩位人渣握手言和……」


    我將晴磨學長的手臂挽在胸前,用力拉住他的手臂,讓他的手往學生會長伸過去。


    「──開什麽玩笑!」


    視線再次渲染上透明的顏色,洗去眼淚和所有事物,水珠滴滴答答地從頭發到下顎往下滴落。


    那並非在我內心晃蕩的深海,是現實中冰冷而且帶有質量的水。有人把水淋到了我身上。


    警衛在花圃附近驚慌失措的身影映入眼中,原本在他手上的水管如今握在學生會長旁邊的辣美子手裏。她的雙肩顫抖,把水管對準了我們。


    簡直教人難以置信,在宣告比賽時間結束的哨聲吹響之後施加暴行,日本人的運動家精神究竟消失到哪裏去了?


    我呆若木雞,隻是愕然眨著眼睛。


    *


    ……好冷。


    「你們在做什麽!還不住手!」


    朱雀喝止辣美子學姊她們,將她們驅離現場,看見警衛大叔跑去叫老師過來恐怕是他這麽做的最主要原因。希望趁著上課鍾響前大家忙成一團的時候,這場鬧劇可以結束。


    彷佛是要讓水衝洗掉一切,水管噴灑出強力水柱(不愧是水管),讓我從頭到腳淋成了落湯雞。紅褐色的一頭亂發濕答答的,就像隻褐鼠一樣。這就叫做潮到出水的男人……下一句忘記是什麽了,或許是往火堆撲上去吧。


    旁邊的千種也和我落得同樣淒慘的景況。


    「千種同學,這件事下次再談。」


    朱雀臨走前說出的這句話讓周圍的吵鬧聲淹沒,疑似沒有傳進千種的耳中。


    千種的瀏海滴滴答答地滴著水,濕透的上衣貼著胸口,透出裏麵淺藍色的胸罩,蕾絲的形狀一覽無遺。


    然而,千種隻是茫然自失,完全沒有發覺這件事情。


    渾圓的大眼睛眨啊眨的,一臉訝異,搞不清楚狀況的johannes。


    「現在不是世界大同,大家都是純潔的地球之子嗎?為什麽會發生這麽殘酷的事情……」


    「……這還用說嗎?」


    我敲了下她的頭。


    追根究柢,這件事錯的人是千種,原因出在她身上,犯人也是她,她卻說得像是毫無頭緒。淋個水了事還算小意思,這麽一想,錯愕啦憤怒啦之類的情緒頓時煙消雲散。


    沒來由的,我又敲了下她的頭。


    這一敲,千種驚訝地張大雙眼,凝視著我。她不停揉著剛才挨揍的地方,醺醺然地開口喚了聲:


    「晴磨學長。」


    「什、什麽事?好恐怖。」


    或許是因為她的嗓音比以往多了一份溫柔,讓我有些困惑。


    她的嗓音不惡毒也不凶狠。像是為了確認,她再一次喚出我的名字。


    「晴磨學長,嘿嘿嘿。」


    千種輕輕笑著,神情顯得既著迷又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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