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裏的星期天早上陽光普照,萬裏無雲。蔚藍的天際,天氣晴朗到沒有現實感,看起來也像是完成使命的布景。舞台已經落幕,隻等著將道具收回倉庫裏麵。


    總覺得很沒意思。


    舞台上的人還沒演完,布幕卻擅自放了下來。即使我打算在自己的世界繼續演下去,也會有別人的主觀來攪局,我有這種感覺。


    妝點我們這趟旅程的是虛幻的絕望。


    意識的強烈斷絕。無止境的噩夢。通往虛無的陷阱。


    今日的存活意味著往死亡更接近一步,沒有人可以保證明天一定能夠繼續活著。


    因此沒有時間和人錯過,也沒有閑工夫踏進別人的故事裏麵,就算要捏造自己的想法,美化相遇的過程,即使隻快一秒也要盡快完成自己的使命。不去管那些凡夫俗子,最重要的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喜歡自己喜歡的東西。


    然後祈禱,祈禱在死去的那一刻能由衷綻放笑容──


    「……好刺眼。」


    我嘟囔著,放下窗戶上的遮光簾。


    正當我的眼皮慢慢垂下來的時候,玄關的門鈴響了。


    我還沒把麥茶放到桌上,晴磨學長已經在沙發角落的老位子坐了下來。


    看來他已經很熟悉這個家的規矩了,想當初還是隻連廁所位置也會搞錯的笨狗,不枉費我辛苦訓練。我真厲害,已經是個到哪裏都不會丟臉的飼育員了。


    我坐到沙發的另一個角落,嗯嗯地不住點頭。


    原本千種家的規矩是由美沙坐在正中間,不過她今天一早就和久佐丘老師一起去參觀療養中心了。


    因為是到之前一起參觀過好幾次的地方做最後一次確認,美沙堅持拒絕我們陪同。最近疑似是自主性忽然萌芽,也許她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成長了不少,不過也有可能隻是她不想見到晴磨學長,可能性是四比六,我想原因出在後者吧。


    「這兩份名單我比照過了。」


    晴磨學長把文件攤開放在沙發上,往我遞了過來。


    「從你的失蹤顧客名單對照栗宇老師的內衣收藏名單,這兩份名單果然沒有完全一致。」


    「這件事情不重要,你那張臉說出內衣收藏名單才是真的有趣呢。」


    「一點也不有趣,這種事情才是真的不重要。」


    看見晴磨學長那張平凡的臉孔故作生氣,我輕聲笑了出來。呿,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咂舌,讓我覺得更好笑了。說不定我的笑點其實很低呢。


    「我們翻遍老師家裏,都沒找到萬梨阿她們。不論動機是什麽,栗宇老師付出的是真正的愛,我不覺得她會說謊……」


    「而且關於都市傳說的內容也不一樣呢。」


    栗宇老師宣稱自己散布的流言是「年輕女孩子晚上別在外麵遊蕩」,可是實際上我們聽說的是情侶消失在十字路口,描述得莫名具體。雖然也有可能是內容在流傳過程中發生變化,但是──


    「我必須強調自己親眼目睹過這件事情。」


    「反正我一點也不相信,無所謂。」


    「當然有所謂,相信我。」


    藉由威脅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奸計,我夜羽絕對不會上當的。


    晴磨學長大概是想和我在一起,所以拘泥在隨機十字路口這個話題。人美真困擾啊,總是有不知輕重的家夥想用這種迂回的方式接近我。


    「看來是沒辦法了……如果能找到一對適合的情侶,讓他們走進十字路口,說不定可以確認事實的真相……」


    晴磨學長的臉色看來似乎真的是一籌莫展,我歎了口氣,沒有理由沒有意義也沒有什麽道理。


    「……真是的,真拿你沒辦法。」


    說出這句通關密語後,我以陳腔濫調作為武器,若無其事地豎起手指。


    「要檢驗這個都市傳說,我們不正是適合的人選嗎?」


    「什麽?為什麽?」


    「因為我們是兩情相悅嘛!」


    晴磨學長眨了一下眼睛、兩下眼睛後,點頭接受了這個說法。


    「這樣啊……不對,真的是這樣嗎?有這回事……?這樣啊,嗯,好,我知道了。」


    「咦?呃、啊……」


    「怎麽了,我誤會了嗎?」


    「啊,沒、沒有……」


    那位將諷刺與卑賤當外衣行走天下的晴磨學長居然會這麽坦率接受,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對完美無瑕終極美少女的身分階級笑話展現出如此傲慢的態度,要是在過去的時代,這可是會被立即施予啟示錄程度的神罰呢。心中升起熊熊怒火,臉頰像個滾燙的茶壺愈來愈紅。我拿起杯子抵住耳朵,「呼、呼」地讓自己冷卻下來。不對不對,這時候吐氣是沒有意義的喔。沒有意義的喔這種說話方式是怎麽回事,我又不是紅毛野人(編注:指日本兒童節目《ポンキッキ》係列裏登場的角色,雪男小孩「ムック」)。內心的混亂與動搖無法平息,原因全是出在憤怒,肯定是憤怒沒錯。


    冷靜下來,夜羽。


    我啜飲麥茶,茫然仰望著二樓。


    「這麽說來,美沙今天不在家,你要留在這裏過夜嗎?」


    「嗯……」


    晴磨學長灌下一大口茶,雙眼順勢盯著杯底。


    「雨音也說過會比較晚回來。」


    「……嗯。」


    我喃喃說著,假裝專心數著天花板上的汙漬。


    沉默的妖精降臨在客廳,這個妖精的長相肯定很邪惡。背部沒來由地發癢,我搔癢難耐地扭動著身子。仰望天花板的脖子也累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低下頭時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世上充滿未知的事物。


    此時此刻,沙發上有兩隻手疊在一起,是誰先主動靠近的呢?我堅決主張絕對是不懂得顧慮的晴磨學長。


    在我的世界裏,我的想法決定一切。


    *


    在我的世界裏,事情總是和我想的不一樣。既然如此,怎麽能斷定這是我的世界?我常為了這件事感到納悶,隻是連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為什麽會演變成現在這樣的狀況。


    我努力過了,我為了理解努力過,也實際付諸行動。不過不是每個人都像那個眼睛下垂的綠色怪獸(編注:《ポンキッキ》係列節目中的另一個角色,恐龍小孩「ガチャピン」)一樣,無論挑戰什麽事情都能成功,偶爾也會碰上無能為力的情形。


    我在陌生的床上翻身,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


    風從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輕柔地風乾汗水淋漓的肌膺。我吐出一口溫熱的氣息,接著翻了個身。


    窗簾輕盈飛揚,橘黃夕陽從隙縫間照進屋內。


    微弱的陽光照亮了淩亂的床單,散亂的黑發,白瓷的肌膚,以及懷裏少女的微笑。


    千種用床單取代毯子裹住身體,她向下趴睡,把頭埋在枕頭裏麵。肩膀和雙腳裸露在外,隱隱約約可以窺見雙峰間的線條。眼前景象如夢似幻,真實感非常薄弱,有如白日夢中的心願。


    世上充滿未知的事物,這就來試著解開第一個謎題吧。


    「有件事可以確認一下嗎?」


    「什麽事,晴磨學長?」


    「……你真的不嫌棄……我嗎?」


    有些嘶啞的消極嗓音擠出這句話,千種聽見後用手指抵住我的嘴,接著羞澀地嘿嘿笑著,把身體往我靠了過來。裸露的肩膀碰觸著對方,空氣中混雜著一絲香檳般的汗水味。


    「不嫌棄,當然不嫌棄。再說稍微有點小失敗也不需要那麽在意,笨拙丘先生!」


    「……我要問的不是這種事情。不過其實這也可以算是一種答案,真抱歉喔,乳房小姐。」


    話一出口,我的右臉頰馬上挨了一巴掌。


    「好痛!欸,這一掌是認真的吧?」


    「我這人一向認真。」


    千種刻意鼓起臉頰,慢吞吞地拉起掩住胸口的床單。然後,她短促地籲了口氣,開口說起話來,像在唱著美妙的歌曲。


    「所以說,我真的很高興笨拙丘先生陪在我身邊。」


    「啊啊,這樣啊……」既然她這麽表示,我也沒有異議。「……太好了,乳房小姐。」


    這明明隻是情侶間打情罵俏,用來隱瞞內心的害臊,結果啪的又一掌,左邊臉頰沒有主動湊上去卻挨了一巴掌。好痛!什麽嘛,難不成她很在意自己的胸部嗎?對不起喔,不過我其實不怎麽在意……


    我這麽以為,但是這次似乎是其他理由。


    「我不喜歡別人亂叫我的名字。」


    千種說著甩過頭去,身體也順勢轉向另一邊。


    「千種?」


    我叫著她,但是她沒有回應。不管我叫她再多次,她始終沒有反應。


    ──看來這是直接叫她名字最好的機會。


    「夜羽。」


    我這麽一叫,她坐了起來,用手指劃過我的肌膚,附在我耳邊呢喃說:


    「隻有特別的人可以叫我名字,我可是很貴的,你要用一輩子來支付喔?」


    「……一輩子好像代價太高了點。」


    這回是兩邊臉頰各挨了一巴掌。痛死我了。我沒有把這聲抱怨說出口,遭到固定的臉麵向前方,對著夜羽的臉。


    身體一往對方靠近,床立刻劇烈搖晃,像是有巨大的鯨魚躍上空中。床晃動不止,讓人產生一種搖搖晃晃的不安感。


    我們並非是為了沒有確實的立足點而尋求扶持,隻是單純想這麽做,所以不約而同地把臉湊向對方。


    唇瓣輕碰到對方的瞬間,夜羽「啊」地輕籲了口氣。


    驚訝的雙眸望向我背後的窗外,我循著她的視線正想轉過頭時,她強硬地把我拉了回來。


    我獨自一人的世界就此結束。


    黑影輕盈覆蓋住整個世界,流瀉的漆黑散發出閃爍的光芒。


    忽然間──


    終結到來,吻印上了雙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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