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是怎麽下手,又是為何如此做,最簡單的做法,就是別讓他靠近所有的農作。


    藺仲勳微揚起眉,掃過外頭的紅薯田,心裏有數。


    恐怕她已發現他的問題了……她對他的感覺會是厭惡、恐懼?年幼在宮中時,一回不慎被個女官瞧見他握在手中的含笑花瞬間凋零,她嚇得說不出話,他為此不快,也不想有流言傳出,於是找了個說詞將她賜死。


    而她呢?垂眼瞅著她,她卻是望向他處不看他。是恐懼吧……那才是常人會有的反應,接下來,她是不是要開始想法子趕他離開?


    省省吧,他要是不想走,誰也不能讓他走。


    但眼下,他還是乖乖地踏進那群孩子的房間。這兒比他的房間大了些,裏頭有一張大通鋪,角落裏擺了兩張木板釘成的長桌,上頭擺著書和筆墨紙硯,猜想是他們的書案,而唐子征就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著。


    藺仲勳往床畔一坐,托著腮,透過窗子望向外頭,杜小佟正在整理紅薯田,將已不能用的挖出,其餘的看不出她做何補救,隻是像昨兒個一樣,對著紅薯田念念有詞。


    念那些哪有用,昨兒個他也念了,可今兒個一瞧,還不是全枯了!


    該死!他明明是人,卻不像個人!光是當個皇帝,他就已經當過了幾百回,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他的人生,在三十歲死去,隨即又重回初生之時……他不是沒嚐試改變,但再怎麽改變也無濟於事。


    時間一久,他的個性開始扭曲,開始恣意妄為,視人命為螻蟻,可一次次地重生讓他發現,一切均是天命定數,宮裏多死一百人,昆陽城就少死一百人,從洪荒到大旱轉變為瘟疫到蝗災,不管他如何阻止,該死的人數還是得死,而他這個最該死的卻總是在死後一再重生。


    重複重複,不斷地重複,早已超過幾百回!


    他將企圖狙殺他的官員除去,將每一步布得無懈可擊,眾人皆說他料事如神,可天曉得他這人生早已重複幾百回,再傻也記得住。再者,他就算麵臨再大的危難都能全身而退,是因為他的死期未至,他必須活到三十歲那一年,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死去。


    所以他放任自己在三十年裏盡情地興風作浪、玩弄人性。而人性確實是黑暗的,他屢試不爽,會變的始終會變,不變的至今也隻有一個單厄離,所以這一世他已經放棄殺他的念頭。


    可是她,他不知道她該不該出現,但她親手栽種的霜雪米,卻是他重複幾百回的人生裏沒出現過的,所以他才會為她出宮,隻為了一探究竟。


    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可以停止這永無止境的重生、是不是可以讓他重入輪回?如果可以,他也想知道為什麽自己的人生不斷重複沒有盡頭,更想知道為什麽被他碰觸的林木花草就會枯萎……如果他不是人,為何他卻在人世間裏不斷地重複生與死。


    他必須找出答案,跳脫這乏味至極的人生,但是她……她已經發覺他的不尋常,對不,否則怎會把他趕進小屋裏?


    她總是物盡其用地差使他,豈會給他涼缺,照顧生病的包子,所以……她發現了,恐懼了,接下來呢?藺仲勳褪去笑意的俊臉冷鷙懾人,說不出心底是怎生的滋味,但他隱隱察覺,他並不想在她臉上瞧見半點恐懼,哪怕恐懼的源頭是自己。


    他垂眼思忖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旁傳來細微的呻 吟聲,他緩緩回頭,就見唐子征正掙紮著要起身。


    「你要幹麽?」藺仲勳托腮問著。


    「……你為什麽在這裏?」唐子征滿臉不自然的紅暈,生病讓他的鴨子聲猶如石子磨過,更加粗礪難辨。


    「小佟姊要我來照顧你。」


    「你叫她小佟姊?」他怎麽看都覺得這男人比小佟姊要大上十歲。


    他聽燒餅說了,這人被小佟姊取名為一兩,目前是留在家裏當差的,不過聽說不怎麽管用,老是氣得小佟姊臉色發青,不過聽說昨兒個兩人有說有笑……不知道是燒餅看錯,還是這男人是有目的要接近小佟姊,不管怎樣,等小佟姊來看他時,他一定要提醒她小心提防。


    「稱呼。」她是主,他是從,稱呼是必要的。


    唐子征微眯起眼,總覺得眼前這男人,和在城裏遇見時截然不同,眼前的他看起來森冷得教人不敢直視,就算他說了是小佟姊要他來照顧自己的,他也不敢使喚他,隻能勉強地爬坐起身。


    「你要幹麽?」藺仲勳依舊懶懶托著腮,注視他極緩慢地朝床畔方向移動。


    「……我要喝茶。」本來不想應的,但既然他問了,那就麻煩他了。


    「在那。」他用下巴指了指小矮幾的方向。


    唐子征無力地閉上眼。既然沒要幫他,幹麽問他?


    很認命的,拖著沉重無力的軀體,他像蟲般的朝矮幾方向蠕動,這時——


    「包子哥,吃飯了……你在幹麽?」


    燒餅手上捧著木盤,不解地望著他,跟著後頭進來的油條牽著餃子,細聲問:「學蟲爬嗎?對身體有幫助嗎?」


    「……倒杯茶給我。」唐子征欲哭無淚地道。瞧,他們上私塾有什麽用,連他是什麽處境都不明白!


    燒餅趕緊將午膳擺在桌上,回頭時,油條已經把餃子給抱到床上,順便替唐子征斟了一杯茶,唐子征忍不住牛飲了起來,卻依舊止不住喉頭的灼熱感,一連喝了三杯,才痛快地輕籲口氣。


    「別喝了,先吃點東西,今兒個小佟姊拿了些紅薯去跟隔壁許大娘換了一兩肉,熬成肉糜粥,你趕緊趁熱吃,待會還得喝一帖藥呢。」身為雙生子老大,燒餅說起話來總是穩重了些。


    唐子征瞪著燒餅遞來的碗,眉頭微蹙著。「幹麽還特地替我熬粥?紅薯也很好吃啊,要換這一兩肉,非得要拿個十來條才換得到,太浪費了。」唐子征小小年紀已經很能體會杜小佟的難處,隻會偶爾跟她撒嬌要包子吃。


    「可是換都換了,你就吃吧,趕緊把身體養好,才有法子幫小佟姊。」燒餅說著,餘光瞥見藺仲勳從頭到尾盯著他,目光雖是慵懶閑散,但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有點冷。


    【第五章】


    「是啊,咱們也得趕緊吃飽,待會要刨紅薯曬幹,明兒個開始要到田裏施肥。」油條端著碗坐到唐子征身旁,大口吃著紅薯。


    「施肥……啊,對,小佟姊今年提早播種,所以這活兒也提早了一個月。」唐子征想了想,暗歎自己竟在這當頭生病,沒法子上私塾,更幫不了任何忙,餘光瞥見燒餅正在喂餃子吃紅薯,他也舀了口肉粥哄著餃子,「餃子,來,吃一口。」


    餃子圓亮的大眼眨呀眨,用力而堅定地搖著頭。「那是給哥哥吃的。」


    「沒關係,哥哥吃不了這麽多。」


    「不要。」


    見餃子萬分堅定地道,唐子征換了個方向問:「油條,你——」


    「我比較喜歡吃紅薯。」油條正大快朵頤,含糊不清地道。


    「那——」


    「哥,你吃吧,趕緊把身體養好最重要。」燒餅豈會不知他的心思,一直以來,包子哥年紀最長,所以最是照顧他們,有什麽好吃好用的總會先給他們。


    唐子征舀了舀粥,不禁低聲道「今年到底是怎麽著,都已經快四月了,為何小佟姊還是給咱們吃紅薯?以往這個時候都是吃白米飯了。」就他一個人有白米可食,教他食不下咽。


    在一旁觀看兄友弟恭、你推我讓的戲碼良久的藺仲勳,低聲啟口,「那當然是因為你生病了,你把別人的份都給吃光了。」他突然想起,他也有個哥哥,但是個性實在是懦弱得連站在他麵前都會軟腳,教他連玩他的興致都沒有,頂多是偶爾把他召進宮,把人嚇得大病一場,以此為樂。


    話落,四雙眼不約而同地望向他。


    「我說錯了嗎?這好處全都給了你,你才能長得又高又壯,記得那日初來乍到,小佟姊還給你買了包子……說來你們這三個也是挺可憐的,人家吃香喝辣,你們卻吃紅薯配湯,騙著肚子度日。」他似笑非笑地道,魅眸透著邪氣。多麽正直的娃兒,被教養得這般好,沒有半點心眼,才會如此謙遜恭讓,但稍加挑撥後會變成什麽模樣?


    人的心就像是一潭清池,添著墨,一天一點,不消幾天整池就烏漆抹黑了,這法子他屢試不爽,這幾百回的人生裏,也就隻有一個單厄離不為所動,彷佛是天生定下的性子,再黑的墨也染不進他的心底,和福至相反,從一開始福至就是黑的,根本不需要他添墨。


    唐子征何時被人這般惡意栽贓過,一時間漲紅了臉,想不出半句話反駁,更不敢看三個弟弟,隻因那日的包子,他真的一個人躲起來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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