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琴音娓娓訴情,他邊聽邊嚐乞巧糕,突地聽她啟口唱:「問情為何物……」


    驀地,他心口顫動了下。


    「甘願入塵俗,同禍福,此生共度……哪怕求得苦,回無路,今生不負……」


    藺仲勳緩緩抬眼,視線發直,心在胸口間騷動著,劇烈得彷佛連魂魄都被拉扯,琴音像要帶著他回到千年之前,在他還不是人類的那一刻——


    「不好聽?」杜小佟見他瞪大眼,一副見鬼般的震愕神情,不由得輕聲問。


    藺仲勳像是被定住,她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一方飄來,他沉默了許久才弄明白她在問什麽。


    「很好聽,可你怎麽會這首曲子?」他啞聲問著。


    杜小佟笑得有些靦腆。「我也不知道,就覺得好像是很久以前曾聽過,也不記得是在哪聽過的,後來我進了王家,學了琴,就把這曲練會,總覺得想要唱給誰聽,現在想來,也許是為了唱給你聽,咳咳……」


    「好了,別說了。」他起身替她倒了杯茶,替她順著氣。「要是吃飽了就歇著吧。」


    杜小佟本想問他為何聽了不開心,但看他眼神又恢複如往常,她終究沒問。這曲子是首情歌……他聽不懂嗎?


    「躺著,我就在這裏,別怕。」把琴收妥,扶著她躺下,他就坐在床畔吃著乞巧糕。「想吃點嗎?」


    她搖了搖頭,抓著他的手,輕柔握住。


    藺仲勳笑睇著她,然而眸中多了抹惆悵,隻因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了為何他會遭受天譴,不斷地重生。


    藺仲勳坐在床畔,聽著屋頂上的雨聲,思緒飛到遙遠的千年之前,那一切教他不寒而栗,恐懼的不是過去的記憶,而是他的身分。


    如今,他終於明白,為何小佟會因為他而改變命運,一再受到牽連,因為……他是禍神轉世。


    禍神,招禍,他所處之地,寸草不生,隻要他有意煽動,人心即會染黑,因而禍事連綿……他向來喜歡玩弄人性,隻因這是他的天性。


    這樣的他,還能待在她身邊嗎?老天為何如此安排?罰著他,卻又讓他遇見她……


    正忖著,外頭突地有股聲響,盡管有雨聲遮掩,但他還是聽見了。有人來了?


    天亮時即是新皇登基時,今夜又恰巧是七夕,城內未施行宵禁,城門亦未關……他不禁想起山賊,這段時日為了照顧小佟,他已經把這事給拋到腦後。


    單厄離說已經逮了五百多人,但可有在逃黨羽?


    想著,他已經無聲站起,突地——


    「你要去哪?」


    藺仲勳愣了下。「沒事,隻是雨聲有點大,我到外頭瞧瞧,你繼續睡。」他忘了他一直握著她的手,他一動自然會驚醒她……她開始握著他的手入睡,似乎就是在山賊造訪過後,她是怕受傷,還是怕他會受傷?


    他不會死的,因為他是禍神。


    杜小佟應了聲,放開了手,他隨即放輕腳步踏出門外,往後院方向一瞧,瞧見一抹鬼祟的身影,他微眯起眼,看仔細後不禁笑道:「包子,你半夜偷包子啊?」


    唐子征嚇了一跳,隨即拍了拍藏在胸口的乞巧糕。「不是,是油條半夜餓了,說廚房裏還有乞巧糕,所以……一兩哥!」


    就在唐子征瞠圓眼尖叫的瞬間,藺仲勳也察覺背後有人,勉強往旁側身閃過,轉身麵對幾個手持長劍的男子,他低吼:「包子,回房!」


    唐子征聞言,心都快要從喉頭跳出。他很想跑,可是他的腳不怎麽聽話啊!


    幾個男子隨即上前將藺仲勳圍住,藺仲勳見狀不禁笑了。太好了,看樣子大概就剩下這幾個,一、二、三……共七個,全都圍著他省得他還要找人。


    看來確實是有漏網之魚,這是老天賞給他的變數嗎?


    長劍在黑暗之中閃動懾人青光,如閃電般劈落,藺仲勳閃身,回旋踢掉一人手中的劍,側身避開另一把劍,長腿往地麵一掃,逼退了幾個人後,踢起一把長劍,握在手中,揚開嗜血的笑。


    太遺憾了,他們惹錯人了,尤其他現在心情不太好,很想大開殺戒。


    他手中的劍凝帶冷光,出手瞬間猶如銀電,劍落血濺,毫不留情地朝敵人要害襲去,殺得賊人逃竄,然他不會讓他們逃遠,尤其不會讓他們踏上廊道,但——


    「包子!」


    就在他揮劍砍下賊人一隻臂膀時,身後爆開杜小佟的聲響,他心狂顫著,回頭望去,驚見還有第八個賊人,正舉劍砍向唐子征,而杜小佟不知何時踏出房,快步將唐子征護在懷裏——


    「不!」他飛身一躍,劍落,逼得賊人退開一些,落地以身護著杜小佟,喊道:「回房,快!」


    驀地,他聽見了刀劍穿刺而過的聲響,他聽見了心髒緊縮的聲音。


    「一兩!」杜小佟瞪著從他胸口穿刺而出的長劍。


    藺仲勳咬緊牙,持劍長臂往後一掃,挑劍刺向左手邊欲下手的賊人,再射向右手邊突襲的賊人,頃刻,夜色裏隻餘雨聲,血色隱沒在大雨中。


    「一兩,你沒事吧……」杜小佟向前扶住他的肩,瞪著他胸口的長劍。


    「沒事……不怕……」藺仲勳掀唇笑著,卻嚐到滿口血腥味。


    該死,原來共是九個……他太大意了。


    「包子,找大夫,快!」杜小佟吼著。


    唐子征卻雙眼圓瞠,愣在當場。


    「不了,雨太大了,別出去……都回房去……」他依舊笑著。


    七夕,向來是他的忌日,沒什麽大不了,豐成二十四年的七夕,他總是要死的,死了上百次,他早就麻痹了,頂多就是再張眼時,他又回到了初生,真的沒什麽大不了……


    「一兩!」她扶著他,他卻無力地跪倒,臉枕在她的肩上。


    「別哭……這是好事……」他還是笑著。他是禍神啊,正猶豫去留,老天就替他決定好了。隻要他不在,她身邊就不會再有禍事,這樣,很好……


    「什麽好事啊!來人啊,救命啊!」杜小佟哭喊著,像個孩子般在大雨中嚎啕大哭著。


    「別哭……別哭……丫頭,別哭……」他很幸福,盡管淚一直流,可是至少最終他遇到她了,他終於遇見她了……千年等待,隻為與她相遇,老天已是待他極好,他沒有遺憾了……隻是,別哭了,他會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一兩!」大雨滂沱,掩蓋了她的泣血哭喊。


    夜色,黑暗吞噬了禍神,大雨,打落了盛放的芍藥,連莖倒下。


    遇見她,是因為他被琴音引誘,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是個小姑娘。


    「你是誰?」她有雙圓滾滾的眼,但是巴掌小臉卻是凹陷蠟黃,瞬間,他明白了,她快死了。因為,她看見了他。


    唯有大難臨頭或是生死交關的人,才看得見他,因為,他是禍神。


    第二次見到她時,她長大了一點,真的隻有一點點。


    「欸,又是你。」她的臉色青白相間,不變的是那雙充滿神采的眸。


    「你不怕我嗎?」他忍不住搭腔了。不該搭腔的,他來到世間,可不是要和人類攀感情的。


    「為什麽要怕?」她不解問。


    他笑了笑,手往窗邊那株芍藥一撫,瞬間葉落枝枯。


    她瞪大了眼,他笑得邪惡,等著看她驚懼地逃竄,然而她卻隻是往他頭上一打,罵道:「我很喜歡這株芍藥耶。」


    他呆住。他居然被打……他是禍神,居然被一個人類小丫頭打?!傳回天界,他還要不要當神?!


    「不過沒關係,我可以把它救活的,可是你下次不能再這樣嘍。」她嬌嗔著。


    「你能把它救活?」他嗤笑了聲。


    「嗯,不信你明天再過來瞧瞧。」


    他哼笑了聲。誰跟你約定來著,以為他下凡是為了什麽?他是負責讓人類曆劫,讓人類從劫難中悟出真理,可惜愚昧的人類難渡化,他總是每隔幾年就得下凡造禍生亂。


    然而,隔天他還是來了,難以置信地瞪著她窗邊的芍藥。


    「你又栽了一株?」他眯眼道。


    「才不是,這是本來那一株。」說著,瞧他又要碰,她趕忙拉著他的手。「不可以再碰,我會生氣喔。」


    睨了她一眼,她生不生氣與他何關?但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的手上……她病得極重,才可以握住他的手,可握住他的手,隻會讓她死得更快,所以他抽回了手。


    「怪丫頭。」他道。


    她笑了笑。「怪丫頭也沒什麽不好,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禍。」


    「喔……好名字耶。」


    「好名字?」這丫頭是病得腦袋壞了不成?


    「禍事不發生,人又怎會惜福,禍隱藏在福裏頭,沒有禍就沒有福,所謂禍福相倚嘛。」


    他怔怔地望著她,隻覺得這丫頭真是好傻好天真,但是——這話他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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