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七歲,充斥著旺盛的自我意識與敏感的自尊心。 而安嘉魚卻隻坦然看他,言語表情皆沒有尷尬局促,仿佛“重讀”這種字眼無傷大雅,順帶將豪華甜筒的純白奶油尖尖咬入口中,牛乳融在他淺淺的唇紋裏。 少年的體溫高,一大口並奶油似乎瞬間就被含化了,咕咚一咽,安嘉魚慢條斯理解釋道:“去年忙著東奔西跑比賽演出,後來又生病,沒怎麽上課,高三人家都趕完進度開始複習了,根本聽不懂,隻能重來了。” 聽著當事人不甚在乎的語氣,喬鬱綿也跟著鬆一口氣。 “你住哪個宿舍?”安嘉魚問。 “我不住宿舍,走讀。”興許是知道了對方不那麽光鮮的一麵,喬鬱綿也沒隱瞞自己的。 宿舍環境好設施佳,每棟樓的一層公共區域都有開放式廚房,半夜食堂不開也不用可憐巴巴地泡麵,下樓就有瓦斯爐和烤箱,宿管老師也可以代勞做些熱騰騰的快手菜。這條件在國內首屈一指,住宿費自然不菲。 “……走讀?怪不得沒見過你。你住附近?”安嘉魚舔了舔唇角黏上的巧克力碎屑。 怎麽可能……附近隻幾個別墅區。 喬鬱綿搖頭沒具體答:“你休息吧,我去食堂……”沒說完就覺得不妥,安嘉魚這腳,怕是挪不動地方。他回頭看了對方一眼,“你,吃什麽?” 那人也沒跟他客氣:“一份生煎包吧,外加粉蒸排骨,花椰菜炒蝦球,再來一份蟹黃豆腐。” “都要一整份?” “對啊。”安嘉魚眨了眨眼,奇怪地看著他。 喬鬱綿乍舌,這人看著瘦,倒挺能吃。 趕著去食堂,刷了卡往宿舍跑的路上有點心疼,幾十塊就這麽沒了。他午餐從不這樣奢侈,十塊一份白米外加半份葷半份素套餐足夠,偶爾大課間喝一瓶香蕉牛奶,吃多了下午反而犯困。 趁他出門的這一會兒功夫,再回來安嘉魚已將小桌收拾幹淨,擺開他了拎回去的飯菜,忽而仰頭:“怎麽就給了一雙筷子?” 作者有話說: 小喬隻是在這個學校裏顯得很窮……放到外麵是普通人。第07章 原本喬鬱綿想拒絕,可安嘉魚已經起身,單腳一蹦一跳,從微波爐一旁的抽屜裏翻找出還沒開封的一次性餐具遞過來:“還好有之前剩下的。” “謝謝。”他想了想還是接下了,一屁股坐到安嘉魚對麵。 抓緊吃完抓緊回教室,免的再跑一趟食堂,省時省力又省錢,何樂不為。 安嘉魚一愣:“謝我什麽,該我謝你啊。” 喬鬱綿也是說完才意識到多餘,這頓明明是自己請的…… 他們不約而同稟行著食不言的好習慣,這菜一個人吃多,兩個人卻剛好。 安嘉魚蓋上吃空的一次性餐盒,收拾回塑料袋,打個雙層兔耳結。 喬鬱綿撿起扔在一旁的練習冊,又主動提起桌上收拾好的垃圾袋準備告別。 “等一下。”對方又蹦到冰箱前,拿出一隻冰淇淋硬塞給他,“吃吧學霸,吃完再去刷題不遲。還頭一次見人翹體育,高二可是最後的放鬆機會,高三之後都不排體育課了。” 喬鬱綿聽到學霸兩個字不禁皺眉,不接茬反問道:“你剛剛怎麽會在上鎖的器材室裏?” “下了體育課去放籃球,順帶偷偷發微信,耽誤了一會兒,沒注意就被同學鎖在裏麵了。”安嘉魚吐吐舌頭,一副“你懂的”表情。 學校規定,教學區域禁止使用手機。 相對來說這已經是很寬鬆的要求了,並不是禁止帶手機,午休或者放學後可以隨意使用。絕大多數學生相當自覺,會把手機關機,或幹脆留在寢室裏,不考驗自己的自覺性。當然不乏小撮人不那麽安分,眼前這個顯然就是其中一員。 這一頭深棕卷發,在腦後抓成一揪,兔子尾巴似的,仿佛是對所有人宣告,他在學校裏是有一定“特權”的,可以不那麽守規矩,帶著不易察覺的傲氣。 喬鬱綿避開他的目光,瞥一眼他窗台奄奄一息的淡紫花朵,收下他舉了半天的冰淇淋:“謝謝。我先回去了。” 他看慣了安嘉魚這種清澈明亮的目光,安穩,沒有對外物過度的渴望。 這學校裏的學生十有八九是這樣的,優渥,優秀,有恃無恐,他們的未來從出生那刻起就注定是平順的,沒什麽好驚慌。 喬鬱綿吃著乳脂香濃的甜筒,不禁做老成的感歎。一年多前,他也生不出這種心境,他興許是這所學校裏為數不多的異類,前路一片迷茫。 下午課前,他緊趕慢趕把卷子填了個七七八八,實在掰扯不出答案的也不作勢亂填,清清爽爽空白著,靜待謄寫正確解答。 物理老師是班主任,四十開外,小套裝,盤發利落,香水味清淡不惹人厭。 課堂上踩她著中跟鞋噠噠走下講台溜幾趟,低頭掃過參差卷麵,路過喬鬱綿時,洞悉的目光從卷子上一掠而過,抬頭衝他做鼓勵一笑。 當初交文理誌願表的時候,她特意在課間單獨問了幾句,旁敲側擊喬鬱綿為何不選更擅長的文科。喬鬱綿隻說跟家長討論後想努力試試,她也沒有二話,表示理解尊重。第二節 晚自習,喬鬱綿為了避免今天的窘狀,抓緊時間寫作業,留了費神的物理化學回去死磕,還有一篇古文背誦打發路上這一個多小時。 結果被一條突如其來的信息攪得一個字也沒背。 是他一年多不見的老爸,喬哲,看到提示的頭一句,他後背汗毛倒立,差點從座位上蹦起來,慌忙橫劃解鎖,看完整段才略略放下心來。 ——兒子啊,爸爸要結婚了。我跟你徐阿姨商量了很久,覺得還是該告訴你這件事。至於你媽媽,你挑個合適的時機透露一下也行,不合適就不說了,省的她不愉快。 她聽了怎麽可能愉快。那個家裏就不能出現喬哲,或者爸爸兩個字……這事他不可能說。 喬鬱綿捏著手機,先打了恭喜你三個字,而後又刪除。這句恭喜對不起媽媽。 斟酌一下,又打:好的,知道了。 再刪。這句仿佛帶了一絲絲鼓勵和認可的意味在,依舊沒有站在媽媽這邊。 最後隻能打一個“哦”字,不晾著對方,卻也不表態。 他座位靠車窗,額頭靠上去被玻璃震得嗡嗡響,一瞬間放空了。對老爸,他不滿,卻也遠遠談不上恨。 “喬鬱綿。”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媽媽對他都是直呼其名,“抓緊吃飯,發什麽呆。” “嗯。”他不動聲色觀察女人的臉,未見異常。 “韓卓逸學文還是理啊?”李彗紜替他夾一塊剝好的琵琶蝦到碗中。 她指甲周圍有零星血點,不知是不是剝硬殼時紮傷的。 “理,在二班。”他細細咀嚼新鮮的琵琶蝦,生怕辜負了母親的無微不至。 “理啊……”李彗紜低頭扒了口飯,鼻子裏歎氣沒說什麽,但喬鬱綿知道她卯著勁,“期中考什麽時候?” “下個月,二十幾號吧。”他自覺加快速度,吃光了碗裏鼓起的小丘,趴回寫字台前,按部就班寫作業,預習。 背後是李彗紜在廚房切水果的聲音,哢哢哢,打斷了他背誦的進度,不過他的屋子,除了關燈睡覺,常年不被允許關門,久而久之也習慣了。 李彗紜送了一碗切成適口大小的水果送進來,“不經意”掃過喬鬱綿桌上每一件物品,再若無其事離開。 其實喬鬱綿能清晰感知背後的目光,李彗紜的視線一錯不錯,像蛛絲般有粘性,呈放射狀從客廳的方向投撲過來,將他整個人包覆其中,牽一發都會被察覺,若是許久不動筆,她還會借口端茶,送牛奶,靠近了看。 喬鬱綿從小就在做別人家的孩子。 成績拔尖,安靜,話少,坐的住。長相也隨了父母雙方的優點,說白淨,星目穠眉那都是謙虛,尤其是初中之後開始抽條長開了,就沒人不喜歡。 “你兒子這個長相少見啊,有點九十年代前後那一批港星的味道。” 聽了稱讚李彗紜不察覺得挺直腰:“男孩,長得好看沒用。” “喬鬱綿,你的眼睛裏有星星。” 臨近中考的某一天,這句酸話公然寫在他們班後黑板的角落裏,倒計時的正下方,歪歪斜斜看不出是什麽人的字跡。瘮得喬鬱綿從此再也不眯著眼看黑板了,一百度近視不至於,但他還是以“及時配眼鏡有效抑製近視發展”為理由,立刻配了一副顯乖的圓黑框眼鏡,免得以後再惹出這種亂子。 他安分做目光所及之處最優秀的小孩,也幾乎做到了。 可韓卓逸的存在好像是存心跟他過不去,兩人的媽媽是發小,同樣從小地方考到大城市,同樣努力立足紮根,優秀的不分上下。發展到後來,同一年嫁人,又在春節的前後腳生了孩子,一女一男。 最終,韓卓逸的媽媽在比老公環節大獲全勝,嫁的是大她七八歲的商人,成熟多金,生意盤越鋪越大,蒸蒸日上。 李彗紜看著不求上進的老公,自然而然將扳回一城的希望寄托在兒子喬鬱綿身上。 韓卓逸拿全校第一,喬鬱綿也絕對不能屈居第二。 韓卓逸從小學大提琴,考級,比賽,喬鬱綿也五六歲就被提到琴行去,勉強選了能負擔得起的長笛學起來,也去考級,拿沒什麽用的證書。 “女孩後勁不足。”這是李彗紜給自己的安慰,也是給兒子的通牒。畢竟已經高中了,這個虛無縹緲的“後勁”再不顯現,就沒什麽機會露臉了。 他隨手在紙上劃拉出個正六邊形,試圖完成置換反應的化學方程式。 這個六邊形不比電磁學與他親近多少,有時候單個出現,有時一對一雙,氧化氫化還原,他的好記性也搞不定這些多變的芳香烴。 埋頭,再一抬頭,十一點四十了。第08章 下周是期中考,所以老師們不約而同減少作業量,留時間給大家自主複習。 周五不上第二節 晚自習,傍晚向來是學校最熱鬧的時候,學生們收拾好回家的小行李箱,奔跑在淡紅的夕照下,興致勃勃過周末,從校門口蔓延出去幾百米的路邊都是見縫插針違停的私家車,一周不見,親子間和樂融融。 喬鬱綿習慣晚一會兒再走,免得校外擁擠,更是避免得遇到韓卓逸和她媽媽於穎。 自從初二他父母正式離婚,這個於阿姨興許是出於好心關照,時常送他些東西讓他帶回家給媽媽,要麽澳洲新西蘭產的牛奶,要麽進口水果,還送過一套價格不菲的鍋具,末了還要交代一句:“你媽媽不容易的,男孩子要懂事些。” 他不好意思告訴對方,其實李彗紜根本不領這份情,反而覺得遭受羞辱,那些牛奶啊水果啊,統統被她帶去公司裏分給同事了,一口也沒進喬鬱綿母子的肚子。至於那套鍋具,至今未拆封,扔在廚房角櫃最深處積灰。 看校園差不多空了,喬鬱綿將沉重的書包甩到肩上,掐時間趕車。 考前李彗紜也不說什麽,隻是往臥室書桌前送水果零食牛奶的次數更頻繁些。喬鬱綿在心中歎氣,而後乖乖吃掉,接受一次再一次的目光審視。 最近李彗紜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更年期失眠,眼圈黑的嚇人。 “媽,你早點睡。”洗漱完,喬鬱綿發現她窩在沙發中發呆,麵色鬱鬱,及肩長發綁個鬆髻,垂下幾縷遮在頰側,更凸顯中年女人的疲憊。 其實李彗紜相貌優越,隻是疏於保養,又心思深重,比同齡人顯老顯悍,以至於叫人忽略美貌。她一動不動,仿佛要在這裏枯坐到天明一般,喬鬱綿看了心裏難受,便走過去坐到她身邊拍拍她爆起青筋的手背:“媽?給你熱杯奶?” “嗯?”光亮又回到李彗紜空洞的雙瞳裏,“不用,你去睡吧。我也睡了。” 客廳燈滅,隔壁次臥的門哢噠合攏。 喬鬱綿躺進主臥的大床裏,輾轉片刻便睡去。 他向來淺眠,所以李彗紜悄聲開門的一瞬間,被驚醒。 書包的拉鏈聲,翻找聲,書頁紙張的顫抖聲。約莫裏外都翻過一遍,東西被恢複原狀,而後關門,退出房間。 夢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