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的我已經了解離婚這個詞的意義,被問到想跟父親還是母親一起生活的時候,也毫不慌亂地說出答案。


    父親是學界知名的學者,而母親娘家是大財主。無論跟著誰,金錢上感覺都不會有問題。既然如此,隻要隨自己的情感決定即可,而我最後選擇跟著父親。但這並不是因為比起母親我更喜歡父親,而是我認為跟著母親會妨礙她再婚。


    父母離婚的原因,似乎是因為話不投機。父親經常留宿研究所,偶爾回家時會告訴母親研究的內容,但是母親似乎完全不能理解。父親總是抱著「自己了解的事情對方理所當然也要了解」的想法說話,所以和母親之間的日常對話才會搭不上線。當時,我經常看到母親自己一個人苦惱的背影。


    因為父親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判斷他大概暫時不會考慮再婚。不,那時候的我應該沒有想得這麽深。


    有趣的是,父母離婚之後關係反而變好了。畢竟是曾經結婚還生下孩子的夫妻,彼此之間仍然有愛。小時候無論我在不在,父母每個月至少都會見一次麵,保持密切往來。一定是因為這樣的距離對他們二人來說最剛好吧!我很高興父母關係融洽,也安心於自己不是父母不想要的孩子。


    開始和父親一起生活之後,我偶爾會去父親工作的研究所,放學不直接回家而是繞去研究所,等父親下班再一起回去。研究所是全年無休的輪班製,所以學校假日如果和父親上班日重疊,我也會整天待在研究所。


    托兒室是研究所的福利設施之一,專為有孩子的所員而設,裏麵偶爾也會有年紀很小的孩子。這裏還稱不上是正式的企業內托兒所,也沒有專任的保育教師,都是所員輪流照看孩子,相較之下比較年長的我也經常代替大家陪孩子玩,忙碌的所員們對此也很感激。


    托兒室裏經常空無一人。這種時候我就會盡情地讀放在裏麵的書。托兒室裏不隻有孩子看的繪本和小說,也有與父親研究相關的論文與學術書籍。當然,我當時完全不知道裏麵寫了什麽,不過其中也有那種很多插圖、市麵上常見的「超好懂」類型的書籍,閱讀這些書讓我對未知的世界感到興奮不已。


    可能是看我對研究有興趣,所以覺得很高興吧!父親經常在休息時間過來看我,回答我的問題,然後淺顯易懂地告訴我研究的內容。


    某天,父親指向養著熱帶魚的大水族箱對我說:


    「這個泡泡就是我們父子倆生存的世界。」


    父親即便是對我這個兒子也不會自稱「爸爸」,而是說「我」。和母親一起生活時,我一直用「仆*」當作第一人稱,和父親一起生活之後我就被影響了。


    父親指著從打氣機冒出水麵的氣泡。


    「你看得出來氣泡越來越大嗎?在固定的溫度下,體積會與壓力成反比。這叫做波以耳定律。」


    「等一下、等一下,我不懂。成反比是什麽?」


    「你還沒學到比例嗎?那是什麽時候才會學的東西呢?」


    「我不知道,但是現在還沒學到這個。你就簡單比喻一下嘛!」


    「這樣啊……一個一百元的點心,買兩個就是兩百元,買三個就是三百元對吧?就像這樣,這一邊增加時另一邊也增加,這種關係就是成正比。」


    「嗯、嗯。」


    「成反比就是相反的意思。六個點心分給兩個人,一個人會有三個對吧?三個人分的話,一個人就是兩個,六個人分就是每人一個。像這樣一邊增加而另一邊減少就叫做成反比。」


    父親剛開始一定會用很難懂的方式說明。不過,隻要我說聽不懂,他雖然覺得苦惱,但還是會用淺顯易懂的方式教我。媽媽如果也像這樣,誠實說出「我不懂」,他們之間的關係或許就會有所不同了。


    「在水中,深度越深的話『壓力』……也就是下壓的力道就會越強。所以氣泡的『體積』……也就是大小,越往下就會變得越小。氣泡越往上會變得越大是因為壓力減弱的關係。氣泡的大小和下壓力量成反比的定律,就叫做波以耳定律。」


    「ㄅㄛ 1〈v〉 ㄦ〈v〉 ㄉ1ㄥ〈ˋ〉 ㄌㄩ〈ˋ〉」


    「波以耳定律。」


    「我記住了。」


    「很好。」


    父親因為我的反應心情大好,繼續指著水族箱裏的氣泡。看樣子他的目的不是教我波以耳定律。「我們認為世界就像這個氣泡一樣,正在研究氣泡之間能不能交換資訊。」


    我想起父親一開始說:這個氣泡就是我們生存的世界。這是什麽意思呢?


    「世界剛開始隻是水底誕生的一個小氣泡。隨著氣泡往上浮,體積變得越來越大,在途中變成兩個氣泡。我和你就在其中一個氣泡之中。」


    「那另一個氣泡會怎麽樣?」


    「那個氣泡裏也有你和我。不過,和這裏的氣泡有些地方不同。或許在那個氣泡裏,你可能不是跟著我,而是跟著媽媽。」


    另一個氣泡裏,會有在父母離婚時選擇跟著媽媽的我嗎?


    「我們從現在這個氣泡看到的其他氣泡,就稱為平行世界。」


    「ㄆ1ㄥ〈ˊ〉 ㄒ1ㄥ〈ˊ〉 ㄕ〈ˋ〉 ㄐ1ㄝ〈ˋ〉」


    「平行世界。」


    「我記住了。」


    「很好。」


    其實,相較於正比、反比,我還是對平行世界不太了解,不過通常有人教,無論是什麽我都會先記住再說。因此我的學習能力比學校上課的進度還要快很多,對學習這件事並不需要花太多力氣。


    「我們認為人類可能平常在無意識之中,就會在附近的氣泡來回移動。因為附近的氣泡沒有太大改變,所以人才不會發現自己已經移動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想要證明這件事,然後進一步控製它。這就是我們所長提倡的『虛質科學』。」


    當時的我還不明白,那是多麽厲害的學問。即便我還算聰明,但也不過是小學低年級的學生。隻覺得還滿有趣的而已。


    過了幾年之後,我的愚蠢導致自己鑄下大錯。


    那時的我,剛好快要滿十歲了。


    *


    「小曆。」


    爸爸講完電話之後,用有別於平時的消沉聲音呼喚我的名字。


    雖然我電動才打到一半,不過爸爸的聲音實在太消沉,讓我無法視而不見,隻好中斷遊戲回頭看他。


    爸爸的表情和聲音一樣失落。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這樣。到底是什麽電話呢?


    「優諾,好像死了。」


    「……咦?」


    優諾是媽媽娘家養的狗。它是隻母的黃金獵犬,明明個頭長得比我大卻很愛撒嬌,每次去媽媽家玩,它都會搖著尾巴湊過來。


    優諾,死了嗎?


    因為實在太突然,讓我完全沒有真實感。我會打蚊子和蒼蠅,也會吃肉和魚。在遊戲裏殺死大量的怪獸。然而,優諾不是昆蟲、不是食物,當然也不是怪獸。這樣的優諾,為什麽會死?使用道具它就會複活嗎?用魔法呢?所幸,我不是會認真思考這種事的小孩。


    「死了?為什麽會死掉?」


    「好像是交通事故,它想救一個衝出車道、差點被車撞的孩子,結果自己被車撞了。它真的很乖。」


    雖然是我自己問的問題,但是爸爸這樣回答,我還是不能接受。畢竟是突然聽到這件事啊!我到底該怎麽辦?我該有什麽想法?


    「好像在媽媽家的庭院裏,幫它建了墳墓。現在要過去嗎?」


    「……可是,我遊戲玩到一半。」


    結果,我竟然瞬間說出這種答案。我明明知道,這比玩遊戲還重要很多。


    「……這樣啊。那,就下次再去吧!」


    本來以為爸爸會大罵:現在不是玩遊戲的時候!結果爸爸隻是用擔心的眼神看著我。那眼神感覺很讓人心痛。


    「……我還是,現在去好了。」


    我說完便關掉遊戲機的電源。


    準備好之後,搭著爸爸的車前往媽媽家。距離不遠,車程大約十分鍾左右。我有時候也會自己騎著腳踏車去。


    爸爸媽媽剛離婚時,我經常到媽媽家去玩。一方麵是可以見到媽媽和優諾,但是能見到爺爺更讓我感到開心。爺爺總是很溫柔,每次去都會給我甘甜的糖果。不過,後來我越來越少去媽媽家,今年正月拜年之後,就再也沒去過了。


    「啊,小曆。你來了啊!在這裏喔。」


    時隔數月才見到的媽媽,似乎因為優諾的事大受打擊,表情沮喪到令人擔心。我有點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起來也像那樣。


    「你還好嗎?」


    「嗯,謝謝你。」


    爸爸向媽媽搭話,媽媽看起來有點安心似地笑了笑。雖然是在這種時候,但是看到他們感情很好的樣子還是讓我很開心。


    優諾的墳墓孤零零地在後院角落。隻有一點小土堆,就算大家告訴我優諾就埋在下麵,我也毫無真實感,甚至覺得優諾被埋在地下很可憐,想放它出來。


    「優諾啊,是從小曆出生那時候開始養的喔!」


    這件事我至今聽過好幾回了。還有一首標題是〈孩子出生之後請養一隻狗〉的詩,聽到我都會背了。


    孩子出生之後請養一隻狗。


    在孩子的嬰兒時期,狗狗會是孩子的守護者。


    在孩子的幼兒時期,狗狗會是孩子的好玩伴。


    在孩子的少年時期,狗狗會是孩子的知心夥伴。


    最後,在孩子成為青年時,狗狗會以自己的死亡教導孩子生命的寶貴。


    ……如果這首詩說的是真的,那優諾死得好像有點太早了。雖然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算是青年,但我現在才九歲。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就算看到優諾的墳墓我也不懂生命的寶貴。


    「小曆,你也要去見見爺爺他們喔!」


    因為爸媽這樣說,所以我直接走進屋裏。我和爺爺也好幾個月沒見麵了。


    「啊……小曆。你來了啊!謝謝你。」


    好久沒見的爺爺,比我印象中還要老了很多。最一開始養優諾的就是爺爺,所以他或許比任何人都要傷心。


    雖然爸爸要我在媽媽家住一晚,但我拒絕了。


    因為我覺得,如果不能好好為優諾的死感到悲傷,就無法繼續和爺爺待在一起。


    *


    在那之後一個月左右,我幾乎忘了優諾繼續過日子。


    而且,我也沒有再去過媽媽家。沒能為優諾的死感到悲傷,至今我仍然覺得愧疚。


    那天,我像平常一樣待在研究所的托兒室。


    今天隻有我一個人。因為書已經看膩了,所以就隨手打開電視。


    我之所以停下切換電視頻道的手,是因為畫麵上出現黃金獵犬。


    那是很像優諾的大型犬。我不知不覺就被吸引,盯著畫麵看。


    該節目是介紹以不同形式為人類服務的狗狗特輯。成為盲眼主人的眼睛、幫助主人生活的導盲犬;在災難現場幫助人類找出生還者的搜救犬;從擱淺的船上銜著繩索遊到岸上的船上犬;堅持等待無法回家的主人的忠犬;為了宇宙開發實驗而單獨飛往太空的萊卡太空犬……


    電視裏的評論人稱讚這些狗狗的勇氣,為它們的忠心而落淚。狗狗絕對不會背叛人類,是人類最好的朋友。電視節目在那之後一直感人地描述,狗狗如何為了人類而生,也為了人類而死。


    看著電視,我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好生氣。


    連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為什麽生氣,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氣。或許那不是生氣,而是不甘心。然而,就算真的是這樣,我也還是不懂,什麽叫做不甘心。


    什麽都搞不清楚的我,眼底冒出莫名熱氣。


    我為什麽會哭呢?


    「你怎麽了?」


    突然聽到聲音,我嚇得抬起頭來。


    原本以為隻有我一個人的托兒室內,不知不覺冒出一個女孩。


    她穿著白色洋裝,留著一頭又長又直的漂亮黑發,是個很可愛的女孩。看起來應該和我同年紀。以前沒有在托兒室見過她,是其他所員的小孩嗎?


    「你在哭嗎?哪裏痛嗎?」


    女孩擔心地靠過來。我覺得在女孩子麵前哭很丟臉,所以用袖子胡亂擦幹眼淚。


    「我才沒有哭。」


    「你有哭喔。怎麽了?」


    「我就說……」


    她咄咄逼人的態度讓我覺得很焦躁,所以瞪了她一眼。


    可是……


    那個女孩天真澄澈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麽看起來好像優諾。


    「……我好想念優諾。」


    我不自覺地說出口。


    原來如此。我不是在生氣,也沒有不甘心。隻是很想念優諾。我終於開始想念它,卻再也見不到它——所以我覺得很悲傷。


    「優諾?」


    「是爺爺養的狗。」


    「已經見不到它了嗎?」


    「因為它死掉了。」


    因為它死掉了。當我說出口的時候,終於有了真實感。


    優諾已經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這讓我覺得很悲傷。


    「因為已經死掉了……所以我再也見不到優諾了……」


    發現自己的情緒時,我已經忍不住了。連同之前沒哭的份,我的眼睛流出好多眼淚。


    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我根本忘了自己在女孩子麵前,一直哭個不停。後來可能因為還有點自尊心,所以咬著牙不哭出聲。所幸,除了那個女孩之外,沒有人知道我像這樣哭過。


    至於被那個女孩看到……就算了吧。不知道為什麽,我當時的確這麽想。


    女孩陪在我身邊,直到我哭完為止。接著在我哭完比較冷靜之後,她遞給我一條純白的漂亮手帕。


    「不需要。」


    我再度用自己的袖子擦幹眼淚。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弄髒女孩的手帕很可惜。


    女孩堅持遞上手帕一段時間,但我堅持不接受,最後她隻好放棄,把手帕收進口袋裏。


    「跟我來。」


    「咦?」


    她突然抓著我的手臂跑了起來。


    今天是星期天。研究所雖然有營運,但所員比平常少,很多人就算有上班也會比平常早回家,所以感覺所內幾乎沒有人。女孩在比平常安靜的研究所內,毫不猶疑地奔跑。


    「喂!你要去哪裏?」


    「安靜一點,會被媽媽發現的。」


    媽媽?是這個研究所的所員嗎?這孩子一定和我一樣,也是跟著父母來的。看她腳步沒有一絲猶豫,應該經常在所內探險。


    我平常都聽爸爸的話,不會去其他地方,但其實我也很想去探險。從那個走廊轉彎之後會通向哪裏?那扇門的對麵是什麽房間?那個階梯下……我老老實實的任憑女孩牽著我的手向前走,就是出自這些好奇心。


    女孩在其中一個房間前停下腳步,打開大門。


    看到房間裏的東西,讓我變得很興奮。


    「喔喔喔,這是什麽?」


    房間的正中間,有一個盒子很像機器人動畫中出現的駕駛艙,而且還連接著很多電線。盒子上有玻璃蓋,裏麵應該是一個人可以進去的空間。


    女孩邊打開蓋子邊說:


    「我媽媽說進來這裏麵,就可以去平行世界。」


    「咦……?」


    平行世界。就是爸爸跟我解釋很久的東西。


    這個世界就像會變大、分裂然後浮到海上的氣泡,從自己的氣泡看到的其他氣泡就是平行世界。那個世界裏有不是自己的自己,而且過著和自己不同的每一天。


    「你想見優諾對吧?」


    「……嗯。」


    「或許也有優諾還活著的世界喔!」


    這真的是很吸引人的邀請。


    可以再見優諾一麵。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優諾會死,所以連最後一次是什麽時候見到它都記不清楚。我最後一次是怎麽和優諾玩在一起?我是怎麽摸它的?我全都不記得了。


    所以,如果能再見優諾最後一麵的話……


    「……我該怎麽做?」


    「進去這裏麵。」


    我照她所說打開上蓋,進入盒子裏。感覺好像進入動畫或遊戲的世界一樣,讓我心跳加速。


    關上蓋子之後,我聽到外麵傳來喀噠喀噠的聲音。我稍微起身望向玻璃外,看見那女孩正在操作桌上的按鈕和開關、把手。她的手勢看起來很隨便,感覺不像是真的知道操作方法。


    「喂,沒事吧?」


    向她搭話,她也沒回應。她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很迫切,不停操縱能碰得到的所有按鍵。她為什麽會這麽認真呢?應該不是為了讓我和優諾見麵才對。


    「喂,要我幫忙嗎?」


    「不用,你就做好你能做的事情吧!」


    「我能做的事情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你就……祈禱好了。祈禱你想去優諾還活著的世界。」


    「祈禱,這樣就可以了嗎?」


    「媽媽說相信很重要。她說隻有願意相信的人,才能改變世界。」


    我不太懂她在說什麽。而且她從剛才就一直提到媽媽,這孩子的媽媽到底是什麽人?


    話說回來,女孩現在仍然很認真地在操作機器。因為她的認真,讓我也如她所說試著「祈禱」。


    我想去平行世界。


    想去優諾還活著的世界。


    我想起優諾。它在世時充滿朝氣的樣子。後院裏的小墳墓。電視節目裏介紹為人類鞠躬盡瘁的狗狗。不知道為什麽讓人一肚子火的評論家。


    剛開始隻是半開玩笑,但是因為想起很多事情,讓我越來越想去平行世界。我閉上眼睛,用力祈禱。


    我想去平行世界。


    想去優諾還活著的世界——


    *


    ——媽媽在我麵前哭著。


    「……咦?」


    景象突然變化,讓我頭腦一時反應不過來。


    總之,必須先一一確認眼前看到的東西。媽媽在哭、矮桌,還有……奶奶?奶奶也在,而且奶奶也在哭。


    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不在那個宛如機器人駕駛艙的盒子裏。這裏是我很熟悉的房間——媽媽家的和室茶間。我最後一次來這裏,約莫是一個月前祭拜優諾的時候。這個時間點,我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為什麽我會在這裏?那個女孩跑去哪裏?我躺過的盒子,到底——對了。


    我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剛才在做什麽。


    我想起進入那個盒子的目的。


    莫非,這裏是……


    「那個,媽媽?」


    就在我戰戰兢兢準備問問看的時候,從屋外聽到回答。


    汪。


    那是很熟悉的狗叫聲。我整個人彈起來往屋外衝。


    接著,到後院一看。


    「……優諾。」


    應該一個月前就死掉的優諾,真的還活著,它就在這裏。


    「優諾……優諾!」


    我衝向優諾,用力抱緊它大大的身體。我摸摸它的頭,它就像平常一樣搖著尾巴湊過來。


    原本覺得怎麽可能,但看樣子果然沒錯。


    這裏是平行世界。


    一個月前應該已經死掉的優諾還活著的世界。


    不知道是因為那女孩努力操縱讓機械運轉,還是我的祈禱奏效……總之,我真的來到平行世界。


    想再見優諾一麵的願望達成了。我撫摸著優諾仰躺的肚子,直直盯著優諾看。已經死掉的優諾;還在眼前活蹦亂跳的優諾。它的體溫非常溫暖。但是在我原本的世界裏,優諾已經埋進土裏變成冰冷的屍體了。我想起爺爺告訴我的詩。孩子出生之後請養一隻狗。在孩子成為青年時,狗狗會以自己的死亡教導孩子生命的寶貴。


    現在我手掌上感受到的溫度,就是生命的寶貴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等我回到原本的世界,再見到優諾的墳墓時,應該就會真的了解生命的寶貴了。


    雖然我很想哭,但是還是一直和優諾玩,一邊思考我現在應該做什麽。


    在我的世界,優諾因為交通事故過世。既然如此,我是不是應該告訴這個世界的媽媽和爺爺,叫他們小心交通事故呢?


    嗯。總比什麽都不做好。我為了盡快告訴他們這件事而回到屋裏。


    走進茶間之後,媽媽和奶奶雖然已經不哭了,但表情看起來還是十分悲傷。到底發生什麽事呢?


    可是,我如果現在問「怎麽了?」也不恰當。在我來之前,這個世界的我應該一直在這裏。這個世界的我應該知道媽媽她們為什麽哭。所以,如果我問「為什麽哭?」她們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既然如此,我能問的問題就是:


    「那個,媽媽……爺爺呢?」


    如果是問這個應該沒問題。我沒有問「在哪裏?」這樣問媽媽就會自己想象我要問什麽,然後再回答我。


    我的目的算是達成了。


    「爺爺……明天會守夜。」


    除了回答裏我沒聽過的詞匯以外。


    「守夜?那是什麽?」


    「守夜就是啊……」


    ——接著,我得知這個世界的爺爺已經過世的事。


    這個世界和我的世界有三大差異。


    一是優諾還活著。


    二是爺爺已經死了。


    三是爸爸和媽媽離婚時,我選擇跟著爸爸,但這個世界的我,選擇跟著媽媽。


    在談話的過程中,我漸漸了解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的我,和媽媽、奶奶、爺爺一起住在這個家裏。而且,爺爺在今天下午過世了。


    理解這件事時,我嚎啕大哭了一番。


    優諾死了、優諾活著、爺爺死了……這些事情全部混在一起,我隻能先大哭一場,媽媽溫柔地抱緊我。自從和爸爸一起生活之後,我幾乎沒有機會向媽媽撒嬌,所以我抓緊媽媽盡情哭泣。


    大哭一場之後,我雖然比較舒坦但也開始擔心別的事情。


    我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嗎?


    那女孩讓我跳到這個平行世界,那回去的方法呢?我隻能等那個女孩把我移回去嗎?我怎麽想都想不出個所以然。


    現在我什麽事都做不了。頂多隻能隱瞞自己是從平行世界過來這件事而已。


    不過,既然都來了。


    「媽媽……今天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我想這個程度應該沒關係,所以試著說說看。回到原本的世界之後,應該就再也沒有機會和媽媽一起睡了。


    媽媽好像嚇了一跳,但是馬上就點頭了。


    晚上,我再次和優諾一起玩。畢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回到原本的世界,而且回去之後優諾就不在了。


    向優諾道別之後,我和媽媽一起入睡。


    *


    隔天早上。


    眼睛睜開時,我一個人在棉被裏。


    「喔?小曆,你起床啦?」


    身邊傳來熟悉的沙啞聲。


    「……爺爺?」


    「嗯。早安。」


    「早安……」


    雖然我回了話,但是完全不知道爺爺為什麽會在這裏。可能是我的頭腦還沒清醒。咦?我昨天是睡在媽媽家嗎?


    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回想起昨天的事情。昨天,爺爺好像——


    想起這件事的我,掀開被子彈坐起來。


    「爺爺!?」


    「喔!真有活力啊!」


    「爺爺還活著……?」


    「什麽啊,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的確是爺爺沒錯,今天本來要守夜的,但是他還活著。


    我衝出房間,直接離開家裏前往後院。


    後院的角落,有一小堆土。


    ——是優諾的墳墓。


    「優諾……」


    我把手放在土堆上。好冷。昨天睡前摸到的溫暖優諾,理所當然地不在這裏。


    溫暖和冰冷。這種溫度差異就是生命的寶貴嗎?


    感覺好像就快找到答案了,但是最後還差了一點什麽。我應該從這個溫度差裏了解什麽呢?我能了解嗎?


    因為至今仍然無法了解生命的寶貴讓我覺得很抱歉,隻好背對優諾的墳墓。就像是在搪塞自己似地,我開始思考其他事情。


    好像是在我睡覺的時候,回到原本的世界。雖然不知道原因,但還是平安回來了。


    不過,為什麽我會在這種地方呢?我原本應該是在研究所的盒子裏才對。該不會是我的身體自己移動到這裏吧——


    說到這裏,我想到一種可能。


    對了。我去到另一個世界,說不定……


    回到家裏,我不經意地向對我投以詫異眼神的爺爺問起:


    「那個,爺爺,我昨天大概幾點來這裏的?」


    「嗯?幾點啊……啊,傍晚六點之後吧!媽媽到研究所去接你的時候,電視剛好在播相撲。」


    媽媽到研究所來接我……嗯,應該沒錯。


    一定是那個世界的我跳到研究所的盒子裏,然後在那裏打電話給媽媽。她有見到那個女孩嗎?她們說了什麽話呢?話說回來,那個女孩到底是誰啊?


    看來我接下來該做的事,就是去找那個女孩。


    「哎呀,好久沒和小曆一起睡,爺爺很高興喔!」


    「……是喔。」


    仔細想想,如果那個世界的我到這個世界來,就等於是從爺爺過世的世界,來到爺爺還活著的世界。說不定他的內心比我還混亂。好想問問他有什麽感覺。


    唉……就算他惹了麻煩,那也一樣是我啊!就算了吧。


    「那個,爺爺身體有不舒服嗎?」


    「嗯?沒有啊?」


    「這樣啊,爺爺要長命百歲喔!」


    「什麽意思?你不用擔心,爺爺我還可以活很久啦!」


    爺爺麵帶開朗笑容,溫柔地摸著我的頭。他的手很溫暖。


    這個溫度,或許不久的將來也會消失。就像平行世界的爺爺一樣。


    「你要常常來玩喔!」


    我心懷各種思緒,點頭約定會常來。


    「對了,要是能找到鑰匙就好了呢!」


    雖然我聽不懂爺爺最後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


    下一個休假日。


    「那小朋友要好好相處喔!」


    一個漂亮的女人這樣說完便離開托兒室。


    「小曆,難得有機會你就交個朋友吧!你的朋友太少了。」


    說完這句多餘的話之後,爸爸也跟著那女人離開了。


    然後,平常那個研究所的托兒室,隻剩下我和上次那個女孩。


    「原來,你媽媽是所長。」


    剛剛走出去的漂亮女人,就是創立這間研究所的所長,似乎也是這個女孩的媽媽。從平行世界回來的我,回家問爸爸:「昨天遇到這樣的女孩子,爸爸認識嗎?」結果爸爸很爽快地回答:「那是所長的女兒。」


    就這樣,我得知女孩的身份,並且在下一次休假日和那女孩於研究所重逢。我擅自認為所長會是一個老頭,所以得知是個漂亮女人的時候非常震驚。據說她好像是爸爸的大學同學。


    「因為是所長的女兒,所以才會知道那些機器啊!」


    「嗯。」


    感覺女孩有點戰戰兢兢地觀察我。結果,她突然一臉認真地問:


    「你見到優諾了嗎?」


    「……嗯。但是,我還是不懂生命的寶貴是什麽?」


    「生命的寶貴?什麽意思?」


    狗狗會用自己的死來告訴小孩生命的寶貴。我告訴女孩那首詩,還有優諾死了之後我還是沒搞懂生命的寶貴這件事。雖然好像從溫暖和冰冷之中感覺到了什麽,但又無法明確回答。


    聽完我說的話之後,女孩像是在說「什麽啊」似地噗哧一笑。


    「我想你已經懂了。」


    「咦?」


    「溫暖和冰冷。就像你說的一樣,那個溫度差,一定就是生命的寶貴。」


    「什麽意思?」


    我像是在尋求幫助似地問了這個問題,女孩則溫柔地眯著眼對我說:


    「就是啊,活著的時候很溫暖對吧?那份溫暖就代表可以和優諾見麵、聊天、一起玩……代表能做這些事情的可能性。但是,死亡很冰冷,那份冰冷就代表優諾的世界在那裏結束,已經不存在任何可能了。你感受到的,就是可能性的溫度啊!」


    「可能性的,溫度……」


    「嗯,那個溫度差一定就是生命的寶貴。」


    啊,原來是這樣。我很坦率地這麽想。


    活著和死亡。優諾用兩者之間的溫度差,告訴我可能性的差別。


    之後再去一次優諾的墳墓吧!這次我真的能好好向它道謝並且道別了。我感覺自己終於能接受優諾的死了。


    「謝謝。你好厲害。」


    「才沒這回事。」


    她的微笑,讓我的心髒感到一股悸動。


    「……話說回來,你後來怎麽樣了?」


    我敷衍似地問。不過這也是很重要的問題。


    去到平行世界之後,我過了一晚才回到這裏。這段期間,如果那個世界的我移動到盒子裏,無論如何她應該都會見到才對。


    「那之後在機器裏的你,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你自稱『仆』而且不認識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在做什麽。」


    「那個人大概是平行世界的我。原來如此,那個世界我還自稱『仆』啊!然後呢?」


    「嗯,然後我嚇了一跳,覺得有點可怕……」


    女孩的表情突然變得尷尬。喂喂,你該不會……


    「我就逃走了,對不起……」


    怎麽會這麽不負責任。不過,仔細想想我也經常一時興起做了某些事之後又逃走。本來我應該要更生氣的,但也氣不起來。


    「不過,既然已經平安回來,就算了吧!比起這個,你為什麽那麽認真想送我去平行世界?」


    我的提問讓女孩沉默了一陣子,她終於輕輕開口。


    「我爸媽離婚了。」


    「嗯——我家也是。然後呢?」


    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回答後,女孩抬起頭瞪大眼睛。不過,她好像因此覺得安心,開始說起自己的事情。


    「他們吵架吵得很凶。雖然我覺得都是爸爸在生氣……爸爸放話說他再也不見我們之後就走了。從那之後我真的都沒見過爸爸。可是我並不討厭爸爸……」


    雖然一樣都是離婚,但是情況和我爸媽似乎有很多不同。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大概可以感覺到她想說什麽了。


    「那時候我聽媽媽提起平行世界的事情。她說正在製作可以自由前往平行世界的機器。我想用那台機器或許可以去到爸媽感情很好的平行世界。」


    嗯,應該就是這樣。那我扮演了什麽角色呢?


    「可是,突然要自己嚐試還是會害怕,所以……」


    「……也就是說,我是實驗品。」


    「……對不起。」


    女孩老實地道歉。長得那麽可愛,卻做出這麽可怕的事情。或許父母離婚對她而言就是那麽令人震驚的事。我爸媽離婚後感情依然很好,所以我無法了解她的心情。


    話雖如此,我也不能就這樣原諒她。


    「好,那現在就再來一次,這次換你進去那個盒子裏。」


    「咦?」


    「這很正常吧?你就是為了這個才拿我當實驗,而且我也順利從平行世界回來了。既然如此,你一定會更順利。」


    「……可是……」


    女孩猶豫不決,不過我並不是單純為了報仇才說出這些話。雖然我確實被當作實驗品,但就結論而言我還是充滿感謝。因為我再度見到優諾,也學會了重要的事。


    所以,我有一半是抱著報恩的心情。我想,去了平行世界,一定可以得到些什麽。


    女孩看似還沒下定決心,我決定推她一把。


    「你想見到感情很好的爸媽對吧?我已經見到優諾了。」


    你想見優諾對吧?那女孩這樣說,把我送進盒子裏。所以,她應該不會違逆自己說過的話。


    「能再見一次優諾,我覺得太好了。」


    我最後說了這句話。女孩煩惱了一陣子之後,終於點頭。


    「我知道了,我要去。」


    「好。」


    既然決定,打鐵就要趁熱。在女孩的帶領下,我們再度前往那個有盒子的房間,聽她說明大概操作了機械的哪個部分後(雖然隻知道是隨便亂按),就把她送進盒子裏了。


    「你要祈禱去平行世界喔!因為我那時候也有祈禱。」


    「嗯,我知道了。」


    她老實地回答,祈禱般交握雙手並閉上眼睛。


    我關上蓋子之後走向機械。當然,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總之隻能模仿當時女孩的動作,把能動的地方都操作看看。然而,持續一陣子都沒有任何反應,於是我靠近盒子,向裏頭的女孩搭話。


    「喂——怎麽樣?有什麽……」


    話說到一半,就停下來了。


    我揉揉眼睛。


    是我眼花了嗎?


    我覺得躺在盒子裏的女孩,看起來好像有點模糊——


    「哎呀,你在做什麽?」


    後麵突然傳來聲音,讓我嚇得回頭。


    「啊……是所長。」


    「這裏不能隨便進來喔!啊,連我家的孩子都在這裏。快點出來!」


    往這裏靠過來的所長,表情看來沒有那麽生氣,不過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


    所長打開盒子後女孩起身,一臉尷尬低著頭。身體看起來也不模糊了。所長什麽都沒說,難道真的是我眼花了嗎?


    「你們兩個在這裏做什麽?」


    「……我想去平行世界……」


    女孩誠實地回答媽媽的問題。順帶一提,我已經用過這個盒子去平行世界的事情,還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笨蛋。這還沒有完成,所以不可能去到平行世界啊!而且根本還沒通電。」


    「咦?」


    我和女孩麵麵相覷。


    還沒完成?也沒通電?


    「那、那個……」


    「畢竟是我女兒,所以好奇心旺盛。你也是遺傳到你爸爸嗎?」


    所長好像沒聽到我說話,自顧自地自言自語。


    「這或許是父母的錯。不過該罵的時候還是要罵,這就是大人該做的事。總而言之,你們兩個都給我坐好。」


    「咦?」


    「坐好來。」


    「是。」


    ……接著我和女孩被迫跪坐在堅硬的地麵上,聽所長說了將近一個小時的大道理。


    *


    終於聽完所長說教,我們回到托兒室等待彼此的父母下班。這裏沒有其他小孩,氣氛很尷尬。


    我毫無隱藏自己的不快,直接對沒事做隻是坐在身邊的女孩說:「被罵了啦!」


    「那是因為你硬要我進那個盒子。」


    女孩似乎也不高興。她果然也不是個溫順的小孩。不過,這種說法我還真不能接受。


    「說到底還是你這家夥的錯吧?」


    本來就是這個家夥把我塞進盒子裏才會變成這樣,所以我說話的口吻也不自覺變得尖銳,甚至還瞪著女孩看。


    不過,看到女孩的表情,我馬上就後悔了。


    女孩咬著嘴唇,眼裏冒出淚水。


    「啊……」


    我竟然惹女孩子哭了。這是身為男生最不應該做的事情。要是我冷靜一點,不說那麽難聽的話就好了。剛開始的確是這個女孩把我送進盒子裏,但就算是實驗,托她的福我也順利見到優諾了。


    怎麽辦?說點什麽,向她道歉吧!


    當我正在尋找合適的話時,女孩回瞪我一眼說:


    「我才不是『家夥』!」


    聽到這句話我才發現……


    我們一直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我想起爸爸一開始說的話。對了,既然難得有機會——


    「……對不起。我叫日高曆。」


    我決定先自我介紹。


    爸爸說,既然難得有機會,你就交個朋友吧!


    首先就從這裏開始。我伸出手時,女孩睜大眼睛。


    接著,馬上開心地笑了。


    「我叫栞,佐藤栞。」


    接著,我們握了手。


    我們握了絕對不能握的手。


    * 日文的「仆」以及「俺」都是男生對同輩或晚輩的自稱,「仆」比較有禮,而「俺」比較隨便。為了保持中文流暢,兩者都譯成「我」。唯有內文強調兩者不同之處時,「仆」暫且保留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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