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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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坡道兩旁櫻花盛開,循著道路登上坡頂,是一家全新裝潢的醫院。由於它比附近其他建築物都還新穎漂亮,看上去少了點生活色彩,猛然一看不像醫院,倒像是辦公大樓,不過,我的心情也因此輕鬆一些。在櫃台告知來意後,人員爽快地告訴我病房號碼。


    想到自己即將與素昧平生的人碰麵,我很緊張,更別說對方還是因病住院的女孩子,我當然更加忐忑。


    在醫院內等電梯時,我有點靜不下心。


    忘記誰曾說過,她長得非常漂亮。


    聽說她叫渡良瀨真水。


    還記得高一第一次開班會時,班導芳江老師扯開嗓門道:


    「渡良瀨真水同學在國中時生了重病,不得不長期住院療養。我們祝她早日康複,快點回來學校和同學們共度愉快的校園生活。」


    教室裏有個空座位。我們學校是國中部直升高中部的私立完全中學,因此班上同學大多從國中就認識,即使如此,見過渡良瀨真水的人依然寥寥可數。


    「聽說她得了發光病。」


    「應該都沒來上學吧。」


    「等等,她是誰啊?」


    「據說她最後一次來上課,是國一五月時的事。」


    「我對她完全沒印象。」


    「你們誰有她的照片?」


    班上男生不時會聊起關於她的小八卦,但在無人掌握更多資訊的情況下,話題很快便結束。


    如果確定是發光病,她恐怕很難再複學。大家都知道,那種病是絕症。


    病因不明,目前也還沒找到治療方法。


    痊愈的機率幾乎是零,多數患者必須終身住院。病情會隨著年齡增加逐漸加劇,發病時毫無預兆,確診的平均年齡為十幾歲到二十五歲之間,一旦得病,致死率極高,許多人撐不到成年就喪命,症狀則因人而異,主要的病徵是皮膚產生變異。


    ——變得會發光。


    病患的身體在夜裏照射到月光,會散發出朦朧微弱的白色螢光。據說病情越重,光芒越強,所以才被稱為發光病。


    ……總而言之,我恐怕無緣在教室見到這位名叫渡良瀨真水的女同學了。得出結論後,我很快便淡忘這件事。


    過了幾天的下課時間,一張巨大的卡紙傳到我的座位。


    「岡田,換你寫。」


    「寫這幹嘛?」


    「寫給那個罹患發光病的女生啊,名字叫啥我忘了,大家不是約好要一起留言給她嗎?」


    哦……我有點不以為然,拿起筆快速在卡紙上寫字。


    〈祝你早日康複。岡田卓也〉


    我花了三秒鍾草草寫完,準備將卡紙傳給下一位同學。


    「哇,岡田,你太隨便了吧。」


    「接下來要傳給誰?」


    「這邊的都已經傳完了。啊,香山還沒,你傳給他吧,記得你和他滿要好的?」


    「沒有吧,普通而已。」


    語畢,我走到香山的位子。


    香山彰還是一樣邋遢,製服襯衫沒紮好,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他長得高又留長發,但沒有小混混的氣息,也不愛逞凶鬥狠,簡單來說就是「不上進」。他長得眉清目秀,很多女孩子喜歡他,男孩子們則因為他說話目中無人的態度而對他保持友善的距離。


    「香山,起來。」


    「我當上美少女宿舍的管理員了……」


    他口中說著夢話,似乎在夢中過得很愉快。我用力搖醒他,逼他回到現實。


    「哦?岡田喔,怎麽了?」


    如果可以,我其實完全不想主動接近他,不過這和他不修邊幅的個性無關。


    我過去曾經欠香山一個人情。我們並不是一般的好朋友,對我來說,香山更接近「恩人」吧。


    我用的雖然是聊天打屁的口吻,心頭卻莫名緊張。麵對香山時,我總是感到無所適從。他不是我能放鬆說話的對象。


    「班上同學要合寫祝福卡,換你寫了。你知道吧?寫給得發光病的那個女生。」


    「喔。」


    香山從我手中接過合送的祝福卡,睡眼惺忪地盯著。


    「渡良瀨真水……」


    他的語氣和表情,似乎在搜尋過去的記憶。我感到很意外,忍不住問:


    「你們認識?」


    「不算……隻是有點懷念罷了。她改姓渡良瀨了啊……」


    香山喃喃自語,接著說:「好吧,我寫。」我心想任務達成,轉身準備回座位。


    「岡田,你最近好嗎?」


    他忽然從背後發問。


    「什麽意思?」


    「你都沒事吧?」


    「對啊。」


    我壓下心中的煩悶,如此回答。


    「因為你會不定期發病。」


    他的口吻彷佛看透了一切。


    「我很好啦。」


    多管閑事——我在心中抱怨,沒有說出口。


    「上次請同學們合寫的祝福卡已經完成了,老師想請一位同學周末送過去。由班上同學送去,應該會比從老師手中接到卡片還開心吧。有沒有人要自告奮勇?」


    芳江老師才二十歲出頭,長得算是漂亮,不過大概是當老師的時日尚淺,主持班會時總是哪裏卡卡的。


    我聽了隻覺得「好麻煩喔」,應該不會有人舉手吧?相信其他人也是這麽想,到最後芳江老師隻得指派某人送去。拜托千萬不要抽到我—在座的人無不低頭,連隱藏內心的想法都懶。


    就在這時……


    香山輕輕舉手,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紛紛轉頭看他。


    「我去。」


    「啊,不好意思,那就麻煩你了。」


    我難以形容香山當時的表情,總覺得當中似乎隱含某種沉舟破釜的決心,不像是發自內心想主動幫忙。


    ……討厭的話幹嘛舉手?香山何必自找麻煩?我當時隻是覺得有些意外。


    緊接著周末來臨,我在星期天突然接到香山的來電,約我出來碰麵。


    『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我們的交情並沒有好到假日會出去,這對我來說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行程。


    盡管覺得麻煩,我還是依言前往他家。


    「我感冒了。」


    香山穿睡衣、戴口罩,來玄關開門時說。


    「還有點發燒。」


    但我實在看不出他哪裏發燒,感覺他連裝病都懶。


    「你想叫我幹嘛?」


    我有點不耐煩地追問。


    「啊,我生病了……不方便去探望渡良瀨真水。」


    「你要我代替你去?」我確認道。


    香山簡短回一聲「嗯」,轉身回到屋內,拿來要交給她的講義和一堆有的沒的,說「麻煩你了」,將東西硬塞給我。


    然後他馬上轉身、拒絕多說,就這樣走回屋子裏。


    坦白說,我隻覺得莫名其妙。


    2


    於是,我不得不在星期天前往醫院,探望一位陌生的女孩。


    渡良瀨真水住的醫院位在電車路線的終點站,我在與通學方向相反的電車上搖晃了三十分鍾,抵達目的地。


    從車站走到醫院後,我依照櫃台人員的指示,搭電梯到四樓,穿越鋪著油氈地毯的走廊來到病房前。


    推門進去,裏麵是女性專用的多人病房,其中兩名女子年紀較長,另外還有一位讀著書的女孩,想必她就是渡良瀨真水。我緩緩走近,她似乎察覺了聲息,視線從書頁抬起,仰起脖子看我。


    驚鴻一瞥,我的心跳便漏了一拍。


    美少女的傳聞是真的。


    她很漂亮,但我想不到該用像誰來比喻。她的眼神射穿我的心,眼珠烏溜溜的,自然纖長的睫毛與優雅的雙眼皮加強眼部輪廓,教人過目難忘。而且,她的肌膚白到不真實,絲毫不見日曬痕跡,大概是因為這樣,她和班上其他女生的氛圍截然不同,彷佛生長於不同國家。


    她的鼻梁精致好看,臉頰不見分毫贅肉,櫻桃小口抿成一直線,背挺得直直的,身材勻稱,帶著光澤的發絲垂至胸前。


    表情中不見絲毫矯飾,非常單純率直。


    「你是渡良瀨同學嗎?」


    我小心翼翼地出聲搭話。


    「我是。請問你是?」


    「岡田卓也,你從今年春天起的同班同學。」


    我簡單地自我介紹。


    「原來如此。你好,我叫渡良瀨真水。卓也,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她突然直呼我的名字。


    「請你直接叫我的名字『真水』。」


    我沒有和朋友用名字稱呼彼此的習慣,因此不太適應。


    「為什麽?」


    「因為姓氏這種東西很容易改變。」


    這是她的說法。難不成,她的父母離婚了?但我沒有多問,心想還是不要剛認識就探人隱私。


    「好,總之以後我都叫你『真水』。」


    「謝謝你,我喜歡聽別人叫我名字。」


    她含羞而笑,頃刻間瞥見的白牙,白到令我微微吃驚。她用了「喜歡」這兩個字,一股親切感油然而生。


    「換我問了。卓也,你今天怎麽會來?」


    「啊,我帶了講義和大家合寫的祝福卡給你,老師說由同學送來你會比較高興。」


    「高興,我很高興。」


    我遞出信封,她從封口取出大家合寫的卡片,充滿好奇地讀著。


    「你的留言好冰冷喔。」


    我頓時一慌,探頭偷看卡片。我的留言排在紙張的角落。


    〈祝你早日康複。岡田卓也〉


    「有嗎?不會吧……」


    我想那句話本身沒什麽問題,不過真的太簡略了,看起來像隨便用三秒撇出來的。她應該很機靈,所以才能一眼看穿。


    「好像有一點,對不起。」


    於是我不再找藉口,老實道歉。


    她略顯吃驚地看著我。


    「那句話沒糟到需要道歉呀。」


    我發現她說話有種獨特的風格。


    「卓也,你其實不想來對不對?是老師勉強拜托你來的嗎?」


    本來應該是香山要來才對,但我認為沒必要說實話,腦中閃過「善意的謊言」這個詞。


    「不,是我自己想來的。」


    「真的嗎?太好了。」


    這句話的語氣是真的感到如釋重負。她感覺很聰明,喜怒哀樂卻都寫在臉上。


    「這是什麽?」


    我決定轉移話題。床邊的桌子上擺著像水晶的玻璃球,仔細看會發現裏麵有棟迷你的西式度假小屋,窗內做了發光效果,為看者增添生活的溫度。


    「啊,這叫玻璃雪花球,我很喜歡這種東西。」


    她放下卡片,手心伸來。「幫我拿。」我趕緊為她遞上。


    「你看,下麵有雪。」


    凝神細瞧,玻璃球內的小屋地麵,鋪著看似雪花的細小紙片。


    「原來如此。」


    「不隻這樣,接下來才好玩喔。像這樣把它搖一搖……」


    她在我麵前搖搖雪花球,玻璃當中立刻刮起漫天飛雪。紙片不知經由什麽設計,化作吹雪緩緩飄落地麵。


    「喏?很像下雪吧?」


    果真像是下了一場雪。


    「這是爸爸以前買給我的……現在我已經見不到他了,所以格外珍惜。」


    看來她的父母很可能真的離婚了。但我隻是想想,沒有問出口。


    「我會看著它,想像自己住在雪國,到了冬天就會下雪,吐氣會變成白霧。我想窩在暖爐邊看書生活,光是想像就很開心。」


    玻璃球內還在下雪。


    接下來她仍說個不停,那種說話方式感覺像是憋了很久,一直很想找人說話。我並不覺得反感,話題本身不無聊,我也不討厭她的說話方式。


    到了傍晚,她終於關上話匣子,我也差不多該打道回府。


    離別之際,她對我說:


    「卓也,最近還能看到你嗎?」


    我困惑了,但她的表情略顯寂寞,我實在不敢說:「不,我隻來這麽一次。」


    「過一陣子吧。」


    我用曖昧的答案取代心中的想法。


    「那麽,我有一件事想麻煩你。」


    「什麽事?」


    「我想吃碎堅果口味的波奇棒。」


    她有些害羞地說。


    「波奇棒?」


    「因為啊,我現在隻能吃醫院的餐。我媽媽很嚴格,根本不可能買給我吃,醫院裏的商店又沒賣,我沒人可以拜托了。」


    接著,她抬眸乞求:「不行嗎?」


    「好、好吧,我知道了。」


    我不假思索便答應了,然後走出病房。


    3


    「見到渡良瀨真水本人,感覺怎麽樣?」


    隔天放學後,我和香山在回程的便利商店前並肩吃冰淇淋時,香山冷不防問。我的份是他請客,大概是想答謝我吧。我邊將冰淇淋送入口中,邊茫然回想昨天的經過。


    「嗯,她真的很漂亮。」


    其實他沒問我長相的事,但我還是這麽說了。


    「她的病情呢?」


    「不知道耶。」


    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回答不太好。


    「香山,你們認識?」


    「以前算吧。」


    香山含糊其詞。


    「對了,她的父母離婚了嗎?」


    我有些在意,忍不住打聽。


    「大概喔,因為她以前姓深見。」


    冰淇淋不一會兒就吃完,我們總不能一直待在便利商店,於是一同走去車站坐車。


    車廂裏隻有一個空座位,我坐下來,香山拉著皮拉環,懶洋洋地眺望車窗外。


    「我還想請你再幫個忙。」


    蒼翠的樹影與住宅街從車窗外快速流過。


    「你可以再去看她一次嗎?」


    「什麽?」


    「幫我問她,她的病什麽時候會好。」


    我感到狐疑。這小子到底在想什麽?上次他叫我去探病時,我就已經感到莫名其妙,這下子更是一頭霧水。


    「你自己去問。」


    我有些不耐煩地說。


    閑聊之際,香山下車的車站到了。


    「對了,不要向渡良瀨真水提起我。」


    香山最後留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下電車。


    「喂,等等,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朝著香山的背影大喊,但車門隨即發出開汽水瓶般的「噗咻」聲,硬生生地關上門、發車。


    ……又來了,我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麽。


    距離我要下車還有一段時間,睡意突然襲來。我閉上眼睛,身體靠向椅背,沒多久便失去意識。


    當我醒來時,電車已經駛入終點站,站前街景盡是不入時的小咖啡廳招牌和個人經營的小書店,隨意修剪的行道樹為風景增添了綠意,橫溢出衛星城鎮終點站的閑散風情。眼前的景象似乎有點眼熟,我馬上想起……


    渡良瀨真水住的醫院,就在這一站。


    這裏相隔我家整整七站,我徹底坐過站了,聽到「本列車不再提供載客服務」的廣播,不得不走下月台。我看到站內商家店門前的架上有賣波奇棒,其中也有真水想吃的碎堅果口味,回過神來,已經向賣東西的阿姨說「我要一個」。我將買好的東西放入包包,走向驗票閘門。


    反正來都來了,我覺得買個波奇棒送去似乎也不賴。


    來到病房,我發現渡良瀨真水不在。


    床上空空如也。


    「你找渡良瀨嗎?她去做檢查了喔。」


    我急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說話的是住在同一間病房的人,一位相貌和藹可親的老太太。


    我不知道她要多久才會回來,想說既然來了,就等等看吧。


    床邊的桌子上擺著那顆玻璃雪花球。


    我拿起它,學她昨天做的那樣搖了搖。


    雪花球中下起雪。我望著它好半晌,總覺得裏麵隱藏著某種秘密。當然,我什麽都看不見。


    我懷著玩心,不停用力搖晃雪花球,裏麵持續下著暴風雪。我越玩越起勁,一股腦兒使勁搖著。


    誰知下一秒,我突然手滑。


    雪花球溜出掌心,垂直落下,狠狠撞上醫院的地板。


    喀鏘!


    刺耳的破裂聲傳來。


    糟糕——我感到眼前一暗。


    「咦?卓也,是你啊。」


    背後響起真水的聲音,我慌張回頭。


    時機也太不湊巧了吧。


    「啊。」


    她慢了半拍才注意到我腳下的碎玻璃。雪花球碎成片片殘骸,她明顯臉色一沉。


    「卓也,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她邊說邊慌亂地跑過來。


    「我沒事……真的很抱歉。」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才好。


    她伸手撿拾玻璃碎片。


    「好痛!」


    短促的呻吟傳來,她好像割傷了手指。幾秒後,紅色的液體滲出皮膚,涔涔滴下。


    「你先冷靜點,我去要ok繃。碎片我來清理,你躺在床上就好。」


    我趕緊下達指示。她靜靜地爬上床,背靠牆壁坐下。


    我去護士站要來ok繃給她,然後默不作聲地撿起玻璃碎片。


    清完地麵一輪後,我把玻璃碎片集中起來,拿去病房外的垃圾桶丟掉。


    當我回到病房,隻見她麵無表情,拿起雪花球的內部殘骸眺望,將隻剩下台座與迷你木屋、再也不下雪的雪花球捧在手心裏。


    「沒辦法呀,有形之物終有毀壞的一天……同樣地,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任何生物能夠長生不老。」


    語畢,她將手中物擱在床邊桌上。


    「摔壞或許比較好。」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拒人於千裏之外。


    「為什麽這樣說?」


    摔壞它的明明是我。我不懂她的心境,忍不住問。


    「沒有珍貴的東西,好像就能爽快地離開這個世界。」


    從她口中冒出這句奇怪的話。


    「欸,卓也,你覺得我看起來還能活多久?」


    這真是把我問倒了,老實說,我從沒聽過發光病患者能長壽的例子,不過至少就我目前看來,她完全不像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


    「我不知道。」


    我放棄思考,明白表示。


    「應該沒時間了。」


    她的聲調始終四平八穩。


    「現在的我就像是幽魂。去年的這個時候,醫生宣判我最多隻能再活一年。我照常過日子,就這樣過了一年……按理說,我現在應該已經死了,結果精神意外地好。怎麽會這樣?」


    這段話聽起來像在描述別人。


    我暗忖,我們才剛認識,為什麽和我說這個?


    「我什麽時候會死呢?」


    她的語氣莫名開朗。


    頃刻間觸動我胸口某處。


    我不明白這種心亂的感覺所謂何來,更不了解該如何稱呼這股情感。即使想破了頭,我也無法理解自己怎麽了。


    回家後,腦中還是裝滿渡良瀨真水。我躺在客廳角落的佛壇前,不停思考。


    不懂,總覺得她思考的是心靈層麵的事。不論怎麽想,我都無法參透她的感受。


    因為我們才十幾歲啊。


    一般人遇上死亡,都會感到悲觀或是絕望,難過得無法承受,然後強迫自己接受非死不可的事實,飽受無能為力的感覺所苦,腦袋也會開始變得不清楚。連過了八十大壽的爺爺在臨終前也難免如此。


    然而她的口吻彷佛期待著死亡到來。


    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接著,我心血來潮地在佛壇前上香,敲響那不知何名,長得像碗的金屬,發出「叮」的一聲。


    姊姊身穿水手服,在佛壇前的遺照中對我笑。


    岡田鳴子,十五歲早逝。


    姊姊在我讀國一的時候,被車子撞死了。


    不知不覺間,我也來到高中一年級。


    鳴子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斷氣的?


    她最後想到的事情是什麽?


    我忽然在意起種種細節。


    鳴子……我認識了一位女孩,她叫渡良瀨真水。她應該有顆細膩的心,但是好像一點也不畏懼死亡。


    可是,我想問的是……


    鳴子,你呢?


    無論我在心中如何探問,照片中的姊姊都不會回話。當然啊,這是當然的……


    就寢時間到了,我回到自己房間鑽入被窩,當天晚上卻輾轉難眠,腦海中一直浮現渡良瀨真水的臉,揮之不去。


    ——我什麽時候會死呢?


    她的聲音在我的腦海深處反覆播放,就像遇到喜歡的曲子段落,或是莫名殘留在耳裏的廣告歌,無窮盡地重播回蕩。


    隔天上學,我打開書包,發現裏麵還放著碎堅果口味的波奇棒。


    這下該怎麽辦?


    摔碎東西後一陣手忙腳亂,忘記交給她了。


    我左思右想,最後決定放學後再去一趟醫院,單純把波奇棒送去。


    搭車的路上,我不禁心想,像這樣天天到醫院報到,會不會給她添麻煩?我摔壞她珍藏的寶物,她會不會其實完全不想再看到我的臉?


    仔細想想,真的很尷尬。當時,她要是對我發脾氣可能還好一點。她大可以將怒氣直接、痛快地發泄在我身上,這樣我會比較輕鬆。而現在,我的五髒六腑都泛起令人不適的痛楚。


    明知會給自己帶來痛苦,我還是忍不住想和她有所牽扯嗎?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隻能不停尋找動機。


    大概是因為……不,一定是因為她很像鳴子姊姊。


    她們的長相並不像,個性也南轅北轍,我說不上來,但就是覺得她們在某方麵很相似,最接近的說法大概是氛圍吧?「當時」的鳴子與渡良瀨真水有某部分重疊。


    關於姊姊的死,我始終有個地方不明白。


    我感覺到,隻要和渡良瀨真水在一起,或許就能解開謎底。


    來到病房前,我停下腳步做了個深呼吸,深深地、輕輕地吸飽空氣,再吐出來。


    下定決心後,我推門而入。


    和初次來訪時一樣,渡良瀨真水坐在最裏麵的病床上,仔細一瞧,她正對著筆記本寫字。她在附細長滾輪的病床桌上攤開全新的b5筆記本,專心地寫字,表情無比認真。我不好意思叫她,瞬間猶豫了一下,不過她察覺到我的氣息,主動抬起頭。


    「你來了啊,怎麽不叫我一聲?」


    她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說。


    「你在寫什麽?」


    她看起來稀鬆平常,沒有昨日臨別時那種彷佛輕輕碰觸就會碎掉的脆弱,不過,大概是因為這樣,我從她的態度察覺一絲疏遠。


    「秘密。」


    筆記本被收走,翻了過去。她不想給我看。


    「好吧。」


    反正八成是日記之類的。我沒有繼續追問,輕輕將帶來的波奇棒放在桌上。


    「啊~是碎堅果口味的波奇棒!我可以吃嗎?」


    真水雙眼閃閃發亮地拿起波奇棒問。我點點頭,見她俐落地撕開包裝,發出輕脆的「喀哩」聲一口咬下。


    「吃起來和一般口味不太一樣呢。」


    她心情絕佳地笑了,我不明白她為何這麽高興。


    「偷偷告訴你吧。」


    我一時之間不懂她在說什麽,不過馬上想起筆記本的事。


    「我呀,正在把死前想做的事情一件件寫下來。」


    我好像……聽過類似的事。應該有不少人會在死前回顧人生,一了心中的遺憾,完成未竟的心願,像是感動的重逢,或是去見喜歡的藝人。


    「上次檢查時,我問醫生我到底還能活多久,醫生隻是一臉為難地說:『不曉得耶,大概還能撐半年吧。』真是個庸醫呢,究竟把人命當成什麽?所以,我想說機會難得,不如來充分利用剩餘的寶貴時間吧。」


    她一口氣說完,又微微蹙眉。


    「不過,我也隻是想想罷了。」


    「為什麽?」


    「我不能出門啊。病情真的不太妙,醫生嚴禁我外出,還被特別警告呢。」


    這時,我的腦中浮出一個念頭。


    而且不是值得讚許的事。


    我隻是想知道罷了。


    那本筆記本裏,究竟寫了什麽?


    不知為何,我在意得不得了。


    渡良瀨真水死前想完成的心願,究竟是什麽?


    「我來幫忙吧。」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她嚇了一跳,轉頭望向我。


    「為什麽?」


    「我想賠罪。我摔壞了你的雪花球,這是無法挽回的遺憾,光是向你道歉還是不夠,那樣太隨便了。我也說不上來……總之什麽都好,隻要是我能幫的事,盡管告訴我吧。」


    「真的嗎?」


    真水稍作沉默後,小心翼翼地開口:


    「真的什麽都可以?」


    她的聲調拉高了半音,這是試探的口吻。


    「真的,我向你保證。」


    我乘勢說道。


    她驀地睜大盯著我的眼睛,輕輕「啊」了一聲。


    「我有一個好點子。」


    不知道她的腦袋瓜裏都裝些什麽,神情變幻莫測,先前的陰霾一掃而去,有如撥雲見日的晴空。


    「欸,你願意聽我說嗎?」


    剎那間,不妙的預感閃過腦海。


    再聽下去,我應該就無法回頭了。


    ……盡管心裏知道,但我彷佛被她的雙眼吸住,心中隻浮現一個答案。


    「我能為你做什麽?」


    我和渡良瀨真水之間奇異的緣分,就此展開。


    4


    「卓也,我想要請你替我完成這些事。」


    真水說完,羞赧地笑了笑。她的笑容像是一個大孩子。


    「……什麽?」


    我一時之間意會不過來。


    「我想要你代替我完成死前的心願,然後來這裏找我,告訴我你實際做過的感想。」


    「這太胡來了吧……」


    我愣住了,腦中至少冒出一百個問號。


    這麽做的意義何在?換作是我看到自己想做的事被別人搶去做,大概隻會生氣吧,然而真水顯然不是這樣。


    「沒辦法呀,我不能外出,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你不覺得這個點子很棒嗎?」


    聽起來隻是說服自己的說法。如果可以,她一定也想親手完成那些事,否則也不會把它們寫下來。她實在是因為情非得已,才不得不做出調整。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真水,你辦不到的事就由我來完成吧。我會把中間發生的過程告訴你,這樣對嗎?」


    盡管我還有些混亂,依然反芻著她的話語做出回答。


    「沒錯。」


    她似乎很開心,甜甜地綻放笑容。


    「我不會那麽壞,一開始就讓你做太難的事啦。先從簡單的開始吧,我看看喔……」


    真水打開筆記本,眼神認真地掃視頁麵,接著突然露出惡作劇的表情說:


    「我想立刻拜托你一件事……」


    老實說,我深感不妙。


    「我一直很想在死前去一趟遊樂園。」


    她說,年幼的時候沒有與父母同遊遊樂園的記憶,現在懂事長大後,才突然好奇遊樂園是個怎樣的地方。


    我原先以為死前想完成的心願,會是更加浩大的事,例如難以成就的遠大夢想,所以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心理準備,沒料到竟然是這麽市井小民的願望,害我聽到的當下呆了一秒。


    「呃?也就是說……」


    冷靜想想,我才猛然想起負責執行的人是我,不禁猶豫了。


    「是的,卓也,你去遊樂園玩吧。」


    「不,等等……騙人的吧?」


    「是真的喔。」


    真水看起來毫不歉疚,臉上掛著惡作劇的微笑。


    一星期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來到縣外有名的主題樂園。


    當然是自己一個人來。


    我忽然覺得好哀傷,好好的青春少年,為什麽非得一個人來遊樂園玩不可?


    遊樂園基本上是與家人和情侶來的地方,這是常識,根本不會有人獨自前來。


    更別說現在正值黃金周假期,放眼望去都是人、人、人,不小心被踩死都不奇怪,而且不外乎是情侶、全家福或是一群朋友共同出遊,像我這樣形單影隻的遊客果然沒見著。


    一個男人獨自跑來遊樂園玩,怎麽看都不對勁,不是被當成遊樂園狂熱者,就是被認為腦子有病吧。不過,他們全都錯了,我不是遊樂園狂熱者,現階段也相信自己還沒瘋。


    實際上,我相當引人注目。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敢說,我比路邊的街頭表演藝人還醒目,擦身而過的人時不時會偷看我一眼;偶爾也會遇到擺明是在嘲笑我的家夥,甚至還有小混混指著我大笑。我飽受注目禮。


    我真的不是神經病!


    我好想拿擴音器大叫。請問遊樂園哪裏可以買到擴音器?我要問誰才好?不好意思,我想買擴音器,請問哪裏有賣?等等啊!我不是可疑人士,我的腦子很清楚!等一下!


    …………


    不過,我有預定行程要跑,不是單純來遊樂園玩的。不對,當然還是要玩,隻是對我來說不是純粹遊玩。


    首先,我要挑戰的是雲霄飛車。


    我鬱悶地買票,加入雲霄飛車的排隊行列。聽說要排一個小時。啊~好想回家,我不耐煩到極點。


    附帶一提,我最痛恨尖叫型的遊樂設施,所以小時候玩過一次後再也沒碰。我無法理解那種東西有什麽好玩的,坐上騰空的機器在高空中快速移動究竟哪裏有趣?我完全不懂。我不是害怕喔,絕對不是那樣子……反正,可以不坐我就盡量不坐。


    ***


    我再也不要坐第二次。


    那是人類史上最爛、最邪惡的移動工具。


    從雲霄飛車下來後,我疲憊到說不出話,步履蹣跚地走著。胃部陣陣翻攪,害我差點把早餐的吐司吐出來。好惡心,心情惡劣到極點。


    可是,我的任務還沒結束。


    我接下來要去真水指定的店,那是園內專賣甜食的咖啡廳。我又排隊了半小時才進去。有二就有三,我又在排隊時飽受注目,因為隊伍中有九成五的人是情侶。對,那是一家氣氛浪漫的店。


    來到店內,店員小姐各個穿著裸露度高的低胸製服走來走去。製服似乎是這家店的兩大招牌之一,深受部分狂熱粉絲歡迎,但我不是製服狂熱者,坦白說興趣不大。其中一位店員拿著菜單上前招呼,我連看都沒看直接點餐:


    「我要『讓我們墜入愛河的初戀聖代』。」


    店內傳來一陣騷動。麵對那些耳語,我好不容易才忍下大叫「你們是開司嗎(注1)」的衝動。男子獨自一人,坐在充滿情侶的咖啡廳裏,吃著初戀聖代。初戀聖代正是這家店的另一大招牌。「那個人是怎樣」、「好惡喔」、「病得不輕耶」……我知道人們無不交頭接耳,對我議論紛紛。我仰望天花板,閉上眼睛,盡可能放空腦袋。


    這是哪門子的懲罰遊戲!


    好想消失好想消失好想消失。


    正當我拚命在腦中默念這句話時,本店招牌初戀聖代被端上桌。


    巨大的聖代上淋著滿滿的草莓果醬,杯子裏還插著好幾片夾心餅乾,將之妝點得更為豐盛。一顆心形巧克力坐鎮中央,整體看來要兩、三個人才吃得完。


    我要一個人解決它……?


    啪嚓!現場響起手機的拍照聲。


    我訝異地回頭確認,隻見後方情侶猛拍我的照片。我沒說話,瞪了他們一眼,卻沒產生什麽嚇阻作用。


    可惡,太可惡了。


    氣歸氣,我還是姑且替聖代拍了張照。附帶一提,這一客要一千五百日圓,有夠黑心。為了不浪費食物,最後我還是獨自吃完,期間周圍的竊笑聲從未中斷。


    「卓也,我真是服了你耶!我笑到肚子好痛喔!」


    渡良瀨真水看著初戀聖代的照片,聽著我在遊樂園的遭遇,笑到前俯後仰。這種程度的大笑已足以對同房病人造成困擾。


    「然後呢?然後呢?吃完初戀聖代後呢?」


    「我還去了鬼屋被鬼嚇,去坐旋轉木馬被小孩嚇,搭了摩天輪被情侶閃,最後回家。」


    我不耐煩地說。


    「感覺怎麽樣?好玩嗎?」


    「糟到極點,我恨不得天上飛來一顆核彈,把遊樂園炸掉。」


    這句話不知道哪裏戳中真水的笑點,她再次放聲狂笑。我有點意外,沒想到她是會豪爽大笑的人。


    「了解了解,謝謝你。遊樂園果然不適合一個人去呢。」


    「我說啊……」


    這種事情不用特別確認也知道吧——我還來不及抱怨,真水先一步開口:


    「好,下一個願望是……」


    她打開病房內的電視。這裏雖是多人病房,但每一張病床都各附一台電視,隻是之前我從沒看她開過電視。


    真水花了一些時間轉台,最後畫麵停在午間新聞。


    「你看,就是這個!」


    她雀躍地指著電視,新聞正在播放新型智慧型手機的發售報導,那是每年發售日當天都會造成排隊熱潮的熱門機種,這次的首賣日訂在周末午夜。


    「我想體驗看看熬夜排隊。」


    ……我假裝沒聽見,打算打道回府。


    「等等!等等嘛,卓也!」


    「這個我死都不要!」


    「你看。」


    真水從床邊鬥櫃的抽屜中拿出手機。那是一支分外老舊、白漆泛黃成象牙色的折疊式傳統手機。


    「我到現在還在用傳統手機。這支手機從我住院前用到現在,已經用了快四年,你不覺得很可憐嗎?」


    這倒是,這年頭實在很難想像還有人在用那種舊時代的古老手機。


    「好想在死前用用看智慧型手機喔。」


    「……那很貴耶,你有錢嗎?」


    「鏹鏘~」


    語畢,她再次打開抽屜,拿出存摺。


    「那是?」


    「我存的壓歲錢。」


    沒想到世界上真有人會把壓歲錢存起來。


    「爺爺、奶奶和親戚們每年都會給我壓歲錢,但我長年住院,連牢裏的囚犯能花錢的地方都比我多,所以我全都拿去儲蓄了。」


    我看了看真水遞給我的存摺,上麵的數字還真不小。


    「拿去用吧,我告訴你密碼。」


    說著,她將提款卡一並交給我。


    「等一下。」


    我開始感覺到沉重,忍不住阻止。


    「這麽重要的東西,不應該隨便交給別人。」


    「為什麽不行?」


    真水雙眼圓睜,微微歪頭。


    「怕被盜領啊。」


    「你會盜領我的錢嗎?」


    「我說啊……」


    我和她真的講不下去。不過,她八成是故意的。


    「是你的話,我不擔心。」


    她做出毫無根據的發言,硬把存摺塞給我。


    深夜時分,我準備溜出家門時,母親喚住了我。


    「三更半夜的,你出門做什麽?找朋友嗎?」


    母親一臉狐疑地看著我。這件事說明起來很麻煩,午夜十二點又快到了,我急著搭末班車趕去排隊。


    「我稍微出門晃晃。」


    「鳴子那天出門前也是這樣說。」


    母親過度神經質地盯著我。


    「卓也,你不會死吧?」


    她的態度陡然一變,拋出這句話。母親這樣子,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當然不會。」


    我厭煩至極地說。


    「卓也,要是連你也死得不明不白,媽媽該怎麽辦……」


    我霎時感到忍無可忍。


    「鳴子死於純粹的交通意外。」


    「可是……」


    母親欲言又止,但我再也不想聽了。


    「反正我不會有事啦。」


    我不太想再繼續爭論,就此結束話題,走出門外。


    我坐上電車,準備去排隊幫真水搶購智慧型手機。


    即使是春天,深夜排隊還是會冷到發抖。這世界上的閑人似乎挺多的,鬧區的街頭已經大排長龍。我直打哆嗦,獨自靜待天明。因為沒事做,我不禁重新審度鳴子的死對母親的言行舉止所造成的影響。


    鳴子去世後,母親開始會胡思亂想,擔心我的生命安危。


    「今天有台風,你請假別去上課。」


    如果追問原因,她會認真回答「怕你被強風吹落的招牌砸中頭」、「怕你被雨天打滑的車子撞到」等等。


    我真的很想求她放過我。


    「夏天吃生魚片,要是食物中毒死了怎麽辦?」


    「泡澡時要是不小心睡著,淹死怎麽辦?」


    「練柔道太危險了,要是折斷脖子怎麽辦?」


    「不準穿黑衣,要是被蜜蜂蜇死怎麽辦?」


    諸如此類,我有一個能從日常大小事聯想到死亡的母親。


    某個時期,母親曾經頻繁拜訪可疑的靈媒,還逼我跟她一起去。她之所以變得迷信是有原因的。鳴子死於交通意外的半年前,她當時交往的男朋友便死於一模一樣的車禍事故,母親因而發自內心地認為,他們都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盡管本身並無流產經驗,她卻有好一陣子深信是嬰靈作祟造成的。


    簡單來說,我的母親有點精神失常。


    她還逼我去做心理諮商。鳴子的死也對我造成重大影響,母親看到我這樣子很擔心,怕我精神不穩定,一時想不開——前因後果就是這樣。


    你想過要自殺嗎?


    你有沒有好好睡覺?


    食欲怎麽樣?


    有沒有什麽煩惱?


    我一律回答「不用擔心」。唯有那一刻,我會刻意裝出開朗的模樣。


    我沒事。


    我很正常。


    沒有任何異狀。


    因為我很小心,所以母親不再咄咄逼問……然而她的心裏依然在懷疑我。


    ——這孩子某天可能會突然死掉。


    這樣的想法在母親的心中紮了根。


    鳴子的死的確改變了我的個性,我變得比較內向寡言,尤其是她剛去世的那一陣子,我真的極少和家人講話。


    但我以為這是自然反應。


    如果姊姊死了我還變得更愛笑,那才有病吧?


    我才覺得母親應該去做心理諮商。


    我將買到的智慧型手機送去給真水,她的反應熱烈,開心得手舞足蹈。


    「好棒,這樣我也是文明人了。」


    把東西交到她手上前,我想狠狠向她抱怨昨天熬夜排隊的辛勞,但我才說到一半,她就伸手打開智慧型手機的包裝盒。


    「喂……你其實對熬夜排隊沒興趣,隻是單純想要智慧型手機吧?」


    「怎麽會呢?」


    真水笑咪咪地說完,從盒中取出手機高舉在麵前,口中發出「哇~」的讚歎聲,眼睛閃閃發亮。


    「以後和你聯絡方便多了呢。」


    她的語氣似乎很開心,我的怨氣也一消而散。


    接下來的時間,她要我教她一些基本操作,我姑且輸入了我的聯絡資訊。


    幾天之後,她拜托母親辦好門號,手機終於可以上網。她馬上傳了訊息過來。


    『謝謝你。』


    就這樣一句話。


    難道是當麵講會害羞嗎?我也順著她簡短回道「不客氣」。


    學校的午休時間,香山不知為何拿著黑白棋來找我,說要邊吃飯邊下棋。我還來不及拒絕,他就把前麵兩位同學的桌子並桌,放上黑白棋與自己的便當。


    我隻能無奈地啃著事前買好的麵包,陪香山下棋。


    「岡田,你幾歲初戀?」


    香山下棋時,突如其來地問。


    「小四,隔壁座位的女生。」


    「我是小六。那麽,你有做出表示嗎?」


    我連對方長什麽樣子都記不清楚,當然也不知道她現在住哪、過得好不好。


    「這不重要吧。」


    當時我沒有刻意接近她,也沒有向她表白,淡淡的戀慕隨著分班自然淡去。我想每個人的初戀大抵如此。


    「我覺得很多小事其實都差不多,喜歡的食物、喜歡的吃法、擤鼻涕要用幾張衛生紙……這些怎樣都沒差吧。」


    香山用起筷子意外地熟練,一麵將便當菜色送入口中一麵滔滔不絕地說道。


    「一張吧。」


    「我用兩張。」


    他的黑棋占據角落,我的白棋一口氣被改為黑棋。


    「不過啊,越重要的心意,越容易弄巧成拙,就跟下黑白棋一樣。」


    香山這段話我聽得懵懵懂懂。


    「我很厭惡這樣。」


    他偶爾會像這樣說話,我完全聽不懂他想表達什麽。


    「……對了,我照你說的又去探望了渡良瀨真水。」


    一說出口,香山拿筷子的手瞬間停住。然後,他緊盯我的臉。


    「怎麽?」


    「……然後呢?」


    「我看她精神挺不錯的。雖然不了解詳情,但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死吧。」


    我本想多做說明,說我和真水後來又見了幾次麵,還有她列了死前的心願清單等等,但轉念一想還是作罷。總覺得這件事不該隨便向他人提起。


    況且我對香山有些不滿,因為他始終隱瞞要我去見真水的理由,所以我也認為自己沒義務向他一一報告,更別說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解釋起來很麻煩。


    「香山,你有沒有事情想問?」


    「嗯,她的三圍。」


    「自己去問。」


    黑白棋看起來勝負已定,香山勝出,但他自個兒起了玩興又中途沒勁,放棄決勝的最後一步,站起身來。


    「你不去看她嗎?」


    我朝準備離去的香山喊道。


    「……現在不去。」


    香山想了想,沉默幾秒後說道,接著又添上一句「我現在不缺女人」。


    「你之前想追她喔?」


    我笑著說,因為我認為那是個玩笑。


    但他沒有隨口附和,而是靜靜看了我幾秒,沒再多說什麽就回到自己座位。


    這家夥怎麽搞的?我感到越來越納悶。


    5


    真水的母親律阿姨,感覺不是那麽好親近。


    她給人一股無形的壓力,同時又顯得缺乏生氣。從她端正的麵容,不難想像過去是個美女,但由於她完全不化妝,明明才四十幾歲,看上去卻比實際年齡顯老。


    「哎,小夥子,你今天又來啦。」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她說話客客氣氣,語氣卻微微帶刺。律阿姨不叫我的名字,一律以「小夥子」代稱。一個來曆不明的人突然頻繁來為女兒探病,或許令她感到不自在吧。


    「媽媽要走囉,你不要太興奮,要好好休息。」


    律阿姨以微帶訓斥的口吻對真水說完,走出病房。


    「卓也,你今天臉色不太好呢。」


    真水端詳著我的臉,出聲關心。


    「你沒事吧?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事……不是什麽大事。」


    「怎麽了?」


    「我的耳機線斷了。」


    我從口袋拿出耳機給她看。來醫院的路上我邊走邊聽音樂,耳機線不小心勾到行道樹的樹枝,現在隻剩一邊有聲音。


    「很貴嗎?」


    「還好。」


    但這是鳴子念高中時,用打工的第一份薪水買來送我的生日禮物,我的心情難免受到影響。


    真水接過耳機,東看西瞧好半晌後,對我露出古靈精怪的表情。


    「哎,卓也。」


    「幹嘛?」


    我身子一縮,覺得她又要丟苦差事給我。


    「要不要來點刺激的?」


    她所說「刺激的」,是去醫院一樓的商店買東西。基本上她被嚴禁離開病床,但她有自己的藉口——被抓到又不會死。


    我先去走廊探路,要是被護士和醫生發現就別想玩了。我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走向樓梯,因為搭電梯遇到人的機率實在太高。


    真水握住扶手,踩著有些虛軟的腳步走下樓梯。


    「你還好吧?」


    「少瞧不起人,我可不是老奶奶。」


    最後,她終於平安無事地下到一樓,抵達商店。我站在門口把風,確保認識她的醫生和護士不會突然出現。


    「有耶!卓也,真的有耶!」


    過一會兒,她小聲喊道。回頭一看,隻見她像個孩子般揮揮手,不知道在高興什麽。我仔細一瞧,她手上抓著某樣商品的外包裝盒。


    「那是什麽?」


    真水走過來,將之高舉在我麵前。


    「你仔細看,這就是你的耳機啊。」


    經她一提,的確是同一個品牌的同款商品。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為了替我買耳機才特地溜出病房嗎?


    「我要這個。」


    我還來不及阻止,真水便將耳機遞給收銀台前的女店員。


    「話別說得太滿,你沒帶錢吧。」


    我冷靜吐嘈。


    「鏘鏘~我有魔法小卡。」


    語畢,她拿出一張很少見的ic卡。


    「這是醫院的儲值卡,我都靠它看電視等等,用途多多呢。」


    「你不用破費啦。」


    我趕緊說道,真水卻默默地結帳。


    「這次要小心收好喔。」


    「等等……我之前也很小心啊。」


    其實隻要老實道謝就好,我卻顧左右而言他。


    真水突然沒了表情,緊緊盯著我。


    「幹嘛?你想說什麽?有話直說啊。」


    下一秒,她突然失去平衡,我還來不及理解發生什麽事,她就渾身無力地倒向我,我反射性地伸手抱住她的身體。


    「喂,你怎麽突然倒下去!」


    「卓也,抱歉,這下傷腦筋了。」


    她說完,不知為何發出自嘲的笑聲。


    「我使不上力了。」


    「呃,你開玩笑的吧?」


    「真的。」


    我們以相擁的姿勢僵在商店的收銀機前,我再次心想:「你開玩笑的吧?」


    「不好意思,可以幫我叫醫生嗎?」


    我隻得拜托收銀台的小姐幫忙。


    結果,我們在醫院裏引發小小的騷動。在那之後,醫生和護士臉色大變地趕至現場,將真水抬上底部附滾輪的移動式病床,送往某處急救。


    「搞砸了……」


    她被推走前,雙眼注視著天花板喃喃說道。


    我這邊也是災情慘重。


    先行返家的律阿姨離開還不到一小時便折返回來。


    我和她麵對麵坐在真水的空病床旁。


    「我就直說了吧,我不是很歡迎你來。」


    律阿姨開門見山地說,聲音帶著明顯的怒意。


    「對不起。」


    我沒有找藉口,隻是拚命道歉。


    「你知道嗎?不是隻有難過的事情會對人類造成壓力,開心的事情也會。那孩子和一般人不一樣。」


    律阿姨說道,我就這樣被她靜靜地斥責了一段時間,盡管腦中冒出十幾句反駁她的話,但我選擇不說。


    待這段尷尬的時間過去,真水終於回到病房。


    她坐在輪椅上,被護士推進來。


    「玩遊戲要適可而止喔。」


    胸前名牌寫著「岡崎」、外貌強悍的護士提醒道,我再次低頭道歉。


    然後,真水在護士岡崎與律阿姨的攙扶下爬回床上,背靠牆壁半躺著仰望我們,視線掃過每一個人。


    「你們的表情好恐怖喔,太誇張了啦,我又不是第一次這樣,之前偶爾也會啊,不是因為想去買東西才昏倒。」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不該隨便走動,這樣很危險。」


    岡崎對她諄諄告誡。


    「小夥子,這下你懂了吧?你以後別再亂說話,慫恿我們家真水。我看你不如就趁這個機會,以後不要再來……」


    律阿姨似乎還說不痛快,這時,一道清淚頓時從真水的眼角滑落。


    「對不起。」


    我能察覺律阿姨內心出現動搖。


    「這不是卓也的錯,是我硬逼他帶我出去的,請媽媽不要再責備他,要罵就罵我一個人吧。」


    真水哭紅了眼。


    「渡良瀨同學,你先冷靜一點。」


    護士岡崎說完看了律阿姨一眼。律阿姨露出投降的表情,終於起身。


    「我還有事,今天先回去了。」


    然後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便走出病房。


    「你也早點回去吧。還有……凡事量力而為啊。」


    岡崎最後給我一句忠告,便腳步匆忙地離去。


    我也決定乖乖回家,起身回頭看了真水一眼,她還在掉淚。


    真水淚汪汪地看著我說:


    「啊,我是假哭啦。」


    她語氣一變。如果她是假哭,這演技可以得獎了。


    「隻是忽然間停不下來。」


    眼淚再度從她的眼裏撲簌簌地落下,不過她的語氣已經恢複往常。


    「真抱歉,害你被罵了。」


    「你先不要哭啦。」


    我拿出手帕塞給她。


    「謝謝你……卓也,你偶爾也很貼心嘛。」


    「『偶爾』是多餘的。」


    然後,我靜靜等她停止哭泣。


    「我每次都對你很不好意思,所以想要稍微補償你一下。」


    她的口吻聽似對自己的失敗感到不好意思,我有點意外原來她是這麽想的。


    「我會小心使用你送我的耳機。」 聽我這麽說,她便破涕微笑。


    「不要做怪臉。」


    「我本來就長這樣。」


    她半羞半喜地笑了。


    6


    鄰縣愛生市是一個政府沒有特別指定開發、毫無特色可言的城市。


    水泥道路遍布整座城市,連鎖店肆無忌憚地擴張領土。我們學校的人通常不會來這裏玩,一來是距離太遠,二來是這裏實在沒什麽讓人想來的誘因。


    我專程搭三個小時的電車過來,自有我的原因。


    真水的父親住在這裏。


    為什麽她的父親住這麽遠?香山說的沒錯,真水的父母離婚了。


    律阿姨與經營公司的真水父親商討過後,決定由她扶養女兒。兩人離婚的原因不明,真水問過好幾次都得不到答案。


    「我想問爸爸,他們離婚的原因是什麽。」


    這就是我這回要替她完成的「死前心願」。


    即使她再怎麽不方便,拜托我這個外人做這種事也太超過了吧。


    「求求你嘛,不弄清楚這件事,我真的無法安心地走。可是,我問不到爸爸的電話,也沒有他的電子信箱,真的無法可想。」


    真水滿懷誠意地拜托我幫忙,語氣比之前都要認真。


    「該不會……」


    我好像懂了什麽。


    「你之前都在試探我,這才是你真正想要我做的事吧?」


    她趁著我摔壞雪花球時,開口要我幫她完成「死前心願」。那顆雪花球是父親送給她的重要之物。


    球中的風景,恐怕就是她的心靈寫照。


    玻璃球內的世界彷佛時間靜止,唯有雪不停地下。


    佇立在雪中的小屋,是否喚醒了真水心中所剩無幾的幸福回憶?


    她是不是想透過那顆雪花球與父親對話?但她已經無法自行前往,所以才要我替她去嗎?


    我不禁想,至今的一切都像小試身手,若她起先就要我背負重任,我不退縮才怪。


    「……才不是呢,我隻是想稍微惡整你。」


    「好啦,我知道了。」


    聽到她說出口的當下,我就知道自己無法拒絕。


    「我努力看看。」


    語畢,我離開病房。


    唯一的線索隻有住址。聽說真水的父親回老家了,並未住在他們曾經共住的家。他的故鄉在愛生市,我利用智慧型手機的地圖app沿途尋找。


    門牌上寫著「深見」。


    縱使有些緊張,我還是鼓起勇氣按下門鈴。


    『哪裏找啊?』


    一個男人應門,會不會就是真水的父親呢?


    「請問深見真先生在家嗎?」


    『這裏沒有這個人。』


    他的聲音非常陰沉,帶著一絲戒心。但我確實聽說真水的父親住在這裏,沒有這個人是怎麽回事?


    『請問有什麽事?』


    「啊,我叫岡田卓也。我是,呃……真水……真水同學的朋友,方便請教一些事嗎?」


    『真水她怎麽了?』


    他的語氣突變,聽起來很緊張。對講機突然中斷,不一會兒,一位中年男子急忙開門。他臉上胡子沒刮,膚色黝黑,體格壯碩,一看就是穿著睡衣,看起來沒什麽氣勢。


    「我是深見真,真水的父親。」


    老實說,他完全沒有公司大老板給人的刻板印象——這就是我見到真水父親第一眼的感想。


    「原來如此,我大致明白了。」


    真先生請我進屋聊,我在客廳的桌前坐下,告訴他本次來訪的目的:真水想了解父母離婚的原因。


    「真水同學好像以為……都是因為自己罹患發光病,才會導致父母離婚。她可能覺得自己被嫌棄、被家人拋下了……」


    「不……問題應該出在我沒有說實話。」


    真先生筆直地看著我。


    「對了,卓也,你是真水的男朋友嗎?」


    噗!我差點把茶水噴出來。


    「不、不是啦!怎麽說呢……我們是普通朋友。」


    「那麽,至少真水很信任你。如果隻是普通朋友,應該不會拜托你做這種事。」


    關於這點……我不予置評。真水是怎麽看我的呢?我無法揣測她的心思。


    「先換個話題。卓也,你覺得我看起來是怎樣的人?」


    「咦?」


    我好像是頭一次遇到大人向我提出這類問題。沒想到他會好奇自己在高中生眼中是什麽樣子,這對我來說很新鮮。


    「看起來充滿野性。」


    我說了實話,真先生爽快地大笑,笑的方式和真水有點像。


    「看起來完全不像當老板的吧?」


    他說話時不改笑容,但眼神倏地變得銳利,這部分也有真水的影子。


    「呃,也不會啦……」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比較好。


    「你真是個不會說謊的人……這樣麵對女人會吃虧喔。」


    他說完這句語帶暗示的話,一口氣飲盡自己手邊的茶水。


    「老實說,我已經沒有開公司了。」


    接著,他向我娓娓道出夫妻離婚的真相。


    真先生原先在我們居住的城鎮經營小型的零件公司。


    聽說本來隻是一家和小鎮工廠差不多的小公司,但經過幾次與大企業的合作後一飛衝天,急速成長。然而,正當他們大規模投資設備時,最大的客戶倒閉,公司也連帶受到波及,最後關門大吉。


    真先生不得不宣告破產。他苦思多時,決定在宣布破產前先與太太離婚,否則房子和儲蓄等個人資產都會被沒收。


    真水的發光病需要龐大的醫療費用,而且是長期開銷,治愈率幾乎是零,治療法也尚未確立,基本上隻能長期住院療養。離婚能保留真水的治療費用,因此他才出此下策。


    此外,要是被債權人或討債者撞見他還與妻小見麵,事情就不妙了,所以他連新地址都沒告訴真水。真先生先搬回老家,與年邁的母親——真水的奶奶一起住,同時在建築工地從事危險的肉體勞動,一麵偷偷將錢交給前妻。


    他們決定向真水隱瞞家道中落的事,不想讓因病療養的女兒再操無謂的心。


    他擔心一旦全盤托出實情,真水會主動提出要退學,畢竟複學日遙遙無期。但即使機會渺茫,真先生仍然希望當奇跡發生、女兒痊愈時,真水還能繼續回學校上課。


    「但這隻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我當時自尊心高,拉不下臉向女兒坦承一切。」真先生說。


    這才是真水父母離婚的原因。


    多麽殘忍的事情啊。我隻是靜靜聽著,無法因為達成任務而滿足地附和。話題暫告一段落,真先生問:「你會把這些事情告訴我女兒嗎?」看來他的心中仍有顧慮。


    「我沒有立場說大話……但是,出於善意和生活考量的隱瞞,對她也很殘忍,被蒙在鼓裏應該很痛苦吧。」


    「還真敢說啊。」


    真先生難掩苦笑,即使如此,我依然要說:


    「她想在死前知道真相。」


    「死前……你說話真直。」


    真先生換上嚴肅的表情,剎那間我還以為他生氣了,其實不然。


    「你說的或許沒錯,我應該好好向真水說明。」


    他擠出笑臉,對著我笑。我覺得自己說太多了,羞愧地低下頭。


    「其實,我有一件事必須向您道歉。」


    我從包包拿出東西,那個被我摔壞的雪花球。


    「這個被我摔碎了,真的很抱歉。」


    暴露在空氣中的小屋,倒在破掉的雪花球裏。


    「你真的不會說謊呢。」


    真先生吃了一驚。


    「沒關係,有形之物終有毀壞的一天。」


    他說了和真水一模一樣的話。


    「可是,真水她……」


    話語梗在喉嚨。


    「她一定很難過。」


    我好不容易把話說完。


    「我知道,別擔心,我再想想辦法。」


    真先生又說了句「別在意」。


    「對了,要不要至少把您的聯絡方式告訴真水呢?」


    臨走之前,我提出這個要求。


    真先生思索良久後說「答應我,別叫她來找我喔」,在便條紙上寫下自己的e-mail交給我。


    「卓也,請好好和她當朋友。」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簡短回道「是」。


    來到病房,渡良瀨真水果然又在看書。仔細一看,還是同一本文庫本小說,我每次都會想「她還真是同一本書看來看去都看不膩耶」。


    「怎麽樣?」


    她的視線沒從書頁上移開。


    「我爸爸有其他女人了嗎?」


    我隱約知道這不是她的真心話。這表示麵對我的報告,她也很緊張,為了掩飾心情才故意逞強地這麽說。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她別用那種口吻和態度聽父親的事。


    「真先生好好地向我說明了。」


    我在病床旁邊的圓椅坐下,緊盯她的雙眼,接著攔住她欲翻頁的手。


    「所以我也希望你好好地聽。」


    「……好的。」


    真水馬上率直應允。


    於是我按照順序,把真先生告訴我的事說了一遍。


    我讓她知道事情不是如她所想,真先生非但沒有拋棄她,還正為了她賣命工作。他是怕住院的女兒擔心生活費,才隱瞞離婚的真相。此外,他希望女兒聽了之後別操多餘的心,仍保持和之前一樣的心情,專心住院療養。


    我慢慢花時間說明,盡可能將真先生的用心傳達出去,說完之後,再將寫著真先生聯絡方式的便條紙交給她。


    「所以我的父母不是因為感情失和才離婚的?」


    真水聽完我的話後問道。


    「是啊,聽說他們現在還是重要的伴侶喔。」


    「哎,卓也,他們真的不是因為我生病才離婚的嗎?」


    她再次確認。


    「真水,不是的。」


    「我真希望自己沒有誕生到這個世界上。」


    真水神色黯然地說。


    「怎麽會呢?真先生他……你父親從來沒這麽想。」


    我幾乎想也沒想,反射性地這麽說,然後自己也被這個自然的反應嚇了一跳。


    「但我沒有說錯啊,我生病隻是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幸。如果這個病會好也就算了,但我一定會死,這樣子一點意義也沒有。」


    真水的聲音消沉到令人發寒。這種時候,我到底要說什麽才好?我想用話語鼓勵她,要她打起精神,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腦中浮現千言萬語,但好像每一個都不適合用在這裏。


    「你也覺得很麻煩吧?要來見我這麽難搞又生病的女生,對我言聽計從。我不該再繼續向你撒嬌了。」


    那個時候,我無法用溫暖的話語鼓勵她。真水心中深沉的傷痛,不是隨便幾句話就能撫平。我還不夠格說那些話,況且……


    我自己也不相信那些話。連自己都騙不了,聽在別人耳裏一定很虛假。


    「你還有很多『死前心願』沒完成吧?我接下來該做什麽?」


    聽我這麽問,真水露出驚訝的表情望著我。


    「你真的不排斥嗎?」


    我想了一下才說:


    「是啊……不排斥啦。」


    我沒辦法說得更直接了。


    「卓也,你是超級濫好人嗎?」


    真水愣怔地看著我。


    「是啊。」


    我傻傻地回道。


    注1:開司 出自福本伸行的漫畫《賭博默示錄》中大量使用的狀聲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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