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高中規定高一新生要在文化祭上表演話劇,我們班已經投票決定好要演什麽戲。


    《羅密歐與茱麗葉》。


    就算演來演去都是那幾出戲,這也未免太老哏了吧。


    現在正要進行選角。


    「先從茱麗葉開始吧,想演的同學們,請踴躍舉手參加。」


    班導芳江老師說。看她一臉神清氣爽,應該是已經走出那段情傷。回頭想想,香山會選在暑假提分手,大概是希望她利用這段時間整頓心情。


    放眼望去,大家似乎都刻意閃躲。我們學校是程度中等的升學高中,許多人從高一開始補習,因此有意願參加這類活動的人僅占少數。如果是配角還好,換作是台詞和排練量最大的主角,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每個班都差不多如此,不是隻有我們班特別消極。通常遇到這種情形,最後都是由老師決定。


    「沒有同學要自願嗎……」


    芳江老師不得不表示遺憾。


    這一刻,我做了深呼吸,牙一咬後用力舉手。


    「我!」


    班上頓時爆出一陣騷動,所有人都在笑,而且是哄堂大笑,但我可不是為了逗大家笑才舉手的。


    「呃,現在是在選茱麗葉喔,岡田,你是男生耶。」


    「我從很久以前就想穿穿看女裝。」


    語畢,同學們笑得更大聲了。


    「不行啦。沒有女生想自告奮勇嗎?」


    老師淡淡地岔開話題,催促其他同學舉手。很遺憾,還是沒人舉手。多說無益,真的就是沒人想演。就在這時,不知誰說:


    「由男生來反串,說不定更有話題啊。」


    「有道理。」「很好笑啊。」「會紅。」麵對這個提案,眾人紛紛表達讚同的聲音,芳江老師不敵眾議,終於放軟態度:


    「嗯……老師是不太讚同啦,不過最後還是要由全班同學來表決。好,讚成岡田演茱麗葉的人舉手!」


    同學們三三兩兩地舉手,人數越來越多。大致看過去,教室裏三分之二以上的同學都舉手了。


    「好,那就決定由岡田來演囉。不過,如果晚點有女孩子想自願演出,就由那個人來飾演茱麗葉。這樣好嗎?」


    我想那種事情不太可能發生,不過目前就先聽從芳江老師的建議,讓班會能繼續下去吧。


    「接下來選羅密歐。既然這樣,羅密歐就由女孩子來演?」


    芳江老師的口吻半帶玩笑,應該不是認真的。結果一樣沒人舉手,老師露出困窘的表情掃視教室。


    這時,香山舉手了。


    「我來演。」


    「好、好啊,那就麻煩香山。」


    芳江老師暗吃一驚,然後在黑板上寫下我和香山的名字。


    羅密歐 香山彰


    茱麗葉 岡田卓也


    好扯的選角——看到我們的名字被寫在黑板上,這樣的感受更加強烈。


    「香山,你為什麽舉手?」


    班會結束後,我問香山。


    「想出風頭啊。」


    他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還以為你是想替芳江老師解困呢。」


    「想太多。是說,你有什麽資格講我?你要演茱麗葉才詭異吧。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看都是你比較奇怪。」


    「……我有我的苦衷嘛。」


    沒辦法,我根本不是會積極參與班級事務的人,香山會有這樣的反應並不奇怪。


    班會結束後,緊接著是第六節的體育課。


    體育課時,香山多半都在旁邊看我們上課。那天,他也在籃球場的角落看我們打球。自從和他成為同學,我每次上體育課都很緊張,尤其是上籃球課時特別緊張。


    球傳到我手上,我猶豫著該運球還是射籃,這時,香山突然進入視野。下一瞬間,球就被另一隊的人抄走。


    「很遜耶!茱麗葉!」


    香山故意朝我叫囂,場邊馬上笑成一團。


    回頭一看,比賽仍在進行,大概是因為我來不及回防的關係,我們這隊一下子就被先馳得點。當我還在思索戰況時,隊友來了一記快攻長傳,場邊傳來同學們的吶喊聲。


    「茱麗葉岡田!」


    聽起來超像不紅的搞笑藝人藝名。我吐出混合歎息的氣息,跳起來射籃。


    球劃出拋物線飛出去,落進籃框。


    霎時,我與香山四目相接,他露出吃驚的表情。


    「幹嘛?」


    香山有點不爽。我愣在原地,無話可回。我為什麽會在射籃後看他呢?這件事讓我後悔莫及。


    ***


    香山以前是籃球選手。


    那是他國中二年級到某個時期的事。


    當時我和香山是同班同學,在那個班級裏,我被一群小混混盯上,受到欺侮。


    「飛啊,岡田!」


    我被逼到教室旁的陽台圍欄邊緣,聽見班上的小混混大叫。


    「你快點死一死,讓我們開心一下嘛。」


    從我包庇了某個被欺負的同學後,霸淩變本加厲。我本身不擅長打架,也不覺得自己會贏,但是當我看到那個同學被人當頭淋下便當,就是咽不下那口氣。


    我在陽台上領悟到自己幹了蠢事,因為那個受到霸淩的同學,現在也加入那群小混混一起欺負我。我想不通前因後果,難道他是因為太害怕再度成為目標,所以才選擇加入霸淩的那一方嗎?


    「去死吧!去死吧!」


    班上同學看到我被圍住,都假裝沒看見。這並不奇怪,因為我已經用行動證明了擅自插手就會成為下一個目標這件事。


    所謂霸淩分成好幾種,一種是在背地裏進行言語或行為上的攻擊,而我遇到的則是直接被踢被打的暴力行為。當時,我真的被揍到身心俱疲。


    從陽台俯視樓下地麵,我覺得自己彷佛要被吸進去,甚至產生「死了也無妨」的想法。我不了解生命的意義,但我知道活著就是麵對各種麻煩。仔細回想,我好像不曾真正感受過生命的喜悅。


    「知道了啦。」


    我乾脆地說道,跨越護欄,然後,手伸向背後握住護欄,腳踏上寬度隻有運動鞋一半的陽台邊緣,低頭望向地麵。回過頭,同學們在打開的窗戶後方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即使察覺到我的視線,他們依然沒有特別的反應。我心想,自己那個時候就是無法像這些人一樣,裝作視而不見,如今才落得這步田地。不過,這也沒什麽不好的。


    我再次把視線投向下方。


    起風了。


    我想起一年前去世的鳴子。


    要死其實很簡單。


    然而我的腳在發抖。


    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這時……


    「喂,要上課囉。」


    陽台門打開,香山走了過來。


    我吃驚地回頭一看。


    「吵囉唆,你滾開。」


    香山無視小混混的叫嘯,繼續朝我走來。


    在此之前,我和他沒好好說過話。我隻知道他是籃球社的,其他方麵一無所知。


    不過,我們之間並不是全然陌生。


    香山正隆。


    香山去世的哥哥是鳴子的男朋友,因此我們算是親屬關係,很難不注意到彼此。盡管不曾深談,但我們時常對上眼。


    在發生這件事情以前,我們就是這點程度的交情。


    「你們這群人,有夠無聊耶。」


    香山大聲說道。我打從心底感到訝異,壓抑著內心的波濤冷靜對他說:


    「少管我。」


    他輕輕抓住我的肩膀。


    「我也要加入。」


    語畢,他用力一蹬,跨越護欄站到我身邊。


    「你瘋了嗎?」小混混們大叫。


    「和你們這群小孬孬比起來,岡田有膽識一百倍。」


    香山說完,手放開護欄。


    接著他開始拍手。


    「我也不遑多讓啦。」


    隻見他邊打拍子邊踮起腳,如跳舞般踩著護欄外僅能容納半步的狹窄空間。


    我簡直不敢置信。


    在場所有人都傻眼地瞪著香山,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這是香山一個人的舞台。


    他看起來完全不畏懼死亡,鮮明、輕快地跳著舞。


    這個人瘋了。


    失去理智了。


    腦袋壞掉了。


    這是我當時的感想。


    「怎樣?」


    香山洋洋得意、麵帶挑釁地轉頭看我。


    下一秒,他腳一滑,就這樣掉下去。


    這一次我連吃驚的時間都沒有。


    我伸出手,卻來不及抓住他。


    在我愣住的當下,他已經位在天空那一側。


    如果他穩穩地雙腳著地就算了,然而現實是殘酷的,他抱著腿蹲在地麵,我從二樓都能看見他痛苦至極的表情。底下傳來尖叫聲,有人大吼:「誰!誰快去叫救護車!」小混混們嚇到腿軟,紛紛作鳥獸散。


    陽台上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渾身發抖。


    然後,突然笑出來。


    因為應該正承受著痛苦的香山竟抬起頭,臉上帶著笑容,朝我比出大拇指。


    耍什麽帥啦!


    不過,我真心覺得他帥極了。


    如果故事能就此圓滿結束就好,但世界上畢竟沒有那種好事,香山的腳是複雜性骨折。在那之後,他雖然拚命持續複健,恢複到日常生活無礙,但是醫生仍建議他放棄劇烈運動。


    「而且,」香山日後補充說。「就算回去打球,我的腳應該也沒辦法有一番表現。」於是香山放棄了籃球。聽說長得高又是運動健將的他,本來是籃球社的明日之星。


    我從來沒有直接和香山聊過這件事。


    對不起、謝謝你、是你救了我……這些話語,我一次也沒對他說過。


    我隻問過他,為什麽要一時衝動做那種事?


    「因為如果是你跳下去,好像真的會死。就算那隻是二樓,著地的部位不對還是會死。還有你啊,身上散發一股想死的氣息。我知道自己跳下去應該不會死,因為我是不死之身啊。我不跳下去,事情會變得更難收拾,因為我不擅長打架嘛。以結果來說,我成功了,他們沒再繼續糾纏你,這樣不就好了嗎?」


    聽完說明,我還是完全不懂他的想法。


    香山這個人,偶爾會冒出常人無法理解的言行舉止。


    從那以後,我都對他懷抱著一股敬意,因為他是我的恩人。


    ***


    午休經過走廊時,我碰巧撞見香山在和其他班級的女生說話。我快速通過,想假裝沒看見,怎知那個女孩賞了香山一巴掌,走廊上的學生們無不回頭看。


    「去死,爛人!」


    女孩罵完,小跑步離開走廊。她長得很美。


    香山倒是一臉痛快。他發現我來,朝我笑了笑,我完全不懂這種時候有什麽好笑的。


    「陪我一下。」


    香山說著,朝走廊盡頭的逃生梯走去,我隻能無奈地跟上。


    逃生梯的樓梯間刮著強風,香山在樓梯坐下,抬頭望著天空喃喃說道:


    「這樣就全部斷乾淨了。」


    「和所有曖昧對象?」


    「是啊。唉~好累。」


    香山摸著剛才被摑耳光的臉頰,感慨萬千地說。


    「對了,香山,你為什麽突然想分手?」


    「嗯……膩了,世界上沒有玩不膩的遊戲嘛。」


    他還是老樣子,滿口自私話語。那些女孩也太可憐了。


    「喂,岡田,你認為人生能夠重來嗎?」


    「很難吧。」


    我秒答。


    「我作了一個夢。」


    香山閉上眼睛,像是在回想。


    「我夢見自己回到大哥還在的時候。在夢裏,我還來得及讓人生全部從頭來過。」


    接著香山突然發出不成聲的哀號,起身說道:


    「我想去見渡良瀨真水。」


    我猜,他和那些女人說再見的原因,大概就是這個吧。我瞬間明白什麽,但還來不及追問,他就自個兒調頭走掉。


    我的內心也受到了衝擊。


    放完暑假後,真水從多人病房轉移至單人病房,這應該多少和她之前的檢查報告脫不了關係。她一天比一天消瘦,氣色也明顯變差。


    她始終沒說明前幾天在我告白之後說「對不起」的原因,我也不想追問。因為就算我不問,也大概能猜到她的意思,隻不過要把這種模糊的情感說出口,實在是一件困難、無意義的事。


    「我今天又被宣判死期了。」


    她最近似乎狀況不好,旁人光看都感覺得出來。


    「反正那個庸醫八成又會出錯。」


    我懷著某種許願般的心情說。


    「嗯……是嗎?」


    真水的聲音聽起來很脆弱,神情也和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不一樣。


    「你想知道這次剩下多少時間嗎?」


    「不想。」


    這是實話,因為知道了也不能怎樣。倘若生病的人是我,我會麵對答案,但我沒有勇氣聆聽真水的死期。我遠比自己原先所想的要懦弱許多。有了自知之明後,我差點苦笑。


    「我搶下茱麗葉的角色了。」


    不過,我還能為她做一件事,就是——替她完成「死前心願」。


    「真的嗎?還好有試著說出口呢!」


    這當然也是真水的希望。我一告訴她班上要在文化祭表演《羅密歐與茱麗葉》,她馬上說「我想演」,而我沒等她說完便一口答應「我明白了」。


    「好,下一個『死前心願』是……」


    真水拿起手邊的文庫本交給我。


    「我想去替喜歡的小說家上香。」


    我凝視著她遞給我的文庫本封麵,作者名叫靜澤聰,書名是「一縷光」。翻開書頁,內容有著濃濃的時代感,是典型的早期文藝小說。就是這本書讓真水愛不釋手。


    「他是我最愛的作家,我一直很想去他的墳前上香……」


    「我明白了。」


    隻要搜尋一下應該能查到相關資料,盡管地點不明,不過我姑且先答應下來。


    「卓也,一直以來謝謝你的幫忙。」


    真水異常平靜地說。


    「幹嘛突然這麽見外啊,嚇到我了。」


    我聽了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怎麽講得好像你明天就不在了呢。」


    我想緩和氣氛,說出口才驚覺說錯話,因為真水的表情馬上變了。


    「別擔心,我沒事,真的沒事。」


    她的語氣像是在哄小孩。什麽叫做沒事?我聽得一頭霧水。


    2


    靜澤聰是戰前的私小說(注5)家,並不有名,不過喜歡他作品的人就會非常著迷。


    他廣為人知的代表作《一縷光》是極典型的療養院文學。所謂的療養院文學,是以病患的住院療養生活為主題的作品,而《一縷光》所講述的,正是得了發光病的主人翁的故事。靜澤聰是一位私小說家,私小說家基本上是把自己的實際體驗原原本本地寫成小說。聽說靜澤聰本身也是發光病患者,二十幾歲就英年早逝。


    光看網路上的描述,印象還是不夠強烈,因此我和真水借了那本書,想實際讀過一遍。


    我利用下課時間在自己座位讀著《一縷光》時,香山跑來和我搭話。


    「你在看書?」


    「是啊,我有點事想了解……」


    因為是早期作品,文體和修辭都很古老,讀起來頗費時。老實說,要不是真水推薦,這實在是一本很冷門的書,我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想看。


    「那是渡良瀨真水喜歡的書嘛。」


    我心頭一驚。


    香山似乎知道什麽。


    「咦?是喔。」


    我知道這麽說有點牽強,但還是決定裝傻。


    「因為我也很喜歡那本書。」


    這倒是有點意外,我想應該不是巧合。如果這本書很紅就算了,香山怎麽可能剛好也愛讀這種冷門書呢?


    「我還沒全部讀完,不要劇透喔。」


    「他最後會死。」


    香山立即泄漏劇情。不過主角當然會死,所以我也沒什麽好氣的。


    《一縷光》並非大長篇,全文甚至不到文庫本的兩百頁,約莫一天就能讀完,老實說,我不覺得特別好看。應該說,這本書有它的趣味在,隻是讀起來太過絕望,缺乏小說該有的樂趣。再怎麽說,這都是罹患發光病的私小說家在得知死期之後寫下的作品,整體氣氛十分灰暗,讀了心情也會變差。


    隔天是社會科學課的校外教學,我們班要去參觀民族博物館。光聽名字,我一時間不太確定那是什麽地方。是要參觀什麽啊?陶器嗎?還是棕熊?


    我們約早上九點在現場集合,集合地點是博物館附近的車站驗票口。我提早到,結果碰見了更早到的香山。其他同學幾乎都還沒來。


    「喂,要不要蹺課?」


    香山見我就這麽說。他的個性就是這樣,常冒出一句無厘頭的話。


    「香山,我有個想去的地方。」


    我抓住機會,因為我也對當地的民族曆史沒興趣。


    「我想去靜澤聰的墳前上香。」


    他頓時有點錯愕,但很快就恢複冷靜說:「好,我們走。」


    「我們兩個早退。」


    香山轉頭對同學說,隻見對方整個愣住。我們一起穿過驗票口,坐上電車。依據網路上搜尋的結果,靜澤聰的墳墓在縣內的深山裏,大約需要花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然後得徒步登山。


    「香山,你能爬山嗎?」


    我擔心會給他的腳帶來負擔。


    「可以啦,總會有辦法。要是不行,你背我吧。」


    從他的語氣,我不確定這是不是玩笑。


    然後我們不再說話。


    交通尖峰時間已過的電車裏人影稀疏,分外安靜。


    仔細想想,我和他從來沒有特別約出去玩,兩人之間也沒有建立共同的興趣話題,因此一路上無話可說是很正常的。


    「說到渡良瀨真水……」


    啊,不,我們之間還有這麽一個共同話題。


    「我曾經暗戀過她。」


    香山幽幽開口。


    「我知道。」


    我下意識地說出真心話。


    「我想也是。」


    而他也沒有回避話題。


    接著,他開始告訴我自己為什麽會愛上真水。


    香山和真水最初是在升國中的考試會場認識的。


    我們學校是私立中高一貫的完全中學,那是一場決定能否入學的重要考試。


    聽說香山當時得了流感,考試當天發高燒,在情緒緊繃的狀態下勉強赴考,不僅意識朦朧,連路都走不穩,還慘到反胃想吐。好不容易熬過了考試,他一到休息時間便直奔廁所嘔吐。


    回到教室的香山在尋找考場教室時用盡力氣,雙腿一軟倒在地上,當時奔上去扶他的人就是真水。


    「你沒事吧?」


    香山說,真水叫他時,他以為看到了天使。


    「我帶你去保健室。」


    麵對真水的善意,香山答道:


    「不,我一定要考上。」


    「好吧……加油喔,我們保證會金榜題名,在開學典禮時見麵。」


    真水不是說「一定」或是「如果有緣」,而是用了「保證」,聽說就是這句帶著力量的話語,打動香山的心。這句話支撐著他,讓他熬過了考試。


    香山似乎就是在那時候告訴自己:「有朝一日,我要以她為榜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他在國中開學典禮上發現真水的身影,然而兩人不同班,彼此之間毫無交集。之後,香山的心始終懸在真水身上。


    正當他打算鼓起勇氣上前相認時,真水就開始休學,不再出現在校園。傳聞說她身體微恙,原因不明。聽說真水來上學的最後一天,獨自待在圖書館讀著靜澤聰的《一縷光》。她一頭栽入書中世界,沒察覺到香山的注視。這段隔著距離的眺望,成了他見到真水的最後一麵。


    接下來,香山每天引頸期盼真水複學,然而那一天從未到來。


    高一的第一堂班會課,老師要同學去醫院探望渡良瀨真水時,香山認為這是個機會。但他覺得那時的自己很骯髒,沒有資格去見她,所以才要我代替他去。


    「為了日後能親自去找她,我希望由你搭起一座橋梁。」


    香山坦誠道。


    靜澤聰的墳墓位在一個偏僻的位置,這點也反映出作者本人的個性,他就像他筆下的人物,生前排斥人群,個性難搞又孤僻。


    「想不到這麽累。」


    香山額頭出汗,我有點擔心他的腳,但事到如今也不能說「我們回頭」。於是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靜靜地走著。


    最後,我們終於來到靜澤聰的墳前。


    「怎麽說呢……感覺很符合他的形象?好寂寞的墓啊……」


    香山喃喃自語。世界上應該沒有墓園是熱鬧的,然而眼前的光景無比淒涼,真的如香山所說。那並非一般的墳墓,隻有一座小小的墓碑佇立著,上麵發了黴、長了青苔,風化得很嚴重,看起來無人掃墓,難以想像這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小說家的墓。聽說靜澤聰去世的時候,身邊無依無靠。


    最大的特徵是墓碑上沒有他的名字。筆名和本名都沒有,上麵隻刻著一個字。


    無


    這就是靜澤聰的墓誌銘。當然,我已在事前從網路上得知消息,記住靜澤聰的墳墓特徵,所以更加肯定是這裏。然而實際看到後,感受又更加強烈。我暗自感歎,這真的不是一般的墓。


    「無?好怪的墓碑。」


    香山老實說出感想。聽說這座脫離常軌的墳墓是根據靜澤聰的遺言所建。在他生前,曾經有人問他這座墳墓的意義,而他隻簡短回一句「這是我的人生觀」——網路上大概是這麽寫的。


    人死後的確會歸於無,不會去天堂,不會去任何地方,什麽都不剩。


    這才是真相吧?


    我拿出手機,想拍幾張照片給真水看。


    然後我們沿著來時路下山。


    「……我會去向渡良瀨真水告白。」


    回程的電車裏,香山用認真的語氣說。


    ——我也喜歡渡良瀨真水,向她告白了,然後被拒絕。


    唯有這件事,我怎樣都無法對香山說。


    相對地,我主動提議:「下次我們一起去看她吧。」


    3


    過了幾天,我去病房探病時,真水正在織前陣子她母親帶給她的毛線團。


    「今天還有另一個客人喔。」


    真水聽見我說話,停下編織中的手,一臉訝異。


    「誰?」


    香山從我後方現身,連站在旁邊的我都看得出來他很緊張。


    「你還記得我嗎?」


    「呃……啊,記得!我們之前在考場見過麵吧?」


    真水大吃一驚。


    「謝謝你記得我,我叫香山彰。」


    「那我直接叫你『彰』吧。」


    然後香山回頭看我,難以啟齒地說:


    「那個,岡田,你能不能讓我們獨處一下?」


    「啊……沒問題。」


    我乖乖走出真水的個人病房,在走廊的長椅坐下,無所事事地呆望天花板。白天的醫院裏,隻見護士們忙碌地在走廊上來來去去。


    想必香山正在向真水告白吧。


    我當然沒有資格阻止他。


    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心裏悶悶的。


    我是怎麽了?吃醋嗎?察覺自己內心醜惡的情感,我忍不住苦笑。


    接著,我開始思忖真水那句「對不起」意味著什麽。我被她拒絕了,但我現在依舊無可救藥地喜歡她。


    確認時鍾,從剛剛到現在也才經過五分鍾而已。


    總覺得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時間不是等速流逝,一樣的五分鍾,有時顯得漫長,有時顯得短暫,而我和真水共度的時間是以高速流動。寶貴的時間太短,無足輕重的時間卻分外冗長。我時常希望兩者能顛倒過來。


    我閉目抬頭。不知道為什麽,心跳得好快。為什麽連我也在緊張?


    病房的門被大聲推開,我一看,香山出來了。


    「香山,你……」


    不妙!我搭話後立刻後悔,現在不適合跟他說話。


    香山的臉白得像紙,沉默地回視我,眼神空洞,麵無表情。我想到「茫然若失」四個字。這不是香山,眼前的他簡直是另一個人,我從沒見過他露出如此失魂落魄的表情。


    「……」


    經過一段時間,他還是沉默不語。


    我感到手足無措,隻能呆望著他。


    「我不甘心。」


    香山好不容易擠出聲音,語氣雖然平板,卻藏不住話中的情緒。


    他最後隻留下這句話便離開病房,消失在走廊。


    我頓時不知道該怎麽辦。


    是不是應該追上去呢?不,我轉念一想,還是別去打擾他吧。


    我接著踏入真水的病房。


    真水尷尬地低下頭,歎了一口氣。室內鴉雀無聲。


    「最近變好熱喔。」


    我隨便搭話,走到真水身邊。


    「他說他喜歡我。」


    真水茫然說道。


    「是嗎……」


    我答道。真水是不是和我告白的時候一樣,隻對香山說了一句「對不起」呢?


    「你怎麽回答他?」


    「對不起。」


    果然——才剛這麽想,真水又接著說下去:


    「我說,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然後,真水用無力、沮喪的表情注視我。


    「是、是喔,這樣啊。」


    我受到打擊……不,是彷佛五雷轟頂,因為我之前都不知道這件事。


    到底是誰?


    什麽時候?在哪裏發生的?


    我感到灰頭土臉。


    卻沒有勇氣追問。


    「對了,我前陣子去替靜澤聰上香囉。」


    我轉移話題,拿出手機點開之前拍的照片,展示給她看。


    「哇~上麵真的刻著『無』呢。」


    真水恢複平時的模樣,充滿好奇心地盯著我的手機。


    「我也在自己的墓碑刻上『無』好了。」


    「我是覺得別的比較好啦。」


    「譬如說?」


    「精神官能症之類的?」


    「也太糟了。」


    真水咯咯發笑,我也被她逗笑了。


    「還有嗎?」


    「你指什麽?」


    「想完成的心願。」


    「對耶,我想想喔……我想試試看抽菸。這種時候不是都會抽菸嗎?」


    這種時候是哪種時候啊?我想了一下才急忙說:


    「不行不行!真水,你是病人,怎麽能抽……」


    「我知道,所以要抽菸的人不是我,是你呀。卓也,你忘記規矩了?」


    真水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我最近忙翻了。


    因為忙著排練文化祭要表演的話劇。同學們每星期三都會在學校集合,有時候則到公園練習,大家一起對戲。因為這樣,我不得不時常向女仆咖啡廳請假。女主角由男生反串已經完全是搞笑劇了,老實說,我覺得根本不用太認真練習,但我仍會乖乖到場參與,這麽做主要也是為了把所見所聞告訴真水。


    那天學校教室因為諸多原因不外借,我們來到附近公園排演。盡管時序已經進入九月,公園還是暑氣逼人,我一麵反覆練習,一麵心想「拜托饒了我吧」。


    當時排練的是家喻戶曉的最後場景。羅密歐與茱麗葉雖然深愛彼此,卻因為家族世仇和各種阻礙無法結合。茱麗葉被逼著嫁給別人,因而服下「假死藥」。那種藥喝下去會如同死亡一般持續沉睡,茱麗葉想藉由裝死來逃過逼婚,等複活時再和羅密歐私奔,怎知弄巧成拙,羅密歐誤以為茱麗葉死了,難過得了結自我的生命。後來茱麗葉蘇醒,發現羅密歐死了,因而絕望得自殺殉情——劇終。唉,他們也太陰錯陽差。


    「啊,茱麗葉,你為什麽死了呢?」


    負責演羅密歐的香山,聲音有氣無力。要在這種台詞注入感情確實不容易。


    發生那件事以來,我和香山之間的氣氛變得怪怪的,尷尬到無法說話。


    「我也要死,茱麗葉,我要追隨你的腳步而去。」


    羅密歐說完喝下毒藥,率先身亡。


    「羅密歐!啊~你為什麽死了呢?」


    接著,我飾演的茱麗葉會拿匕首刺向自己,兩人雙雙離世。真是一出動人的悲劇——本來應該是這樣。


    「你們都沒有放感情。」


    負責演技指導的話劇社女孩臭臉說。這種搞笑劇需要認真嗎?我在心裏抱怨,然後喊道:「我想休息!」


    「休息三十分鍾!」


    現場氣氛緩和下來。今天來排練的,除了連我在內的主要角色,還有負責演技指導的三名學生,合計九人。其他人現在不是在努力準備考試,大概就是出去玩了。


    總之,絕大部分人現在應該都躲在室內吹冷氣。


    一思及此,我就有點不甘心。


    接著,我悄悄離開公園,前往附近的吸菸室,拿出預先藏在口袋的香菸,點火。


    「你太不小心了吧?」


    後方傳來香山不敢置信的聲音,回頭一看,他不知何時站在我背後。


    「幹嘛?你跟蹤我?」


    「未成年抽菸要退學喔。」


    「想告密就去告密啊。」


    我吸了一口菸,緩緩吐出來。老實說我還不習慣抽菸,所以沒有吸入肺裏,隻是輕輕吸入再吐出去而已。


    「借我。」


    香山說道,同時拿走我叼著的菸,悠哉悠哉地吸著。


    「這才叫抽菸。」


    戶外的吸菸室裏隻有小貓兩三隻,我不意外,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眼前隻有一個微胖的上班族邊用手帕擦汗邊抽菸。


    「香山,你有吸菸?」


    「以前啦,已經戒了……因為靜澤聰很愛抽菸,我國中時崇拜他才抽的。」


    啊~原來如此,難怪真水會好奇,這樣就吻合了。經他這麽一說,《一縷光》裏的確有個男人即使得了發光病,生命所剩無幾,依然大口大口暢快地抽著菸。


    「聊聊香山正隆吧。」


    正隆是香山的哥哥。我之所以記得他的名字,是因為他去世了。因為死亡,才變得特別。


    「我哥他很會讀書,運動神經也很好,我可能有點眼紅吧……老實說,直到他過世之前,我都很討厭他。但是自從他走了,回憶美化了一切,我有時回想起來,會產生一種他人很好的錯覺。你會不會有這種感覺?」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香山直接提起哥哥。


    「欸,我哥和你姊交往的時候,兩人都聊些什麽話題啊?」


    「我沒辦法想像耶。」


    回想起來,我其實很少聽鳴子聊起男朋友。


    「會不會聊到我們呢?」


    「誰曉得?香山,你都和女孩子聊什麽?」


    「啊,偶爾會聊到你。」


    聽了有點不舒服。


    「反正一定是壞話。」


    「嗯,就說你是個奇怪的家夥。」


    他笑著蒙混過去,沒有否認。


    「喂,真水喜歡的男生是你吧?」


    香山突然問道,感覺像是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微胖的上班族忽然看向我們,腦中大概在想這兩個小鬼在上演什麽青春劇吧。


    「不是吧。」


    「你是不是很遲鈍啊?」


    「少講得一副你很懂的樣子。」


    「我很煩躁啊。」


    香山難得出現情緒化的口吻。


    「岡田,把話說清楚。」


    他這是在強人所難,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麽。


    「香山,你每次講話都這麽深奧,誰聽得懂。你就不能普普通通地說話嗎?」


    我不小心認真回他。


    「我問你,渡良瀨真水是不是喜歡你?」


    他什麽也不知道,卻再次用這句狀況外的話語刺激我。


    我從香山手中奪回香菸,一口氣用力吸到火光熄滅,呆滯地望著嘴裏吐出的白煙嫋嫋升空。這時,我突然想到《一縷光》的尾聲。


    男主角長年飽受發光病所苦,並且明白了自己的死期。某天,他在療養院認識的男性發光病友去世了。夜裏,男人的遺體在火葬場火化時,從煙囪升空的煙發出微光。發光病患者就連肉體火化成煙,都會因為照射到月光而散發光芒。那縷煙化作一道光,騰向天際。主角看著那一幕,一麵察覺到自己將死,一麵感受著人類的死亡所帶來的美。


    這本小說就在這裏結束。


    4


    白天上課的時候,芳江老師穿著喪服。她在課堂一開始就告訴同學,自己大學時期的恩師過世了,她晚上要去參加守靈。


    回家以後,我在鳴子的牌位前想像自己死去之後,會舉行怎樣的喪禮。


    我的想法很明確,沒有任何人來參加是理想狀態,因為我討厭喪事。


    我想起鳴子的守靈儀式。


    當時真的相當痛苦,鳴子走得太匆促,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我是死者家屬,當然不能拒絕參加守靈,一定要出席才行。每個人都對姊姊的死議論紛紛,我一點也不想聽到那些流言蜚語。旁邊的人在哭,我隻覺得好吵、好吵。我沒有哭,親戚伯伯私底下在說「不知道那小子在想什麽」、「他真是沒血沒淚」,而且被我聽見了。我也覺得自己或許哪裏不對勁吧。


    守靈儀式上擺了滿桌的酒菜。


    我不懂為何鳴子走了,我們卻要在這裏大吃大喝,然而每個人都在暢飲,甚至有人看起來樂在其中。我忍不住心想:「你們是不是腦子有病?」我瞞著親戚偷拿了一瓶啤酒,躲在廁所裏對著瓶口灌下。這是我第一次喝酒,好苦好難喝。這段期間不知道有多少人敲了幾次門,我全部當耳邊風,在廁所裏不停喝酒。


    對不起,我沒血沒淚。


    我悄悄在佛壇前向鳴子道歉。


    鳴子已經變成照片,永遠都是這張笑臉。


    最後,我試著想像真水的喪禮,腦中卻什麽都浮現不出來。真水什麽時候會死?我會去參加她的喪禮嗎?我死也不想參加。


    「岡田,你最近怎麽啦?」


    小莉子前輩在打工的休息時間問我。經她一說,我也覺得最近上班頻頻出錯,不是義大利麵煮過頭,就是把烤雞蓋飯做成焦炭雞蓋飯。我是迷糊女孩嗎!


    「很抱歉,我會注意。」


    「啊,我不是指工作啦。不,工作上的確狀況滿多的,但我比較擔心你啊,誰教你一副世界末日要來臨的樣子。」


    我表現得很陰沉嗎?真的假的?我完全沒自覺。


    「發生什麽事?」


    我已經懶得裝傻,決定老實招認。


    「我前陣子告白被拒絕了。」


    「咦!你有暗戀的女生啊。」


    聽小莉子前輩的口吻,她似乎比較訝異這件事。我覺得有點受傷。


    「是啊……」


    女仆咖啡廳的工作其實是千篇一律重複相同的動作。基本上的服務內容都一樣,相當一成不變,實際上重複來的常客也並不多。不過女仆們每天都做一樣的事可能也膩了,時不時會追加特殊需求,這時我就得隨機應變。


    「岡田,蛋包飯一份,不畫愛心,請在上麵寫『祝你生日快樂』。」


    我收到命令,拿起番茄醬準備在剛做好的蛋包飯上寫字,手卻停了下來。「樂」字筆劃太多,哪寫得下啊!但改成注音字數又太多,最後我好不容易用「happy birsday」克服難關。


    我一如往常,打工結束後和小莉子前輩一起回家,結果劈頭就被她指正:


    「岡田,你單字拚錯了,不是『s』是『th』。這是國中生程度的錯誤喔,你們學校的水準不是不錯嗎?你這樣子真的沒問題?」


    「……」


    我本來英文就不好,回想起來最近真的完全沒念書,這樣下去真的沒問題嗎?我有點緊張。


    「還有,你最近排的班好少。」


    「對啊,暑假結束了,我忙著準備文化祭,可能差不多得辭掉打工了。」


    我最近忙到一周隻能排一天班。


    「是嗎,我會寂寞的……你看起來不像會參加學校活動的人呢。」


    「我的確不是……」


    自從邂逅了真水,我的生活驟然一變。


    「你們班要演什麽?」


    「《羅密歐與茱麗葉》,我演茱麗葉。」


    「噗哈。」


    她看著我,眼神像在說:「你腦袋沒問題嗎?」這種反應我已經習慣了。


    「我很正常。」


    「……好令人在意喔。」


    「在意什麽?」


    「你的說法。」


    「很普通啊。」


    「所以才奇怪。」


    「什麽意思?」


    「嗯,算了。」


    對話到此中斷,我們就這樣默默走在朝向大馬路的人行道上。


    「沿續上次的話題。」


    她率先打破沉默。


    「上次講到什麽?」


    「約好『下次一起』呀。」


    「啊……」


    「我們下次要不要兩個人出去玩?」


    小莉子前輩豁出去似地說道。


    我猛然停下腳步,小莉子前輩自己又往前走了幾步。


    「你不用太當真啦。」


    她急急忙忙找台階下。


    「對不起。」


    我說不出別的話。


    小莉子前輩神情一僵。


    「我開玩笑的。岡田,我們走吧。」


    我沒再回話,隻是不停往前走。


    與小莉子前輩道別後,我突然好想見真水,並對被衝動支配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我意識到自己是在撒嬌。一方麵我也在猶豫是不是該回家,但腳步卻自然而然朝著真水的病房走去。


    月色很美,那是一個靜謐的夜晚。一進病房,我才驀然意識到在這個地方,每天都理所當然有人去世,隻是我不知道而已——我偶然間這麽想。


    我悄悄走進病房,真水沒睡,站在窗邊,視線投向敞開的窗外。窗簾在窗邊搖曳。


    「你要早點睡啊。」


    我出聲說,她受驚似地回頭。


    「呃,為什麽突然來了?」


    她的語氣顯得有點掃興。


    「抱歉。我今天沒事做,想來找你。」


    我不知道該怎麽延續話題,因為我自己也理不清頭緒,隻能這樣說。


    「你傻了嗎?現在都幾點了。」


    的確,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多,我有點得寸進尺。


    「算了,沒關係啦。欸,卓也,你過來一下。」


    幸好真水的心情馬上變好,恢複柔和的語調,招手要我去窗邊。


    「你看。」


    她邊說邊指著窗外的夜空。


    「要看什麽?」


    她的手伸向窗外,如同在回答我的疑問。


    今晚的月色很美。


    真水的手臂沐浴在月光下,徐徐綻放光芒。


    我還是不太習慣看到人體發光,眼前的景象對我來說相當神奇,但我也怕真水不喜歡我這樣子看她。


    「喏,你不覺得光芒變強了嗎?」


    真水說。我用力眯眼,她說的沒錯,距離我們上次一起觀星,她身上發出的光芒變得更飽和也更耀眼。


    「光變強表示……病情惡化了。」


    真水的語氣彷佛不關己事。


    「嗯。」


    我詞窮了,覺得這時候說什麽都不對。


    「卓也,問你喔,你曾經跟重要的人死別嗎?」


    真水像是忽然想到般問道。感覺這個疑問已經卡在她心中多時。


    「沒有啊。」


    我說謊。


    「真的?但你看起來好像已經習慣了。」


    「什麽意思?」


    「習慣人死去。」


    我一點也不想變成這種人。


    「你想說什麽?」


    我微微後悔今天來探病。


    「我要回去了。」


    我轉身準備走出病房,但她拉住我的衣襬。


    「對不起,卓也,你生氣了?」


    「沒有。」


    我冷淡回應。


    「卓也……」


    她的聲音輕輕顫抖。


    「我怕到睡不著,你可以陪我到天亮嗎?」


    這是真水第一次如此脆弱無助地向我提出要求。


    我沒有答覆,思緒一片紊亂。


    真水是懷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對我說出這句話?


    她拉上窗簾,躺回床上。我一在椅子坐下,她便輕聲說「過來我這裏」。我耐不過她的要求,在她身邊躺下。


    「先聲明喔,我沒有要幹嘛,你不要起色心!」


    「才不會咧。」


    我現在也沒那個心情。不過,這不代表我能酣然入睡。


    「聽說明天要驗脊髓液。」


    真水似乎也睡不著,說話確認我是否還醒著。我默不作聲。


    「檢驗分成兩種。我生的病還沒查出病因,所以無法根治,隻能依據病情做症狀治療,能撐一天是一天。另一種檢驗則是為了查明病因,換句話說,我是他們的實驗白老鼠,負責測試新藥,每天都有人拿我的身體做實驗。」


    真水不介意我是否清醒,繼續說明:


    「就算找出原因,特效藥還不知道要開發十幾二十年,我也撐不到那時候。不過相信未來有一天,發光病將不再是絕症。我現在的付出,能讓之後的病患因此得福。我真是好心又偉大,在替人類的未來盡一份心力呢。」


    由於我眼睛閉著背對她側躺,所以看不見她的表情。


    「很了不起吧?卓也,快稱讚我呀。」


    我無言以對,繼續裝睡。經過一段時間,背後傳來「嘶……」的鼻息聲,我知道她睡了,才悄悄鑽出棉被離開。我躺進去不久後便發現我得趁天亮前快點走,否則早上被誰看見就完蛋了。


    半夜三點似乎還早,我在全天候營業的速食店打發時間,搭首班電車回家。


    一進家門,我便打了個冷顫。


    母親坐在桌前,房間很暗,沒有開燈,她隻是靜靜坐著。我想不管是誰看到這一幕都會被嚇到,我當然也嚇了一跳。


    「你在做什麽?」


    「你最近很不對勁。」


    看來她徹夜未眠,在等兒子天亮返家。


    「求求你,千萬不要自殺。」


    母親眼神空洞地望進我眼裏,聲音中帶著懇求。


    「不要一直念我好不好?我要死要活是我的事。」


    平時我都會裝作沒聽見,今天卻忍不住頂嘴。


    「卓也,你不會懂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心情。」


    我不想再與她爭辯。我累壞了,隻想早點睡覺。


    「你是成年人,拜托振作一點。」


    我最後丟下這句話,母親仍繼續喃喃重複一樣的話,我全部當作耳邊風,躲回自己的房間。我沒有洗澡,換上睡衣早早入睡。


    之後又過了幾天,我趁排練結束後,順道去醫院探望真水。她手上捧著紅色的圍巾,似乎終於完成連日來的編織工作。


    「卓也,你今天好晚才來。」


    我們並沒有約好今天要碰麵,所以根本沒有早晚之別,但我隨即說了「抱歉」。


    「你今天也去排練《羅密歐與茱麗葉》嗎?」


    「對啊,茱麗葉不好演呢。」


    接著,我告訴她排練中發生的趣事,並刪去我和香山的對話。


    「菸呢?」


    「臭死了,勸你不要抽。」


    「你有沒有用力地吐出煙?感覺紓壓嗎?」


    「不……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這樣啊,好無趣喔。」


    真水看起來是真的感到掃興。


    「對了對了,演羅密歐的人是彰嗎?」


    「你上次聽他本人說的?」


    「嗯。你們會接吻嗎?呀~~臉紅心跳!」


    「誰要和他接吻啊。」


    「好失望喔。」


    我莫名感到生氣,忍不住捏了她的臉頰。


    「不~要~啦~」


    真水驚慌的反應意外地有趣,害我忍不住想多欺負她幾下,看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


    「我不要。」


    「不要嘛~」


    接著,我模仿她的怪腔怪調說:


    「你~喜~歡~的~人~是~誰~?」


    真水攆開我的手,突然換上認真的臉孔。


    「我正在努力不愛上任何人。」


    「幹嘛這樣?」


    「所以,請你不要妨礙我。」


    我越聽越迷糊,自己究竟哪裏妨礙到她?


    「還有,請幫我把這條圍巾交給我父親,小心不要被我母親發現喔。」


    「啥?不,等等……」


    真先生住在很遠的地方耶。


    我把日前和真先生問來的聯絡方式輸入自己的手機,並且打電話給他。他說不方便來我們住的地方,不過可以來最近的車站附近。


    我們約在麥當勞碰麵,我先到便等了一下。真先生走進店裏時,不時回頭確認後方,令人聯想到電視劇裏隨時留意自己有沒有被跟蹤的嫌疑犯。


    「我女兒受你照顧了。」


    真先生難掩疲色。


    「這是給你的禮物。」


    這是什麽?真先生交給我一本書,由於上麵包著書店的紙書衣,我看不見書名,也不打算急著確認。


    「……請問,真水狀況不好嗎?」


    「她移到個人病房已經一個月了。」


    我不提主觀感受,隻告訴他客觀事實。


    「我已經離婚了,不用擔心法律問題。我破產不會牽連到她們母女……怕就怕有些人會使用非法手段討債。」


    「這是真水要我轉交給您的東西。」


    我把紙袋放在真先生的桌前,裏麵裝著真水拿給我的圍巾,但他忙著說話,並未對內容物表示好奇。


    「要是被那些人發現我們夫妻是假離婚,還有我偷偷拿錢接濟家人……會給她們帶來麻煩的。」


    這時,我忍不住從紙袋裏拿出圍巾,交給真先生。


    「這是什麽……?」


    「真水為您織的。」


    「是嗎……」


    看見這樣的禮物,真先生也深受感動。


    「現在送圍巾有點早,但她說自己可能活不到冬天。」


    隻見真先生眼眶泛淚,而我也難以維持冷靜。


    「總之,請您去探望她。拜托了。」


    語畢,我便走出店門。


    「卓也!」


    才走沒幾步,背後便傳來真先生的喊叫聲。我不想轉身,但還是轉過頭。


    「你喜歡真水嗎?」


    真先生的臉上失去威嚴,露出懦弱的表情。


    「我說喜歡又能怎樣?」


    我心煩意亂地吼道,接著頭也不回地穿越斑馬線。


    然後,我不自覺地跑了起來。


    我穿梭在路上人群之間,全力衝刺。


    彷佛在演青春偶像劇,自己真像個白癡……不,真的是白癡。


    渡良瀨真水快死了。


    我始終害怕麵對、裝作沒看見的死亡現實,如今已迫在眉睫。


    接著,我回頭審視至今的每一天。


    真水的心願大部分都是些無聊的小事。


    想在死前完成這些無聊小事,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好像有哪裏不太對?


    我轉念一想。


    那些當真是她想在死前了卻的心願嗎?


    她的心裏真的沒有留下任何遺憾?


    渡良瀨真水真的這樣就能心滿意足地赴死嗎?


    還有什麽事情是我可以為她做的?


    我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思緒千回百轉,我隻是拚命思索著沒有結論的煩惱。


    回家之後我還是相當清醒,怎樣都無法入眠。我猛然想起真先生送的書,趕緊拿出一直放在包包裏的東西。我拆下紙書衣,確認書名。


    《雪花球的製作方法》。


    原來雪花球可以自己製作,我有點意外。


    我快速翻動頁麵,發現隻要努力一下,說不定能把那顆雪花球修好。


    這或許是真先生想透過送書傳達給我的訊息。


    我重新觀察真水寄放在我這裏的雪花球,那棟縮小比例的小木屋不再下雪,倒在我現實中的房間裏,顯得空虛。繼續放著我看了也很難受,所以曾想把它扶正,卻怎樣也弄不好。那看起來宛如遭海嘯肆虐過的家。當它還佇立在玻璃球裏時,彷佛屋子裏住著人,如今卻怎麽看都像廢棄物,整個家少了關鍵的風景。


    機能不足的家。


    我頓時產生某種奇怪的錯覺,好似自己站在別人家的陽台,舉著望遠鏡眺望自己家。我家當然不是小木屋,但就是不知哪裏相像,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接下來,我試著想像真水的家。


    所需材料應該能在暢貨中心湊齊吧。


    第二學期開始後,我去病房探望真水的頻率比起暑假銳減,大約一周兩、三次,每次前往,真水的臉色都變得更差。


    渡良瀨真水的死期一天天逼近。


    最近去病房陪她時,我能明顯察覺到這點。


    真水一天比一天消瘦。


    「真水,你希望我下次為你做什麽呢?」


    「……我想睡覺。」


    剛聽到時,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但我錯了,因為她神情憂鬱地躺在床上,完全不看我的眼睛。


    「好了,卓也,你不用再來了。」


    「你幹嘛這麽說。」


    「請你徹徹底底把我這個人忘掉吧。」


    「真不講理耶……」


    「因為我很痛苦,已經不想再看到你的臉。」


    真水的聲音有點歇斯底裏。


    「別再管我了,我討厭你,看到你就煩。」


    「……你故意這麽說,想讓我討厭你嗎?」


    我的聲音在發抖。我知道自己激動也於事無補,但就是無法維持冷靜。


    「對。」


    她用虛弱且自暴自棄的聲音說。


    「我最後一個願望是——『請你之後都不要再來了』,明白嗎?」


    「……明白了啦。」


    我何必說「明白」呢?其實我根本什麽也不知道。


    我離開病房。這次說不定真的是最後一次見麵——想到這裏,我很感慨最後竟然是這樣收場,那麽,我們之前相處的時間又算什麽呢?想東想西也沒用,我關上門走出病房,告訴自己:「全都結束了。」


    這全都是一場惡夢。


    趕快忘掉吧。


    說起來,自從認識真水以後,生活中多出一堆麻煩事。


    她指派的任務都很強人所難,起初顯然隻是想捉弄我。


    她真的很煩人。


    是不是性格扭曲了啊?


    而且她有些地方很自私。


    又很任性。


    還有心口不一、有話藏心裏的壞毛病。


    總之,一點也不老實。


    個性又強硬。


    強硬歸強硬,有時卻很脆弱。


    是個愛哭鬼。


    喜怒哀樂起伏大。


    很愛她的家人。


    許多時候都很溫柔貼心。


    纖細敏感。


    容易受傷。


    我也常常讓她受傷。


    …………


    我忘得了真水嗎?


    想也知道不可能。


    5


    時序即將從夏天轉入秋天,鳴子死亡的秋天。


    每逢這個季節,我就會時常想起鳴子。因此每年隻要秋日將近,我的心情就會變得憂鬱,尤其今年格外厭惡秋天。不知怎地,我很痛恨自己的年紀即將超越姊姊最後活過的高一秋天。


    沒去探望真水過了兩周,轉眼間文化祭即將在隔日到來。


    活動前夕,平時沒參與練習的同學幾乎都到齊了,一方麵是想證明自己也有參與,另一方麵我想大家或多或少都想把握參與青春盛事的機會。每個人忙著前置工作,反倒是主演的我們沒有分派到工作,挺清閑的。我也想過是不是要主動幫忙,卻莫名提不起勁。


    「就是明天了。」


    我癱靠在講台上,香山朝我拋出從一樓的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罐裝汽水。


    「岡田,你為什麽想演茱麗葉?」


    事到如今,香山才對我提出最基本的質疑。


    「不……想演茱麗葉的其實是真水。」


    「啊?什麽意思?」


    「真水常常說,要我代替她完成『死前的心願』,並且與她分享過程。」


    「那我明天上台時,把你當成渡良瀨真水就行了?」


    「不準哭喔。」


    汽水泡泡在口中化開。


    「但隻剩下兩個月了。」


    香山似乎預設我知情才說出口,我吃驚地望著他。


    「是真水和你說的嗎?」


    我想起暑假結束後,真水說她又被宣告死期,當時我很怕聽到具體內容,所以沒有追問。


    「上次和你一起去時聽說的啊。岡田,你不知道?」


    我深受衝擊。一來是因為香山知情而我卻渾然不知,二來主要是被「兩個月」這個數字嚇到。我的心情彷佛突然被人推進冰冷的水裏。


    「喂,岡田,為什麽像我這種爛人每天都過得無憂無慮,沒什麽生命安危,美麗的人卻非死不可?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香山是指誰呢?是真水嗎?還是他哥哥?或者雙方都有?我並不想知道,也覺得不問比較好,所以沒說話。


    相對地,我試著尋找其他話題。


    「我也被渡良瀨真水拒絕了。」


    我總算對香山坦承,然而香山看起來絲毫不訝異。


    「那個人時常陪伴她,卻是她絕對不能愛上的對象。」


    「你說什麽?」


    「我在說渡良瀨真水喜歡的家夥。」


    這件事我初次耳聞。


    「這是她本人說的?」


    「是啊,所以就是你吧。」


    「不對,不可能啊,我們前陣子絕交了,說好不會再見麵。」


    「絕交?你是小朋友喔。」


    「確實。」


    我承認自己很幼稚。


    ——問你喔,如果有一天我叫你千萬不要來,你還是會來看我嗎?


    事到如今,我才想起真水曾經說過的話。


    夜越來越深,我們專心地練習最後一幕。


    首先,茱麗葉要喝藥陷入假死狀態。


    接著,羅密歐看到茱麗葉,以為她死了,於是自殺。


    最後,茱麗葉因為羅密歐的死而絕望,也跟著自殺。


    化作「無」。


    ——摯愛之人死去的時候,我必須殺死自己。


    鳴子畫紅線的句子浮現腦海。


    在夜間溜入病房,需要很大的勇氣與決心。與真水相識以來,我已經不知道反覆做過多少次這種事,我想應該有鍛煉出勇氣吧。


    不過,實際上當然不可能每次都那麽順利。


    現實就是如此。


    正式演出話劇的前夕,我實在太想見真水一麵,離開學校後趁著半夜溜進病房,結果被護士逮個正著。


    「你在那裏坐下。」


    她是之前真水在商店昏倒時和我說過話的護士——岡崎。她歎著氣,要我在護士站的椅子坐下。


    「老實說出來,你叫什麽名字?」


    「岡田。」


    「全名!」


    岡崎的語氣十分嚴厲。


    「岡田……卓也。」


    「果然是你。」


    我不知道她說「果然」是什麽意思,而她不作解釋,繼續說道:


    「本院規定,非相關人士,不得在會客時間後進入病房。」


    「是……對不起。」


    事到如今,我也隻能拚命道歉。我盯著地麵,脖子垂得低低的。


    「算了,這件事其實不重要。」


    岡崎維持肅穆的表情說,我訝異地抬起頭。


    「先不提這個,你為什麽突然就不來探望渡良瀨同學呢?你們不是男女朋友嗎?」


    我嚇一跳,岡崎似乎徹底誤會了什麽。醫院工作那麽忙,我還以為她並不清楚誰來探望誰,哪知她竟然發現我頻繁出入真水的病房。


    「你們吵架了嗎?還是你終於受不了?看著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你覺得很痛苦?」


    「不是的……是我單方麵被她討厭了,她說不想再看到我的臉。」


    「所以你就不來啦?哦~」


    岡崎抬起穿拖鞋的腿,輕輕踢了我一腳。


    「不要半途而廢啦。」


    「……我也很無奈啊,她不要我來,我隻能不來。還是說,岡崎小姐,你崇尚變態跟蹤狂那種偏執的愛?」


    不知為何,我選在這個正經的時刻開玩笑。沒錯,我知道自己在一頭熱。


    「你什麽都不懂,而且不認為自己的無知有錯。你覺得自己是對的,還沉溺在你自以為是的正義裏,這是很常見的情形,但是也很惡劣。」


    岡崎接連吐出意味深長的話,然後站了起來。


    「巡房時間到了,我該走了。你今天回家吧,不要半夜把病人叫醒。」


    被她這麽一說,我也緩緩起身。


    「我值大夜班時,半夜會去巡視病房,最近渡良瀨同學時常邊睡邊流淚,自從你不來之後一直是這樣,可能連她本人都沒察覺。我雖然看在眼裏,卻也不能說什麽。我同時照顧很多病人,不可能一一探究他們內心的隱私。她嘴上總是說著『卓也,對不起』,這是你的名字吧?她每天晚上都在對你道歉。是什麽原因驅使她這麽做?我不知道。」


    岡崎連珠炮似地說道,我忽然覺得她很適合當漫才(注6)家或政治家。


    「我想天底下大概隻有你知道答案。」


    岡崎最後留下這句話,便走出護士站。


    「等等!」


    我不小心大叫出聲。


    「小聲點,現在是半夜。」


    「對不起。呃,我們班明天要上台演戲,這次是正式表演,所以我今天才想來看看真水的臉。我是為了她才努力演戲,可以麻煩您至少幫我轉達這件事嗎?」


    「看我的心情。」


    岡崎留下這句話後離開。最後我還是沒見到真水,隻能認命回家。


    文化祭正式開幕前的時間裏,我真的覺得相當難熬。


    「卓也,不要亂動。」


    班上的女孩子們抓住扮演茱麗葉的我,在教室裏替我上大濃妝,穿上誇張的禮服。我之前就知道要穿禮服,但可沒聽說要化妝。


    「不需要做到這個地步吧……」


    我無奈表示,然而整個班上已經玩瘋了,沒人理我,男生們也都在旁邊憋笑。


    「岡田化起妝來很好看耶。」


    「好像比我還美。」


    「岡田意外地漂亮嘛。」


    眾人對我投以說不上是安慰的話,我也覺得鏡子裏的自己怎麽看都滑稽可笑,甚至萌生一股想丟下一切逃跑的衝動。


    「岡田,你是不是很緊張?」


    飾演羅密歐的香山穿著貴族服飾走來,一副湊熱鬧的樣子來偷看我梳妝打扮。


    「完全不會。」


    我才想說「你比我還緊張吧」。他的表情有多緊繃,難道我會看不出來嗎?


    「岡田,希望這出戲能大受好評。」


    不論怎麽想,從我穿女裝亮相的那一刻起,這出莎士比亞的悲劇就已經淪為搞笑劇了。


    「要是你也穿女裝就好了。羅密歐其實是女人,這樣就變成全新風貌的百合悲劇。」


    也不是悲劇,應該說是悲喜劇。


    「兩個男人演百合嗎?」


    「很可笑吧?」


    我嘴上說好笑,實則完全笑不出來。


    其實我已經快受不了……不過還是想認真表演到最後。


    因為我不是為自己而演。


    排戲的時候我也算是認真,所以一定不會有事。


    「真的沒問題嗎?」


    我沒來由地感到不安,對香山問道。


    「哦哦,很適合你嘛。」


    香山顧左右而言他,對我的女裝發表感想。我用手肘頂了他一下,因為已經梳妝完畢而準備起身。


    我把製服脫在教室角落,這時口袋傳來手機震動聲,我急忙走去確認畫麵。


    上麵顯示「渡良瀨真水」。


    而且是視訊通話。


    「喂,岡田,馬上要上台了。」


    某個人出聲提醒,但我不予理會,接通電話。


    真水的臉占滿整個螢幕。


    一看到她的臉……我就笑了出來。


    『聽說你想看我的臉?』


    她的黑眼圈很嚴重,眼睛紅冬冬,麵容淒慘到一看就知道直到剛才都在大哭。我之前從來沒看過她這麽憔悴的樣子。


    『如何?』


    真水莫名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說。


    「不管其他人說什麽,這個世界上你最漂亮。」


    這是我的真心話。現在這一刻彷佛被施了魔法,感覺隻要將這句話說出口,便能好好傳遞給她。


    『嗬嗬,你的臉也很猛啊,好像公主喔。』


    你很吵耶——我心想。


    「走囉,真水。」


    我開著視訊通話來到走廊。化著大濃妝又身穿華麗禮服的我一走出去,走廊的學生們馬上全都回頭看我,發出不知是慘叫還是歡呼的叫聲。


    穿上正式舞台裝的演員,從隔成休息室的教室列隊走向正式演出的禮堂,是本校的一大傳統。


    每個擦身而過的學生無不停下腳步,跟著起哄。


    班上同學尾隨著我魚貫而出。我打頭陣,一步一步、抬頭挺胸地穿越走廊,同時保持與真水視訊通話,因為我想帶著她一起登上舞台。


    『卓也,你好強喔。』


    真水的聲音充滿感動。


    「要正式演出囉。」


    嗯,說我完全不緊張是騙人的。


    『加油!』


    真水說道。


    「嗯。」


    我簡短回應,朝著前方挺進。


    禮堂到了。


    我看到在禮堂等候的芳江老師便走過去。


    「岡田,你這是什麽打扮,好猛喔。」


    芳江老師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夠了,別再提了。對了,我正在和真水用視訊通話。」


    「咦?為什麽?」


    「原因不重要,老師,你能幫我把手機對準舞台嗎?真水也是班上的一分子,我想她也想看我們表演。」


    我把手機交到芳江老師手上。都這樣說了,她也無法推辭。隻見老師靜靜點頭,接過手機。我轉過身,穿過禮堂的觀眾席前往後台。


    「香山,真水在看直播喔。」


    我向神情肅穆靜待開演的香山搭話。


    「我知道,你剛剛在和她通話對吧。」


    「是啊……反正我們就好好演吧。」


    「就是說啊。」


    我們的話劇——《羅密歐與茱麗葉》,開幕。


    不出所料,來看戲的觀眾都笑成一團,因為茱麗葉是由我這個男生反串,他們當然隻能笑了,我覺得這樣也不錯啦。


    隻是香山的樣子有點反常。


    不知道他是因為緊張還是其他原因,開演前明明還充滿幹勁,正式演出時卻無精打采,害我不禁懷疑,難道他是真正上場時反而會失常的類型?而我早已自暴自棄,豁出去不計形象地演出茱麗葉。


    戲劇逐漸邁向尾聲,接下來隻剩下羅密歐與茱麗葉雙雙殉情的那一幕。


    扮演茱麗葉的我先喝下「假死藥」,在舞台中央沉睡裝死。


    扮演羅密歐的香山發現這一幕,喊出不知練過幾十次的台詞。


    「啊,茱麗葉,你為什麽死了呢?」


    就在這時,香山開始不對勁,他一直沒念接下來的台詞。由於我必須裝死,所以隻能勉強把眼睛張開一條縫偷看他。


    我看見一個傻瓜。


    香山在哭。


    痛哭流涕。


    從二樓墜落都沒哭的香山,現在竟然哭了。


    而且還哭到說不出下一句台詞。


    觀眾們察覺這點,群起騷動。


    「喂,怎麽了?」


    「他好像在哭耶。」


    「天啊,太扯了吧~」


    「在搞什麽呀?」


    香山排練時沒怎麽放感情念的台詞,竟然在正式演出時入戲太深。


    ——那我明天上台時,把你當成渡良瀨真水就行了?


    我想起香山昨天說過的話。


    沉默籠罩著舞台,就像現場直播的電視節目出了狀況。


    喂喂,香山,這下怎麽辦?我心驚膽跳地觀察他的反應。


    他的眼淚依然停不下來。


    但他努力調整呼吸,吐氣之後念出下一句台詞。


    「我也要死,茱麗葉,我要追隨你的腳步而去。」


    然後,香山準備喝下毒藥。


    這時我反射性地舉起手來。


    「等等。」


    我站起來,抓住羅密歐的手。


    在場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也難怪,畢竟本來應該沉睡的茱麗葉,突然爬起來阻止羅密歐自殺。如此一來兩人就不會錯過了,一點都不賺人熱淚。


    「不準死,羅密歐。」


    我精神抖擻地站起來,睜開眼睛大叫。


    「茱麗葉其實還沒死!」


    下一秒,禮堂傳出爆笑聲。


    「隻是陷入假死狀態而已。羅密歐,你不用死,因為茱麗葉還活著!」


    「哇、哇、哇……」


    香山狼狽不堪地看著我,後台的同學們紛紛抱頭說:「太胡來了……」


    「哇~lucky……」


    香山說完,觀眾們笑得更是大聲。


    我本來以為自己會被全班同學圍剿,想不到真的生氣的人並不多。普通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大家都看膩了,以結果來說,我最後瘋狂的即興演出大受好評,因此沒人責怪我,甚至有人稱讚「就是要這樣才好看」。反正已事過境遷,也沒人會再念東念西。


    頂多隻有班導芳江老師會關心幾句。


    「岡田,不是我要說……」


    我無視她的碎念,接過手機。視訊還開著,螢幕那頭可以看見真水在笑。


    「你看見了嗎?」


    『嗯,這是我看過最有趣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不客氣。」


    我還穿著禮服便拿著手機走出禮堂。總覺得真水好像變成了小妖精,被我捧在手掌心裏。


    禮堂外夕陽低垂,時節不知不覺來到秋日,天黑的時間變早了。


    「喂~茱麗葉!」


    回頭一看,香山追了上來,他也還穿著羅密歐的戲服,手裏揮舞著瓦楞紙做成的劍。他朝我丟來某樣東西,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卸妝棉。


    『彰也不是蓋的呢。』


    真水看到香山便說。


    「我超入戲吧?」


    我心想,你還真敢說呢。


    「岡田,等一下要不要去慶功?」


    香山的語氣聽起來不是特別想去。


    「我沒興趣。」


    我邊用卸妝棉擦臉邊說。那些都不重要……我現在隻想快點見到真水,這個心情絲毫不假。


    『我想去!』


    「你的意思是……」


    『去嘛,卓也,然後你要好好告訴我好不好玩。』


    「我說啊……」


    『今天的主角是你呢!啊,是女主角才對,所以你好好去玩吧!』


    真水說完,斷然結束通話。


    ……她是在顧慮我嗎?


    如果是這樣也太逞強了,我又不想去慶功宴,我想見真水啊。


    「喂,岡田。」


    「幹嘛?」


    「感覺你還在害怕?」


    「你想說什麽?」


    「她喜歡的人是你吧。」


    「你很吵耶。」


    結果那天我仍是參加了慶功宴,續攤還去唱了ktv。不知誰點了一首歌,歌詞的大意是「青春就是轉瞬即逝」。我心想「大家好亢奮啊」。最後,我還是找到機會提早回家。看看時間,晚上十一點剛過,我很猶豫要不要去醫院,但我昨天才被岡崎護士罵了一頓,另一方麵我也希望真水好好睡覺,於是決定明天再去。


    回家以後,我想起了雪花球,以及已經買好卻放著沒動的材料。難得有時間,我決定邊讀真先生送的書,邊嚐試重做被我摔壞的雪花球。


    首先,我把迷你小木屋用熱融膠固定在買來的玻璃瓶瓶蓋上,接著將膠水注滿玻璃瓶,再把一種叫亮片粉的雪花模型倒進去。一直被我誤以為是碎紙片的雪花,原來是這種粉末。


    最後栓緊瓶蓋,倒過來便大工告成,效果非常好。沒想到這麽簡單就能完成,我也嚇了一跳。


    雖然外形不再是原本的水晶球狀,隻是用玻璃瓶做成的替代品,不是那麽精致漂亮,但我想把這個送給她。


    6


    翌日下著雨,我撐傘來到醫院時,傘架已經插滿了傘。最近流行感冒嗎?想好好將雨傘放入附鎖頭的傘架實在太費時,我隨便把雨傘插進去,走入醫院。自從真水從多人病房移到單人病房,樓層也從四樓移到六樓。我甚至來不及等電梯,無法克製急著想見她的心情。我包包裏裝著雪花球,從樓梯拾級而上,身上微微出汗,彷佛這是某種修行。


    我一定要好好說出口。


    今天一定要好好再說一次。


    我慢慢爬到六樓,來到真水的病房前。


    門上似乎掛著牌子。


    ——謝絕會客。


    上麵這麽寫。


    我一陣驚愕,彷佛被這幾個字重擊後腦,背部一僵,心想著:「騙人的吧?」


    我無法好好站立,不禁蹲了下來,呼吸急促到差點喘不過氣。世界在打轉,我好想吐,隻能暫時蹲在原地。


    不知道裏麵是什麽情形?我就算進去了也幫不上忙,要是因此害真水的病情惡化更是雪上加霜。但我實在很想知道她現在怎麽了。


    我決定去護士站看看岡崎在不在。明明前天才來過,醫院走廊和護士站看起來卻像是另一個世界,感覺既陌生又排外,同樣的情景竟帶給我截然不同的感受。


    「不好意思,我想打聽渡良瀨真水的病情,請問她怎麽了?」


    然而岡崎不在,不知道是今天沒排班抑或在忙。


    「您是哪一位呢?」


    我愣住了。我是她的誰?我該如何描述我倆的關係?我找不到對應的字眼。


    我是……


    「隻是一般朋友。」


    「那麽渡良瀨同學謝絕會客喔,請你擇日再來。」


    隨便一句官腔就令我無能為力地折返。


    但我當然無法死心回家。


    隻能渾身無力、垂頭喪氣地坐在真水病房前的長椅上。


    我心想隻要一直待在這裏,岡崎或許會過來叫我,可惜她直到最後都沒出現。


    我坐立難安,內心充滿恐懼,感到生不如死。


    不知不覺,時間超過晚上八點。


    「時間到了……」


    其他護士前來告知會客時間結束,要我趕快回家。我甚至沒有力氣應聲,隻能拖著虛弱的腳步,默默走去搭電梯。


    回程的路上,我傳了二十幾條訊息給她。


    『怎麽回事?』


    『你沒事吧?』


    『狀況不好嗎?』


    『你還活著吧?』


    『還好嗎?』


    『快告訴我你沒事。』


    『說話啊!』


    『喂!』


    『不準死。』


    『不可以死。』


    『你還有事情沒拜托我做吧?』


    『應該還剩不少吧?』


    『死了就不好玩了。』


    『會變成無耶。』


    『很無聊喔。』


    『我們來玩吧。』


    『我在便利商店吃泡麵。』


    『我很難過,但肚子還是會餓。』


    『就是這樣才難過。』


    『下次溜出醫院,找個地方玩吧。』


    『應該早點這麽做的。』


    『你說是不是?』


    『來享受人生吧。』


    『你還活著吧?』


    『拜托你一定要活著!』


    『求求你!』


    『我跪下來求你了!』


    『一定要活著!』


    訊息沒有顯示為已讀,真水沒有任何反應。


    我徹夜未眠,直到天明,甚至覺得以後就算都不睡也能活下去。反胃感讓我吐了出來,是昨天吃的泡麵害的。我想代替真水生病,就此死去。我無法想像自己要如何在沒有真水的世界活下去。


    我在家睡不著,又提不起勁去學校,所以決定外出。意識因為睡眠不足而朦朧,同時又很清醒。這樣說很矛盾,但這兩種感覺的確並存於我的意識當中。


    晨間的住宅區杳無人煙,寂寞感油然而生。我也不明白自己何時變得如此孤單又脆弱。從前我覺得別人都很煩,現在冷靜想想,不禁感歎人果然會變。


    我跳上電車,來到鬧區的電動遊樂場打僵屍,不管殺死多少隻,僵屍還是一直撲過來,生命力好強啊。後來我被僵屍吃掉,改去玩競速遊戲,玩到撞車爆炸我依然活著。我是不死之身,不論做什麽都死不了。


    然後,我一個人去拍了拍貼機,看著自己越變越大的眼睛發笑。離開後我用打火機將照片全部燒掉,接著一次抽三根香菸,眼睛被煙熏到流淚。


    過斑馬線時我突發奇想,跳上停在旁邊的計程車,對司機說:「載我去海邊。」我不確定錢帶得夠不夠,反正怎樣都無所謂了。


    要是真水在我身邊該有多好,一個人不論做什麽都很感傷。


    海邊到了,我的錢勉強用完,剩下的問題是不知道該怎麽回家。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大不了搭便車,雖然我沒試過就是了。


    非旺季的海岸人影稀疏,我跑到沙灘上,弄得全身是沙。偶有路人走過,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但我不以為意。我把沙灘當成自家地毯,在上麵滾來滾去。對於時間的感覺逐漸麻痹,我好像瞬間睡著了,也可能沒睡。我想說就算睡著了也頂多隻有幾秒,想不到傍晚就這樣過去,天黑了。


    我在警察的注視下醒過來。


    「你沒事吧?」


    「沒事……目前還正常。」


    我麵無表情地回答。這時手機響了,我看也不看,直接接起。


    『抱歉,我昨天睡著了。你怎麽了?我收到好多訊息,你很擔心我嗎?』


    是真水打來的,聲音虛軟無力。


    「是啊,抱歉,我太激動了。」


    『卓也?你在哭嗎?』


    真水的聲音聽似嚇了一跳。


    「吵死了,我才沒哭。」


    我好不容易才這樣回答她。


    隔天我去病房時,真水的手臂上插了好多條不知名的管子,幸好她意外有精神地躺在床上,我一進去她便朝我坐起來。


    「我最近有點疲倦,時常睡著。」


    真水不知道我昨天來過嗎?


    無所謂了,那些都不重要。


    「很高興看到你還活著。」


    我忍不住想笑,發自內心地笑。


    如果真水身體健康,我應該會對她有更多的想像。


    想和她有更多互動。


    希望她也喜歡我。


    想要被她溫柔嗬護。


    想叫她別對我說謊。


    這些感情如同剝洋蔥,隨著外皮層層褪去,最後心中隻留下「活著就好」。


    隻要她活著就好。


    「卓也,你怎麽了?」


    我眼窩微微用力,憋住眼淚。


    「不要都不說話。」


    「我沒錢了。」


    「什麽?所以你想要錢嗎?」


    「不是啦,我搭計程車去海邊把錢用光,差點回不來。」


    「為什麽要去海邊?」


    「想去遊泳啊,但是看起來很冷,所以我放棄了。我還被警察當成可疑人物盤問耶。」


    「你是笨蛋嗎?」


    「可能喔,最後還是派出所借錢讓我回家。」


    「想還錢還不容易呢。」


    「搭電車真不是普通遠。」


    「卓也,過來這邊,聽聽看。」


    真水對我招手,我靠近床邊。


    「嗯。」


    我有點緊張。


    真水伸手,硬把我拉過去。


    我就這樣撲倒在她的胸前。


    觸感很柔軟。


    「你想做什麽?」


    我被她用力抱進懷裏。


    「你不是要我聽嗎?」


    「嗯,聽我的心跳。」


    我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心髒還在跳動對吧?」


    我輕輕抱住她。


    「哇,有點難受呢~」


    真水害羞地笑了。


    「走開,變態,色狼!」


    我不想放開她。


    「卓也,我胸口好難受。」


    真水邊說邊把我推開,她的手還有力氣。


    「哎,你想想看,喜歡的人過世一定很難過、很痛苦吧,而且根本忘不了呀。那樣子很討厭吧?我已經想像過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活下去,所以我們就此放手,在這裏打住,這樣好嗎?」


    「你好吵喔。」


    我凝視著她的眼睛說。


    「再難過、再痛苦也沒關係,我絕對不會忘記你。」


    「傷腦筋。」


    真水的眼神逃離我,低下頭去。


    「我喜歡你。」


    我決定不再逃避對她的戀慕,因為根本逃不了。


    我無法……不,我們都無法逃離彼此。


    「你這麽說,我該怎麽辦?」


    真水不敢看我,身子向後縮,好像在害怕、恐懼些什麽。她退縮了。


    「為什麽?」我問。


    真水有好長一段時間默默無語。我沒有看時鍾,所以不知道時間經過多久。我們隻是悄然無聲,身體也不敢亂動,彷佛全世界都靜止下來。


    接著,她看向我的眼睛。


    靜靜瞪著我。


    我沒有逃開。


    我們就這樣四目相交。


    我告訴自己眼神不能移開,要是那麽做,似乎會失去什麽。


    真水生氣似地看著我。


    那雙眼睛十分漂亮。


    眼淚從她的眼睛流出來。


    一度流出的眼淚宛如水庫潰堤,淚珠接二連三地滾出來。


    即便如此,我依然一動也不動地凝視她。


    不久,她終於緩緩鬆口:


    「卓也,我也喜歡你。」


    我多麽希望時光就此靜止。


    一想到真水就快死了,我有時也會萌生一股想尾隨而去的念頭。


    反正人類遲早會死,既然死亡是注定的,死了又何妨?


    心頭偶爾會浮現這樣的想法:現在死和以後死,還不是都一樣?


    沒有她,世界依然照常運作——如此殘酷的事實,令我難以承受。如果全部的人類都同時誕生、同時死亡,我或許就不會這樣憤憤不平。


    這個世界何其殘忍。


    我不明白活著的意義。不是從現在才開始,我從很早以前就這麽覺得。


    「你最近看起來不太妙。」


    下課時間,香山窺伺著我的臉說。


    「你少管我。」


    「你沒有什麽奇怪的念頭吧?」


    「奇怪的念頭是指什麽?」


    我反問後,香山不再說話。


    「我現在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會抱著炸彈衝進國會議事堂的人嗎?」


    「像,似乎也會全裸衝進女校。」


    「要不要一起?」


    「隨時奉陪。」


    我微微一笑,香山也跟著笑了。然後我說:


    「香山,謝謝你。」


    「你和渡良瀨真水怎麽了?」


    「也不能怎樣。」


    這是實話。


    「那就想辦法怎樣啊,你是男人吧。」


    這件事根本無關性別——我很想這樣回嘴,但不想為了無聊的話題爭論不休,因此沒說出口。


    「我該怎麽做呢?」


    我不抱期待地問。


    「陪在她身邊,聽她說話就好。」


    香山說得理所當然,彷佛這是給一般情侶的標準建議。


    「也是。」


    我隻能如此回應。


    我們每天都數著日子度過,真水的狀況時好時壞,病情變化劇烈,並且持續謝絕會客。不過在她情況較好的時候,我們會像從前一樣朝氣蓬勃地聊天,不過,她不再托我替她完成「死前心願」。


    於是,我某天問:


    「你有沒有什麽想做的事?」


    「那麽……想試試看接吻。」真水說。


    「你的意思是,要我和之前一樣,代替你去和某個人接吻嗎?」


    「對啊,你去找個想親的人親下去就好了喔!呃,等等,呀~~!」


    我壓住真水想強吻她,但她揮舞手腳抵抗。


    「不行!還太早!」


    她似乎是這麽說的。由於她實在抵抗得太用力,我隻好放棄。


    「卓也,我喜歡你。之前真抱歉。」


    感覺這番話是在安慰接吻沒得逞的我。


    「哎,我應該早一點坦承心意的,是不是有點太晚了?」


    「不……這對我們來說是必要的過程,如果沒有發生那些事,我們的關係或許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可能會更疏遠吧,所以現在這樣就好。」


    「就像這個醜醜的雪花球?」


    真水笑著指向放在床邊的雪花球。那個我用玻璃瓶製作的手工雪花球,裏麵放著本來的迷你小木屋。


    「你不喜歡?」


    「雖然醜醜的……不過可以感覺到愛。」


    最近我越來越常在半夜失眠,所以都在上課中補眠。由於白天睡太多,我的生活作息日夜顛倒。


    我在夜間睜開眼睛,看時鍾才淩晨兩點,距離我上床睡覺還不到一小時。我想再睡回籠覺,但睡不著。


    我無事可做,於是起來打掃。


    就算不打掃,我也會設法找事做。隻要是能阻止我思考的事情,什麽都好。


    房間裏充斥著非必要的物品,我甚至想把它們全都丟掉。


    我在書桌抽屜的深處翻出繩子。


    那是我從姊姊鳴子的房間偷偷拿來自己房間藏好的繩子。


    鳴子自從男朋友死於交通意外後,時常陷入抑鬱狀態。


    但我認為她刻意在我麵前裝得比較開朗。


    當時我才國中一年級,看在鳴子眼裏,我的年紀或許還太小,不是能傾訴煩惱的對象。


    就是這樣,我才擔心她。


    某天我去她的房間時,發現她在做奇怪的事。


    她把繩子打結,做出圓圈狀。


    「你在做什麽?」


    「卓也,你進來要先敲門啦。」


    她有些生氣地說。


    「你想拿繩子幹嘛?」


    「今天看到的事情,你絕對不能告訴媽媽喔,對任何人都要保密。一定要保密!」


    「為什麽?」


    「這關係到一個人的尊嚴。」


    當年我完全聽不懂這番話。


    因為鳴子的表情相當認真,所以我回答:「好。」


    聽不懂她的話是一回事,但我可沒笨到不了解繩子背後的意義。


    才隔一天,鳴子就在過馬路時被自小客車撞死。


    聽說她衝向沒有紅綠燈、車流湍急的大馬路,邊跑邊閃開車子過馬路。


    所有人都不明白她為何這麽鹵莽。


    為鳴子守靈前夕,我想起那條繩子,走進她的房間收回了繩子,將它藏在自己房間裏。這件事我沒向任何人提起,心裏也覺得不能說出去,當然,更不可能告訴心理諮商師。


    現在,我覺得自己稍微了解鳴子所說的「尊嚴」是什麽意思。


    我下意識地將脖子伸進鳴子打結的圓圈內。


    然後輕輕閉上眼,躺下來。


    總覺得這麽做,可以讓我在夢中見到鳴子。


    我辭掉了在女仆咖啡廳的打工。


    我完全無心工作,上班時注意力不集中,再這樣下去也隻是給人添麻煩。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珍惜與真水相處的每分每秒。


    然而,當我真的向老板提離職時,卻忽然悲從中來。珍惜所剩不多的日子—因為這個理由選擇辭職,不正意味著我接受了真水會死的事實嗎?一旦意識到這點,我的腦袋就痛苦到無法思考。


    上班的最後一天,我和之前一樣,與小莉子前輩一同回家。


    「你沒事吧?」


    回程路上,小莉子前輩大概問了這句話三十遍。我真的快受不了,被她問到有點煩。我猜想自己看起來應該很糟,前輩才會一直關心我,所以沒有特別回應什麽,要是一直說「我很好」,好像會辜負她對我的心意。


    紅綠燈由綠轉紅,我卻沒有察覺。不知從何時起,我養成低頭走路的習慣。小莉子前輩比我早一點過完斑馬線,回過頭來呼喚我。


    「岡田,你不走快一點很危險喔!」


    我左右張望,四周車流不多,隻有一輛自小客車朝我駛來。


    「別擔心啦。」


    不知怎地,我的身體忽然使不上力,就這樣呆望著那輛車。


    我發現它和撞到鳴子的車是相同車款。


    察覺的當下,某種東西彷佛潛入我的意識當中。


    再待一下子,我似乎就能了解鳴子的心情。


    一步也無法動彈。


    全身好像被某種力量固定住。


    「——————!」


    小莉子前輩似乎在大叫,她的叫聲拉回我的意識。回過神來,她已經站在我麵前,昂然擋在我與汽車之間。


    「停車!」


    車子緊急煞車,在差點撞到她的位置停下來。小莉子前輩抓住我,將我半拖半拉地帶向人行道。


    她用恐怖的眼神瞪著我,我以為她要罵我,心裏也想任由她責罵,但她什麽也沒說,一會兒後抬起手臂。我以為要被打了,但她沒有打我,而是把手放上我的臉頰。


    小莉子前輩在哭。


    我不明白她為什麽哭。


    「岡田,你的心壞掉了。」


    她隻留下這句話就轉身離開。


    我愣在夜間的人行道上好半晌。


    7


    真水的話越來越少,感覺她連開口說話都很吃力。


    她開始偶爾會對我遷怒,為了一點小事對我發脾氣,每次吵完都說「我看你還是不要來了」或是「再見」。這些已經變成她的固定台詞,而我也不能做出很好的回應。


    真水的態度也和從前不太一樣,變得很愛哭。我不禁猜想她之前是不是都在我麵前逞強。她會對我遷怒,或許也是她能安心向我示弱的表現吧。這麽一想,我便奇妙地自然接受這件事。


    「生病死掉感覺好吃虧喔,讓你殺死好像還比較好。」


    那天真水的精神不錯,心情也很好,是近來罕見多話的一次。


    「我不想坐牢。」


    「那我們要不要來殉情?卓也,你願意和我一起死嗎?」


    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好啊,你想要怎麽殉情?」


    「投水自殺似乎太老套?」


    「為什麽要在這種地方鑽牛角尖啦。」


    「上吊自殺怎麽樣?」


    我試著想像了一下我們兩人的屍體吊在繩子上晃來晃去,感覺好蠢。


    「不然,從高空跳下去呢?」


    兩人一起跳下去……感覺還是很蠢。那一點也不浪漫,比較像是某種必殺技,雙人合體之類的。


    「切腹呢?」


    我嚐試提案。


    「好像太老派了?而且那樣子還需要一個人幫忙砍頭,給予致命一擊。這樣不是有一個人死不了嗎?死不了很痛耶~我想要輕鬆一點的解脫方式。」


    「凍死呢?」


    「要去哪裏才能凍死?」


    「雪山吧?」


    「太遠了!」


    「冷凍庫呢?」


    「哪裏有可以同時容納兩人的冷凍庫啊?」


    「餐飲業在用的那種吧。」


    「那可以找找喔。」


    即使像這樣互開玩笑,我的心情還是很鬱悶。


    我其實希望她表現得更直爽,暢所欲言,盡情大笑。


    就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命令我做一些像是懲罰遊戲般的事,看著我困擾的模樣哈哈大笑。


    「是說,你還有沒有什麽事情想在死前完成?」我問。


    「好吧,最後一個。」


    真水筆直注視著我說。我被「最後」這兩個字嚇到。


    「我想知道人死後會怎麽樣。」


    聽她這麽說,我腦中頓時浮出一個念頭。


    我想起香山救回我的那一天。


    從沒死成的那一刻起,我一直——


    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亡靈。


    因此,我有個好點子。


    「真水,我今天晚上會再來一次。」


    語畢,我走出病房。真水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似乎相當困惑。我在心裏回答她:「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我先回家一趟,冷靜地擬訂計畫。我必須說,這不是在衝動下產生的念頭,所以內心沒有絲毫動搖。我認為這麽做是最好的方式。


    我在鳴子的牌位前雙手合十。


    鳴子姊姊。


    你走了以後,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麽要死,不知思索了多少遍,一定有一百次吧。可是,我仍然完全不了解你的心情。我覺得自己很笨,無法理解你為什麽想死。盡管我們是姊弟,卻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曾一度放棄去理解,但這件事始終懸在心上。


    姊姊,如果你是因為男友去世才跟著想死,當時的我當然無法了解你。若是不曾真正愛上一個人,又要如何推敲所愛之人死亡時的感受呢?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


    我了解那種絕望的感受。


    ——摯愛之人死去的時候,我必須殺死自己。


    不久前,我差點被車撞。


    直到那一刻,我總算想通了。


    我明白了你的心情。


    「你要在這裏對鳴子雙手合十到什麽時候?」


    母親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看見她正忙碌地將飯菜端上餐桌。


    「我來幫忙。」


    我出聲道,站到母親身旁。


    「你今天很反常呢。」


    看來今晚吃咖哩飯。鳴子很喜歡吃咖哩飯,她離開後,母親依然會每周煮咖哩,從不例外。


    「我們家的咖哩跟別人家的不太一樣吧?」


    母親聞言露出訝異的表情。


    「因為每次都是海鮮咖哩啊,通常不是應該加肉嗎?還是鳴子姊姊喜歡吃海鮮?」


    我繼續追問,母親卻噗哧一笑。


    「其實愛吃的人是我。」


    我還是初次耳聞。


    「你也知道爸爸討厭吃咖哩吧?所以鳴子出生以前,我很少在家煮咖哩。還好鳴子和媽媽很像,愛吃海鮮咖哩,媽媽才能開始光明正大地煮呀。」


    「搞了半天,原來是你自己想吃才一直煮喔?」


    「沒錯。」


    母親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再來一碗。」


    坦白說我已吃得非常飽,不過還是這樣告訴母親。


    「自己去盛。」


    說歸說,母親還是為我裝了一碗。


    「媽,我跟你說……」


    我邊吃咖哩邊開口。


    「我已經沒事了。」


    母親剎那間露出不知所以的表情,不過很快便心領神會。


    坦承心事是一件困難的事,所以我隻能說得很隱諱。


    「真的嗎?」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高興,看到那張臉,我的心猶如針刺。


    「嗯,我好了。」


    接著,我衝了澡,刷完牙,換上白襯衫。


    我來到陽台,打電話給香山。


    『幹嘛?』


    「我要轉學了。」


    到頭來,我還是無法全部說出口。


    『什麽?太突然了吧。』


    「我爸要調職。」


    『調去哪?』


    「你猜啊。」


    『國外嗎?』


    「猜對了。」


    我裝出「你好會猜」的口吻。


    『我會寂寞耶。』


    「香山,一直以來謝謝你。」


    語畢,兩人安靜了一會兒。


    『那是騙人的吧。』


    香山一口咬定。


    『岡田,你人在哪?』


    我掛斷電話,把手機關機。


    然後,我替龜之助放了許多飼料。它還是老樣子,動作慢悠悠的,用想睡的表情看著我,在水族箱裏爬來爬去。如果有來世,我想當烏龜,雖然我不相信前世今生那一套。


    我在晚上十點多走出家門。


    「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


    母親擔心地喚住我,或許她察覺到什麽。


    「去附近晃晃。」


    我離開家。


    我趁夜溜進真水的病房,一進去便發現她正靜候我的到來。


    「卓也,你好慢喔。」


    我將放在病房角落的輪椅推至床邊。真水的體力下滑許多,連走路都很勉強。


    「我們要去哪裏?」


    「頂樓。」


    「哎,電梯隻到七樓,去不了頂樓。」


    她的意思是說「坐輪椅去不了」。


    「你願意背我嗎?」


    真水的聲音有點緊張,害我也跟著緊張起來。


    我長這麽大從來沒背過女生,所以沒什麽自信,不過現在不是害怕失敗的時候,我故作平靜地在床邊蹲下,要她靠上來。


    「嘿!」


    真水以擁抱的姿勢跳到我的背上,頭一秒我以為她在鬧我,但隨即明白她已經沒有體力能慢慢小心地爬上我的背。


    我打開病房的門,來到走廊。


    前方沒有敵人——也就是阻礙我們的護士——沒問題。


    我在走廊盡頭轉彎,通往樓梯口,然後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真水靜靜地攀著我的背。


    這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刻。


    沒什麽好悲傷的。


    我甚至覺得自己誕生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與她共度此刻。


    縱使短暫,我依然珍愛這段時光,同時小心踩著樓梯爬上頂樓。


    到了。


    上次來頂樓,是與她一同看星星。


    「好黑喔。」


    耳邊傳來真水哼歌般的低語。


    戶外是一片晴朗無雲的夜空,亮麗的夜幕綴上晶亮的星星與月亮。入秋以後,月色看起來似乎比之前更美。


    我們一步步穩穩地走在水泥裸露的頂樓地麵。


    「啊。」


    真水發出一聲驚歎。


    同時,我感受到背後傳來光亮。


    「我好亮喔。」


    回頭一看,真水的身體發出強光。


    這是發光病患者特有的人體發光現象,他們沐浴在月光下就會發亮,而且病情越重亮度越強。如今真水的身體綻放強光,和上次觀星時已不能相比。


    「好像螢火蟲,挺漂亮的吧?」


    她羞赧地說。


    「宇宙第一漂亮。」


    我讓真水坐在長椅上。


    「吹風好舒服喔。」


    真水的長發緩緩隨風飄逸。


    「卓也,我很慶幸能遇見你。」


    真水在黑夜裏發著光,唯有她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比起遠方的月亮或星星都還要清晰。


    「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真水用心滿意足的表情說。


    在我看來,那是徹底接受自己將死的人才有的表情。


    「不過,我也什麽都沒有了。」


    這是真心話。


    「卓也,你和我不一樣。」


    「一樣。」


    我的人生已經結束。


    「不一樣。」


    她麵露悲傷。


    我用手指闔上她的雙眼。


    「你要做什麽?」


    「別多問,乖乖聽我的話閉上眼睛,知道嗎?」


    「……嗯。」


    因為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我快步朝頂樓的角落走去,一口氣翻越防止摔落的護欄。眼前是無垠的黑暗。這裏是九樓,和二樓不一樣,一定能成功。


    隻要再走幾步,我就能來個華麗的大跳躍。這已經超出香山當時的等級,是貨真價實的高空跳躍。我來到更危險的地方,隻差半步就會掉下去。站定位置後,我回頭說:


    「真水,我好了!」


    真水睜開眼睛,找到我後,明顯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你在做什麽?」


    她看著我,完全愣住了。


    「我等一下就要死了。」


    我是不是腦筋不正常?不,我認為不是。


    不正常的是逐漸奪走真水生命的這個世界。


    「我要告訴你,人死後會怎麽樣。」


    「……太傻了吧。」


    「我要教會你,死亡並不可怕。」


    「怎麽可能不可怕。」


    真水的聲音在發抖。


    「哪裏不可怕?一定很可怕!我現在其實也害怕得不得了啊!」


    「我覺得活著要可怕多了。」


    我說道。


    「我害怕自己繼續活著會慢慢淡忘一些事,你的笑容、你的聲音、你激烈的喜怒哀樂表現方式、你呼吸的節奏……這些東西將逐漸被英文單字、不重要的同學名字、新的路途、未來出社會遞名片的方式等無聊的事物取代,我害怕那樣的自己。如果繼續苟活,未來有一天,我或許會有那麽一瞬間覺得你死後的世界也不盡然那麽糟。


    我很害怕變成那樣。」


    「所以你選擇死亡?」


    「我一直都是消極地活著。」


    鳴子去世後,一直是如此。


    「你不覺得這個世界很殘酷嗎?我時時刻刻都這麽想。每天都有人過世,並有新的人誕生。活著的人會把死去的人拋在腦後,迎向光明的未來。即使重要的人離開,世界依然照常運轉。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情嗎?


    我已經受夠了這樣的世界,再也忍無可忍。」


    「卓也,這樣太奇怪了。」


    「真水,我要你看著我死,見證人死後會怎麽樣。你很好奇死亡吧?我也和你一樣。


    大概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被你深深吸引。


    我想比你早一步邁向死亡。」


    然後,我背對著她。


    眼睛逐漸適應黑夜的黝黯。


    我低下頭,看見遙遠的水泥地。九樓真的很高,我一定能馬上死去。


    香山。


    我要表演比你厲害的高空跳躍。


    如此一來,我就能完全明白鳴子的心情。我覺得自己離她越來越近。


    腳在顫抖。


    背後傳來嘎吱聲響。


    是護欄的搖晃聲。


    我訝異地回頭,簡直不敢相信眼睛所見的景象。


    真水貼在護欄對麵。


    照理說,她已幾乎走不動了。


    但她卻靠著自己的力量,用爬的方式靠近這裏。


    「不重要了。」


    她說。


    「死後怎樣,都不重要了。」


    我一陣混亂。


    不重要?


    怎麽可能不重要?


    她就快死了,最在意的當然是死亡這件事,這是人之常情,健康如我亦然。正因為不知道死後會變得怎麽樣,所以會感到恐懼。


    「我直到剛剛才發現,那些都不重要了。


    過去我總是在想死亡這件事。


    但我錯了。


    多虧你,我才察覺這點。」


    我認為她在說謊。真水在撒謊,她隻是想阻止我而已。


    「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喔。卓也,你對即將死去的我懷抱著憧憬。」


    她雙手扶著地麵,抓住護欄搖搖晃晃地撐起身子,藉由護攔支撐體重昂然站立,那個身影緊緊揪住我的心。


    「我一直很擔心你,但我無法觸及你的心。


    因為我知道,絕望這種東西不是別人能理解的。


    卓也的絕望和我的絕望不一樣。


    如果我的絕望是將死的絕望,你的絕望就是幸存的絕望。


    我認為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長久以來,我都在努力接受自己即將死去。


    用『人終有一死』為藉口來說服自己。


    凡是人都注定一死。


    我想慢慢消除自己對於生命的執著。


    所以才做了『死前心願清單』。


    但我其實非常痛苦,甚至埋怨上天,禰既然要讓我如此痛苦,又何必讓我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如果非得死得這麽慘,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出生。


    這個念頭一直在我腦中打轉。


    我被生下來,嚐遍各種滋味,得到許多東西,最後這些東西卻全數被沒收、扼殺。如果這個世界有神,那祂一定是沒血沒淚的瘋子。


    我人生的一切都變成後悔。曾經嚐過的快樂與欣喜都成為憎惡、不甘及後悔。所以我很痛苦。


    早知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擁有。


    從頭到尾都是無,不是很好嗎?


    沒有出生,就不用被迫接受死亡的痛苦。


    我一直想化為無,想要接近無。


    恨不得人生全是一場空。


    因而對這個世界失去興趣。


    可是,有一個人改變這樣的我。


    那就是你。


    即使我放棄其他所有的東西,依然無法放棄你。


    我一直在努力放棄。


    我覺得自己可能瘋了。


    覺得你比自己還重要。


    我剛剛想像了一下你死亡後那個沒有你的未來世界。


    唯有這件事我無法接受。


    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還存有一絲期待。


    你活著的世界與失去你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樣子。


    然後,我察覺了塵封在心靈深處多時的欲望。


    我想活下去。


    我想活著。


    我想活得更長更久。


    我想一直活下去。


    我想活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


    我想永遠活下去。


    人死後會變得怎樣一點都不重要!


    我隻是想活著。


    我好想活下去,卓也。


    因為你的關係,我變得想永遠活下去。


    是你把將死之人的求生意誌拉回來,所以請你負起責任。」


    真水的聲音近在身邊,響徹屋頂,非常澄澈明亮。


    「我,渡良瀨真水,要把最後一個真正的心願告訴岡田卓也,請聽我說。」


    真水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對我說:


    「我想知道如果繼續活著,會是什麽樣子。


    一想到我死了之後,這個世界將如何持續運作下去,我就滿是好奇心,感到心跳加速、心情澎湃不已。我是因為認識你,才產生這樣的心情。


    與你相遇前,我始終認為世界在我死亡的那一刻就宣告結束。等我死去、化作無,世界究竟存不存在都不是我能理解的事。過去,我一直認為那就是世界的終結。


    但你讓我察覺到不是這樣。我好在意你活著的美好世界是什麽樣子,在意得不得了。


    所以……」


    真水深吸一口氣後,又一股腦兒吐出來繼續說:


    「請你代替我活下去,盡可能告訴我,你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邂逅的所見所聞。然後,請你告訴繼續活在你心中的我,什麽是生存的意義。」


    我彷佛被吸過去,從頂樓邊緣回到護欄邊,由死亡通向生存。


    我徹底輸了。


    輸給渡良瀨真水。


    「你願意為我完成最後的心願嗎?」


    真水的嘴唇近在咫尺。


    我毫不猶豫地吻向她。


    真水不一會兒便退開,直視我的雙眼。


    然後,這次由她主動吻我。


    我喜歡你。


    我愛你。


    我不斷對她傾訴愛語。


    ***


    在那之後,渡良瀨真水活了十四天。


    注5:私小說 二十世紀日本文學的一種特有體裁,取材於作者自身經驗,采取自我暴露的敘述法,著名作品如三島由紀夫《假麵的告白》、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娘》等。


    注6:漫才 日本傳統藝能,類似中國的雙口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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