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就像一幅畫。


    蒙蒙煙雨中, 新生的柳葉在風中簌簌拂動,走在路上的男女老少全都換上了好看又單薄的春衣,沿街的酒家叫賣著新鮮的美酒,畫舫上的歌女們更是手拿琵琶,信手捏著不知名的調子。


    每一處地方都散發著明媚的春光和新生的朝氣。


    徐雍一邊拿手撣了撣身上的塵埃,一邊坐在馬上看著四周, 笑歎道:“怪不得都說江南富裕,竟是比咱們京城還要熱鬧。”


    江南的熱鬧和京城的熱鬧是不同的。


    京城位於天子腳下, 處處都彰顯著屬於天子的繁華,在那, 你出門拐個彎都能碰到皇孫貴族、侯府公子,可那兒的熱鬧是帶著一些沉悶和枷鎖的,越靠近權力,就越發小心, 巍峨雄偉,令人看著便心驚肉跳。


    而江南呢?


    這個遠離京城的地方, 就像一個世外桃源,這裏的人無論富裕如何,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滿足的笑,讓人看著便心情愉悅。


    叢譽也笑,“是啊,走過這麽多地方, 還是江南最好。”咂舌感歎一番, 又去問身邊的白衣少年, “公子,咱們是先去商號,還是先回去歇息?江南的沈管事已經給您安排好住的地方了。”


    穿著一身箭袖短衣的白衣少年便是幾個月前離京的李欽遠,距離那時,如今的他看起來越發沉穩也越發內斂了。


    即使年歲尚小,但身上透露出來的氣勢就令人不敢小覷。


    這幾個月,他先是跟著顧容的船從北往南,後來顧容走了,他又帶著徐雍和叢譽走了一趟西北,算是把整個大周都給走了一圈。


    他年少貪玩時也曾跟著旁人出來過幾趟。


    可那個時候,他是嫌京城煩悶,索性逃出那個枷鎖,也不拘去哪,隻要不是在京城就好,遊山玩水,高興的時候睡酒樓踏畫舫,興致來了也能在深山老林待個幾天,全憑他心意。


    這回——


    他卻是帶著目的去的,每走過一個地方,他都會把當地的物產記一通,再和當地一些農戶保持著聯係,也算是為日後往來生意定下了鋪墊。


    “先去商號吧。”


    這商號是他母親留下來的。


    沈家祖籍就是在江南,還沒搬去京城的時候,沈家的生意在江南這片做得挺大,隻是再大的生意也經不起幾代更迭,且不說現在江南做生意的人越來越多,商號也越來越多,便說沈家這幾代都是讀書人,又因為常居京城的緣故,隻遣了人打理,江南的這片生意也早就落沒了。


    當年母親嫁到李家。


    外祖母怕母親家世低受委屈,便把江南和京城的生意都留給了母親,後來沈家出事,母親變賣了京城的大半商鋪,江南這邊因為相隔甚遠加上生意不行,倒是都給留了下來。


    他走了幾個地方最終打算在江南暫居下來,一來是因為江南富裕,水陸兩條路都通,方便貨物往來,二來也是想重振沈家這個商號的名聲。


    “對了——”


    李欽遠不知想到什麽,問身邊的叢譽,聲音不帶喜怒,很平靜的調子,“你沒和他們說,我今天回來吧?”


    叢譽一怔,忙答:“沒有,沈管事隻是問了您什麽時候到,可咱們路上哪來的定數,就隻報了個虛數。”


    “嗯。”


    李欽遠點點頭,也沒再說什麽,發了話,“走吧。”


    風揚起他的衣袍,在一聲聲江南小調中,有不少畫舫上彈奏琵琶的女子朝這遠來的俊美客人拋去含著春水情的眼,可這看似風流的少年郎卻目不斜視,猶如一個不解風情的呆木頭。


    揚起馬鞭,往前奔去。


    ......


    沈家商號又叫“德豐商號”。


    往前數個幾十年,這“德豐”兩字在江南可謂是人人皆知,雖說如今落魄了,但這總店的位置還是頂好的,車水馬龍、四通八達,隻是相較其他熙熙攘攘的店,這德豐商號看起來就格外的冷清了,說是門可羅雀都不為過。


    徐雍二人見李欽遠皺眉,心下也不禁忐忑。


    他們這位主子看著年紀尚輕,但十分有手段,這幾個月,原本他們還擔心帶一個不知世事的世家子弟出門會多有摩擦,沒想到這一路,他們之間不僅沒有摩擦,還讓他們見識到了這個少年郎的本事。


    雷霆手段又知道怎麽禦下,他們如今對李欽遠是心服口服。


    這會徐雍小聲道:“主子,咱們先進去吧。”


    江南的生意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李欽遠點點頭也沒說話,他翻身下馬,徑直往裏走去,可走到裏麵,這剛剛才緩和過來的神色,立時又變得難看起來......貨架上的貨物擺得淩亂不堪,大概是先前有人進來翻看過,走了之後也沒人收拾。


    夥計更是靠在櫃台上打盹,聽到有人進來,眼也不睜,懶怠道:“想看什麽自己看。”


    邊說邊還換了個舒服的睡姿,一點都沒有招呼客人的意思。


    李欽遠這幾個月見過不少人,心性早就不似從前那般魯莽,此時看到這幅畫麵也隻是臉色難看,不曾發作,反倒是跟著進來的徐雍二人變了臉色,立時喝道:“混賬東西,你在做什麽!”


    那夥計突然被人一個暴喝,嚇得差點沒摔倒,迷迷瞪瞪睜開眼,就看見站在屋子裏的三個人。


    兩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還有一個十分俊美的白衣少年郎。


    不比身後兩個男人神情暴怒,那個麵容矜貴的少年郎神色一直都很平靜,見他看過來也隻是漫不經心地掀了眼簾,就像看貓兒狗兒似的,不帶情緒......可僅僅這一眼就讓他心驚膽戰,膝蓋發軟,當場就想給人跪下。


    兩刻鍾後。


    李欽遠坐在二樓的包廂,他手裏握著一盞底下夥計剛送上來的茶,看著跪在跟前雙肩微顫的沈柏,沒有立刻叫起,而是垂下眼簾淡淡喝著手中茶,這不大不小的一間包廂靜得好似連一根針掉下都能聽到聲音。


    須臾之後,他才看著人說道:“今年新春的信陽毛尖,沈管事的口味不錯。”


    沈柏今年四十有五,算是沈家的旁支,若按親故,李欽遠還得喊他一聲“表叔父”,這些年,沈家江南的生意都是由他管著......仗著江南沒沈家的正經主子主子,他又有沈家的血脈,沈柏在這德豐商號也算得上是稱霸的人物了。


    早先雖然得知李欽遠要來,可他也沒放在心上。


    在他看來,這位公府少爺要做生意就是小孩子過家家,沒幾天就厭了,頂多人來了,他好吃好喝供著,哪想到這住的地方、伺候的人都安排好了,這位公子哥竟然二話不說先來了總店。


    剛才有人來報消息的時候,他還摟著新得的歌姬吃酒快活。


    看到急匆匆趕來的下人,他倒是也不懼。


    毛頭小子懂什麽,頂多挨他幾句罵就是了,這會聽人說起茶,沈柏心裏果然一鬆,剛才的害怕勁也少了一些,抬臉道:“您要喜歡,我府裏還有一些,回頭就給您送過來。”


    說完還不嫌夠,想起來,可頂著李欽遠那個眼神又跪了下去,小心賠笑道:“您應該也累了,小的已經幫您準備了地方,還給您準備了伺候的人,您不如先回去歇歇?”


    “至於樓下那些個不懂事的,就讓小的來管。”


    “保管把他們收拾得服服帖帖!”


    站在一旁的叢譽看著沈柏,連話都不想說了,看著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死人,還真是在這江南作威作福慣了,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了,眼見主子年輕就想糊弄他,真是......


    不知死活!


    李欽遠聽著這番話倒是沒什麽表示,他仍舊噙著笑,靠坐在椅子上,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握著那盞茶,漫不經心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沈柏,語氣散漫,卻不是答他的話,“我聽說沈管事今年新得了個兒子,恭喜啊。”


    剛還說著茶,現在又說起他的家事。


    沈柏一時也被人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了,隻能斟酌道:“本來是想給京城送信的,但想著路途遙遠,這又是個庶出的,哪裏值得您來這一趟?您要是想看,不如今天來家中做客?就是家裏太小,人又多,您可千萬別嫌棄才是。”


    李欽遠笑笑,也不回應,瞧見徐雍進來,他才收起眼簾,淡淡問人,“賬本找到了?”


    “是。”


    徐雍點頭,躬身奉上賬本。


    沈柏一見那個賬本就變了臉,下頜收緊,就連肩背也緊繃了一些,但想到什麽又跪了回去,“您想看賬本,和小的說便是,何必這樣。”


    他話中摻了一些埋怨,又有一些忠仆受屈辱的樣子,悲憤道:“我雖然是旁支,但怎麽說也有沈家的血脈,當年老太爺讓我管著江南的事務,您這一來又是發作這個又是發作那個,實在是傷了我們這群老人的心。”


    徐雍和叢譽看著他麵露嫌惡,剛要發作,就見李欽遠麵色淡淡地抬了抬手。


    兩人咬著牙又退了回去,屋子裏重新恢複成原本的靜默,隻有李欽遠翻看賬本發出的聲音。


    沈柏見李欽遠看著賬本,倒是一點都不害怕,且不說這是位不通庶務的公子哥,就算他找來最精明能幹的賬房也絕對挑不出差錯,要不是還對這京城的魏國公府有些畏懼,他早就擺一副老神在在的麵孔了。


    又是片刻後。


    李欽遠放下賬本。


    沈柏立刻委屈道:“您看完了,可有什麽不足的地方,小的回頭也能改。”


    李欽遠笑道:“沒有,沈管事的賬做得很好。”眼見沈柏露出一副笑容,他手指輕叩桌案,又問:“沈管事這些年為德豐盡心盡力,我聽說你住得還是幾十年前的老宅?”


    沈柏一愣,後知後覺應道:“是,是啊......”


    “你家裏人可不少,怎麽也不想著換一套?”李欽遠少年麵孔,露出一副好奇的模樣,還真有些像不知世事的公子哥。


    沈柏原本心裏還有些彎彎繞繞,看他這幅麵孔,立馬哭窮:“這哪裏是我想不想的事,您是知道的,咱們德豐這些年的收益一直都不怎麽好,江南宅子又貴,我那點紅利怎麽夠買宅子?”


    “這要是以前的德豐,小的還能想想,如今的德豐,唉。”


    他邊說邊還裝模作樣的擦拭著眼角,“現在我那幾個兒子要娶妻,閨女又要出閣,真是哪哪都得用錢。”


    沈柏說話的時候也沒人打斷他。


    等他說完,李欽遠才疑惑出聲:“可我怎麽聽說安居巷有一座四進的宅子也是沈管事所有?還有郊外的那座溫泉莊子,也是歸沈管事所有呢。”


    言畢。


    哭聲戛然而止。


    沈柏抬著一張老淚縱橫的臉,眼中全是不敢置信,等觸及李欽遠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才回過神,臉紅脖子粗的反駁道:“怎,怎麽可能!您是打哪裏聽說的,簡直,簡直是荒謬!”


    “是嗎?”


    李欽遠嘴角噙著一絲笑,眼中卻是冰冷一片。


    此時的他早不複先前那副年少無知的模樣,雙目冰寒,麵容沉寂,就連說出來的話也裹著凜冽的調,“沈管事可知道欺瞞東家做假賬的人送去官府,會定什麽樣的罪?”


    沈柏看著麵前的李欽遠,這哪裏是不知世事的公子哥,這簡直是一尊煞神!


    他心裏還存著一些僥幸,剛想張口狡辯,就聽人說道:“你很厲害,不僅知道要做假賬,還知道不留話柄,你那兩個房契寫得是你好友韓束的名字......”見他臉色蒼白,手撐著額頭,笑看著人,“你說,江南衙門的板子能不能打出你們一頓真話?”


    輕飄飄的一句話砸在沈柏的耳中,卻如雷霆一般,他癱軟在地上,嘴唇微張,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片刻後。


    叢譽領著一臉頹然的沈柏離開,徐雍看著仍舊好整以暇坐在椅子上的李欽遠,還是忍不住出聲問道:“您怎麽知道這位沈管事有問題?”這些年,他們和江南這邊也是有過往來的,從來沒察覺這位沈管事有什麽問題啊。


    李欽遠靠在椅子上,聞言便笑:“猜的。”


    “啊?”


    徐雍瞠目結舌,顯然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回答。


    見他這般,李欽遠不由又笑了起來,他隨手拿過果盤上的橘子,邊剝邊閑問道:“你覺得沈柏此人如何?”


    徐雍想了想,答道:“沈管事因為和主家有關係,在江南一向是獨大的,不過他為人還算恪守規矩。”


    要不然來得時候,他和叢譽也不會一點心眼都沒留,這般信任他。


    李欽遠吃了一瓣橘子,這個季節的橘子還很酸,他擰了眉,隨意扔在一側,又喝了一口茶才道:“一個真正恪守規矩的人,怎麽會在這個年紀還有孩子?他住著舊宅,喝得卻是一金一兩的信陽毛尖,他表麵裝得再像,骨子裏還是不肯居於人後的。”


    “所以我來之前讓人幫我調查了一番。”


    “他若隻是好色貪小財,倒也無所謂,說到底,他也是沈家的人......”李欽遠說話間,眉眼又淡了一些,他走到窗前,推開軒窗,垂眼看著這熙熙攘攘的街道,語氣很平,“可他不該把事情做得這麽絕。”


    聽出他話中微慍,徐雍心下一跳,連忙低頭認錯,“這事,屬下也有錯,屬下應該對江南這邊多上些心的。”


    李欽遠聽到這話倒是笑了,他走過來,拍拍徐雍的肩膀,溫聲,“我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指責你,我不可能常居江南,這裏的事還得你們多費心。”


    “走吧。”


    他又道,“累了這麽多天,也該好好歇息下了。”


    徐雍跟上他的腳步,“那您還住沈管事安排的地方嗎?”


    “不用,我已經找人安排好了。”沈柏那個老東西,誰知道他會弄出些什麽烏煙瘴氣的東西,要是回頭讓京城那位小祖宗知道,隻怕又該哭了,想到顧無憂,李欽遠的心裏頓時又軟了一片。


    他低頭去看腰間那隻香囊,指腹溫柔地拂過上頭的紋路。


    這麽久。


    也該給人寫封信了。


    定國公府,摘星樓。


    又是一個晴日,白露紅霜差使著奴仆換著帷帳窗簾,裏裏外外,忙進忙出。


    顧無憂倒是最閑的那一個,今天書院沒課,她陪祖母禮完佛便回來了,如今靠在這廊下的貴妃榻上,一手握著本書,一手順著十五的毛,時不時給人遞去一個堅果。


    遠處桃花橫斜,一片粉紅。


    頭頂架子上新長出來的紫藤花也像一串串的葡萄,隨風拂動,時不時落下幾片花掉在她丁香色的裙擺上,一時竟有些瞧不出來。


    有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頭拿著信跑進來,紅撲撲的小臉盈著春光般的笑,瞧見她便笑道:“郡主,有您的信。”


    這半年的相處,以前畏她如虎的丫鬟們倒也不再怕她。


    顧無憂頭也不抬,又翻了一頁書,打起嗬欠,支著頭問道:“誰送來的?”春光明媚,她倒是犯起春困,想在這春光下酣睡一場。


    小丫頭哪裏知曉是誰送來的,隻看了眼信戳,道:“信戳上寫著臨安呢。”


    臨安?


    顧無憂一愣,她可不認識臨安的人,念頭剛起,她突然就像是被人點了穴,整個人都呆住了,不過一瞬,她又跟活了似的,立刻坐起身拿過那封信,屏著呼吸把信封打開,裏頭掉出一朵桃花,並著一張紙。


    上書“平安”。


    又在背麵寫著兩個小字,“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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