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公府, 大房。


    顧無忌看著眼前的少年郎,不......現在,或許應該用青年來形容他才更為合適了。


    他並不似記憶中那般梳著高馬尾, 穿著束袖白衣, 看起來一身少年意氣, 而是改換成墨藍色繡君子竹的圓領長袍, 頭發全部綰起,用繡著祥雲紋的黑色束發帶綁著。


    帶著不同於這個年紀的沉穩、內斂, 出現在他的麵前。


    不可否認。


    比起從前的李欽遠,現在眼前這位青年, 是讓他滿意的。


    可若是要娶他的女兒,這滿意之餘便另外要帶一些挑剔的目光,偏偏顧無忌打量人許久, 竟是一點毛病都挑剔不出, 隻能抿著唇, 神色不大好的看著李欽遠。


    還是常山厚道, 看他沉默許久, 生怕李欽遠覺得難堪便笑著和他說道:“李公子, 您先坐吧, 不然茶都得涼了。”


    李欽遠朝他點點頭算是謝了他的好意,卻沒有立刻坐下,反而先看了一眼定國公, 是問他的意思。


    常山那話既是幫襯李欽遠, 也是給顧無忌一個台階下, 自家女兒是鐵了心要跟人,他這個當爹的,再不滿意,難不成還真能拘著女兒不嫁不成?握過一旁的茶盞,喝一口,這才不鹹不淡地說道:“坐吧。”


    “多謝伯父。”


    李欽遠又恭恭敬敬朝人拱手一禮,這才坐下。


    他沒有等顧無忌開口,而是直接把早先就準備好了的東西呈出來,除了厚厚的兩本賬冊,另有幾十張契約,請常山呈上去。


    “這是什麽?”


    顧無忌停下飲茶的動作,皺了眉。


    等接過常山遞來的東西,翻看幾眼,臉上的神色也終於有了變化。


    “這......”


    “回伯父的話,這是我如今擁有的一切。”


    李欽遠笑著和人說,“昨日我已全部送去衙門,請官府做了見證,改換到蠻蠻名下。”似乎是怕人誤解,他又解釋一句,“我知道對於您而言,我這些東西並不值一提,便是再過十年,幾十年,或許我也沒法和您相提並論。”


    “但我會盡我一切的可能,讓蠻蠻過上舒坦的日子,不讓她吃苦。”


    顧無忌心中頓時變得有些五味陳雜起來,他認認真真翻看起手中的東西,待翻看到賬冊上熟悉的筆跡時,又停了下來,看著人驚愕道:“在臨安的時候,你讓蠻蠻替你管賬?”


    “是。”


    李欽遠沒有隱瞞,“如果沒有蠻蠻,也就沒有如今的我,我所有的經曆,無論好壞,她都曾參與,那麽我擁有的一切,無論多少,她也應該有知情權。”


    顧無忌薄唇微抿,看著李欽遠許久,都不曾言語。


    李欽遠倒也由著他看,麵上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仍是謙遜的、溫潤的。


    不知道過去多久,顧無忌才放下手中的東西,緩了聲音和人說,“你有心了。”又真心實意誇人一句,“你也不必小看自己,我當初在你這個年紀,可沒你能幹。”


    心中滿意李欽遠的所作所為,他的語氣也變得溫和了許多,“我當初定下那麽一個規定,也不是想為難你,你也知道,我就這麽一個女兒,打小千嬌百寵著長大,舍不得她吃一丁點苦。”


    “我明白。”


    李欽遠接過話,聲音溫和,“您並非是想苛責為難我,隻是想考驗我有沒有能護住蠻蠻的本事。”


    顧無忌鬆了口氣:“你明白就好。”而後便同人說起正事,“這些東西,你都拿回去,至於以後怎麽處置安排,是你們之間的事,我不會管......我也不管你以後是想入仕還是繼續從商。”


    “隻有一點,我就這麽個女兒,不管以後你們去到什麽地方,都得時不時讓她回來看看。”


    其實他倒是更希望招個入贅的。


    那麽就能讓蠻蠻在他的羽翼之下,也不必擔憂她在外頭吃苦。


    可這世上但凡有出息的男子,哪個肯入贅?總歸李家這小子還算是個不錯的,他倒是也不必那般擔心了。


    李欽遠連忙起身保證:“您放心,等婚後,我會常常帶著蠻蠻回家來看您和老夫人的。”


    顧無忌心裏滿意了,又問:“你打算什麽時候請媒人上門?”


    且不論他心中滿不滿意,那三媒六聘的事是不能少的,他可不能讓他家蠻蠻受了委屈。


    “其實——”


    李欽遠看了人一眼,“我之前和太子殿下商量過,想以減少馬匹三成的價格換陛下的賜婚旨意。”他要他的蠻蠻風風光光的嫁給他,而這世上,沒有比天子賜婚更榮耀的了。


    顧無忌目光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三成價格,你倒是舍得?”


    李欽遠笑笑,“其實這也不止是為了蠻蠻,我身為大周子民,從來不曾為大周做過什麽,這些馬匹都是用於將士,這三成也算是我對大周將士盡一份心力。”


    “好!”


    顧無忌高興道:“這才是我大周兒郎該有的樣子!”


    “之前漢口出事,我聽說你也盡了不少心力,你......是個好的。”無論身處什麽位置,隻要心中有位生民立民的心誌,那就值得誇讚,直到現在,顧無忌才算是對李欽遠真正滿意了。


    “早前就想留你用飯,一直都不湊巧,今天正好,你留下陪我喝幾盞。”


    李欽遠哪有不應的道理,自是起身應“是”。


    要去旁廳用膳的時候,顧無忌猶豫一番,還是和常山說了一句,“去把小姐請過來。”


    常山也笑著應好。


    知道爹爹請自己過去,顧無憂惴惴不安了一早上的心總算是落了下來,白露跟在後頭,她便低聲問常山,“爹爹沒為難他吧?”


    常山在府裏幾十年,也算是看著顧無憂長大,雖是護衛,卻更甚叔伯,聞言便柔聲寬慰道:“國公爺很滿意,若不然也不會把人留下用膳,還請您過去。”


    顧無憂放下心,倒也沒再問旁的。


    等進了膳廳,還沒走進去,就聽到裏頭兩人說著話,大多是李欽遠在說,說得也都是這一年來的見聞,時不時,爹爹也會補上幾句,也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


    透過屏風看著裏頭的情形,顧無憂的臉上也不禁流露出一些笑。


    這輩子,她最親近的兩個人現在都好好活著,其樂融融的吃著飯說著話......沒有比這讓她更開心的事了。


    步子沒再停留,拐過屏風走進去。


    原本說話的兩人聽到聲響都抬了頭,顧無忌笑道:“蠻蠻來了,過來坐。”


    “爹爹。”顧無憂朝人斂衽一禮,餘光瞥向目光含笑望著她的李欽遠,倒是沒說話,隻是紅了臉,心中羞澀地和人點了點頭,便乖乖坐到了顧無忌身旁。


    吃完飯。


    李欽遠沒有久留,和顧無忌行完禮就告辭了,離開的時候也沒有提出別的要求。


    這一點,倒是讓顧無忌很滿意,他沒讓蠻蠻去送,卻也吩咐常山送了人一程,等人走後,看著目光還望著外頭的李欽遠,輕咳一聲。


    顧無憂聽到聲響便回過神,看著爹爹不大好看的臉色,湊過去,牽著人的袖子,彎著眉眼撒嬌道:“爹爹。”


    “哼。”


    顧無忌沒好氣地輕哼一聲,“還知道喊爹爹,我還以為你的心都跟著人飄遠了。”看著她滿臉女兒嬌俏,又有些羞赧到不知道說什麽的樣子,他心裏有些酸,卻也不是從前那副感覺了,隻是有種自己女兒真的長大了的感覺。


    抬手撫了撫她的頭,感歎道:“蠻蠻是真的長大了,我還記得你小時候學走路的樣子,沒想到一轉眼,你都要成婚嫁人了。”


    顧無憂一聽這話,心中也陡然生出幾分酸澀,“不管女兒多大,都是爹爹的孩子。”


    “好孩子。”


    顧無忌眼眶微紅,撫了撫她的頭,而後和她說起李欽遠先前和他說得那些話,看著她神色微怔的樣子,才又歎道:“這孩子比我想象的好,有擔當有責任,最主要的是他心裏有你,從前......是我狹隘了。”


    顧無憂也沒想到李欽遠居然不聲不響做了這麽多。


    這人......


    還真是把所有的事都給她安排好了,在臨安的時候雖然不曾透露她的身份,卻怕底下人覺得她隻是一個玩物,便把所有的賬本交給她,以這樣的方式讓那些管事尊敬她。


    回到京城才一天的功夫,又是去官衙改換地契、房契上的名字,又是和太子哥哥打好商量。


    他為了德豐的事都已經那麽辛苦了,卻還是分出時間,替她安排這些,生怕她受一星半點的委屈......顧無憂的心裏有些酸,也有些脹,還有一些甜。


    顧無忌看著她這幅神情,也隻是撫了撫她的頭,看著眼前這張越來越像亡妻的臉,他言語之間也帶了幾分感慨,“你母親在天有靈,也可以放心了。”


    “過會,我們去看看你母親,也把這個事和她說一聲,讓她高興高興。”


    “好。”


    顧無憂點點頭,聲音哽咽,“我和您一起去。”


    翌日。


    顧無憂還沒等到賜婚的旨意,倒是先等來了姨媽讓她進宮的旨意。


    她早前離開的時候也沒跟姨媽說,但想著以姨媽的本事,估摸著也早就知曉了,這次進宮隻怕是要“訓斥”她一番,思及此,她也不敢耽擱,換了身衣裳,便帶著白露坐上了宮裏派來的馬車。


    馬車一路通往皇宮,中途並無阻攔,等進了內宮才停下。


    她從前還未去琅琊的時候,大半時間都住在皇宮,後來去了琅琊,每每回京也要進宮住上一段日子,對這個地方,她可謂是熟悉至極。剛剛走下馬車,便看到姨媽身邊的清如姑姑侯在宮道上。


    瞧見她走下馬車就笑著迎了過來,斂衽一禮後問她安好,“郡主一路辛苦。”


    “清如姑姑。”


    顧無憂也笑著喊她的名字,“您這些年可好?”


    “托您的福,奴婢一切安好。”清如眉眼含笑,說話也溫聲細語,“這裏風大,娘娘和公主正在裏頭等著您,奴婢先扶您進去吧。”


    知道長平也在,顧無憂臉上便又化開一些笑,她也沒說旁的,笑著應好。


    還沒邁進未央宮的大門,就瞧見了一個翹首以盼的粉衣姑娘,正是長平,比起上回見時,她也長開了不少,看到她就笑著朝她跑來,也不顧身後宮人勸阻。


    “表姐!”


    顧無憂連忙扶了她一把,語氣無奈,“剛還想著你瞧著長大了不少,怎麽行事還是這樣莽撞,也不怕摔倒。”


    “表姐怎麽見到我就訓我?”長平撇撇嘴,卻也沒生氣,態度親昵地挽著她的胳膊往裏走,邊走,邊還知道壓低聲音說,“表姐,外頭怎麽樣,要不你今天別回去了,和我說說外頭的事吧。”


    顧無憂目光無奈地看她一眼,剛想說話,便察覺到一道視線投在自己身上。


    她心下一動,連忙抬頭看去,有個衣著華貴的女人正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她頭戴鳳冠,穿著獨屬於皇後的鳳袍,看起來是那樣的雍容華貴,從頭到腳,甚至就連一根頭發絲都帶著尊貴。


    這就是她的嫡親姨媽,她母親在這世上唯一的姐姐,琅琊王家的嫡長女——


    王錦瑟。


    更是他們大周的國母。


    “姨媽......”顧無憂看著這張熟悉又因為隔了很長年歲變得有些陌生的臉,突然紅了眼眶。


    看她這樣,王皇後便皺了眉,原先四平八穩的神情也有了變化,有些好氣,又有些好笑,“我還沒訓你,你倒先哭上了?”到底是心疼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侄女,歎了口氣,朝人伸手,“過來。”


    長平鬆開手。


    顧無憂便過去了,蹲在人的身旁,把臉埋在她的膝蓋上,哭紅了眼。


    “倒是把你委屈的緊。”王皇後握著一方帕子替她拭著眼淚,語氣還是不大好,但手上的動作卻格外輕柔,微微垂下的眼皮也泛著柔和,“在外頭受委屈了?還是李家那小子欺負你了?”


    “......沒。”


    顧無憂搖搖頭,甕聲甕氣地說道:“沒受委屈,也沒人欺負我,我,我就是想您了。”


    “知道想我,也不知來宮裏看我?”王皇後沒好氣地說道,“我這次若是不召你進宮,還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才能想起我這個姨媽呢。”


    顧無憂偷偷看她一眼,小聲說:“我是怕您罵我......”


    一聽這話,王皇後立馬挑了眉,剛要訓斥,另一隻袖子也被人扯住了,跟顧無憂一樣,長平也蹲在她腳邊,撒著嬌,“母後,您就別怪表姐了,你看表姐都哭了。”


    “你倒是心疼她,合著就我一個壞人。”


    雖是這樣說,但看著這兩張嬌俏的臉,她也舍不得再訓斥,便轉頭同清如說,“還不把這兩丫頭拉下去,都到了成婚的年紀,還在我麵前賣乖,也不怕丟人。”


    清如笑著把她們扶起來,笑嗔主位上的女子一眼,“您呐,慣是嘴硬心軟,起先郡主沒來的時候,您可揚著脖子盼了許久,人來了,又不肯好好說。”


    王皇後睨她一眼,聲音不冷不淡,“如今你也來訓斥我了?”


    “可不敢。”清如牽著兩個小祖宗下去,又讓人奉來她們舊日喜歡的茶水,王皇後這才好整以暇地和顧無憂說道:“說說吧,這大半年都做了什麽,去了什麽地方,李家那小子待你如何。”


    長平一聽這話,連手中最喜歡的糕點也放下了,睜著雙大眼睛看著顧無憂,等著她說話。


    顧無憂自然是沒瞞他們,便從最初到臨安時兩人碰到的困境開始說,又說起紹興和金陵的事,最後轉到漢口......一通話下來,長平神情變化多端,時不時驚呼一聲。


    王皇後麵上的神情倒是沒什麽變化,隻是聽她說起漢口發生的事,這才開了口,“漢口那邊的事,我和陛下也已經知曉了,沈紹特地快馬加鞭送來折子,裏麵誇讚你們許多。”


    “你和李家那孩子,這次做得不錯。”


    顧無憂不敢邀這個功,忙道:“我們沒做什麽,還是沈禦史勞苦功高。”說話的時候,她餘光正好瞥見對麵的長平,見她神情微怔,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有功就該賞。”


    “不管是沈禦史,還是你們,這次都做得不錯。”


    王皇後這話剛說完,外頭便有人來傳話了,是蕭定淵身邊的近侍德安,進來後先給三位主子各行了一禮,這才和王皇後笑著說道:“娘娘,陛下請樂平郡主過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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