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


    顧老夫人的正堂。


    家裏平日若有什麽事, 都是來顧老夫人這邊商量的, 這會早過了戌時,顧家的主子們卻全都坐在屋子裏。


    丫鬟上了茶水便都退下了,顧無忌剛剛下朝回來, 連衣裳都沒換,喝了口茶水等喉嚨潤了便說道:“邊關大捷,阿史那已經被人絞殺, 他們還找到突厥那位大皇子的蹤跡,現在突厥已重新由那位大皇子接管, 等料理完邊關的事務, 他們就會帶著那位大皇子和降書一起回京。”


    眾人一聽這話,總算是放下一顆心。


    顧無憂更是徹底鬆了一口氣, 她在傍晚時分就從白露口中得知“邊關大捷”, 但具體是個什麽情況, 卻不清楚, 一心盼著爹爹下朝回來, 連晚飯都沒怎麽吃。


    現在心裏那塊大石頭終於是落下了。


    顧無忌知道她擔心李欽遠的事,便又說道:“這次七郎做得不錯,我看傅北送來的那道折子中全都是誇讚他的話,陛下看到也龍心大悅,估計等他回來還會有封賞。”


    自打同意兩人的婚事後,他看李欽遠也是越看越順眼。


    心裏也早拿他當半個兒子看。


    今天下朝的時候, 他特地見了那個打邊關過來的將士, 好生詢問了這幾個月的事, 知曉這三個月,那孩子從什麽都不會,到最後部署領軍打仗,還直接接管了李家軍,讓軍中上下信服。


    這個女婿——


    他如今是越來越滿意了。


    顧無憂聽到這話,心裏卻不似旁人那般開心,反而酸甜各半,她既為他如今所取得的榮耀而自豪,卻也為他終究要選擇這條路而難過......即使和自己說了那麽多遍。


    但真的知道他替魏國公接管了李家軍,她這心裏還是不大好受。


    柔軟的手指輕輕絞著帕子。


    怕旁人看出她麵上的異樣,便低了頭。


    “他是個有福的,且不論陛下怎麽恩裳,如今婚期將至,之前落下的進程也得趕起來了。”顧老夫人吩咐傅絳,“咱們府裏也有好多年沒辦喜事了,你務必辦得熱鬧些,若是人手不夠便同我來說。”


    傅絳連忙起身,“兒媳知道,您放心,兒媳一定會好好操持婚事的。”


    她是個妥當的。


    顧老夫人便沒多說什麽,手裏撚著佛珠轉著,同底下人說道:“夜深了,既然沒事了,你們就都回去吧。”


    “是。”


    眾人往外走去。


    顧無忌察覺出自家女兒的心情好似不太好,想了想,便和人說,“蠻蠻,你同我過來。”


    顧九非和顧瑜原本正跟在顧無憂的身邊,一聽這話便停下腳步。


    父女兩人走遠些,顧無忌才開口問道:“你不高興?”


    顧無憂一愣,沒想到爹爹會發現,她不知道該怎麽說,隻能含糊道:“也沒有。”


    “你啊,每次不高興,就喜歡低著頭絞著手指。”顧無忌一邊說,一邊去看她絞在一起的手指,大約猜了一會,又問道,“你是不希望七郎上戰場,怕他步李岑參的後塵?”


    顧無憂看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嗯。”


    “其實我剛聽陛下說起這個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顧無忌看著眼前這個比從前長大許多的女兒,抬手想摸她的頭,又收了回去,輕聲說道:“我一直都覺得不管七郎做什麽,隻要你們自己高興就好。”


    他從來不在乎什麽榮耀不榮耀的,隻要他的蠻蠻高興。


    “可後來——”顧無忌頓了頓,看著少女抬起的眼簾,又說,“我聽那位從邊關來的將士說起這幾個月的事,才明白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屬於戰場。”


    顧無憂啞聲問,“這幾個月,發生了什麽?”


    顧無忌也沒瞞她,把他打聽到的那些事全都告訴她了,“他跟他的父親一樣,天生就有著讓人信服的能力,軍中那些將士,哪個官職不比他高,哪個經驗不比他豐富,可他愣是有讓別人聽從他的本事。”


    “這......不僅僅因為他是李岑參的兒子,而是他自己有這個本事。”


    顧無憂聽爹爹說完,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其實她又何必問呢?她早就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她的大將軍從來都是讓人敬服的。


    可她是真的害怕他會重蹈覆轍。


    她沒辦法忘記前世知道他死訊的情形,也沒辦法忘記扶著他的棺木回家,看著他安安靜靜躺在那邊的樣子。


    “蠻蠻。”


    顧無忌溫聲說,“不要去害怕一些還沒有發生的事,我能看出那孩子一直是把你放在第一位,就算是為了你,他也不會讓自己出事。”


    像是被人輕輕撥動了心弦,顧無憂先前還有些茫然的雙目在這一瞬間突然變得清亮了許多,她抬起頭看著父親,看著他麵上溫柔的笑容,心裏那一團迷霧也好像終於被人拂開了。


    是啊。


    為什麽要去擔心一些還沒有發生的事呢?


    這一世,有許多事都改變了啊,她沒嫁給趙承佑,早早見到了大將軍,還和大將軍快成婚了,魏國公也沒事......這不就代表著有些事是可以改變的嗎?


    她不相信老天爺讓她重來一次,就是為了讓她重蹈前世的覆轍。


    就算真的沒有辦法,真的還是走到了前世那一步,那她不也和自己說了嗎,至死不悔。


    連日來壓在心底的愁雲終於徹底消散,顧無憂的臉上重新揚起明媚的笑,看著顧無忌高興道:“謝謝爹爹!”


    她真是傻的可以,總去想那些不好的事,卻忘了有些東西早就不一樣了,就像這一世的爹爹不也好好活著嗎?


    她啊真是被自己困在死局,好歹現在是走出來了。


    “傻孩子。”


    顧無忌還是沒忍住,撫了撫她的頭,後話卻變得傷感許多,“等那小子回來,你就真的要出閣了,以後就是別人的媳婦,想到這,爹爹還真是有些舍不得。”


    顧無憂親昵地挽著他的胳膊,“就算嫁了人,我也會常來看爹爹的。”


    自打那日邊關送來大捷的信。


    京城一掃連月來的陰霾,頓時變得熱鬧起來,而最為熱鬧的還數定國公府,婚期將至,所有的事都提上了章程,就連安靜少言幾個月的顧無憂,這些日子也是眉開眼笑。


    而就在這樣一日又一日的期盼中,大軍也終於快到城門口了。


    知道李欽遠回來的這日,顧無憂一大早就起來了,天子恩賜,特地讓太子、晉王以及文武百官出門迎接......她纏了爹爹好久,也跟著去了。


    城門口。


    文武百官分站兩排,領頭的便是太子、晉王以及像爹爹這樣身份的重臣。


    而顧無憂坐在馬車中,掀了一角車簾看著外頭。


    白露正低聲勸著,“主子,國公爺千叮嚀萬囑咐,讓您不要被人發現,您還是先坐好,等人來了,我再和您說。”


    “嗯。”顧無憂點點頭,可顯然沒放在心上,仍舊握著一角車簾看著外頭,嘴裏嘟囔道:“怎麽還沒來啊?”


    白露看她這樣,無奈搖了搖頭,沒再勸了。


    這樣又過了一會,眾人突然感受到一陣地動,顧無憂心下一動,連忙抬頭看去,便瞧見不遠處正有幾千個將士往這邊趕來,李欽遠去的時候隻是一個沒有官職的無名小卒,縱使有人識得他也大多都是看在傅將軍和魏國公的份上。


    而如今。


    他和魏國公、傅將軍等人並列在第一排,身上穿著得依舊是離時的銀色盔甲,離得越近,藏於銀冠之下的俊美五官便越發清晰。


    經了幾個月的廝殺,他的身上籠罩著獨屬於邊關才有的肅殺之氣,可顧無憂看著這張熟悉的麵孔卻突然潸然淚下,然後——


    “主子?”


    “蠻蠻?!”


    幾聲驚呼之後,眾人隻看到一個紅色的身影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她的三千青絲在風中飛舞,腳上那雙並蒂花開的繡鞋踩過黃土,越過眾人,漫天黃沙之下,隻有她身上的那抹紅成了唯一的亮色。


    “這......”


    傅北看著來人,還未說完,就發覺身邊的人有了動靜。


    剛才高踞在駿馬之上,沒有一絲波動的男人在看到那抹紅色身影的時候,突然變了臉,在一瞬地怔楞之後擎僵策馬奔了過去。


    遠處的文武百官還站在城門口,身後從邊關而來的將士們也還在緩緩往城門口駛去。


    而李欽遠看著義無反顧向他跑來的顧無憂,心髒就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似的,等離得近了,他拉住韁繩,不等馬兒停穩就翻身下馬,大步上前,伸出雙手抱住了來人。


    傅北看著這番情形,和李岑參說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七郎這樣。”


    身後袁拓等人也一臉驚愕,這幾個月,軍營裏誰看到李欽遠不喊一聲“小李將軍”,雖然李欽遠還沒正式受封,可他們這些人是打心眼裏敬服他。


    誰能想到在軍營裏比他爹還嚴肅冷漠的小李將軍,居然還有這樣的時候?


    李岑參看著遠處的少年少女,卻隻是抿唇笑了笑,什麽都沒說。


    顧無憂的臉埋在李欽遠的胸膛處,即使隔著這樣一層軟甲,她也能聽到那如雷的心跳聲,比沙場的戰鼓還要來得洪亮,其實是有些難受的,他的胳膊那樣用力,抱得她都有些喘不過來氣。


    可她舍不得鬆開,更舍不得掙紮。


    這樣的時候,隻有輕微的疼痛才能讓她確信,他是真的回來了。


    李欽遠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啞著聲音說道:“我回來了。”


    “......嗯。”


    顧無憂聽到這話,更想哭了。


    李欽遠又道:“我把我自己,平平安安地送到你麵前了。”


    這幾個月行軍打仗,他幾乎沒怎麽好好休息,這樣緊迫也是因為他答應了顧無憂,要在婚期前趕回去......他說好要風風光光娶她回家,怎麽能讓她成為全城的笑柄?


    顧無憂一聽這話,眼淚頓時再也藏不住,抽了抽鼻子,哽咽道:“你就知道招我哭。”


    李欽遠還要再說,身後的馬蹄聲已經趕到了,傅北坐在馬上,好笑道:“有什麽話,回去不能說?”


    身後其餘同李欽遠要好的將士們也紛紛調侃出聲。


    顧無憂臉皮薄,連忙從李欽遠的懷裏掙紮出來,看著李岑參等人,輕聲打著招呼,“李伯父,傅將軍......”


    李岑參溫聲道:“先回去吧。”


    李欽遠點點頭,也沒騎馬,一手牽著韁繩,一手牽著顧無憂的手,直接帶著她往城門口走去......等到了那邊,他先朝太子、晉王行了一禮,而後看著臉色不大好看的顧無忌,恭恭敬敬的行了個晚輩禮,“伯父。”


    本來還對李欽遠有些好感的顧無忌,這會又繃了臉,他二話不說直接拉過自己的女兒,然後沉聲吩咐白露,“扶郡主上馬車。”


    這種時候。


    顧無憂也不會讓自己爹爹下不來台,朝眾人斂衽一禮,又看了一眼李欽遠,便乖乖往馬車走去。


    要登上馬車的時候,她察覺到一道視線,抬眸看去,卻隻看到一堆官員。


    “主子,怎麽了?”


    “沒事。”顧無憂搖搖頭,沒放在心上,“走吧。”


    見她上了馬,隱藏在人群中的趙承佑才又抬起臉,他看著那輛已經落下車簾的馬車,神色複雜極了,剛才在看到她跳下的馬車的一刹那,他有一瞬間想直接走過去,牽住她的手。


    可是......


    還沒到那個時候。


    如果這個時候出去,他所有的準備和安排就全部毀於一旦了。


    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站著的男人,一身玄衣軟甲,儀表堂堂......趙承佑沒想到這一世李欽遠居然還是走上了前世的老路,袖下的手緊攥著,眉宇之間更是多了幾分陰鷙。


    今日李欽遠等人是主角。


    蕭景行代表的是慶禧帝,慰問完他們,便溫聲說,“父皇已在宮中布置宴席,請各位將軍隨本宮進宮吧。”很快,一群人便往皇城的方向過去。


    晉王蕭恪雖然也是皇子龍孫。


    可顯然對大周,對這些將士們而言,太子蕭景行才是他們來日要擁戴的人。


    他這個一樣受了皇命的人卻被落在最後,隻能眼睜睜看著眾人簇擁著蕭景行離去......他心中是不忿的,但他也早就習慣這樣的處境了,剛要翻身上馬離開,就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殿下。”


    “承佑?”


    蕭恪看著穿著文官服飾的趙承佑,驚訝出聲,“你怎麽還在這?”


    趙承佑溫聲說道:“我見殿下一個人,想著那邊也沒微臣什麽事,便留下來陪您走走。”


    蕭恪聽到這話,臉上的神色也好了許多,他也不急著上馬,拍了拍他的肩膀,“承佑,多謝你了。”


    趙承佑笑笑,沒有多言。


    兩人緩步往皇城的方向走去,路上蕭恪還是忍不住說道:“這個李七郎如今是真威風啊,我聽父皇的意思打算封他為懷遠將軍,他今年不過十八,就能位居三品,以後......還不知道會怎麽樣。”


    他本來隻是憤慨一言,突然想到趙承佑和李欽遠的關係,又連忙說道:“承佑,你別誤會。”


    “無妨,殿下所言也非虛,這位李七公子的確是很厲害的人。”趙承佑一臉溫和,半點也沒有因為他的話感到生氣,隻是看著蕭景行等人離開的身影,似是而非的說了一句,“太子有這位李七公子的幫襯,想必日後也能如虎添翼,更加順遂啊。”


    言畢。


    餘光瞥見蕭恪皺眉不語,也就沒再多說。


    邊關大捷,大皇子拔也和大周簽訂了百年條約,百年間,突厥歸降大周,成為大周的附屬國,而李欽遠也受封三品懷遠將軍,一時在朝中風頭無二。


    這一下子,連帶著顧無憂的名聲也跟著水漲船高。


    從前他們覺得兩人得陛下賜婚是天大的好福氣,又知道李欽遠待她好,更是心生豔羨,而如今見到李欽遠居然得陛下如此青眼,才十八就成了朝中重臣,這要再過幾年,隻怕名聲比魏國公還要響。


    豔羨之餘,又紛紛後悔起來。


    誰能想到從前浪蕩不羈的李七郎會變成如今這幅樣子?要早知道,隻怕魏國公府的大門都要被人踩破了。


    顧無憂卻沒搭理外頭這些話,偶爾聽幾個丫鬟說起也隻是笑而不語。


    這日是難得的晴朗日子,顧無憂站在門房,正揚著脖子眺望著,待看到一排馬車,臉上頓時露出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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