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李欽遠離開。


    趙承佑都沒有明白過來這位權傾朝野的魏國公為什麽會突然和他攀談起來, 本以為是有什麽大事, 可聽他所言卻盡是一些閑話,例如琅琊風貌,例如他那位仙逝的父親,還有這些年琅琊邊境剿匪的情況……若是不知情的,恐怕要以為他們關係甚好。


    天知道,他們這還是第一次見麵。


    雖然他從前也聽說過這位魏國公的名字,也在來前了解過他的一些事, 少時放誕不羈, 整日走鳥鬥雞, 後來因為先魏國公為國捐軀便毅然奔赴沙場,數年內屢立戰功, 還幫大周平複了不少外族。


    如今他的名聲,遠遠超過他那位父親。


    也因此——


    那些少年時的荒誕行徑也成了他浪子回頭的標杆,旁人隻會記得他如今的英勇,哪裏還會想就在幾年前,他還曾是人人不屑的李七郎。


    雖然不懂李欽遠為何會突然攔下他, 但因為他的存在,倒是不好讓他再做什麽了。


    丫鬟來尋他的時候,他也隻是淡淡吩咐一句, “回府。”然後沒有半點管王昭的意思, 徑直往府外走去, 隻是在離開前看了一眼禪房的方向。


    ……


    “您好端端的, 跟那永安侯聊什麽天?”另一邊, 隨風也在問李欽遠。


    還是尬聊那種。


    雖然他家主子一向隻有讓別人尷尬的份。


    “隨便聊聊罷了。”李欽遠語氣平平,似乎隻是在說一樁再普通不過的閑話,可走到禪房的時候,他卻沒有像從前那樣直接回到自己的院子,而是看了一眼隔壁。


    隔壁門扉不似以往那樣緊閉著,隱約能聽到兩個丫鬟正在焦聲說著,“怎麽辦?主子又不肯我們跟著,眼瞧著都快下雨了,這再不回來可怎麽好?”


    “不如,我們還是去找找吧?”


    “不行,”是個沉穩的女聲,夾雜著歎息,“主子是什麽脾氣,你還不知道?她既然不許我們跟著,便不會讓我們輕易找到……”說完又語氣無奈地添了一句,“原本瞧著主子這陣子心境也平和了許多,哪曾想到,居然會在這碰到,碰到這兩人!”


    “你剛就應該早些來和我說,看我不拿掃帚把他們趕出去!”紅霜氣道:“這對狗男女幹出那等子不要臉的混賬事,在一起也就算了,居然還有臉跑到主子麵前說道這些話!”


    “真是氣死我了!”


    “你氣又有什麽用?我聽他們的意思,以後就要在京城長住了,與其氣這個,倒不如想想以後該怎麽辦?”


    紅霜一臉無謂,“什麽怎麽辦?難不成我們還怕他們不成?!”


    白露無奈看她一眼,她到底想得長遠些,輕歎道:“如今國公爺不大管事了,家裏都是九少爺管著,他跟主子的關係又不大好,皇後娘娘雖然疼惜主子,可難道你忘了,那王昭是什麽人?”她越說,臉上的表情越發愁苦,“而且……趙承佑如今得了陛下親眼,你說旁人是會忌憚主子,還是會忌憚趙承佑?”


    紅霜張口想說“主子”,可看著白露的臉,冷靜的思緒也漸漸回歸。


    是啊……


    如今國公爺不管事,家裏都是九少爺管著。


    宮裏的皇後娘娘身子也不如從前那般康健了,便是不說別的,那位王昭總歸也姓一個王……就算皇後娘娘再疼主子,也不可能當眾昧王昭的臉麵。


    剛才還氣焰囂張的小丫頭現在一下子就萎了下來。


    她癱坐在椅子上,半響才喃喃道:“那……怎麽辦?難道就任由那對狗男女這般欺辱主子?”


    ……


    這一番話,門口的主仆倆全都聽到了。


    隨風皺了眉,“那個永安侯看著人模人樣,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人。”


    李欽遠沒說話,徑直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其實這會天色還早,可或許是因為要下雨的緣故,窗外湛藍的天空很快就變暗了,烏雲翻滾,一看就快要下雨了……李欽遠靠坐在軟榻上,手裏握著一本閑書,目光看著外頭的天色,拇指無意識地轉動著手腕上戴著的那串小葉紫檀佛珠。


    眼見外頭的天越來越黑。


    又想起先前那兩個丫鬟說的話。


    顧家那丫頭看著是個恬靜溫和的,可骨子裏估計還存著一些少時的脾氣,做下的決定不會容許旁人置喙,那兩個丫鬟恐怕再是擔心也不敢不聽她的話,他聽著外頭的風聲,看著頭頂烏雲滔滔,手裏的佛珠似乎轉得更快了。


    終於。


    他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擱下手裏翻開至今都不曾翻看幾眼的書,起了身。


    隨風正在廊下逗前幾日受傷落在他們院子裏的鳥兒,看到李欽遠握傘出來,驚訝起身,“您要出去?”


    “嗯。”


    李欽遠淡淡嗯了一聲,見隨風要跟上,隨口道:“你不用跟著,我去去就回。”那丫頭性子倔強,連自己的丫鬟都不肯讓她們跟著,又豈會希望有旁人見到她此時的模樣?


    隨風倒是沒有多問,輕輕哦了一聲,便駐足了步子。


    路過隔壁院子的時候,果然聽到兩個丫鬟還在焦聲說著話,他目不斜視徑直往前走去……他自小有大半時間住在寺院,這裏有什麽清淨的地方,他最熟悉不過。


    可熟悉是一回事,能不能找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李欽遠一邊走,一邊在心裏默默劃掉幾個地方,然後便往其他幾個清淨的地方去尋……尋了兩刻鍾也沒找到人。


    他突然在一處地方停下步子,似有若無的笑了笑。


    真是魔障了。


    從來也沒這麽管過旁人的事,怎麽今天竟管起那丫頭的事了?之前那次在山腳,是瞧見了不好不管,可如今,又算什麽?看著手裏的這把油紙傘,他搖頭笑笑,剛要轉身離開,突然聽到一陣壓抑的哭聲。


    似乎是怕被人聽見,就連抽泣也很小聲。


    李欽遠原本要離開的步子,突然就邁不出去了,他循聲看去,是一座廢棄的院子,灰白的牆壁上爬滿了雜草,而那人就蹲在一株大樹下,抱著雙臂,埋頭哭泣著。


    都說上過戰場的人,心會變得越來越硬。


    他從前也是這樣認為的,在戰場上見得太多,他的心也一點點變得越來越硬……從前失去同胞,看到鮮血和死亡,他會憤怒,而如今,他隻會理智和冷靜的去解決。


    可現在呢?看著一院之隔的顧無憂,聽著她即使身處偏僻也極度壓抑著的哭聲,似乎是在維持自己最後搖搖欲墜的自尊,他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想歎一口氣。


    李欽遠沒有選擇在這個時候進去,而是靠在那灰白的牆壁上,仰頭看著頭頂的天空。


    烏雲依舊。


    哭聲也仍舊不曾停歇。


    兩個人,一個在院牆內,還在低聲哭泣著,而一個靠在外牆,看著烏雲滾滾。


    突然不知道打哪裏跳下一隻野貓,正好踩在李欽遠的肩膀上,黑色的野貓有些好奇的看著李欽遠,輕輕喵叫著……李欽遠看著肩頭的野貓,怕吵到裏頭的顧無憂,伸出手指輕輕“噓”了一聲。


    是想讓野貓乖一些。


    可裏頭還是聽見了,女聲驚訝還有些緊張的聲音響起,“誰!”


    而原本才乖順下來的野貓被這般一嚇,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尖銳喊了一聲後,還在李欽遠的手背上留下三道痕跡,然後就跑遠了。


    “嘶——”


    李欽遠看著手背上的血跡,倒吸了一口氣。


    裏頭的小祖宗卻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仍喊道:“誰在外麵?!”


    李欽遠歎了口氣,他把受傷的手藏在身後,往裏頭走去,看著人淡聲,“我。”


    “你……”


    顧無憂顯然沒想到居然會在這碰到李欽遠,美眸圓瞪,她臉上的淚痕還在,眼眶也紅紅的,等錯愕過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威脅人,“你不許說出去,你若是說出去,我……”


    她想跟以前那樣,威脅旁人似的威脅李欽遠,卻發現自己能夠威脅的話對這位魏國公統統都沒用。


    喉間的話就像被人掐住了一般。


    她咬著唇,看著李欽遠,不知道該說什麽。


    李欽遠卻沒有理會她的放肆,醞釀了半日的雨珠也終於在這一刻傾盆而下,他撐著傘走過去,站在顧無憂的身前,把手中的傘舉到她的頭頂,看著雨簾一串串垂落,看著她又變得怔楞的雙目,輕聲說道:“下雨了,回去吧。”


    “你……”


    顧無憂突然又啞住了,隻是先前,她是因為自己的慘狀被人發現偏還威脅不了人,而如今……卻是因為察覺到了他的一番好心。她的雙臂環著膝蓋,紅紅的杏兒眼直直望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李欽遠想起從傅顯口中聽到的顧無憂,又或是從旁人口中編織出來的顧無憂。


    那是一個潑辣且無腦的女人,仗著身份便愛威脅旁人,隻圖自己高興……可如今,他看著眼前的顧無憂,想起這幾日的相處,竟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你從前也是這樣?”


    被人欺負了就咬著牙反擊回去,全不管會給自己造成什麽麻煩,回過頭就一個人找一個地方偷偷哭著。


    “什麽?”


    顧無憂沒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李欽遠卻似是反應過來,沒再問了,他笑笑,不說先前的話,隻是又說了一句,“走吧,我送你回去。”


    ……


    兩人一路無話,快走到院子的時候,糾結了一路的顧無憂還是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不等李欽遠反應過來,又說了一聲“謝謝”,而後便徑直朝自己的院子跑去。


    李欽遠看著她離開的身影,想起她道歉時的模樣,啞然失笑。


    他也沒有說什麽,聽著屋子裏很快響起聲音,便繼續撐著傘往院子裏走,隨風還在廊下逗鳥,看到他回來便站了起來,“您再不來,我都要去找您了,晚膳已經送過來了。”


    話落。


    隨風看到他手上的傷痕,立馬緊張起來,“這是怎麽回事?”


    李欽遠早就忘記手上的傷了,如今聽他詢問才看過去,三道血跡早就幹了,他笑笑,也不知怎得就想起剛才顧無憂威脅他時的樣子,頓了頓,他道,“一隻……小野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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