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衷緩緩轉過身來。  他聽到祁月塵又輕笑了下,“準確來說,我已經四天沒怎麽合眼了。”  黑夜中,什麽都看不到,包括對方臉上的表情。  “你一直在失眠嗎?”虞衷輕輕地問。  他想起祁月塵吃的那款藥,還有對方眼下很淡很淡的一片陰影。  “還好,”然而祁月塵的語氣很輕鬆,像在說什麽不相幹的事,“隻是沒睡好而已。”  可是,如果長期失眠,身體會崩潰的。  虞衷默默想著,眉間染上一抹愁思。  祁月塵卻突然岔開話題,“可以和我說一下你的家人嗎?”  被子牽動了一下,他好像翻了個身,虞衷能感受到祁月塵在看自己。  “說誰呢?”  “隨便,或者是你覺得最愛你的那個人。”  最愛自己的那個人。  虞衷手搭在枕頭上,沉默了幾秒鍾。  而後陷入了回憶,聲音宛若絮語,“我是單親家庭,從小由媽媽撫養長大,爸爸不知道是誰,也從未見過。”  他的手指開始一點一點扣著枕罩,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我的媽媽是個紋身師。”  “她每天早晨六點起床,先給我準備好早餐,然後給自己煮一杯咖啡,不放糖,端到陽台她的工作台上,展開圖紙開始幾小時的設計。”  “然後根據預約按時間去店裏工作,有的圖案會很快,幾小時完工;有的圖案會很慢,要分好幾天進行。”  “她工作的時候我不可以打擾,可是沒有媽媽,我又很寂寞——那是我很小的時候。”  他眼前仿佛再次浮現那張漂亮的、但總帶有一絲淺淺疲憊的臉。  媽媽你不要走,我一個人在家害怕。五歲的虞衷見媽媽又要出門工作,會這樣說。  小虞,你要乖。媽媽蹲下來摸著他的臉,然後說,你乖乖的,媽媽很快就回來了。  於是他順從地點頭,看著媽媽離開。  然後踮著腳尖趴在陽台上,努力夠著窗子,一直往外看,一直等待。  從白天等到黑夜。院子裏玩鬧的小孩換了一波又一波,有時候會在樓下喊他一起下來玩。  我不要,他扒著窗戶大聲喊,我媽媽說我不可以出去亂跑。  如果他更乖一點,媽媽會不會早點回家呢。  可每次都要等到月亮升起來,才能聽到媽媽緩緩歸來的高跟鞋聲。  這樣的等待貫徹了他整個童年。  “她一直都這麽忙嗎?”祁月塵輕聲問。  “因為媽媽的設計風格漂亮新穎,技術精湛,價格也劃算,是圈內小有名氣的刺青師前輩,接的單子特別多。當然,後來她收的徒弟多了,工作室也漸成規模,才算清閑下來。”  愛他的親人有很多,但如果說最愛他的親人是誰,那當然是媽媽了。  “我小時候是個矮豆丁,在班上排隊都站在最前排那種。然後班上有幾個男生,愛打架還不好好好學習,小小年紀就和校外人士勾結,當時特別喜歡攔路敲詐勒索我,還愛在班裏瞎起哄,帶頭孤立我。直到有一天,媽媽幫我洗衣服的時候,看到我身上的腳印。”  “她去找你們老師了?”  “沒有。我媽媽直接帶著我殺去他們常玩的那個台球室,好好把幾個人收拾了一頓,最後四五個男生挨個跪著向我道歉,承諾幫我背一個學期的書包,場麵又威風又好玩。”  “你媽媽一個女人去那種地方,會不會太危險了。”  “還好,我媽媽和老板認識,高中同學,鐵哥們。我媽媽揍那幾個男生的時候,老板悠哉遊哉坐在一旁抽煙,還問要不要搭把手,”回憶起那一幕,虞衷沒忍住笑出聲,“以至於後來我去上學,班上都傳我家裏有不可說的背景,大家都對我敬而遠之,說話都不敢大聲。”  祁月塵也笑了一聲。  “你媽媽挺好的。我小時候也被同學欺辱諷刺,於是我和他們打架,但是打輸了。回家後我養母什麽都沒問,隻下令阿姨不要給我晚餐,說是要我反思,什麽時候想到自己錯了,再什麽時候給飯吃。”  “她說,沒有人會無緣無故討厭你欺負你,如果有,那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人要學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的口吻很淡漠,聽不出什麽情緒。  虞衷盯著眼前那片黑暗,想祁月塵會是什麽表情。  “所以,你按照她說的去做了嗎?”  “我撒了謊。我想不出自己哪裏錯了,但是如果我不說點什麽,我可能會餓暈過去。”  虞衷呼吸都放輕了。  “我的養父和養母他們都有自己的一套生活規則,他們並不相愛,但卻又很多相同的癖好。比如循規蹈矩的生活、一絲不苟的一些習慣,可能是有什麽強迫症吧。”  “他們不喜歡帶毛的小動物,家裏養著蜥蜴還有蜘蛛。我小時候和他們一起爬山,遇到一隻很黏人的流浪貓,我養父當場就下令我把貓丟掉,他倒數三秒鍾,我行動。”  祁月塵緩緩回憶。  “那天是冬天,貓咪小小一隻,看上去還沒斷奶,冷得發抖,所以我很猶豫。在他數到第三秒的時候,我還在想該怎麽辦。於是他從我懷裏奪過那隻貓,一把丟到山路中央。就在我轉頭看的時候,不遠處疾馳來一輛車。”  話音戛然而止。  虞衷不由睜大眼睛。他似乎已經猜到當時發生了什麽。  眼前似乎浮現出一個小小的,麵色蒼白的,無能為力的小孩。  他的眼睛開始微微酸澀。  而祁月塵在沉默幾秒後,轉換了話題,“人生如同鍾擺,它的兩端是痛苦和無聊,不是嗎?”  虞衷終於動了。  他掀開被子,慢慢朝祁月塵所在的方向爬過去。  而後隔著被子,輕輕抱住了他。  祁月塵的神色陷入沉鬱,突然感受到懷裏多了個軟軟的、還帶有清甜香氣的人。  他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我和你說這個,”祁月塵難得無措,一時不知道手改放在那裏。當然,他整個人被虞衷隔著被子摟著,手也舉不起來,“不是為了博取同情。”  “我知道。”胸口傳來悶悶的聲音,然後摟著他的那兩條胳膊更用力了。  虞衷吸了吸鼻子,“我隻是突然有些難過。”  被他摟住的人掙紮了一下,下一秒,床頂上的燈被打開了。  突然間黑暗被照亮,即使是很微弱的暖光,也使虞衷一時睜不開眼,眯起來了。  “你怎麽,”祁月塵在看清懷裏人濕漉漉的臉,還有微紅的眼眶時,微微愣住,頓了頓,換上很溫柔的聲線,“真的哭了?”  “我很想念媽媽,也很心疼你,”虞衷聲音帶了絲哽咽,“你為什麽那麽悲觀?我討厭叔本華。人生並不隻有因追逐欲望而所致的痛苦和放棄追逐所產生的無聊。  難道因欲望達成而獲得的短暫快樂就不是快樂嗎?辯證唯物主義認為,矛盾是對立統一的,所以有痛苦,就有快樂,快樂不隻是痛苦的負麵,而是統一並存的。”  祁月塵心中微微一動。  那一瞬間他仿佛聽到銀河傾瀉在心坎上的聲音。  “四年前,我媽媽遇上創作瓶頸,接受了一位老前輩的邀請,飛去f市采風。你還記得那場震驚全國的空難嗎?我媽媽坐的飛機就是那輛航班。”  “十小時前她還在微笑同我揮手道別,讓我乖乖在家等她。可是十小時後,她成為遇害者名單上幾個冰冷的漢字。”  他還是趴在窗台等,但他再也等不來那個踏月歸來、姍姍來遲的身影。  “對不起。我不該提起這個話題。”祁月塵抬手輕撫著懷裏人的發,眼中閃過一抹疼惜。  “沒什麽,因為我媽媽是最愛我的那個人,而且這件事已經過去好幾年了。”  虞衷抬起頭,認真看向祁月塵的眼睛,鄭重地說,“答應我,不要輕易放棄生命,好嗎?”  祁月塵眼眸微動。  他沒想到自己曾經間斷亦或經常閃過的念頭,有一天會被人赤裸裸的揭穿。  但這種感覺似乎並不難堪。  心口某處絲絲拉拉地牽扯著,有點酸,還有點甜,以及其他說不上的百般滋味。  “我當然不會。”他的手拂過虞衷腦後,落到脖頸上。  和上次同樣的細膩觸感,但酥麻之餘又多了種溫暖的熨帖。  宛若一泓清泉,潺潺淙淙,流過曲徑峭石,最後注入穀的最幽處。  留戀片刻,他收手,用指腹輕輕蹭去虞衷掛在眼角的淚。  “別哭了,”他低頭看向懷裏的人,柔聲說,“明天眼睛會腫的。”  虞衷悶悶應了聲,低下頭,抵在祁月塵胸口,臉龐蹭了幾下,自言自語地說,“你答應我了,就要好好遵守。”  “我會的。”  “要好好吃飯。”  “嗯。”  “還要好好睡覺,按時休息。”  “嗯。”  “不要吃那種藥了,會藥物依賴的。”  “嗯……我盡量。”  虞衷抬頭憂鬱地看著他,“你的失眠很嚴重嗎?”  “還好。”祁月塵一直在看他,突然歎了口氣。  暖色的燈光下,什麽都無所遁形。  比如懷裏的人。  當氣氛開始回暖,很多先前忽略的東西就會逐漸開始變得明顯。  可他懷裏那個人還什麽都不知道,摟著他,仰頭繼續追問,“那要怎麽辦才好呢?要不要試試科學的補救方法?”  祁月塵別過視線,盡量忽視腦海中飄閃而過的一些畫麵,隻是當他視線落到不遠處,虞衷洗過掛在櫃子把手上晾著的衣服時,被刻意疏漏的一些細節畫麵又開始在他腦海中放大。  比如對方後腰上的那顆痣,和隱沒在尾椎骨的紋身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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