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一瞬間,她無法理解辛所說的話。


    全軍覆沒?為此而準備的處刑場?


    「你是在……說什麽……」


    這時,蕾娜猛然驚覺。


    六年前自己遇見的雷是八六,也是處理終端。


    八六為了讓自己和所有的家人重新拿回公民權,才會自願前往絕望的戰場。


    既然如此,辛身為雷的弟弟——在雷選擇從軍後,就該恢複共和國公民身分的辛,現在為何會以處理終端的身分,以八六的身分待在戰場上?


    其他處理終端也一樣。既然每年都有數萬名新兵被送上戰場,那麽這幾萬人的雙親和兄弟姐妹之前又都是在做什麽?


    「難不成——……!」


    『沒錯,就和你想像的一樣。那些白豬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八六拿回公民權。』


    『隻是拿這個當誘餌進行征兵,然後榨幹我們的每一分價值而已。豬就是豬,有夠惡心。』


    蕾娜立刻搖了搖頭。按照她的倫理觀念,實在很難接受這樣的事情。


    共和國。養育她的祖國。再怎麽樣也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吧?


    「怎麽會?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


    賽歐輕輕歎氣。那不是責備,而是苦悶又帶點顧慮的聲音。


    『我並沒有要責備你的意思……隻是,從開戰到現在,你曾經在八十五區內見過任何一個八六嗎?』


    「……啊——!」


    以公民權作為交換,八六需要服役五年。就算當事人在期滿之前戰死,家人獲得公民權的權益依舊受到保障。


    可是開戰至今已有九年了。至少在這段期間陣亡的人,他們的家人應該早就取回公民權了,可是蕾娜卻從沒見過……真的是連一個這樣的人都沒見過。雖然她從未離開過第一區,而第一區的有色種居民本來就極為稀少,但也不至於連一個人都沒見過——!


    她對於自己的遲鈍感到反胃。


    明明至今為止出現過好幾個線索。身為兄弟檔的雷與辛。在收容當時還是幼童,上頭應該還有雙親和兄姐的處理終端們。隻有白係種存在的第一區。她對這些異狀視而不見,直到現在還像個笨蛋一樣,相信共和國的清白。


    『因為大多處理終端在期滿之前就陣亡了,所以就算把公民權之類的承諾當作沒發生過,也不會發生問題。問題就在於我們這些待在九死一生的戰場上,卻還是活了好幾年的「代號者」。活得越久,腦筋就越靈活,也會被其他八六視為英雄。要是這些人變成叛亂的火種就糟了——共和國應該是這麽想的吧。』


    萊登的聲音很平靜。


    其中蘊含著對於共和國的憤怒,但與此同時,也有一種事到如今又何必發怒的想法。


    『所以他們總是讓「代號者」四處轉戰各戰線的激戰區,增加陣亡的機會。實際上,無論是經驗多麽豐富的「代號者」,多半都會死在這一步。而那些仍舊大難不死,又不肯乖乖就範的滑頭,最後來到的終點站就是這裏。各戰線的第一區第一防衛戰隊。這裏就是最終的處理場。上了處分名單的「代號者」達到一定數量後,就會收集起來扔進這支部隊,讓他們戰鬥到全軍覆沒為止。不必期待兵員補充了,等我們全滅之後,他們才會送來下一批待處分人員過來——這裏就是我們最後的駐地。我們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裏。』


    令人摸不著頭緒的錯亂。


    不是為了讓他們守住防線,而是為了讓他們犧牲而上戰場。


    這已經不是什麽強製服役了,而是借用外敵之手的屠殺行為。


    「可——可是……!」


    蕾娜抓住最後一縷希望,如此說道:


    「要是這樣還能活下來的話……」


    『啊啊,的確也出現過這樣不識趣的家夥呢……為了把這種家夥處分掉,在這裏所接到的最後一項任務,就是成功率和生存率都是零的特別偵察任務。走到了這一步,可就真的沒人生還了。對那些白豬來說,就是垃圾終於處理完畢,萬事大吉。』


    「……!」


    共和國把他們趕到致命的戰場守衛防線,卻不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還巴不得他們在戰場上全部死光,活太久的人甚至會變成眼中釘,被扔進以送死為目的的部隊裏——即使如此還是活了下來的他們,在最後的最後就會收到一項露骨至極的命令。


    因為憤怒,讓蕾娜的眼眶泛淚。


    這個國家究竟……究竟要墮落到什麽程度?


    已經腐敗不堪了。


    她想起賽歐和萊登總是把好閑好無聊掛在嘴邊。


    也想起自己問辛退伍後想做什麽,對方卻回答沒想過的這件事情。


    因為對他們來說,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不需要花時間投資未來,也沒有值得去夢想的未來。


    他們唯一擁有的,就是那張不知何時會執行,但是到了那一天就注定會死,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經簽發的死刑執行命令。


    「大家都是在知情的狀況下……?」


    『是的……對不起。辛和萊登,還有我們大家都對少校開不了口。』


    「是從……什麽時候……?」


    她聽得出自己的聲音很幹澀。反觀可蕾娜的語氣,卻隨意到很不自然。


    『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嘍。因為不管是我的姐姐、賽歐的爸爸媽媽,還是辛的家人,每一個上了戰場的人都沒有回來,而我們也被禁止離開收容所。那些白豬怎麽可能遵守承諾……大家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分明知道現實是如此,那你們為什麽要戰鬥!不如逃走……你們不覺得這樣正是對共和國複仇的好機會嗎?」


    聽見蕾娜如哀號般的質問,萊登閉上眼睛,微微苦笑。


    「想逃又能逃到哪裏去?前麵有『軍團』大軍,後麵還有多到數不清的地雷區和迎擊炮。至於叛亂,雖然這主意也不錯……但現在八六【我們】的人數減少太多了,沒有條件這麽做。」


    換成是父母那一輩或許還有可能。可是當時的他們,比起推翻共和國,更希望能讓家人重新過上正常的生活,所以選擇上了戰場。而且要是他們放棄戰鬥,最先犧牲的還是被關在鐵幕之外,強製收容所內的家人。所以他們除了相信共和國的哄騙繼續奮戰,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父母那一輩犧牲之後,他們的兄姐終於明白公民權隻是遙不可及的奢求,但至少要用戰鬥來證明自己也是共和國的國民。保衛祖國是公民的義務,他們希望透過為國捐軀的行為,取回被祖國踐踏的自我存在證明【身分】和矜持【尊嚴】。僅僅隻是為了證明,他們才是真正的共和國國民,而不是那群放棄護國義務的白豬。


    但對於萊登他們來說,就連這點認知也沒有了。


    自己該守護的家人幾乎都死光了,而在他們被送進強製收容所,也就是那狹小的囚籠當中時,年紀還太過幼小。


    無論是在街上自由散步的記憶,或是被當成人類對待的經驗,對他們來說都太過陌生。唯一記得的就是在鐵絲網與地雷區重重包圍下,被視為人型家畜看待的生活,以及創造了這種環境,名為共和國的迫害者。以自由、平等、博愛、正義與高潔為立國精神的那個共和國,他們連一點印象也沒有。在他們培養出身為公民的自覺與榮耀之前,就被打落為家畜了。


    萊登他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共和國國民。


    他們是八六——生於戰場死於戰場,以這個四麵受敵的戰場為故國,戰死方休的戰鬥之民。這才是他們的自我存在證明和矜持。


    那個叫作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的國家,那群白豬棲息的「異國」,其實他們一點也不在乎。


    『那麽,你們又為何……』


    這個問題,其實他們也沒有義務回答。


    然而,萊登之所以願意替她解答,或許是因為這位少女實在蠢得可憐,就算遭受痛罵、被那些亡者的叫喚嚇得六神無主,還是咬緊牙關死纏著他們不放,所以才讓萊登也不得不服了。


    看見同伴們保持沉默,知道他們沒有阻止自己回答的意思後,他才緩緩開口:


    「我在十二歲之前,都是受到一個第九區的白係種老婆婆保護。」


    『……?這是……』


    「把辛養育成人的,是一個拒絕調任,留在強製收容所的白係種神父。關於賽歐的隊長,他之前就提過了。但我們每個人也都見識過白豬的低劣,尤其是可蕾娜。而安琪和辛也見識過一樣低劣的八六。」


    不忍卒睹的劣根性,以及令人景仰的高潔情操,他們全都見識過。


    「經曆過這些之後,我們做了個決定。其實很簡單,就是決定我們該選擇做哪一種人。」


    萊登在狹小的駕駛艙裏,想辦法伸展身子,仰望著天空。


    那個老婆婆教給自己向神還是啥玩意兒的祈禱方式,早就忘光光了。可是她趴在泥土路上痛哭失聲的模樣,至今仍然無法忘懷。


    「所謂的複仇,其實並沒有那麽難。隻要放棄戰鬥就可以了。隻要放任『軍團』從眼前通過……哎,雖然我們會死,但共和國也會因此滅亡。讓那群蠢豬遭到報應,統統死於非命這種事,我們也不是沒有想過。」


    雖然也會牽連到強製收容所裏的同胞,反正他們也沒幾年好活了。放棄掙紮這種事……其實對於處理終端而言,並沒有那麽困難。


    「不過啊,想必會有一些白係種跳出來喊著『我們才沒有故意要你們去死!』而且就算我們做到了那一步,最後還是什麽都不會改變。」


    『……』


    另一頭的蕾娜似乎沒辦法理解的樣子。她的沉默,忠實反映出「這樣你們不就如願以償了嗎?」的疑惑。萊登忍不住失笑。這名少女真的是養在溫室裏的傻孩子啊,複仇這個概念大概離她很遙遠吧。


    把憎恨的對象殺死就算了事?複仇和憎惡才不是這麽輕率的事情。


    「非得讓那些家夥真的明白自己幹了什麽,打從心底感到後悔,哭著爬到腳邊求我們原諒,再殺了那些家夥,才算是複仇啊……可是,那些至今為止做了不知多少無恥勾當的白豬,就算遭到反叛而滅國,也不可能讓他們真心反省吧。他們隻會把自己的無能和無腦擺到一旁,一邊痛罵別人的無能和無腦,一邊自以為是悲劇當中的主角,認為自己是無辜的受害者而已……就為了成就那些人渣的自我陶醉,難道我們還得把自己的水準拉到和他們一樣低嗎?」


    不知不覺間,萊登的語氣變得十分不屑。


    要說什麽無法原諒,這種行為才是他們自己最無法原諒的。


    嘲笑老婆婆遵從自己的良心,全心全意抵抗迫害的行為的那些士兵。


    對於戰爭這個現實視而不見,躲在要塞牆中這個脆弱夢境的國民。


    不願履行自己的義務,樂於剝奪他人權利,不但不引以為恥,還大言不慚地強調唯有我等才是正直高尚的人種,無法理解自己的言語和行動有多麽矛盾的白豬們。


    誰要變成跟那些家夥一樣啊。


    「就因為被垃圾當成垃圾對待,自己也還以顏色的話,就同樣成了垃圾。要是隻能選擇在這裏與『軍團』戰鬥而死,或是乖乖放棄等死的話,我寧可選擇一路戰鬥到死為止。我們不會放棄,也不會逃避。這就是我們戰鬥的理由——也是存在的證明【驕傲】……雖然間接保住了白豬的性命這點很讓人不爽,不過,那也無所謂。」


    他們是八六。是被遺棄在戰場,屬於戰場的民族。


    一直奮戰到無法戰鬥為止,全心全意活出精彩,就是他們的榮譽。


    少女管製官不由得緊咬下唇。她感受到微微的鐵鏽味,一股不屬於自己的血腥味。


    『就算知道……等待在前方隻有死亡,也是一樣嗎?』


    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希望他們過來複仇一樣,讓萊登苦笑起來。


    「因為知道明天會死,幹脆今天自己上吊,天底下有這種笨蛋嗎?就算知道自己注定要走上死刑台,但至少還能選擇走上去的方式,隻是這樣而已。我們要自己選擇,自己做出決定。然後隻要照那樣活下去就好。」


    正因為他們已經接受了那等在盡頭無謂又慘烈的死,是不可避免的命運。


    看見一道人影和「清道夫」的巨大身軀,就待在空蕩蕩的機庫前方,敞開的鐵卷門旁,萊登便停下了腳步。晚風微微帶著秋意,月亮帶著一抹幽藍,星辰閃耀刺眼,天頂漆黑如墨。就算在有人死去的日子,月亮和星星仍舊會無情地在夜空中散發如美玉般的光輝。


    世界不是因人類而美麗。這個世界絕不會特意眷顧人類這樣渺小的存在。


    「——別找了,這也沒辦法。今天也謝謝你了。」


    「……嗶。」


    萊登目送垂頭喪氣(這可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壓低了前腳)的菲多默默離去後,才對著走了過來的辛說道:


    「是奇諾他們的嗎?」


    「嗯。好像怎麽樣也找不到智世的機體碎片。已經好久沒有碰到需要找替代品的狀況了。」


    「可以把智世做的飛機模型拆來用啊。機翼那一塊不就剛剛好……不過,居然連碎片都找不到了啊。被那種炮擊打中真的是屍骨無存呢。」


    菲多想必也在今天的作戰區域搜索了很久吧。這種工作不是菲多原本的使命,隻是跟在死神身邊,看他把陣亡者姓名變成鋁製的墓碑,才學會了把這種東西列為最優先搜索對象。


    而菲多究竟是什麽時候學會的呢?萊登曾經從辛那裏聽說過。當時菲多第一次切下的標誌碎片,也和那些還未刻上名字的墓碑一樣,都放在「送葬者」的駕駛艙裏。


    高舉長劍的無頭骷髏騎士紋章,那是辛的哥哥的標誌。他在某處的廢墟找到遺骸和機體殘骸後,就把這個標誌繼承下來了,隻是把武器換成了鐵鍬而已。


    「你應該也並不在意,但好歹讓我說一句。那不是你的錯。」


    辛的異能可以偵測敵人在哪裏,卻無法分辨有什麽敵人。雖然能從布署和數量來推測機種,但是要他推測出混在大後方集團中的區區一架機體,而且還是全新畸形的存在,未免太過強人所難。


    辛瞥了萊登一眼,默默地聳聳肩。看起來真的沒放在心上的樣子,萊登就安心了。他們是在有所覺悟之下,全力奮戰而死的。能夠負起這個責任的,也隻有死者本人了。


    看見那雙透徹的紅色眼眸望向白天戰鬥區域的天空,萊登也望向那裏。白天轟來的那個超長距離炮……


    「……我本來以為下次會直接攻擊基地啊,沒想到竟然沒來。」


    「重炮的用途是大範圍壓製和破壞固定目標,不是用來狙擊機甲兵器,也不會浪費在區區一個戰隊身上,都市或要塞才是它本來的目標吧。我想那次隻是為了試射順便對準我們而已。」


    萊登低沉一笑。


    「一個順便,就殺了四個人是吧。實在讓人難以接受啊。」


    「等到它徹底完成,別說是四個人,就連共和國都會滅亡。對我們來說倒是無所謂……不過少校就不是這樣了。要是能找到對策就好了。」


    聽見辛平淡地這麽說,萊登暗忖著「是喔」。不過本人似乎沒有發現就是。


    「……怎麽了?」


    「沒什麽啊。」


    這麽多年了,從來沒看過他主動關心起管製官的事情。


    「……不管怎麽說,隻要執行炮擊就必須仰賴前進觀測機的協助,就算是長距離炮兵型也不例外。不過目前它本身也還是完全停機的狀態。」


    「你感覺得到?」


    「我記住聲音了。隻要對方再次行動,我就會感覺到……但我想,對方恐怕不會再次發動炮擊了。」


    「……?」


    萊登不解地回望著辛。而辛依舊凝視著遙遠戰場的天空,微微眯起雙眼。


    「我找到了。那時候他多半是借用了負責前進觀測的斥候型的光學感應器吧。」


    「……!你的哥哥嗎……!」


    萊登不禁倒抽一口氣。他知道這件事很久了。就是那個他們從未親眼見過,卻與它所指揮的「軍團」交戰過好幾次,思慮精密而冷酷,戰術風格狡猾多變的「牧羊人」。


    盯著疑似是對方所在位置的方向,辛輕輕地笑了。


    那是敬畏與勇猛各占一半,意圖衝入絕地的戰鬼的笑容。削瘦的身軀因戰意而不住顫抖。他下意識用雙手抱住身體,似乎是想要抑製住這股激動。


    「雖然我已經發現他就在戰區的深處,但對方也同樣發現我了。從下次開始,對方就會拿出真本事,不會再出現那種光靠炮擊轟炸的半吊子攻勢了。」


    看見平時總是沉著冷靜的同袍,此時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展現出近乎瘋狂的情感,讓萊登不禁心頭一緊,皺起眉頭。


    辛一直在尋找哥哥的首級。過去殺死了自己的哥哥的首級。那個帶走了死在東部戰線某處廢墟的哥哥的首級,寄宿著哥哥臨終聲音的「軍團」。


    死神自嘲地笑了。狀似癲狂,宛如泛著寒光的刀鋒。像一把隻願痛飲獵物鮮血,從無數死戰之中化繭成蝶的古刀,那樣地冷冽而凶殘。


    「這樣的發展對我來說求之不得,但你們可是抽到下下簽了呢……你打算怎麽辦?搶在明天死去之前,今天自己先上吊嗎?」


    萊登也露出猙獰的笑容。但是他的凶猛,卻像是一匹為了生存下去,什麽都能殺來吃的餓狼,是一種充滿野性而狂暴無比的生存渴望。


    這時,萊登看見機庫裏頭的那行倒數文字。


    『距離退伍還有一二九日!願那該死的光榮歸於先鋒戰隊【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ron】!』


    退伍就代表他們的死亡。那行開朗到不行的文字,其實是死刑執行日的倒數計時。


    那個被迫中斷的倒數計時,正確的剩餘天數是三十二天。萊登他們早已下定決心,即使數字歸零,到了最後的那一天,也會戰鬥到死亡為止。


    「別開玩笑了……當然是要陪你走到最後啊,我們的『死神』。」


    「唉,應該說……很有我們國家的風格嗎?」


    不出所料,聽完一切內幕的阿涅塔,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為防隔牆有耳,地點選在她的研究室,還特地支開了所有人。桌上擺著一對黑兔與白兔馬克杯,裏頭裝了咖啡,另外還有顏色相當奇特,半紫半粉紅的餅幹。


    「拜托你了,阿涅塔,幫幫我好嗎?這種事情……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阿涅塔的表情依舊興致缺缺,隻見她伸手捏起一塊餅幹。


    白銀眼眸一轉,望向蕾娜說道:


    「具體來說要怎麽做?」


    她的眼神就像在世上生存了千年之久,已然厭倦一切的魔女,理智而淡漠。


    「上電視發表演說?找大人物直接談判?你也知道根本沒用吧。事到如今,要是光靠充滿理想的言語攻勢,就能讓大家洗心革麵的話,打從一開始就不會走上這條路了。你自己不是也很清楚嗎?」


    「這……」


    「可以收手了吧?你無能為力的。不管你怎麽努力都沒有用,所以就別再——」


    「別說了,阿涅塔。」


    不堪入耳的話在說完之前就被打斷了。對方是自己很重要的摯友。即使如此,唯獨那句話怎樣都不可原諒。


    「這是人命關天的問題。你明明知道的……拜托你別鬧了,不要再拿『做也是白做』這種借口假裝自己是個壞人了。」


    「別再鬧下去的人是你才對!」


    阿涅塔突然站了起來,氣勢凶猛到讓蕾娜頓時倒抽一口氣。


    「放棄吧。真的不要再鬧了。你什麽也做不到的。我們根本沒有能力替那些人做些什麽!」


    「阿涅塔……?」


    「以前我有個朋友。」


    怒吼之後突然話鋒一轉——阿涅塔以平靜的語氣開口說道。


    就像個做了無法挽回的錯事而後悔莫及的小女孩一樣,聲音是如此軟弱而無助。


    「他是住在隔壁的小孩。我爸和那個人的爸爸是同一所大學的研究者,所以也成了好友,而我也經常和他一起玩耍。他媽媽那一邊的族人代代都傳承了不可思議的力量。他的媽媽、年紀大他很多的哥哥和他自己,就算分隔異地也能稍微感應到彼此的情緒。」


    阿涅塔的父親是腦神經科學家,從事人與人交流時腦部運作狀況的研究。


    那個人的父親是人工智慧的研究者,目標是創造能與人類成為朋友的人工智慧。


    所以他們兩位所進行的研究,實際上一點也不危險。隻是讓實驗對象戴著像玩具的感應器,和待在其他房間的另一個實驗對象說話而已。由於實驗過程像玩遊戲一樣簡單,所以阿涅塔跟父親撒撒嬌之後,也如願參與了好幾次實驗。重現實驗的實驗對象,都是從父親研究室的學生當中募集的,在學分和母親的茶點誘惑之下,幾乎所有人都選擇參加。


    那時,雖然幾乎沒有得到成果,卻很開心。


    「戰爭開始之後,一切都結束了。」


    那時他們才剛上小學不久,但鄰居家小孩卻再也沒去上學了。可以想見當時有色種的處境有多麽惡劣。


    在學校因為「這個人跟肮髒的有色種交朋友」這種理由遭到霸淩的阿涅塔覺得很不甘心。


    於是她把怒氣發在等她回家一起玩的那個小孩身上。


    因為大吵了一架而情緒失控的阿涅塔,終於忍不住說出「肮髒的有色種」這種話來。


    那個小孩並沒有露出受傷或屈辱的表情。隻是一臉困惑地望著阿涅塔,好像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即使如此,自己和那個小孩之間還是產生了無法抹滅的裂痕,而造成裂痕的責任在於自己的這個事實,讓阿涅塔感到非常害怕。


    因為她很害怕,所以就……


    當時,父母為了要不要將朋友一家人藏匿起來這件事,反覆討論了很久。擔憂萬一東窗事發會給家人帶來危險,因而猶豫不決的父親問了阿涅塔的意見。


    麵對心裏其實希望女兒給自己最後一絲勇氣的父親,阿涅塔卻給出完全相反的意見。


    我才不管那個人呢。我才不要為了那種人冒險。


    就在隔天,那個小孩和他們一家就被帶往強製收容所了。


    我們也沒辦法啊,反正打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改變了。她隻能這樣想。


    可是……


    阿涅塔發瘋似的笑著。然而見到這一幕的蕾娜卻想著,這位友人是多麽為我著想啊。


    「蕾娜啊。雖然你表現得像個聖女一樣,但事到如今你也跟我同罪喔……不然你覺得那個同步裝置究竟犧牲了多少八六?」


    「難不成……」


    人體實驗——…………


    「因為這是要用來對話的裝置,當然不可能用動物做實驗吧。政府明明老是說八六不是人,卻隻有在這種時候會選擇性放寬標準……因為迫於必須盡快拿出成果的壓力,研究便在無視實驗對象的條件下繼續下去了。父親則是被指派為研究的主導者。」


    雖然當時父親什麽也沒跟阿涅塔說,可是所有留下來的紀錄她全都看了。


    因為超出負荷而燒掉大腦或是自我界線崩壞等等,所有人都是受盡折磨而死。


    而且大人都送去戰鬥和服勞役,所以實驗對象都是小孩子。


    八六是用編號來管理的,紀錄上不會出現任何名字。因此——


    無論是父親或是其他人,都不清楚位於遠方某處收容所當中的實驗室裏,某個死狀最為淒慘的實驗對象,也就是和那個小孩同齡的少年,究竟是不是他。


    「那次事件不是意外。爸爸他是自殺的。」


    對朋友見死不救,還讓他們飽受折磨而死的自己,才是最該受盡痛苦而死的人,


    父親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所以怎麽可能會是設定錯誤。


    既然如此,對那個小孩見死不救的自己,也應該背負同樣的罪孽。基於這樣的想法,阿涅塔才接手了研究計劃。


    後來,接到了調查自殺管製官的同步裝置的委托,又聽見原因可能來是一個處理終端時,她突然有了個想法。


    要是跟他們說,因為調查上的需要,請把那個人帶來,會怎麽樣呢?


    隻要用貴重的樣本當理由,就能把對方留置到戰爭結束。雖然這樣做跟軟禁沒什麽兩樣,但至少能讓對方活得久一點。至少,自己還能拯救一個人。


    一想到這裏,她突然對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懼。


    自己可是連對童年玩伴的那個小孩都沒有伸出援手啊。


    聽到運輸部的那些人渣用不是自己的工作為由推托之後,她反而鬆了口氣。看吧,自己果然什麽也辦不到。連一個人也救不了。


    「不過,你也好不到哪裏去吧。」


    阿涅塔如此嘲笑蕾娜。嘲笑到現在還沒有想通,好像完全不知道人類的惡意是沒有底限的,這位善良又愚蠢的好友。


    「你的確改變了某些事——就因為你多管閑事讓他們活了更久,那些人才會接到大剌剌叫他們去死的命令,不是嗎?要是受到的待遇沒這麽好,早早解脫的話,就不會接到這種可怕的命令了,都是因為你,才讓他們必須麵對這個!」


    隻見蕾娜倒抽一口氣。看到她臉色越來越蒼白真是大快人心啊,但同時自己心裏也感到十分愧疚。


    我……


    又一次……


    伸手抓起杯子,扔進垃圾桶裏。忘記是什麽時候買的,記得當時還說著什麽「我們找個能湊成一對的吧!」於是就一起選好款式才買下的馬克杯。而且第一次用這個杯子泡咖啡時,也是在這個房間。


    脆弱的瓷器裂成無數碎片,發出如哀號般的聲響。


    「我最討厭你了,蕾娜……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在那之後,先鋒戰隊又接到兩次出擊任務,這兩次總共犧牲了三個人。


    從這兩次作戰都能很明顯感覺得到「軍團」的戰術和以往截然不同。和上次投入超長距離炮型的時候一樣,戰術十分高明,精密而冷酷,狡猾多變。辛說這是因為有「牧羊人」在的關係。在投入超長距離炮型的那一戰之後,雖然「牧羊人」沒有親上火線,卻從後方進行指揮。


    在這段時間,蕾娜完全幫不上忙。哪怕是一發掩護射擊,或是撤回處刑命令的陳情。


    就這樣,他們終於接到了那個通知。


    「前往『軍團』支配區域最深處的……長期偵察任務——?」


    看見顯示在資訊終端上頭那個荒唐至極的通知時,蕾娜忍不住痛苦呻吟。


    參加戰力:本任務啟動時依然健在的第一戰區第一防衛戰隊所有「破壞神」機組。


    偵察目標:所能推進的最終位置。


    任務時間:不限。但期間若有成員後退,則視為陣前逃亡,就地處決。


    伴隨本任務的處置,則是包含知覺同步對象登錄資料、友機識別登錄,及共和國軍籍等資料全數抹消。


    偵察任務的攜帶物資,各一個月分量。


    此外,其他部隊及本部將不會為本次作戰提供任何支援。


    ……太亂來了。


    這根本不是偵察,也不是作戰,而是叫他們毫無意義深入敵陣之中,一路推進到陣亡為止的命令。隻差沒有直接寫明「請你們去送死」而已。就連表麵功夫都懶得做了。


    別說是一個月,就連幾天也撐不過去吧。麵對源源不絕的「軍團」,偵察隊轉眼間就會出現傷亡甚至全滅了。在這一連串無意義戰鬥的最後,他們就這麽被扔在戰場上,走向死亡。


    下達這種命令,放任這種事情發生的共和國,還是原來那個共和國嗎?


    蕾娜幾乎快把牙齒咬碎,她撞倒椅子,猛力站了起來。


    「你希望我撤回特別偵察任務?是這樣嗎,蕾娜?」


    「拜托您了,傑洛姆叔父大人。我們不能放任這種事情繼續下去。」


    站在最後的希望卡爾修塔爾麵前,蕾娜隻是不斷低頭懇求。


    為了阻止作戰而四處奔走的過程中,調查了許多資料才發現,就連這種離譜到極點的命令,在共和國軍裏都是行之有年的「傳統」了。


    不光是先鋒戰隊。南部戰線第一戰區第一防衛戰隊「剃刀」、西部戰線第一戰區第一防衛戰隊「長弓」、北部戰線第一戰區第一防衛戰隊「大榔頭」。這些戰隊全都在六個月的任期中全軍覆沒,極少數的幸存者也會在最後收到同樣的「特別偵察」命令。生還率清一色都是零。這就是用來把活到最後的八六「處理幹淨」的最終處理場——


    卡爾修塔爾望向放在手邊的文件。


    「……真不簡單啊。下達特別偵察任務的時候,通常隻剩下一兩名成員能夠參加。你是第一個能讓他們以小隊規模執行任務的管製官呢,蕾娜——所以我不是提醒過你不要自找麻煩嗎?」


    「……!」


    因為你多管閑事讓他們活得更久,才會——


    蕾娜想起阿涅塔最後拋下的那番話,心生膽怯。她咬緊牙關,努力地忍耐。


    「拜托您。共和國不該……我們不該錯上加錯。」


    「……」


    「若是您認為光靠倫理或正義不足以打動人心……那麽換成國家利益又如何呢?讓那些優秀的處理終端白白犧牲,是一種明顯損害共和國戰力,乃至於危害國民性命安全的行為。若是由叔父大人親自出馬,便能訴諸輿論或是在國防會議上據理力爭……」


    卡爾修塔爾眉頭深鎖,聽完蕾娜的陳情後,依舊皺著眉頭開口:


    「八六的全滅才符合共和國的利益。這是共和國政府,乃至於共和國國民台麵下的共識,而共和國國軍則是將此共識付諸實行,你不覺得事實就是這樣嗎?」


    「這……!」


    蕾娜簡直不敢相信。她甚至不顧禮儀,雙手放在古董書桌上,身體前傾,靠向對方說道:


    「您到底在說什麽!正如我方才所言,這隻會對共和國及其良心有損……」


    「如果讓八六存活到終戰之後,過去針對他們的各種不公將會轉化為責難與補償。強製收容、財產充公、強製兵役,族繁不及備載。光是財產的補償和賠償就會是一項天文數字。若要為此而加稅,你覺得如今的共和國國民會接受嗎?」


    「……這個……」


    「而且,如果周邊還有幸存的國家,那麽共和國迫害有色種同胞的事情就會泄漏出去。到時共和國將會失去臉麵失去信用,迫害者的汙名將永遠刻印在曆史上……然而這一切的隱憂,隻要將八六全部消滅就能化解。」


    蕾娜在震驚之下忍不住咬牙切齒。先前,她曾經聽辛說過。


    「所以,不管是回收陣亡者或是墳墓都……!」


    「沒錯。順帶一提,在強製收容所和鐵幕之中也都沒有留下死者的紀錄或墳墓,陣亡的處理終端人事資料也都全數銷毀了。因此,在他們全滅的那一刻,也就等於不存在了。既然不存在,又何來迫害。於是那些有損共和國清譽的事實,也將煙消雲散。」


    「……共和國的國民怎麽可能惡毒到……!」


    不知為何,卡爾修塔爾的神情有些哀戚。


    「所以才說這是台麵下的共識啊。雖然明確表露出這種意圖的人,隻占了極少數,但是默認這種想法,或者根本漠不關心,隨波逐流的大多數人,都算是讚成者……這就是我們引以為傲的民主所帶來的結果啊,蕾娜。隻要對自己有利,大多數國民根本就不在乎八六的死活。而遵從這個決定,不正是我們國軍的使命嗎?」


    蕾娜一掌用力拍在桌上。「砰!」的一道沉重卻又空洞的聲音,回蕩在辦公室中。


    「所謂的民主主義,不是服從多數犧牲少數而已!以五色旗象征的建國精神是任何人都必須遵守的原則,共和國憲法也是以此為基礎!要是連這個原則都不遵守,又談何共和國意誌!」


    卡爾修塔爾的雙眸瞬間閃過一道微弱的光芒。那是對於蕾娜的憂慮,同時也是對於某種遙不可及且屹立不搖的存在,所產生的無盡憤怒。


    「縱然是憲法,若是價值無人認可,也不過就是一張廢紙。就像革命聖女瑪格諾莉亞,在王權顛覆後便失去了偶像的價值,被革命政府秘密逮捕,死於獄中一樣。」


    那不屑一顧的話語,讓蕾娜心驚不已。這是她第一次聽見怨恨如此深邃的聲音。


    「你說那是暴行?沒錯,的確如此。那也是坐視這些愚民任性妄為的結果。想要行使超過自己應得的權利,卻不願履行相應的義務。放任這些若無其事侵占他人權利,自私自利的禽獸操弄政局,就是這種下場。打著聖女的旗號,卻總是做出玷汙聖女之名的愚蠢行徑,這不是懶惰又低劣的愚民們一手造成的邪惡,又是什麽!」


    激動嘎然而止——卡爾修塔爾重重歎息一聲,讓身體深深陷入扶手椅中。


    「自由平等這類觀念,對於我們人類來說還太早了,蕾娜……恐怕永遠都……」


    蕾娜用那雙看不出感情的眼睛,居高臨下地望著這位過去被自己視為第二個父親的人。唯有這麽做,她才能將心中湧現的輕蔑壓抑下去。


    「那是您的絕望,隻是為了將您的絕望正當化的歪理罷了……為求心安而坐視無數人死去,從根本上就錯了。」


    卡爾修塔爾抬起目光,與蕾娜四目相交。那是哀莫大於心死的白銀色。


    「你所主張的是希望,但希望什麽也拯救不了。就和理想一樣。值得崇敬卻遙不可及,也因為遙不可及,所以無法為我們帶來任何影響。光靠希望或是理想,無法打動任何人……所以你才會來找我,不是嗎?」


    蕾娜幾乎快把牙齒咬出血來。因為對方說得一點也沒錯。


    「絕望和希望是一樣的東西啊。心生向往卻無法實現,隻不過是替正反兩麵冠上不同的名字罷了。」


    「……」


    即使如此。要是無法實現就放棄,便等同於自願遭受命運擺弄。


    但也有人明知無法實現,還是挺身對抗命運。


    但是就算自己費盡唇舌,也沒辦法讓眼前這個男人,明白兩者的差異吧。


    啊啊,這就是絕望嗎?


    「……打擾您了,卡爾修塔爾準將。」


    在特別偵察任務送到蕾娜手上時,先鋒戰隊也接到了通知,正如火如荼地進行準備。接收並整理空運而來的作戰物資,清點基地內備好的物資有無遺漏,挑選用來運送這些物資的「清道夫」,替任務開始後便無法得到妥善維修的「破壞神」各機,進行仔細檢查與整備。還有,即將踏上不歸路的處理終端也得妥善辦好自己的身後事。


    這些工作的結果將以書麵的形式呈報到辛的手上,而依據書麵報告一一確認有無缺漏,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物資的準備與裝載,由熟悉這項工作的阿爾德雷希多一手包辦。他站在空蕩蕩的機庫一角,堆放整齊的貨櫃前麵,平淡地進行確認作業。


    「糧食、能源匣、彈藥和維修零件均已到位。喔喔,為了某個笨蛋戰隊長,特別準備了一大堆腿部零件喔。簡單的維修你這家夥應該辦得到吧?」


    「是的。因為我經常弄壞。」


    「不要正經八百地回答我啦,臭小鬼……你能帶走的隻有一架,別再用同樣方法操它了。」


    看著老整備員壓低了大嗓門,真摯地提醒自己,辛隻是聳聳肩。就算人家好心提醒,他也無法做出保證。因為駕駛「破壞神」和「軍團」戰鬥,要是有所保留就得等著送命了。阿爾德雷希多深深苦笑。


    「我的意思是,都最後一次了,說個善意的謊言也沒差吧。你倒是說一次給我聽聽啊。」


    「抱歉。」


    「真是的,你這家夥啊……」


    阿爾德雷希多哼了一聲,又不說話了。辛似乎不覺得這場麵有什麽尷尬,但沒過多久,阿爾德雷希多就忍不住使勁搔了搔發色像芝麻鹽一樣的頭發,打破了沉默說:


    「……辛。等到準備工作都忙完後,有些無聊的話想跟你們說說。到時候可以麻煩你把那些臭小鬼集合起來嗎?」


    辛眨了眨眼,才抬頭看著阿爾德雷希多帶著墨鏡的嚴肅臉龐。辛正想開口表示無所謂的時候,知覺同步突然啟動,隻好作罷。


    『……諾讚上尉。』


    「少校,請問有什麽事?」


    辛比了個手勢,示意稍後再談,同時開口回應蕾娜。阿爾德雷希多點點頭,暫時離開了現場。


    『……特別偵察的通知已經下來了。』


    「我們這邊也收到了。按照目前的進度來看,準備作業可望按時完成,請問有任何變更事項嗎?」


    相對於蕾娜沉重的語調,辛的語氣與平常接受作戰命令時沒有兩樣。蕾娜聽到他話中的從容不迫,反而更加難受。


    『對不起。隻靠我自己的力量,還是沒辦法讓上層收回命令。』


    蕾娜抿著嘴唇,遲了一拍才忍無可忍地開口。


    「請你們快逃吧。根本沒有必要遵從這種愚蠢的命令。」


    蕾娜覺得自己實在沒臉見人。不但無力撤銷這種荒唐至極的作戰,甚至隻能提出如此不負責任的方法。


    隨後一道平穩的聲音,冷靜地反問了一句。雖然形式上是問句,但實質卻是一種否定。


    『能夠逃到哪裏呢?』


    「……」


    蕾娜也知道,他們根本無路可逃。就算真的成功逃脫,也沒有能力存活下去。光靠區區幾個人,就連想要生產足以維生的糧食都很困難。


    因為單獨一人無法生存,所以人類才會互相團結,建立村落、建立城市,進而建立國家。


    然而,原本應該是為了生存而建立的係統,現在卻反過來要消滅他們。


    一股不知該往何處發泄的怒火湧上心頭,讓蕾娜忍不住爆發了。


    「你為什麽總是這樣……!」


    就連麵對如此不合理的死亡也能泰然處之的態度,讓蕾娜怒不可遏。簡直像是坦然接受自己所犯罪行的死囚一樣。可是他們明明不該受到這種刑罰啊!


    『因為我並不怨恨。人總有一死。就算我們比其他人早走一步,怪罪到其他人身上也無濟於事。』


    「問題不在這裏!現在是有人刻意要謀殺你們喔!不隻是未來和希望而已,就連生命也要被人奪走,怎麽可能還不恨呢!」


    蕾娜說到最後幾乎變成哭喊,辛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傳來的聲音中,似乎帶著淡淡的苦笑。


    『少校。我們並不是為了送死才去的。』


    沒有任何遺憾或執著,他心無掛礙地述說:


    『一直以來,我們始終受到束縛,始終是個階下囚,而這樣的日子終於要結束了。我們終於能夠決定自己的目的地,選擇自己想走的道路。好不容易才獲得了自由,能否請你不要看得如此悲觀呢?』


    蕾娜難受地搖搖頭。這才不叫自由。所謂的自由,是在不侵犯法律或他人權利的範圍內,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才對。至少,不會連想都不敢想,應該是一種生而為人都能享受到的待遇才是。


    明天要在哪裏死去,以及今天又要如何走完這段路程,這種微不足道的心願,絕對不是真正的自由。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至少請你們別去戰鬥了。你不是能掌握『軍團』的所在位置嗎?那麽一定也能避免交戰……」


    『那是不可能的。無論我對它們的分布有多麽清楚,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它們的警戒線。想要前進,就必須戰鬥……我們打從一開始就心裏有數了。』


    那一刻,辛微微地笑了。蕾娜十分確定。


    總覺得,不是因為心裏有數,而是正合他的心意。


    蕾娜垂下眼簾,她實在按捺不住了。


    「——你是想要親手解決留在『軍團』體內的哥哥吧?」


    一瞬間陷入沉默。隨後,辛發出一聲隱含不快的歎息。


    『……你為什麽會注意到這麽多餘的事呢?』


    「我當然很清楚啊。因為……」


    當辛明知道雷已經不在人世,卻說自己還在尋找他時,以及當他提起第一戰區的「牧羊人」時,都和現在一樣,散發著一股笑得十分冰冷淒涼的氣息。


    或許,辛自己並沒有自覺吧。就像人沒辦法看見自己的表情一樣,隱藏在心裏深處的心思,可能也在無意間被自己忽略了。


    那種集聚恐懼、憎惡、執著、強迫於一身,宛如一把對準自己的妖刀,殘酷至極的感情。


    要說那是他的期望,不如說是相反的東西。


    「既然我猜得沒錯,那你就更不該動手。就算對方是『軍團』,但手足相殘實在太……」


    『哥哥是「牧羊人」。所以不解決他,我們哪裏也去不了。』


    他的聲音顯得十分生硬。這是蕾娜第一次聽見辛如此焦慮不安的聲音。


    「上尉……」


    『要是少校對於管製的工作感到排斥,那就別再進行同步了……本來就該這樣了,萊登和凱耶應該也提醒過你好幾次才是。』


    聽見這決絕的語氣,蕾娜暗自心驚。然而辛的激動轉瞬即逝——發覺自己情緒不對之後,深深吐了口氣,恢複成蕾娜剛調任時所聽見的那種漠不關心的聲音。


    『……少校。接下來你不需要再替我們進行管製了。』


    「這……」


    『我要修正剛剛說過的話……那是因為,我不想讓你聽見哥哥臨終的聲音。』


    不想讓隻記得雷的笑容和他伸出的大手的蕾娜聽見——那些詛咒,以及那些怨歎。


    「……」


    『還有一件事。從這裏一直往東,越過國境之後,就聽不見「軍團」的聲音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提起工作上遺漏的小事一樣。


    或者也可以說是以這樣的聲音作為偽裝,將某些東西徹底掩蓋起來吧。


    「……諾讚上尉。」


    『說不定那裏就是我能聽見的極限了,不過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那裏還有人存活。若是如此,共和國在滅亡之前,或許還有機會等到援軍……隻要解決了「牧羊人」,「軍團」便會暫時陷入混亂。我們會替少校爭取這一點點的時間,所以——請你一定要活到那個時候。』


    聽見語氣強硬、聲調冷漠,卻隱含深切祝福的這番話——蕾娜不由得握緊雙拳。


    在那天的迎擊作戰中,悠人陣亡了。


    那也是第一次,從作戰開始到結束,蕾娜都沒有介入管製。


    之後,終於到了特別偵察的日子。


    坐上「破壞神」,啟動係統。看著顯示在熒幕上的係統自檢過程,以及顯示在輔助熒幕上的友機數量,萊登哼笑了一聲。


    「五個人啊。可惜悠人那家夥沒趕上呢。」


    隻要再多活個兩天,就能一起參加開心的遠足了。


    同步另一頭的賽歐也發出了有點空虛的歎息。


    『結果少校直到最後都沒再聯絡了呢。』


    「廢話這麽多,其實你很不舍得吧,賽歐?」


    『並沒有。不過……』


    賽歐稍微歪著頭說:


    『應該算是……有一點點遺憾吧?』


    『就是那種「反正都陪我們這麽久了,好歹也說聲再見」的感覺吧?』


    『啊,就是安琪說的那種感覺。其實她沒出現我也覺得無所謂,但要是她肯來說兩句道別的話應該也不錯吧,隻是這樣而已。』


    『沒出現又怎樣?反正大家之前一直叫她不要管我們,所以人家終於想通了而已吧。』


    可蕾娜嘴上這麽說,聽起來還是有點生悶氣的感覺。這時她聽見賽歐跟安琪在憋笑,忍不住又吼了句:『怎樣啦!』


    說的也是呢。萊登躺在駕駛艙的內壁如此心想。就連他也沒有料到,蕾娜到了這一刻依舊杳無音訊。那個人才沒這麽膽小,怎麽可能到現在才畏縮……或許是心裏又冒出無謂的罪惡感,覺得沒臉見我們,一個人在那邊悶悶不樂吧。


    雖然本來想在最後跟她說幾句話……不過,既然沒機會也隻能算了。


    係統自檢完成,準許啟動。閃了兩下後開始顯示影像的熒幕,出現了為他們送行的整備班成員。看著住了半年的破爛隊舍,還有關照了自己半年的整備班,萊登明知他們看不見,還是低頭向那些人致意。


    菲多和五台裝上機械腿的貨櫃連在一起,裏頭裝滿了用上一個月也綽綽有餘的物資與生活用品,化身為一隻巨型百足蟲,在偵察隊後方待命。


    這樣一來,準備就大功告成了。接著隻要一踏出基地,就再也無法回頭。作戰開始的同時,他們的軍籍和國軍本部裏的友機登錄資料也將一並抹消,為了管製之用而保留的管製官同步對象登錄資料,也將在他們離開管製範圍,或是本日正午之後遭到解除。這是一場後退就會遭受共和國迎擊炮攻擊,隻能一路往死地前進直到死亡為止的死亡行軍。


    這樣的未來就在眼前,心情卻平靜地不可思議。


    早在確定會分發到這個部隊時,就已經做好覺悟了。


    當時包含戴亞在內一共有六個人,同時乘坐運輸機從上一個駐地過來,在這裏的隊舍又遇見了凱耶、悠人和奇諾,於是大家一起重拍了人事檔案用的相片。那是每當部隊重編時都要重拍一次,站在畫有身高標線的牆前拿著號碼牌,活像個犯人的照片。也是在廢除部隊時會一並銷毀,這次多半也會在今夜消失而無人憑吊的遺照。還有讓某位個性軟弱又好講話的士兵幫忙拍下的另一張也是……究竟能夠保存到什麽時候呢?


    在那天夜裏,大家一起立下了誓言。


    就算被罵成是豬,也絕對不要讓自己淪為豬一樣的存在。就算剩下最後一個人,也要奮戰到最後一天。


    最後有五個人走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麽好挑剔的?


    滿足地輕輕一笑,便自然而然將注意力轉移到隊伍前頭的「送葬者」機體。看著宛如標誌上扛著鐵鍬的無頭骷髏騎士,一路帶領他們來到現在,也將陪伴他們直到死亡的那位死神。


    以往他所埋葬的五百七十六名死者的小小鋁製墓碑,也將成為他們的同行者。


    感覺到同步另一端,辛緩緩睜開了那雙紅色眼眸,開口說道:


    『……走吧。』


    微弱到差點聽不見的聲音,讓他從待機狀態下醒了過來。


    來了。雖然距離很遠,但正朝這裏接近。找了這麽多年,終於再次發現下落,那讓他苦苦等待的對象。


    等不及了,還是主動去迎接吧。然後,這次一定要……


    平時便繚繞在自己耳邊的亡靈之聲,突然窸窸窣窣騷動起來,音量變大,開始移動。它們聚在一起,像海嘯一樣席卷整片大地,蜂擁而來。


    在主力部隊到來前便已經展開的阻電擾亂型,宛如銀色的霧霾將整片天空蒙上一層陰影,連太陽也顯得黯淡無光。


    『……辛。』


    「嗯。」


    萊登壓著嗓子如此呼喚,辛也隻是簡短地應了一聲。敵軍就擋在我方去路的正前方。就算稍微調整路徑,敵軍的部屬狀況也會立即調整,始終將正麵對準我方。


    ……這也是理所當然。既然辛能夠聽見「軍團」的聲音,那麽反過來對方也有可能辦到。


    辛一邊勘查地形,一邊選擇最合適的路徑。就算無論如何都得正麵碰上,至少能讓戰場的條件再有利一些也好。


    雷達熒幕上閃著光點。那是代表敵方存在的標示。這時光點數量倏地暴增,一個個光點重疊在一起,把路徑前方的區塊整個染得白茫茫的一片。


    從邊緣繞過遮蔽視線的山丘後,便進入了草原與森林的交界處,左手邊就是一片鬱鬱蒼蒼的樹林。


    數也數不清的大部隊,就在那裏等候他們到來。


    打頭陣的是斥候型的偵察部隊。在其後方約二公裏處則是戰車型與近距獵兵型組成的混合部隊,保持陣形一齊往前推進。相隔數公裏的後方,還有同樣編製的第二梯機甲部隊,以及位於目視距離極限的第三梯隊。後頭想必就是長距離炮兵型的炮兵陣地吧。敵方恐怕是將第一戰區的「軍團」全數戰力都配置過來了。


    而位於隊伍前方,跟在一個斥候型小隊後頭悠然行走的重戰車型,吸引了辛的注意力。


    總高度達到四公尺,重量為戰車型兩倍有餘的巨大身軀,裝備了極為堅固的裝甲,以及擁有爆炸性機動能力的八條節肢,儼然就是一艘陸上戰艦。龐大而修長的一五五毫米主炮與七五毫米同軸副炮對準了辛這邊,裝設在炮塔上方的兩挺一二·七毫米重機槍放在這隻鋼鐵巨獸的身上,簡直就和玩具沒兩樣。


    不需要靠聲音去分辨,就能認出這家夥是統率這支大軍的「牧羊人」。對方並非單純布陣在大方向上的去路,而是找出了我方最有可能選擇的路徑,事先將部隊正麵布署完畢。依據臨場狀況預測敵方的行軍路徑,已經超出「羊」的能力範圍。


    唯有潛伏在第一戰區最深處的這個「牧羊人」才能辦得到。


    『……辛。』


    一道低沉的聲音,也證實了辛的猜測。這個聲音是辛唯一清晰記得的東西。也是他遲遲無法忘懷,哥哥生前最後一次和他說話的聲音。


    這個聲音一直在呼喚著他。


    辛微微地笑了。你終於現身了……而我,也終於來到你的麵前。


    那道笑容狀似癲狂,宛如泛著寒光的刀鋒,如此冷冽而凶殘。


    「找到你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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